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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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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他眼睛睁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他像是一个思路被打断了的人,在障眼的迷雾中苦苦寻找着自己思索的方向。

他想到明天早晨,自己带着一副可怜的样子,站在比许多人高一节的地方。面前的青年人,有的抱着满腔热情,望着他那张可怜的脸;有的在认真地记录他那并无专长的讲演,使他感到内疚。尽管这有伤自己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却无法摆脱出来,致使内心更加痛苦。

“难不成明天的讲稿又写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暴自弃起来。思路顺畅的时候,他经常会受到某种鼓舞,确信“自己的头脑并不坏”,可这种自信和自负很快就消失了。与此同时,一种纠缠自己、搅得自己没法开动脑筋的愤懑,却比平时显得更加激烈。末了,他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扔。

“我不干了,任它去吧!”

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他熄了灯,沿着房檐摸黑走到走廊上,灯光清楚地照着最里间的两扇拉门,健三拉开一扇走了进去。

孩子们像小狗似的滚成了一团,妻子静静地闭上眼睛仰面躺在那里。

他留神着不要发出声响,坐到妻子的旁边,稍稍地伸长了脖子,朝下仔细地打量妻子的脸,随后又悄悄地把手蔽着她的睡脸。她闭着嘴。他的手心能感觉到从妻子鼻孔里呼出的轻微的热气,呼吸是那么均匀而平稳。

他终于把伸出的手缩回来。这时,他心里动了动,认为若不叫一声妻子的名字就没法放心。可是,他很快战胜了这个念头。接着,他又想把手搭在妻子的肩上,把她摇醒,但还是忍住了。

“该不要紧吧!”

他终于作出了像对待一般人那样的判断。可是,他对妻子的病变得特别神经过敏,他把这看成通常手续,是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必须履行的。

熟睡是治妻子的病的良药。健三经常长时间守候在她的身边,担心地直盯着她的脸。他每次看到比什么都难得的睡眠静静地降临在她的眼神里时,就感到眼前宛如甘露自天而降一般。可是,如果她睡得太久,总也看不到她的眼珠时,他又会因此而不安起来。到后来,为了看看妻子那双在紧锁的睫毛下的瞳孔,他经常故意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妻子摇醒过来。妻子睁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副困相,像在说:“让我再睡一会不好吗!”这时,他又后悔了。但是,他如果不做出这种表示关切的动作,弄清妻子还活着的话,他的神经是不会答应的。

过了一会,他换上了睡衣,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这时,他任从寂静的夜晚来操纵自己那混乱而骚动的头脑。要利用黑夜澄清头脑里的混乱,未免过于昏暗了,可要借肃静止住头脑里的骚动,这又是再好不过的时候了。

第二天早晨,妻子呼唤他的名字,他才睁开眼睛。

“你呀,到时间啦!”

妻子并没有起床,只是伸手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怀表来看了看。厨房里传来了女仆在切菜板上剁什么东西的声音。

“保姆起来了吗?”

“起来了,是我刚才去把她叫醒的。”

妻子把女仆叫醒之后,又钻进了被窝里。健三连忙爬起来,妻子也一同起了床。

两人对昨晚的事,都像忘光了似的,什么也没有说。

五二

两人都没有注意自己的态度,也没有作什么反省,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两人之间的特殊因果关系,而且充分认识到这种因果关系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不明事态的第三者,是绝不会怀疑他俩有什么巧妙的谋合的。

健三没有吭声就往外走,去干他的日常工作。在讲课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妻子的病。妻子那双乌黑的眼睛,不知不觉像梦幻似的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么一来,他觉得必须从自己站立的讲坛上走下来,赶紧回家去,甚至仿佛眼下就有人从家里来接他似的。他时而站在大房间的角落里,望着正前方最远处的大门口;时而抬起头来,看着像头盔扣在顶上似的圆形高天花板。天花板很讲究,是用涂有清漆的方木分层架设的,使高处看起来显得更高,可是却不足以锁住他那颗小小的心。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坐在自己下方的众多的青年人身上,他们露着一排排黑脑袋,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课。这些青年人促使他幡然醒悟,知道应该赶紧回到现实中来。

健三被妻子的病弄得如此烦恼,相比之下,他并不担心岛田从中作祟。他认为这个老人是不讲情面而又贪得无厌的。另一方面,他又看不起这种人,知道他无力使其怪癖得到充分发挥。可是,同这种人作不必要的商谈,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这对健三来说,所经受的烦恼要比某种人多得多。

“他下次来,又该说些什么呢?”

健三料定那人还会给他带来烦恼,心中暗自叫苦,他说这话的目的在于催促妻子作出回答。

“反正你已经弄清楚了。与其老担心这件事,不如早点断了来往更好。”

健三很想接受妻子的意见。可口头上却作了相反的表示。

“对那种人不用那么担心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谁也没说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这不是够烦人的吗?连你也拿他没办法呀!”

“世上许多事情,不是光用烦人这个简单的理由,就能了却的。”

健三与妻子的对话,多少含有各执己见的成分。当岛田再次来到的时候,尽管他比平时更忙,还是没法拒绝同岛田见面。

正如妻子所料,岛田要谈的事,还是钱的问题。最近,他已经瞄准好,一有空子就要扑将过来,也许是迫不及待了,所以顾不上考虑时机,终于向健三摊了牌。

“实在有些困难,又没有别的地方可求,你一定要帮我一把。”

老人说话有点蛮横,包含着如不把他的要求当作义务来承担就绝不答应的味道。当然,他还是从维护健三自尊心的角度出发,言词没有激烈到伤害健三神经的程度。

健三从书斋桌上把钱包拿出来。他不掌管一家的财政,钱包自然是很轻的。甚至好几天就那么空空地扔在砚盒旁边,也不足为奇。他从里面把摸到的仅有的纸币掏出来,放在岛田的面前。岛田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反正没法满足您的要求。尽管如此,还是尽我所有,全部奉上。”

健三把钱包翻开给岛田看。岛田走后,空钱包就那么扔在客厅里,自己又钻进了书斋。给人钱的事,他在妻子面前只字未提。

五三

第二天,健三按平常的时间回到家里,坐在桌前,郑重其事地看着昨天放在老地方的钱包。这个用皮革做的两层大钱包,在他的用品里,可以说属于好得过分的上等品,是从伦敦最繁华的大街上买来的。

如今,他对从外国带来的纪念品越来越不感兴趣了。这个钱包同样被视为无用的废物。他甚至怀疑妻子为什么要留意替他把钱包放回老地方。对那个空空的钱包,他只是投以讥笑的一瞥,连摸也不摸一下,就那么撂在那里好几天。

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需要用钱,健三拿起桌上的钱包,向妻子的鼻子跟前伸去。

“喂,给我装点钱吧!”

妻子右手拿着尺子,从铺席上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的脸。

“里面应该还有呀!”

最近,岛田回去之后,她一直没有问过丈夫什么事。因此,夫妻间也就根本没有谈起过老人拿走了钱的事。健三以为妻子不了解情况才这么说的。

“那点钱已经全给人了,钱包里早就空空如也喽!”

妻子不知道健三没有打开过钱包,她把尺子扔在铺席上,把手伸向丈夫说:“给我看看。”

健三糊里糊涂地把钱包递给了妻子。妻子打开钱包,里面露出了四五张纸币。

“你瞧!这不是装得有钱么?”她用手指夹着沾有污垢的皱巴巴的纸币,伸到健三的胸前。她的动作像是夸耀自己的胜利,脸上还带着微笑。

“什么时候装进去的。”

“那人走了之后。”

健三与其说对妻子的好心感到高兴,不如说望着妻子感到稀奇。据他所知,妻子很少办这种称心如意的事。

“莫非她对岛田拿走了我的钱,私下里表示同情?”

他心里这样想。可没有开口向妻子询问一下其中的情由。妻子也始终抱着与丈夫同样的态度,无意主动说明情况,免得招惹麻烦。她填补在钱包里的钱,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被健三接过去,又不声不响地被健三花掉了。

这期间,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情绪也变得容易波动。

“这一回,我说不定难以得救喽!”

她经常这样若有所感地说,还流下了眼泪。一般来说,健三是不大搭理的,可是,在这种时候再不强迫自己和妻子搭话,那就太不通情理了。

“为什么?”

“不知为什么,非这么想不可!”

提问和答话到此为止。在这话语里,经常隐藏着一种若明若暗的意思,这种意思只需简单一提,随即就会消失在语言达不到的远方,就像铃声潜入了鼓膜听不见的幽静的世界一样。

她想起了健三那位孕吐致死的嫂子,并以此同自己生长女时因同样的病而痛苦不堪的往昔作了对比。当时自己两三天不能进食,只好采取灌肠滋补法。这紧要关头还是顺利地熬过来了。每当想到这种种情景,就感到自己能活到今天,似乎纯属偶然。

“女人真是太没意思啦!”

“这是女人的义务,有什么办法。”

健三的回答是世间的通识了。他扪心自问,又觉得不过是混账话,不禁暗自苦笑起来。

五四

健三的情绪也是时好时坏。就算信口开河吧,也该说几句让妻子得到宽慰的话呀。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有时,他对妻子难受似的躺着的怪样子,心里十分生气,一直站在枕边,故意冷酷无情地让妻子做不必要的事情。

妻子却赖着不动,大肚子紧贴在铺席上,任你打也好踢也好,就是不理睬。她平素就不大说话,现在更加不言语了,她明知这样会惹丈夫生气,但也置之不顾。

“就是说要固执到底喽!”

健三的心里深深铭刻着这句说明妻子所有特点的话。他必须把其他的事全部抛开,把整个注意力集中在“固执到底”这一观念上来。他宁可把别处弄得一团漆黑,也要尽可能把带有强烈憎恨的亮光投在这四个字上。妻子像鱼或蛇似的,一声不响地经受着这种憎恨。因此,在旁人看来,总认为妻子是个品性温顺的女人;相反,丈夫却是个疯子似的暴躁汉子。

“你要是这么冷酷无情,我的癔症又会发作的哟!”

妻子的眼神不时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健三见到这种目光就十分害怕,同时也觉得十分可恨。他竭力克制自己,内心里祈求平安无事,表面上却反而装出一副管不着的样子。妻子清楚地知道丈夫那强硬的态度里,始终存在着近乎假装的弱点。

“反正生孩子的时候会死的,不用管我。”

她叨叨咕咕,好让健三听到。健三真想说:那你就死去吧。

一天夜里,他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妻子睁开大眼睛直盯着天花板,手里拿着他从西方带回来的剃头刀。她没有把折在黑檀木刀鞘里的刀刃打直,只是握着那黑把,所以那可怕的刀刃的寒光并没有在他眼前闪亮。尽管如此,他还是为之一惊,连忙从床上撑起上半身,把妻子手里的剃头刀夺过来。

“别干这种蠢事!”

他说着把剃头刀向远处扔去。剃头刀砸在拉门的玻璃上,砸开一个小洞,落在那边墙根下。妻子茫然无知,像正在做梦的人似的,什么也没有说。

她真的激动得要动刀?还是自己的意志受癔症发作支配、实在控制不了才使劲动刀的?莫非这是女人为了战胜丈夫而采取这种策略来吓唬人?如果是吓唬人,那么她的真正用意究竟在哪里?是要丈夫温顺而亲切地对待自己,还是单纯在稍带某种征服欲的驱使下才这样干的呢?健三躺在床上对这件事打了五六个问号,而且不时用他那没法合上的眼睛望着妻子,观察着妻子的动静,他分不清她是睡还是醒,反正身子纹丝不动,如同死人一般。健三头放在枕上,思考着解决问题的对策。

解决这些问题,在他的现实生活中所占的地位,要比在学校上课重要得多。他对待妻子的基本态度,就是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必须有一个明确的办法。他过去比今天想的简单得多,只是深信妻子那种不可思议的举动是疾病造成的。那时候,妻子的病一发作,他就像在神前忏悔似的,以虔诚的态度跪倒在妻子膝下。他确信这就是作丈夫的人最亲切、最高尚的举动。

“今天能把原因弄清楚就行。”

他充满了这种慈爱的心理。为难的是,这个原因并不像过去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冥思苦想,终因问题不得解决而头昏脑涨,以致昏昏欲睡。他随即又爬了起来,因为必须赶去上课。昨晚的事,他终于没有机会向妻子说一声。从妻子脸上的表情来看,随着太阳的升起,她也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五五

碰上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一般总有一种自然的力量,作为仲裁者出现在两人之间,然后两人又会像一般夫妻那样,不知不觉地说起话来。

可是,这种自然力量有时只处在旁观者的地位,夫妻俩总是过得不太随和,甚至关系非常紧张。健三经常对妻子说:“回你的娘家去吧!”妻子却显出回不回那是自己的自由的样子。她的态度是那么可恨,致使健三把同样的话,毫不客气地反复说了好几遍。

“那么,我暂时带着孩子回娘家去。”

妻子说了这话之后,曾一度回了娘家。健三以每月给她们送去食品为条件,换来了过去那种愉快的独身书生生活。他和女仆两人住在这比较宽敞的宅子里,眼看着这突然的变化,一点也不感到寂寞。

“啊,多么清爽,太舒服啦!”

他在八铺席的客厅正中央,摆上一张小炕桌,从早到晚在上面作笔记。正好是酷暑季节,身体虚弱的他,经常身子向后一仰,就躺倒在铺席上。不知这陈旧的铺席是什么时候更换的,颜色已经发黄,陈腐的气味散发在他的背上,透入他的心间。

他是忍着暑天的煎熬,用细小的字体做笔记的。原稿字体之小,只能用苍蝇头来形容,他想尽可能多写一些。当时,在他来说,这样做比什么都要愉快,也比什么都要痛苦。当然,这也是不容推辞的。

女仆是巢鸭的一个花匠的女儿,她从家里给他拿来了两三钵盆景,放在起居室的旁边。每当他吃饭的时候,女仆一边侍候他,一边给他讲另外一些事,显得非常亲切,使他感到高兴。但他看不起女仆家的盆景。这种便宜货,无论在哪个庙会上,花两三角钱,就能连钵一起买来。

他把妻子的事任意撂在一边,只顾做笔记,从不想起到妻子娘家去一趟,对妻子的病也全不放在心上。

“虽说有病,反正有父母在身边嘛。如果不行,总会来说一声的。”

他心里比夫妻俩在一起要踏实得多。

他不仅不去会妻子的亲友,而且也不去见自己的哥哥和姐姐。正好,他们也不来。他独自一人,白天一个劲地学习,夜里凉快,就去散散步。然后钻进带补丁的蓝色蚊帐里,进入梦乡。

过了一个多月,妻子突然来了。当时,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正在那不太大的院子里踱步。他一走到书斋的房檐前,妻子突然从半腐朽的柴扉后边探出身子来。

“告诉你,还得让我回来。”

健三发觉妻子穿的木屐,外面破得变了形,后跟也磨损得很不像样,甚为可怜,随即从钱包里拿出三张一圆的纸币,交到了妻子的手里。

“实在难看,用这点钱买双新的好不好?”

妻子回去之后,又过了几天,岳母才来看望健三。她要说的事和妻子向健三提出过的大同小异,只是两人坐在铺席上,又把要求领娘女回来的意见细说了一遍。既然妻子想回来,如果予以拒绝,那就太无情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妻子带着孩子又回到了驹込。可是,她的态度跟回娘家之前没有丝毫改变。健三心里觉得像被岳母骗了似的。

他把夏天里发生的这件事,独自反复地回忆过。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他甚至在想:这种日子要持续到哪一天啊!

五六

与此同时,岛田却从不忘记经常到健三家里来露露面。既然一度抓到了经济利益的线索,如果就此罢手,岂不可惜。岛田的这种念头弄得健三不胜其烦。健三经常不得不到书斋去把那个钱包拿到老人的面前来。

“真是个好钱包!可不是吗,外国的东西就是有些不一样。”

岛田手里拿着两层的大钱包,像很羡慕似的,把里里外外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

“恕我冒昧,这东西在那边买要多少钱?”

“记得是十先令,如果是日本钱,大概是五圆左右吧。”

“五圆?五圆可是好价钱。据我所知,在浅草的黑船街,有一家制作皮包的老店,如果在那里做,就要便宜得多。往后如有需要,我可以让那家给你做。”

健三的钱包经常不得充实,还有全空的时候。可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陪着说话,一直没法站起身来。岛田总要找点什么事说说,好赖着不走。

“不给点零用钱是不会走的,这讨厌的家伙!”

健三心里很生气。可是,无论怎么难办,他也从不会为给老人钱而特意向妻子要。妻子却把这当作小事一桩,并不显得厌烦。

如此几经往返之后,岛田的态度渐渐地变得明朗了,居然毫不在乎地提出要给他凑那么二三十圆钱。

“请帮个忙。我已这般年纪,没有养老的儿子,往后全靠你了。”

他甚至不顾及自己话语里带有蛮横口气。尽管如此,健三也只是暗地里生气,表面上没有吭声。岛田那双深陷的迟钝的眼睛狡黠地转动着,看健三作何表示。

“你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怎么会拿不出一二十圆钱来呢。”

他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他走了之后,健三带着厌烦的表情对妻子说:“他是想把我一点一点地吃掉啊!起初还打个招呼,说这就要开始进攻了,这回可好,老远地包围着,慢慢地向我逼将过来。这家伙实在太讨厌!”

健三只要一生气,就爱用“实在”啦,“最”啦,“特别”啦这一类最高的字眼来发泄心中的愤恨。在这点上,妻子的态度与其说顽固自恃,不如说沉着得多。

“你上了当,才落得这般烦恼的。如果当初就留神别让他靠近,不就好了吗!”

健三几乎想说:“这种情况一开始,我就心里有数”,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把气愤表露在脸颊和嘴唇上。

“如果想断绝来往,什么时候都能办到。”

“可是,以往的交情不是全毁了么。”

“这事同你毫无关系,对你来说,确实如此,可我和你不一样啊。”

妻子不太理解健三这句话的意思。

“反正在你的眼里,我这种人只是个大笨蛋。”

健三甚至懒得去纠正妻子的误解。

两人之间的感情产生龃龉时,连最简单的几句话都不想交谈。他望着岛田的背影消失之后,随即又默默地钻进了书斋。他在书斋里既不看书,也不动笔,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对这个好像与家庭脱离了关系的孤独人,妻子并不关心。她认为丈夫既然自愿钻在禁闭室里,那有什么办法。所以根本没有去理睬他。

五七

健三的心就像揉在一起的纸屑,乱成了一团。有时,他那股火气如不借机发泄,就会憋得难受。孩子央求母亲给买的盆花,摆在檐廊边上,他有时无意地把它踢掉,直到那发红的瓦盆顺着他的心意咣啷咣啷地摔碎了,这才聊以自慰。可是,当看到那遭到无情摧残的花和茎,露出了可怜的样子,一种虚无的感情马上又会战胜他。年幼无知的孩子,心里喜爱的美丽的欣赏品,遭到了无情的破坏,作为父亲,是不该这样的。他醒悟时,心里更加难过了。他后悔,却又没有勇气在孩子面前袒露自己的错误。

“责任不在我。让我干这种疯事的究竟是谁呢?是那个可恶的家伙。”他心灵深处经常暗暗地这么替自己辩解。

他的情绪经常像波浪一样时起时伏,平心静气地说说话,对稳定他这种情绪是有必要的。可他回避旁人,话语很难送到他的耳朵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孤独一人,是用自己的热在温暖自己的心。有时,保险公司的宣传员之类的人会来登门拜访,他看到那没有必要的名片时,就会把只是传递名片、并无罪过的女仆大声斥责一顿。那声音当然会清楚地传到站在大门口的宣传员的耳朵里。事过之后,他又对自己的态度感到羞愧,至少恨自己对一般人未能做到好意相待。与此同时,他又会用踢掉孩子的盆花时一样的理由,暗中在心里名正言顺似的替自己辩解。

“不是我不好。我并不坏。这点,即使来人不理解,我自己也很清楚。”

他没有信仰,怎么也不会说出“老天爷很清楚”的话来,即使是那么说过,他也不会感到怎么幸运的。他的道德观念总是从自己开始,又在自己身上结束。

他经常考虑钱财的事。有时甚至怀疑自己以往为什么不以物质财富为目标而去奔波?

“就说自己吧,如果专门朝那方面使劲的话……”他心里也曾有过这种自负。

他对自己生活的不富裕,感到束手无策。自己的亲人比自己更拮据,受的苦更多,他深表同情。甚至看到岛田为了满足最低的欲望、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的样子,也觉得可怜。

“大家都需要钱。除了钱以外,别的什么都不要。”他想到这里,真不知自己以往都干了些什么。

他原本就是个不会赚钱的人,即使能赚钱,也对为此花费时间感到可惜。他刚一毕业,就拒绝了所有其他工作,唯一满足于从一所学校得到四十圆。这四十圆被父亲拿去一半,余下的二十圆,他用来租用了古庙的一间客厅,尽吃山芋和炸豆腐。在这期间,他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

当时的他和如今的他,在许多方面已大不相同。可是,经济上的不宽裕和始终一事无成,似乎无论何时都难以改变。

是当富翁?还是做伟人?他想两者择一作为自己下半辈子的归宿。可是,从今天起再想发财,对于不通此道的他来说,已经晚了。想做伟人吧,也有许多麻烦事妨碍着他。当然,如果认真分析一下这些麻烦事的原因,主要还在于没有钱。他不知如何是好,经常焦急不安。在他看来,要做一个不受金钱力量支配的真正的伟人,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五八

健三从外国回来,就感到需要钱。虽说已在久别的出生地东京重新安家落户,可当时他身无分文。

他当初离开日本时,将妻子托付给了岳父。岳父把自己宅子里的一栋小屋腾出来作娘女的住处。这栋小屋是妻子的祖父母生前居住的,虽说小一些,但并不那么简陋,隔扇上贴着各种字画,像南湖(1)的画,鹏斋(2)的字,一看这些纪念品,就令人想起故人的兴趣来。这些东西全都原样未动地贴在那里。

岳父是个官吏。虽说不是过特别阔气日子的官职,但健三不在期间,托付给他的女儿和外孙,倒不至于穷得受苦,而且政府还按月发给健三妻子若干生活费。健三留下自己的家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在外国期间,内阁有了变化。这时,岳父从较为安逸的闲职中被拉出来,就任某一忙碌的职务。不幸的是,这届新内阁不久就倒台了。岳父也被卷进这个旋涡,一起垮台了。

健三在遥远的地方听到了这一变化,以充满同情的目光,遥望着故乡的天空。可是,对于岳父的经济状况,他认为无须担心。所以他心中几乎没有烦恼。他处事随便,就在回国之后,也对此未加注意,也未察觉。他觉得妻子每月单用所得的二十圆,为两个孩子雇用保姆,日子会过得很好。

“不管怎么说,总不用付房租吧。”

他毫不在意地这么想,一看实际情况,不由得目瞪口呆了。丈夫不在期间,妻子日常穿的换洗衣服都破旧了,事出无奈,最后只好把健三留下的普通衣料的男装改成女服。被子露出了棉絮,其他卧具也破绽了。尽管如此,父亲只能袖手旁观,没法相助。他自己失去地位后,做的是投机买卖,把为数不多的存款全都赔光了。

健三身穿没法转动脖子的高领服从外国归来,面对处在悲惨境况中的妻子,也只能沉默不语。他洋气十足,眼前的境况对他是一种讽刺,也是沉重的打击,使他连苦笑都不敢露到嘴边来。

不久,他的行李到了,装的全是书籍,连一只戒指也没有给妻子买。这老人住过的屋子十分狭窄,他连箱子盖也没法打开。他开始寻找新的住宅,同时必须设法筹款。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辞去曾经担任过的职务,这样他可以领到一笔退职金,借以应急。因为根据规定:只要工作一年,退职时就可以领到月薪的一半。尽管所得的钱并不多,可是,他总算可以用这点钱,把日常生活必需的家具添置齐了。

他怀里揣着那点钱,和一位老朋友一起到各处的旧家具店去转了一圈。那位朋友有个毛病,不分东西好坏,总是一个劲地讨价还价,因此光走路就花了他不少时间。茶盘、烟盘、火盆、大碗,看得上眼的东西很多,可是能买得起的东西却很少。那位朋友下命令似的对店主说:“你要让让价呀!”如果店主不答应他出的价,他会把健三留在店门前,自己拔腿就往前走。健三又只好追了上去。有时走得慢了些,他就会从远处大声招呼健三。他是个很热情的人,又是个暴性子,不管是给自己买东西,还是给别人买东西,都是那个样。

* * *

(1) 春木南湖(1759—1838),又号吞墨翁,名画家。

(2) 龟田鹏斋(1752—1826),善书法。

五九

除了日用家具之外,健三还得新做书柜和书桌。他站在承做西式家具的店铺前,同不停地拨动着算盘的店主在商谈。

他做的书柜既没有安玻璃,也没有装后板,虽说会积灰尘,但囊中无几,只好不去管它。因为木料没有干透,沉重的原版书往上一压,横板就会缩得翘起来。

即使做的尽是这种粗糙的家具,他还是花费了不少时间。特意辞职得来的钱不知不觉就花掉了。他处事随便,以不可思议似的目光环顾着毫无特色的新居,连想起自己在外国时,因为需要衣服,被迫去向住在一起的某人借钱的事。他不知这钱如今该怎样偿还?

正好这时,那人来信讨债,说如果情况允许,希望能把钱还给他。健三坐在新做的高桌子跟前,面对着那封信沉默了一会。虽说分别不久,但他对那个曾在遥远的国家里共同生活过的人的印象,却是那样的淡薄而又清新。那人和他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年限也大致相同,可是,当时那人是作为堂堂的一名官员,奉命前去调查某一重要事项的,他的财力与健三的助学金相比,显然有着极大的差别。

那人除卧室外,还租用了会客室。到了晚上,他身穿漂亮的绣缎睡衣,暖暖和和地在炉前阅读书报。被硬塞在狭小的北屋里的健三,对那人的境况,暗中羡慕不已。

当时,健三还有一段节省午餐的可怜经历。他有时外出,回家途中顺便买上一个夹肉面包,一边吃一边在宽阔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踱步。他用一只手撑着雨伞,遮挡斜飘过来的雨丝;另一只手拿着夹肉面包,啃了一口又一口,显得苦不堪言。他几次想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下来,可又有些犹豫。因为长凳全被雨淋湿了。

有时到了中午,他打开从街上买来的饼干盒,既不喝开水,也不喝凉水,就那么咯吱咯吱地把又硬又脆的饼干咬碎,就着口水硬往下咽。

有时他还会在简陋的小饭铺里,同车夫和工人一起,随便吃上一顿。那里的椅子,靠背像屏风似的直立着,不像通常的食堂那样,一眼能看到整个的大房间。唯独与自己坐成一排的人的脸,随意都能看得见。那全是一张张不知什么时候上过澡堂的脸。

在同住一起的那人的眼里,健三过的生活显得是那样的可怜,所以那人经常邀健三去吃午餐,领健三上澡堂,请他一起喝茶。健三向那人借钱,就在那人如此真诚相待的时候。当时,那人像扔废纸似的,随手把两张五英镑的银行券丢在健三的手里,根本没有说什么时候还。健三倒是想过回日本之后再说。

健三回国后,一直惦记着这银行券的事。可是,在收到讨债信之前,他却没有想到那人会如此着急催还这笔钱。健三别无他法,只好去找一位老朋友。他知道这位朋友并非大财主,但心里也清楚朋友比自己多少能想点办法。朋友果然答应他的要求,把所需的钱如数送到了他的面前。他随即把钱还给了在外国周济过他的人,并与新借钱给他的朋友约好,按每月十圆分期偿还。

六〇

健三在这种境况下,总算在东京安下了身。他发觉自己在物质生活方面显得多么贫困。尽管如此,当他不断感到在离开金钱的其他方面,自己又是一个优胜者的时候,又是多么幸福。这种自我感觉最后还是在金钱问题上受到了种种干扰,这时他才开始反省,想起了平素毫不在意地穿着印有家徽的黑棉布衣服外出,就说明自己无能。

“我已这般光景,还有人来死缠着我,太无情啦!”他认为岛田就是品质最恶劣的代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如今自己所占的社会地位要比岛田优越,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岛田丝毫不影响他的虚荣心,也是明摆着的事实。岛田过去光叫他的名字,不带尊称,如今对他都很恭敬,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只是岛田把他当作零花钱的财源,健三却认为自己还是个穷人,在这点上,倒是最令人生气的。

为了慎重起见,他去听取了姐姐的看法。

“那人究竟困难到了什么程度呢?”

“是啊。从他经常来要钱的情况来看,兴许是很困难。可是,就说健弟吧,如果尽往外给的话,那可是个无底洞,你再能挣钱也填不满。”

“您认为我那么能挣钱吗?”

“比起我那一口子来,你不是要多少就能挣多少吗?”

姐姐把自家的生活当成了标准。她还是那么健谈,于是又谈起比田的事来了,说他从来没有把每月领到的钱实打实地拿回来过;薪俸少,交际费反而花得多;因为夜间值班多,光盒饭花的钱就为数不少;每月的亏空,好歹还可以用年中和年底的奖金补上。她把如此这般的事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健三。

“就说奖金吧,也不是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再说,这些日子,我们两个都像退休老人似的,按月把饭费交给彦儿,让他供我们的饭,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轻松些吧。”

姐姐老两口,和养子同住在一所房子里,经济上却是分开的,各做各的饼,各买各的糖。如果要请客,肯定也是各掏各的腰包。健三以不可设想的目光,看待这近乎极端个人主义的一家的经济状况。当然,就连既不懂主义、又不明事理的姐姐,也认为这种现象不太自然。

“至于健弟嘛,因为不需这么做,当然再好不过了。而且你有本事,只要去干事,要多少钱就能挣多少钱。”

如果你一声不响地听她说下去,她会把岛田的事抛诸脑后的。好在她终于提到了岛田:“这样吧,如果嫌麻烦,你就说等什么时候时来运转了再给吧,把他打发走算啦!如果再讨厌,那就躲开他,有什么要紧呢。”

在健三听来,这种提醒,才像姐姐说的话。

姐姐的话不得要领,健三又抓住比田,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比田光说“不要紧”。

“不管怎么说,他跟过去一样,还有地皮和房租,按理说是不至于那么困难的。何况阿藤的生活还有阿缝按月寄钱去。他来,肯定会见机而行的,别管他。”

比田还是唱那一套轻巧的老调子,而且同样要健三也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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