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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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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生邯郸之梦,为千古警谈;庄周蝴蝶之梦,谓物化之理,盖人世如大梦,梦中又梦,彼栩栩然、蘧蘧然者,未可知周之为蝶耶?蝶之为周耶?退而省之,往事若梦,将来亦莫非梦。“半夜十年事,一时到心头”[1],十年亦一瞬间耳。黄粱未熟,荣枯浮沉在于其间,非复可怪也。

松山孟仁、梅园仲智、竹村季勇皆镇西书生,初学同黉,盟为义兄弟,共卓荦不羁,豪纵恣志。偶遇明治鼎新之秋,相倶谋曰:“边土陋乡,不能立身达志,徒与草木同朽,男儿所耻也。宜出大都,求青云之梯,极驷马连镖之荣。”三子同志,与偕负笈来东京,入某校修欧学。孟仁志文学、仲智学法律、季勇修兵法。揣摩有年,各卒数课,期一蹴至伊吕召周[2]之地,所企望盖亦大矣。

适及溽暑休暇之时,三子相集,登于芝滨呑海楼,割鲜酌醇,各慰平日之劳。酒酣耳热,或论究理、或议政法,赏英赞佛,激谈高笑,傍若无人。时微风徐来,海波如熨,布帆远浮,闲鸥睡渚,总房诸山,历历如画。以为乘此连晴,驾轮船游欧州,纵览龙动、巴里[3]城市,复足以舒怀,魂飞神驰,徒瞻望焉耳。时三子皆酩酊,欲借枕入于黑甜之乡。忽有一吏持简牍来,卑辞呈三子,且曰:“廷议闻诸君之名,将充欠员,请遽来拜命。”启简见之,则为官召书。三子惊喜,急归寓,戴帽穿靴,着礼服诣阙。各授高官,赐月俸若干。

孟仁始为正院,准奏任,历仕小大书记官,进为敕任。于是构邸于番町,颇极宏壮,园庭树竹、喷水乱石之装,大约拟洋风。客堂书斋、门扉窗棂之巧,择都下良工作之。其他圆几方床,氍毺[4]帷帐之属,尽善尽美,无不一惊众目。邸成,娶一华族之女,容貌丽妍,才艺兼备。婢女数人,肥马健仆称之。既退朝也,属官下僚,交来容悦,或称能、或誉才。代厮养苍头执事,聊遇喜怒者,至为终身荣辱。亲友相集,开盛宴、陈嘉肴;粉白黛绿者,飘轻裾、翳长袖,或舞或唱,弦歌喧阗,有彻晓不息,三竿日升,始出温柔之乡。有献禽鱼者、有赠果糕者,珠玉锦绣、古画珍器之类,满堂充室。凡欲心者,无一弗得焉。而其威望权势,虽皇族无得而及。猗与盛矣哉!

适爱儿患痘,颇罹难症,诸医尽疗,经旬不愈,夫妻懊恼,罢朝谢客,殆至绝寝食。病月余,百药不奏效,终为一朝之露。一家愁叹,伤神断肠。妻过悲叹,俄然昏乱神经,笑哭无时,或奔走门外、或操刀临井,欲自死屡。因佣数人,昼夜令护之。少得间,裂衣毁器,破席伤柱,一家几无完物。若此数月,贮畜大率罄矣。孟仁亦如狂,言语错乱,屡与上官争。一日议事,语涉暴慢,颇得嫌疑,廷议以狂放职,怅然归家。妻闻之,郁闷不堪,遂投井而殁。僮与婢谋,窃衣筐夜逃。于是负债如山,债主日来促。遂卖家屋什具,不足十之一也。一贫如洗,不能糊口,潜寄舅家计活。不能为商、不能为工,坐食数月,舅家亦厌之,少惠路费,令还故乡。行到户冢驿,病卧逆旅月余,囊亦尽。旅舍主无情,夺衣逐之。鹑衣一领,垢巾覆面,扶杖乞食。行攀函山,日已昏矣,欲宿无钱,两足生茧,不能进步,傍有一根,依根而憩焉。忽有褴缕草鞋徐徐来者,踬石而仆,叫痛不能起。孟仁视而怜之,扶而起之,谛视,梅园仲智也。互相惊,因各话颠末。

先是[5]仲智仕司法省为判事,日月躁进,忽为一局之长,裁剖精明,人以为神,众佥景慕焉。于是筑新居于下谷,广壮亦与孟仁相匹。一日卜暇,伴局中诸吏,赏花于墨水,饮于万芳楼。所宠唱妓阿梅、阿桃、阿杏,其他优人市川某、尾上某及樱川某、清元某、杵屋某等皆从焉,各呈艺斗技。酒将酣,忽有飞车来者,为柳桥舞妓阿竹,尝受仲智之宠久矣。是日,偶不与招,闻仲智在斯楼,率歌妓数名,唐突入筵,妒阿梅新宠,颇述怨言。仲智笑而优遇,以为妇女之常态也。阿竹不堪,强荐巨杯于阿梅。梅不好饮,坚辞之。竹不可,手把樽盛酒,溢浸衣。梅怒,掷杯中面,伤眉上,鲜血彩颜。众皆骇,优人遮之,与众谋和,事裁寝。于是演一新剧,竹忍痛弹弦,优人专为诙谐,使人绝倒解颐。仲智甚喜,多与缠头,更劝大爵,众皆沉醉。竹下楼,窃携利刀来,临归,斫梅。梅叫号,众又惊骇。竹为梅既死也,欲倒刀自杀,仲智捕其手夺刀,误伤竹左颊,竹亦仆。急招医疗二人,幸疵皆浅。仲智欲贿其父密蔽之,父奇货仲智在显职,颇贪多金,仲智不与,遂讼厅。以二人不能售艺生活,理不能避也,遂以数百金购其身;且以其父母失活路,乞若干金,又偿数金。于是大失名誉,贬转他县。

先是仲智裁判大贼,贼密以人赠重赂,案决为无罪。贼再见捕,严加拷掠,尽陈旧恶,为万死不能偿者,由是免职,纳罚金若干。遂携眷至阪府,讹姓名,为代言士[6]。居数月,有一豪商兄弟争产者,其弟依托仲智讼事,曰:“事成,以千金酬之。”半岁不决,仲智不能计活,弟者裁惠之。既而讼败,弟出奔,仲智不能得金,益穷困。妻与奸夫走。时仲智抵神户,过三日归,家具一空,徒四壁耳。仲智怒且悔,而窘益甚,欲再到东京缘旧知求生计,夜逃阪府,孤影落魄,囊橐已空。忍饥,抵三岛驿,将倒不起。有一老婆,恻然怜之,且以为若死于兹,为累不少,因与饭食之,又惠数钱逐之。于是才续命跛行踰山,加之疥癣攻体,痛痒不可堪,五步一息、十步一憩,渐来此也。谈了歔欷流涕,潜然倶泣。

忽有一人,缠藁席、脊破笠,蹩躠出于树间,乱发垢面,骨立如鬼。愀然曰:“闻二兄细话,弟亦同浮沉者。”二人愕然,熟视则季勇也。

先是季勇见召为陆军少尉,进为少佐,跻为大佐,自以为若建一大功,为将为卿亦容易尔。平生好棋,有暇则招好敌手,对局消闲。一日,开棋会于芝山馆,本因坊[7]诸子相集者三四十名。傍陈列盆栽,又煎茶,设书画,铜炉香鼎、文房华罽[8]之属,皆择海外之奇珍。其他舞妓歌僮数十名,劝酒扶兴,以极终日之欢。季勇乘醉与棋客白石生者,赌百金决战,彻夜连败,及数百金,悒悒不乐。翌称病,又延客,亦复输败,殆及千金,不能偿焉。借于三四亲友,仅偿半。偶西陲贼起,窃思建大勋时已至矣,所借皆约凯旋之日。于是率数队临阵,威望赫赫,勇气凌人,到处将士军卒慑然服其权势。至属官下僚,无举首谈者,自期一举蹂躏贼垒,尽歼丑类,无复有孑遗。进而指挥统兵,直破一垒,贼弃粮,遗旗遁走。乃据险移阵,将卒来贺,为设宴劳士,军中欢诵,各倾大杯。季勇谓众曰:“不出旬日,应平定。恨贼势羸弱,不能尽我俩耳。”因定策,期明日又拔一垒。此夜士卒醉倒,侮敌熟眠,稍怠警备。鸡鸣,炮声轰耳,愕然惊起,将备队御敌。敌鼓噪进,破栅乱入,兵卒四散,不能防御也。季勇惶骇,进退失据,遂为贼所缚,至军门将刎首。贼将曰:“苟从我,赦死,为一方之将,否则行刑耳。”季勇沉思,死则止矣,若全命,复有待时偿罪。遂从贼军。无几,贼亡。幸以熟地理,潜取间道逃归,然以一旦抗官军,不得归旧里,暂蛰族家,避探侦。自知不能久潜匿,乃剃发,着僧衣,少诵梵呗,乞食边村。闻上行非常宽典,将再到东京依旧友,求食路。行过宇津谷,日暮足惫,坐树下憩,忽遭山贼拔刀而逼,将夺财。季勇固无一钱,具告其由。贼曰:“无钱则脱衣而去。”季勇号泣乞怜,贼不可,令命徒夺掠,身边唯一犊鼻而已。裸体下山,拾路傍藁席,裁覆背,到人家,乞腐饭残羹,渐续命来此,卧路傍听二子之话也。

于是三人皆叹其薄命,悲泣数刻,复相谋曰:“我曹恐不能再出于世,与在深山为饥狼之食,不如没江海,相共死也。”皆同其意。议已决,遂携手到小田原,行彷徨海边。适有空舟横岸,共乘之,出海中,且曰:“死而漂着海岸,益遗耻也。不若没大洋,葬于巨鱼腹中之洁也。”因推橹而进。忽然飓风起,怒涛震荡,舟将覆。三子皆唱佛名,与倶跃入水中。潮入喉,苦甚,不觉发声,遽遽然梦觉,三人齐在吞海楼上。杯盘狼藉之中,相互茫然,冷汗濡衣。俱语梦中事,恍在眼中。追思往事,悚然毛孔尽起。孟仁谓二子曰:“二君各家有余财,我亦有薄田数顷,俱非乏于衣食者,岂见缚微官,跋涉危机,远离故乡,遗父母之愁为哉!且宦海之危险,孰若田庐之安逸;与其美衣腴食而苦于身,孰若布被淡饭以乐于心。噫!我归去已,二君以为如何?”二子亦有豁然所悟,倶同其意。自是转志,遽辞校各归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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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此处引唐末杜荀鹤诗《旅舍遇雨》句:“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2] 伊吕召周:商朝的伊尹辅佐商汤,西周的吕尚辅佐周武王;周武王死后,武王弟召公奭、周公旦辅政。四人皆有大功,后世因之并称,泛指辅弼重臣。

[3] 龙动、巴里:伦敦、巴黎。

[4] 氍毺:毛织的地毯。

[5] 先是:在此以前。用于追述往事之词。

[6] 代言士:律师。

[7] 本因坊:江户时代围棋四大家之首。

[8] 华罽:毛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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