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楼的汤已经分到各个房间去了。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亚努斯站在桶边盛汤。每人一升,汉斯把红色的汤碗传过去。有些人不想喝汤,他们吃了太多邮包里的东西。这样汤就会剩下来些。汉斯还能再盛出两升,端上楼去给一位同胞喝。
楼上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病人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着碗,等着盛汤。只有病得最重的人可以卧床,由值日人员把吃的给他们送过去。
护士们懒得保持房间卫生并且还要给病号送饭,于是找了几个病得不重的人来做。每个人都愿意做这份活,因为可以每天多喝一升的汤,而且也不用被赶出医院去外面劳动。当然这也很危险,如果营地医生过来找朝圣者,那值日人员就得躲在厕所或者阁楼里。
汉斯端着汤进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向他喊着:“护士,给我点汤吧。”他们举着昨天剩下的面包和自己攒下来的黄油,想和汉斯换汤。
不少护士都会参与到交易中来。集中营完全就是个黑市。有时候甚至连价格都标好了,一升的汤值半份面包或者一整份黄油。于是护士和值日人员每天可以用五升或者更多汤来改善伙食。有时候甚至连医生都悄悄从窗户里把汤递出去换黄油。要是被人发现,他们就赶快跑出医院,但是他们不会让人轻易发现的。汉斯没有参与,他或许赚不了什么外快,但他也不是那么需要这个。
等他再次回到楼下,齐默单独把他叫住,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包裹:“这周的包裹今天到了。”
汉斯得赶快拿上包裹走人。这可不能让其他波兰人看见,他们会嘲笑齐默的。在护士室的一个角落,汉斯打开了包裹。里面有两个苹果,一块饼干,还有一块培根。他马上吃了一个苹果和一块饼干,剩下的就留给弗里德尔。他把它们藏到了稻草铺里,然后老老实实地洗碗,打扫房间。宿舍长库琴巴吆喝了一声需要人去拿面包,所以他要找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一趟要拉120个面包,那就是170公斤。然后又是厨房任务:要准备晚上的茶。在这基础上还要迎接鲍尔的辱骂:“你这条死狗,你没看见茶都洒在外面的楼梯上了吗?”外面的楼梯也是汉斯的工作范围。“这可是个体面活儿。这台阶是我们楼的名片。你得尽最大的努力维护我们楼的形象。赶快去擦地,多擦擦,倒几桶水,然后拿笤帚。嗯,你知道该怎么干。”
汉斯当然知道怎么干。他提着水从走廊飞奔而过,尽可能地显得忙碌,让别人看到他干活多么卖力。这样就免得他的不知道哪个上司又提前给他找好下一份差事,而且在等待楼梯晾干的时候,可以偷偷瞄一眼3号房间。
那个房间是“疯人院”,艾力·珀拉克在那儿做医生。艾力坐在桌边的一个角落打瞌睡。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坚强。尽管他才35岁,个头也不小,但总是给人一种又老又弱的印象,似乎承担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这也可以理解。在他来到奥斯维辛三个星期之后,就已经听说,他的妻子和孩子——就和所有带小孩的女人一样——从荷兰出来之后就直接被带到比克瑙“灰飞烟灭”[1]了。
“你知道吗?”他对汉斯说,“我当时站在男人那排,看着我的妻子被装进货车,我估计她当时昏过去了。我知道她或多或少也明白会发生什么。”
“别瞎说!”汉斯吼回去。他感到自己无法安慰艾力,而在这种情境下,人们会用无礼来掩饰羞怯。“她能发现什么?不管她当时有没有昏过去,你也会猜到她会以各种方式被送去火葬场的。”
这时沃特开口了:“以元首的名义,我,沃特,被选为月亮上的千年王国的永久使节。我掌管着所有的恒星和行星。我姐姐给了我三个帝国马克,于是我从经济上控制了赫尔曼·戈林工厂。凭借我们的新型武器,我成功地掌控了整个宇宙,并且以希特勒、戈培尔和戈林三个人的名义,成为大区的州长。我的权力是无穷无尽的。元首下达了命令。房间里的所有疯子现在要举办一场自由选举。选举,选举,选举。你先来,你个草包,你个一天到晚只会睡觉的人,选我们大日耳曼帝国的救世主。你个天杀的民主人士,快醒醒吧。”
他摇晃着和他一张床的一个傻子的胳膊,使劲敲打着他的脑袋。那个男人坐了起来,嘟哝了些没人听得懂的话。
“我们的横幅下面有上百万、上亿的人在前进。我们的血液滋养着永恒的真相女神,她诞生了首领,首领将带我们走向最大的完美帝国。我的孩子们是血液和土壤的蠕虫,他们用粪便滋养着土地,土地上长出玉米,我们就可以挺过英国的封锁了。你这条肮脏的没有信仰的狗,站起来,正步走进我们的队伍里。让犹太人的血从我们的刀刃上喷出吧。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前进!”
然后他又开始踢打那个傻光头,对方惊恐不已,向沃特举手求饶。艾力过去准备让沃特冷静下来。
“当然了,沃特,明天就游行了,今天你得睡觉。”
“我永远也不睡觉,医生,我是齐格弗里德,我守护着永恒的贞女布琳希德。她和龙,也就是元首的父亲,躲在小酒馆里。我是这棕色血统的守护者。我是胜利者。万岁,万岁。我是日耳曼的孩子。我们的队伍在前进。前进,前进!”
他跳下床,兴奋地咆哮着,在宿舍里来回迈着正步。在沃特这个人民首领的领导下,所有的疯子都躁动起来。他们坐在床边,晃荡着胳膊和腿。这些原本死寂的可怜蠢蛋,大着胆子,喃喃地唱起了歌。
一个脑积水患者用餐盘打着拍子,他那双患了白内障的眼睛里荡漾着幸福的笑意。
沃特正步走在前,艾力跟在他后面。
“我是老板,我是使徒,我是整个疯人院的元首。”
“没错。”汉斯说。
突然一声大吼,盖住了骚动之声。“我的老天,怎么不让雷劈死他们呢,都在这干什么呢?”是鲍尔,他注意到了骚乱声,过来看看。
闹剧草草收了尾。他抓着沃特的脖子,把他摁到床上。集会结束了。“给他打一针,珀拉克。你站在那儿做什么梦呢?”
艾力给沃特打了一针,他渐渐地平静下来。鲍尔走到桌边坐下。
“你们都听着,你们不能一遇事儿就慌。我在这个疯人院已经待了十年了。我能让这么一个自称元首的疯子骑到我头上来吗?这十年里,哪怕是元首自己都没能让我屈服。”
“注意!”楼里传来一个声音。鲍尔跑出了房间。艾力开始清洁针头,汉斯抓起一把笤帚开始勤快地扫地。“都动起来!”
是卫生员来进行每日巡查了。以前他非常愤怒,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消停了些。齐里纳发现了他的弱点:一旦他进入楼长的房间,总有一包香烟为他备着。波兰人轮流把自己包裹里的香烟贡上来。如此,他们得以在巡查中得到一些宽待。他们可以把衣服放在床上,有时候可以在锅炉里做点吃的,也破了很多其他的小规矩。不过好日子也没几天了,卫生员很快就要被调到别处去了,然后会调来个新的。集中营的管理者们显然非常了解,每个人,不管性格多么火暴,时间长了,还是会和囚犯们打成一片的。所以哨兵、卫生员,所有和囚犯接触得多的人,都要定期调换。
三个星期后,新的卫生员来了。这是个高个子男人,留着一撮金色的小胡子。他第一天先过来转了转,看起来十分随和。不过几天以后,他在波兰人的房间让所有病人都下床。这是要干什么?
他要是去犹太人那儿,人们估计会猜测:又要分选了,因为每周这种挑倒霉蛋的戏码都会重演。可是去波兰人那儿干什么?
汉斯和他的室友得把所有床都清空,所有包裹都打开。五花八门的东西映入眼帘:衣服、鞋子、破抹布、发霉的面包,还有上百种其他玩意儿。所有的东西都被丢到一起。包裹里的日用品可以留着,但是烟草和其他特殊的东西,比如巧克力和沙丁鱼什么的,都被卫生员揣进口袋里了。
与此同时,他开始随机检查,看看稻草铺下面是不是还藏着东西,还在病人身上搜。谁有多于一件衬衫的,要扔到那堆东西上去,顺便还要被打几下。
齐默表情烦躁。他有一件漂亮的羊毛毛衣,还有一双高帮鞋,当时是藏在包裹的夹层里送来的。现在他什么都没了。冬天已经到了,不久以后他可能还要被分到小队里去干活。
衣服和其他的东西都用床单裹了起来,卫生员说所有东西都要拿到楼长房间去。他刚开始清点衣服的数量,街上就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卫生员走向宿舍另一端的窗前张望,于是汉斯抓住了机会,他在每只胳膊下面夹了一个包裹,溜出了门。
等他回来的时候,卫生员正站在包裹前面。汉斯抢先开口:“我已经把一个包裹送过去了。”
“好,还有五个。”
汉斯来回走了五趟,卫生员紧盯着看包裹里有没有丢东西。等所有的包裹都被拿到楼长房间了以后,卫生员锁上了门,带走了钥匙,晚些时候他会回来把东西都拿走的。但是现在齐默的毛衣和鞋子,还有其他最好的东西,都被汉斯藏在阁楼上了。
到了晚上,汉斯就发了大财。齐默拿回自己的东西时,给了汉斯半斤培根。大庭广众之下,其他被汉斯救下了物品的人也不敢落后,给了汉斯培根、糖、苹果、白面包,等等。他在10号楼的窗前对弗里德尔讲到这段历险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红光满面的。
“明天我给你带点过来。”
“自己多留点吧。”
“放心吧。”
不过他知道,大多数的东西还是都要给她,因为他在窗口看见她的时候,听见她咳嗽了。而且先前她也要过止咳药水了。他让她量一量体温。她量了几个晚上。腋下37.3~37.5摄氏度。“从体温上看不出来。”她说。
但是汉斯怕了。他已经锁定了新的敌人:肺结核。他要和它对抗,照顾她。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给她送点吃的,但只要有一点他能做的,他就会去做。他躺在床上,想起他白天是怎么蒙骗卫生员的,感到十分满足。一种久违了的安宁的感觉袭来,他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1] 指被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