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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城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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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城,某幕下士也,精于剑枪之术,以年老,不敢教人。有二子,兄曰武雄,传家法,技艺尽熟,膂力胜众。弱冠,父母殁,嗣家袭职。弟智雄,年才十七,标致纤丽,宛如妇人,而武技精熟,最长拳勇之术,常为同僚所畏敬。

一日,诣浅草大士,游人纷错,摩肩连衽。有一令娘,袨服华妆,几及破瓜,从两婢见戏场招牌。醉士二人蹒跚来曰:“阿娘在兹,盍与余登楼酌一杯?”娘惧,欲走避。醉士捉袂不动,两婢遮之。一士怒扑婢,娘掩面而泣。一士欲攫带去,婢泣止之。士益怒,若鹞攫雀。众见,无遏之者,且以其带长刀,畏祸及于他也。智雄偶来此,以为彼辈醉人,说之不可听也,不若一击惩之。忽把铁骨扇挞一士右腕,一士忿曰:“何者妨我事?”欲固拳打,智雄转身斜击头颅,目眩而倒。一士叫曰:“这奴不惜命者,为我剑下之鬼。”乃欲拔刀斫。智雄跃身击其腕,刀从而堕地。智雄笑曰:“懦夫安得斫人?汝等携刀,徒惊吓人耳。若国家有事,侔[1]木偶泥塑者,真太平蠹贼也。”言未毕,进击右腕,一蹙倒之。谓娘子曰:“可速去,是辈非日暮不能步也。”娘与二婢喜谢而归,智雄徐徐微笑而去。

时明治戊辰[2],东西骚扰,官军入府,幕下壮士结党大战上野,武雄亦在彰义队中,战破,走于奥羽,终战殁函馆云。智雄在家,知不可免,忽运一策,求髢[3]为女装,着母遗衣,自傅红粉,花脸柳腰,嫣然处女也。既而官兵来逼,严搜索幕党,捕智雄问之,曰:“二兄昨已去矣,妾与老仆守家,不知其由。”掩面而泣,官兵搜四隅去。智雄托家于亲戚,欲暂隐身俟时,幸为女装,便于避世,为所谓顺礼者[4],草鞋箬笠,脊橐而出。

时信越奥羽,尽为战场,转方到甲之身延,以聊有旧知也。途过小佛岭,有贼四五人,圜坐奕于路傍。智雄问前程,甲曰:“距上原仅三里,阿娘去何处?”曰:“诣身延山也。”魁首者熟视,以为奇货也,携卖于妓楼,可得百金,急耳语其徒。乙丙二贼立智雄左右曰:“我曹欲为娘子授幸福,甲府有柳巷,金殿琼楼,真人间之极乐也。欲使娘子游于此,盍与我共到?”智雄曰:“我欲拜佛,不好游于他,日将夕,请辞。”丁贼曰:“拜佛有何功德?不若到柳巷,锦衣腴食,择好男、睡绣床之乐。以娘子标致,少施骗术,得财如涌于地。若不从我曹之言,轮奸取快,杀以充下物。想娘子臀肉,亦必美味。请决意以答之,娘子一身在地狱天堂歧路。”智雄笑曰:“此山曰‘小佛’,何图群鬼妨途!余不愿锦衣腴食,腹稍柺,请有酒少惠之。”丙贼曰:“此娘不似姿容,何其大胆。”首贼起曰:“汝等暂休,如此佳人世所罕,我先试一尝,后谋事非晚也。”直欲捉智雄,搂林中。智雄自若不动,忽伸猿臂,其右手,一喝掷路上。甲惊,从后抱智雄,智雄挥臂,冲其左肋,甲解手而倒。乙丙二贼自左右握拳进来,智雄沉身而退,乙丙互打。丁拔刀进,智雄反身蹴其腰,丁斫空而倒,触石脱刀。智雄速夺其刀,甲亦拔刀进,智雄以刀背击其腕,甲堕刀,腕痿坐地。乙与丙皆以刀背见击,或眩或卧。首贼渐起,欲挥刀斫,智雄笑曰:“侔藁人者,杀之无益也。”一击右腕,不使刀挥,又叉以刀背击其两足,首贼倒不能动也,匍匐如龟,大呼曰:“五品君许我,我辈罪恶深重,自今改志,不再为恶,愿赐一命。”智雄吓吓大笑,坐路傍石,视众贼蠢尔。徐拾烟具,喷烟曰:“我非天狗,安得称五品。汝等乘世乱,妄劫行旅,实哀民之蠹也。我今杀之,如斩死人,勇士所不为。尔后复正业,以为涉世之谋。我实男子,有故避世者也。”丙举首熟视曰:“君非茨城氏二君乎?”智雄顾讶曰:“知我,汝何者?”丙叩头曰:“君为女装,故误为娘子,愿恕罪。仆事先君,履奴可内也。”智雄近视,果然。因喜其无恙,可内乃诰首贼曰:“是我旧主令息,武技绝伦,真万人之敌也,盍俯首谢罪。”首贼流泪曰:“仆亦事贵戚某氏者,以酒癖破饭锅,遂以奕为业。欲为正业,乏于资本,不得已如此。尔后必改业,可以齿常人。请来仆栖窟,聊以谢续命之恩。”

乃与群贼至一废寺,殿庑颓败,苔满草茂,门侧有一小室,才御雨露耳。贼皆忍痛飨之,团坐谈笑,厌酒食,睡翌,又甲乙等购酒肉来。智雄曰:“室甚陋,佛殿左傍尚有空室,盍移居?”可内曰:“仆辈初居彼房,有怪夜夜为仇,不得已栖兹,想寺僧为怪所杀,以故无住者。”智雄曰:“人岂畏怪哉!我捕之,以为下物。”众谏之,不闻。其夜,携一刀,单身入房。可内谓众曰:“郎君或为怪所恼,若放声,协力救之。”众佥然之。是夜,山月升树杪,清光照窗棂。智雄曲臂横卧,时将二更,忽闻足音跫然,一美少年,长袖纨袴,嫣然来坐曰:“阿娘宿兹乎?山寺无主,当寂寥。”其声如裂绢,复不甚亮。智雄危坐,首肯耳。少年抱智雄曰:“美哉阿娘!请与我共睡。”欲横倒之,颇有力。智雄想是老猴怪,手爪恐锐利,暂任他为。窃搎[5]阴所,狭长与人异。少年大悦,噱噱笑而不息,遂忘幻容,变为老猴,闭目开口,唇将覆面。智雄阴拔刀,自口贯背,极力挑之,猴一叫毙。众闻其声,照烛走来,视之,大如人,毛色斑白,锐爪如鹫,若相与斗,纵杀之,必为锐爪所伤,智雄窥其虚刺之,可谓智矣。众佥喜,乃扫室设坐,割所获猴烹之,味不甚佳,然亦山中珍馔也。

居数日,将辞而去,众咸惜之。首魁与可内送到甲府,开宴于一妓楼。智雄笑曰:“我将为子所卖来此,楼主或以为娈童耶?”众为一笑。翌,告别而行。智雄有叔为僧者,居身延山麓某寺,备语府下扰乱,谋暂潜身。僧亦喜,乃扫一室,使日读书。久之,都下归宁静,又有募文武之士议,因欲还都,就奉职之途。僧亦不留,且曰:“山路太崄,宜买船下富士川,两岸风景,足以悦耳目。”智雄从命。偶仆可内来,曰:“江户镇静,将军退于水户,郎君盍还旧邸?或有青云之梯,仆亦悔前非,愿依旧为履奴。”智雄诺之,将辞以上途,吟一绝曰:

池头蛙战罢,山下斗秋妍。谁识鸡园底?三旬脱俗缘。

僧笑曰:余亦和之——

黄花含露艳,枫叶入秋妍。流水鸣琴筑,新声导旧缘。

乃书笺而与,智雄谢而去。翌,买舟下富士川,舟中出笺数吟,结句如稍不解,以为匆卒之吟,不加练耳。舟抵岩渊,智雄常患胃病,在僧寺不久发,因思浴温泉,转路到热海,投某楼浴焉。

先是,本所豪商福山氏有女曰阿馨,尝从二婢诣浅草观音,突然遇醉客,为智雄所救危。急迫之际,见智雄,恋爱不能忘,遂郁郁为疾。父母大患,百计求治而无验,因使老婢探意,始得其实。兄甚六,以好音曲,多交少壮,渐得知为茨城氏二子,而问之,出奔不知所之。阿馨叹慨,益思慕之。父兄慰曰:“其人在世,使汝嫁非甚难也,若没战地,无如之何。然使易者筮,未必死,待时有遇,惟应健身俟之。”阿馨少慰意,日念观音,祈其无恙耳。

一夜,梦身在高楼,对山临流,枫叶烂漫,斜阳照林。有一士着木屐步园,立树下,评水石,隔玻璃窗见之,则智雄也。急着屐下庭,将接言。智雄飘然升空中,惊捉其衣。智雄执其手,共浮然离地,婢在下危之,大声叫呼。愕然而觉,孤灯欲灭,鸡声报晨,梦中极力捉衣,手犹痿。翌,医师来诊曰:“脉气稍浮动,精神颇觉壮,宜浴温汤。”父兄然之。阿馨念山下之楼如在客舍,或得逢情人,喜而诺,遽戒李,从二婢及医师竹菴抵热海。馆主以豪家令娘,延西北新楼。山容水态,树木园庭位置,与所梦无毫异,阿馨大喜。居十余日,更无其人,阿馨甚闷。

竹菴不知其意,诙谑笑话,以娱其意,然不甚悦也。老婢亦忧之,请馆主借琴来。阿馨泣曰:“弹琴亦无益也。”老婢曰:“何以无益乎?”曰:“曩梦来于此,既过十余日,未见其人,梦之不可信如此。”言毕而泣。竹菴慰之曰:“仆游于京师,少学唱歌,请唱之,愿弄一弹。”阿馨调丝弹琴,竹菴唱歌,如破瓦釜,一坐绝倒。

先是,智雄在邻楼之下,颇苦闲寂,出园徘徊,忽闻琴声,仰望楼,阿馨亦临下,不图见智雄,赧然磕头。智雄亦对之,徐步眺览树石。阿馨告老婢曰:“郎君在彼,梦乎?真乎?”老婢见曰:“真矣。”使婢下楼谓智雄曰:“君非茨城君乎?”智雄曰:“然,何以知之?”曰:“阿娘相须[6]久矣,日夜念大士,今始有验,请共来。”智雄不解其意,随婢登楼。阿馨喜,先谢畴昔救难之恩。智雄已忘,问其由,婢诰以浅草一事,智雄渐忆起,而讶其识姓名。婢又言其兄甚六,遇智雄之友某氏审知之。因开阿馨妆筐,出小照一叶,示之曰:“是非尊貌乎?”智雄视之,曩日所撮影小像也。婢曰:“娘子慕君为疾,将就木,阿兄悲之,幸遇某氏,始知尊名,且强乞其所藏小照。娘子秘爱,日夜不离身,聊得慰疾,君请怜之。”智雄默然,既而酒肴陈列,竹菴嚅唲,使人捧腹;阿馨亦奏琴,雅操清响,鱼跃鸟舞。智雄于是思叔僧所和诗,“新歌(声)导旧缘”之句,心窃许之。夜已阑,阿娘发笑,红烛流泪,金罍[7]交飞,玉山将颓,此后细事,记者亦不能知,看客察之。

既而,三竿日升,一浴将理装,福山氏厮役携阿兄书来,曰:“严君俄病,诸医束手,命在旦夕,请遽来。”阿馨愕然,茫乎不能言。厮役频促,智雄在户外闻之,入喻阿馨,劝归,且曰:“我亦迩日还宅,跻青云之梯,不必违约。”阿馨喜,即日飞轿而归。智雄曰:“好事多磨,是人世之常。”居旬余,身神益健,遂归东都。族某擢在上官,推举智雄就职。于是以媒委禽,福山氏大喜,乃选吉日为婚,伉俪殊厚。

无几,举一子。后三年,叔僧来,智雄厚谢旧恩,且问曰:“何以知将来?”曰:“多年苦行,自然有知,复何学哉!”想是僧亦非常人也。

案《本草集解》:狒狒,其面似人,红赤色,毛似猕猴,有尾,能人言,如鸟声,力负千钧,获人则先笑,而后食之。猎人因以竹筒贯臂诱之,俟其笑时,抽手以锥钉其唇着额,候死而取之。或曰:“猴之别种。”或曰:“猴经岁为狒狒。”未知孰是。兹所载笑而忘形,所谓狒狒者耶!盖甲州自古多猕猴,如彼猿桥,始于群猿系藤萝架桥,终以为名。近时铳技盛行,士民弄之,以故猴鹿之种甚少。想数年后,才见图画知其形耳。

|茨城智雄

* * *

【注释】

[1] 侔:等同。

[2] 明治戊辰:1868年(戊辰年)1月,德川幕府宣布天皇颁发的《王政复古大号令》为非法,幕府军随即与天皇军在京都附近爆发激战,“戊辰战争”由此开始。天皇军大举东征,平江户、定东北、收北海道,势如破竹,最后于1869年6月27日攻下幕府残余势力盘踞的五棱郭,戊辰战争结束。

[3] 髢:假发。

[4] 顺礼者:巡回参拜佛寺、灵场者。

[5] 搎:摸索。

[6] 相须:七情之一。

[7] 金罍:饰金的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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