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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晚到今天,也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当晨光迷蒙,太阳还未上山的时候,老头子,他兴奋得很,很早就从床铺上爬起来,他独自个走到旱园子的布棚那边,一面走一面作着手势,叫那黄褐色的壮大的狗不要跟着来,似乎说:

“你看呀,我这样轻轻的走还恐怕要发出声来,如果你跟着来了,那我真要顾虑,你会不会惊动了他们?”

那畜牲把粽子脸稍为横侧着像一个无从教起的傻气的小孩子似的,笑嘻嘻地,一条湿落落的舌头在嘴边悬挂着,它并不曾应答他说:

“那末我就回转去吧!”

所以老头子走了一步,它也就走近了些,还是在他的背后跟着,没有法子,老头子只得和蔼地微笑着,似乎转变了语气说:

“来吧!到这边来吧!……可是你要静静听呀!”

这期间,他们不觉已经走近了那布棚的木柱下,因为自己过于恬静了,反为那不恬静的声音所惊动,——在这两丈见方的旱园子里,那三十一个(除了“子母仔”死去了两个只剩二十九个了。)睡得烂熟,正如一大锅煮得烂熟了的猪糟,当水快要干了的当儿,那上面就穿起了万千的孔来,靠着一点粘液在那万千的孔里呼呼地作着总的沸腾,这声音是笨拙而又沉重,地壳也几乎跟着要震荡起来了。他一面给一只手掩住了那狗的嘴,叫它不要声张,一面仔细地察看里面的情景,——一个女人,袒着黄色的胸脯,伸出了那黑色而坚硬的ru头,小孩子则躺在她的腋下,那小小的发满着烂疮的面庞上的表情是:热,郁闷,痛苦;似乎在毒骂着自己说:“你这个可诅咒的面孔呵,我要把你一手撕得粉碎了!”更仔细一看,这小小的面庞却变得很美,那薄薄的嘴唇,起着新鲜而不曾消失的锐利的边,并且已经微微地笑起来了,幻梦的笑,不可思议的笑,在这个笑的同时中,突然又变了,——这里有着欢乐与悲哀的调和,而悲哀正又急激地到临了极端的一面,……就是那小孩子隔开的一个汉子,他的鼻子给打破了,也没有包扎,染着血的地方都变了黑,不,这黑色正是他的皮肤的最外层,更仔细的一看,这黑色的里面还有白,那是破烂的疮口,空气里的各种下等的菌类在侵蚀着它,正如火的烈火焰在侵蚀着木炭的边缘,等一等就要发腐了,还要一些些一些些的溃烂,——老头子大约还认识着他,昨天,他作了莫名其妙的囚徒,第二个受老头子的审问。记得地保陈百川那家伙,还在他的脊梁上使过了不少下的木棍,……在那些横七倒八的人堆里,这边有一个汉子突然把老头子的眼睛吸引住了,这个汉子在睡梦中让破烂的裤裆摊开,不知羞耻地露出了身体的下部,但是老头子十分地把他原恕,因为他的面孔生得很纯良,很柔顺,老头子甚至断定了这个人的品格,在平素中看来,一定要比什么人都来得纯净的吧……他于是想起了天下雨的时候,他们在外面是怎样的呢?如果到了冬天,他们在外面又是怎样的呢?这样的凡是替他们打算的都想到了,只是想起了昨天那榕树脚下的两具死尸的时候,他的结论就是:

“这难道是足以使我的心里感觉着不安的吗,如果我以后多多的做起好事来,好作这个罪愆的补赎,又怎样的呢?”

“这之间,那黄褐色的壮大的狗突然越过了界线,跳进那人堆里去,在很小的空隙中寻得了落脚地,却已经静悄悄地偷着步子走进去了,它把那小孩子的小手衔在嘴里,拖一拖它,又把它丢下——这边的老头子急得几乎跳了起来,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一道迅急的红光在眼前一闪,回头一望,那低矮的东边的山阜上,已经升起了一个赤烂烂的火球,发射着威猛的烈焰,把那布棚下的黑灰色的场面照得通红,刚才趁着黑灰色在那人堆里戏玩的狗,在这烈焰的迫射之下,正像让人家在脊梁上冷不防落了一棍似的,差一点要哎的叫了出来,只好把背扼制得低低地,紧夹着尾巴,往外边跑——但是它刚刚一开步,就吓了一跳,有一个汉子带着一张红色而破烂的凶恶可怕的面孔直坐起来了,这面孔在那旭日的红光的迫射之下,似乎立即起了一种严重的痛楚,他忍熬不住,把这面孔一皱,露出了一副焦黑色的怪异的牙齿,并且几乎要发出暴烈的声音吼叫起来,……老头子刚才宁静优美的思维在这急激的变动中给碰得粉碎,他仿佛觉得:他是不知所以地欠了这些暴徒们的债,如果不早些躲起来,马上就要在他们的无情的催迫中东撞西碰,没处逃遁!

灾民收容所现在就搭架起来了,地点是在那旱园子南边隔开的又一幅早园子上,材料是杉木柱,篾片子,以及用蔗叶编成的篷;杉木柱企着,架着,用篾片子缚着,再又把蔗叶篷盖在上面,做屋顶,做墙,——除了好几根杉木柱是从梅冷买回来的之外,其余蔗叶篷和篾片子可以在本村的各户分派出来。这收容所建起来约莫有三丈多长,两丈多阔,一丈多高,因为过于急就,——而且要预备给那些灾民住的根本就无需怎样,搭架得一点也不讲究,只是向北开了一个小小的门,也没有在旁挖流水沟,也没有在墙壁上开窗子,看来像一个表演魔术的所在,要看的只好买票子从正门进去,不然你休想从什么地方找到一个可以偷偷地窥望一点的缝隙,那幛幕里所扮演的一切,于你还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那二十九个住在这收容所的里面,——慈善家救济他们的办法,除了这杉木柱和蔗叶篷搭盖起来的空屋子之外,每天还给他们吃两顿稀饭,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花样。

有人已经在作着这样的议论了:

“这些人整日让他们空守在屋子里,实在太无谓了,而且他们自己不走不动,也难以过日子,这样为什么不找一点工给他们做呢?或者分配到本村各户去帮助种田,或者叫他们自己上山砍柴,不然,村子里的池塘依旧很浅,叫他们挖深一点不好吗?每逢春天一到,还可以多养几条鲢鱼!”

但是老头子这样回答说:

“谁个要你这么说的呢?我话到今年六十多岁,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要多,难道这一点还不能看出的吗?”

另一边,他碰到了地保陈百川的时候,就对他说:

“现在就有人这么说了——我觉得这个意思倒也很对,依你看又怎样的呢?”

陈百川一点主张也没有。

末后他记起了林老师教他要把那些灾民们严密地监视的话,就回答说:

“林老师的话恐怕你也是听过的吧,他说是不能随便让他们出去的!”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猜想了一下:“哼,这老家伙好像还不以为然的样子呢!”

于是接着说,“我呢,对于林老师的话也并不是怎样赞同的。”

“哦?”

第二天,林老师自己一个人到村子里来了。

他一踏进福禄轩的门口,刚刚把伞子放下,还没有坐好,老头子看了他很欢喜,劈头就对他说:

“唉,我真不行,自从你走后,我什么事都不能办!——现在就有人这么说了,我觉得这个意见倒很对,依你看又怎样呢?”

林老师喘息未定,心里想:

“现在就并不是这样回答的啦!”

他忽然看见地保陈百川也在旁,就随口发问:

“百川哥又怎样对你说呢?他依照我的话做了没有?”

“你叫他自己说吧!”

陈百川哑了,那粗笨的面孔涨得通红。

这使林老师气得暴跳起来:

“混账!混账!”

一连的叫着,又黄又瘦的油光脸在起着颤动。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变得恳切地低着声音说:

“许多的事情你们哪里懂!梅冷镇今日有多少人在谈论我们罗冈村的事,你们知道吗?——百川哥,现在才知道我的话,是真的可以缝入锦囊里去的!我叫你们怎样做,你们能够依照着做了,就不会错半点!如果你听了别人的话,叫他们种田,做工,那名目也就变了,‘这是开农场呵!’不然就是‘工厂’……放屁!这是发财,叫做‘慈善’!”

地保陈百川瞠着双眼。

老头子则显得很焦急的样子说:

“那末你怎么说呢?我原本就没有什么成见!”

“现在最要紧的是:第一,要严密地制止他们之中有人到梅冷去控告;第二,——叻,百川哥,你恐怕就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这村子里以及附近各乡的人们,对于这件事情究竟作了怎样的谈论没有?——要使这村子里以及附近各乡的人们,不要在这事情的上面画蛇添足,或者造谣,毁谤。如果你们能够切实做到这两点,那末,第三,——这不成问题,我林昆湖可以给你们担保!难道我半点力量也没有?难道梅冷这条路我不能一脚就踏实了它!梅冷镇今日就有不少的人在谈论我们罗冈村的事了,他们说,罗冈村,出了一个慈善家……”

“总之,梅冷的情形是好极了,一点别的枝节也没有。”他这样安慰了老头子,叫他放心,而他自己,事情又很忙碌,此刻又要回梅冷去了。

“混账!”他一踏出了福禄轩的门口,就暗暗地骂着,“你们罗冈村的谋士比我强多了!——这真是可笑的事,我林昆湖要蹲在你们的喉咙里拉屎啦!依我看,这个收容所正是猪栏,在猪栏里养着的猪,总不会没有用场!”他独自的笑了笑,忽然心血来潮,顺口哼出了这么的一首短歌:

人家养驴子,

驴子不怕多;

只要由我管,

驴子的白骨变银子,

驴子的黑皮变绫罗!

林老师确实也焦急得很,他想了许多时光,还没有把事情弄妥,——最初,他走到缝衣店那边去接洽了好些缝衣匠。缝衣匠是决不会对他忠实地,这里的缝衣匠是一样的很瘦,很狡猾,那利害的眼睛,几乎都变成了一把尺子,你看他们静默地专心一意地在裁衣服,而心所想的也是裁衣服那事么?那恐怕就难以相信,——林昆湖踏进了店子的门口,戏谑地大喝一声:

“生意好呀!”

他们伙计有三个人,看不出哪一个是老板。一个站在一张满凝着浆糊的长台边,把一块蓝花布子——明知不是自己的钱所买来的一样胡乱的剪,两个则伏着身子,各都守着自己的缝衣机,永无休止地把缝衣机拨得拉拉的响,如果按照他们的样子制成一种玩具,好像他们这样的老是依附着缝衣机过日子的情形,这玩具就非把他们当作缝衣机的附属品来制造不可。

那站着拿剪子的一个,冷冷地问:

“还是要剪褂子,还是要剪什么?”

林昆湖顺着那大喝一声的势子叫着:

“混账!我自己就要开一间大大的缝衣厂了,还要到你们这边来裁衣服吗?”

拿剪子的听了觉得很气,他预备着把剪子放下来,回答他一句什么——这剪子还在手里不及放下,林昆湖突然又拖去了他身边的一张凳子。

“你这王八!”

拿剪子的暗暗地骂了一声,心里想着对于这一类的家伙就用不着什么客气。

“要当心我的脚尖呀!”

不想林昆湖这下子,不知怎样,竟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那缝衣匠看看这个人拿着蓝布雨伞,穿着旧的黄葛袍子,又是黄色发亮的油光脸,虽然有些绅士的模样,却断定他必然地是发了狂。

这期间,林昆湖让屁股在那凳子上贴了一下,突然又站立起来,到缝衣机那边去考察了一考察,但是心里又说:“这还用说吗——论到这缝衣机从广州买回来的价目,谁不知道,每架至少也总得在八九十元以上。”

那缝衣机是:大的肚子,细的颈,一块长方形的铜板上刻着好几行横的英文字,这英文字十分精巧地在眼膜下闪烁着,可是一点也不得要领,——

终于他省悟到“何必多此一举”似的废然地走出来了,——原来他正在考虑着:

“如果利用那收容所组织一个缝衣厂又怎样呢?”

他对于这个计划根本就没有半点的认识和准备,——因为他过于冲动而且躁急,跟一个缝衣匠打交道的态度和发言似乎都没有把握得准,而这些缝衣匠,是那样的又瘦又狡猾,一和他们打起交道来,保不定他们不会阴险地想出了一点有害的诡计来阻碍他,……总之他没有心机来计及这些——他第一必须在那老头子的面前献出一个新的计划,比方要组织一个缝衣厂,——或者别的什么也好,从资本的来源着想,这缝衣厂的计划就不能不预先地通过了他,但是他不愿意这缝衣厂的权柄给操纵在那老头子的手里,眼巴巴看着这一群驴子让别人牵走了,如果是那样,就不如一只一只的零星地偷杀了它……

他把蓝布雨伞卷成一枝,当作斯特克,曲着背脊,一拐一拐的背着那缝衣店的门口走,后面的狡猾的缝衣匠正指划着他的背脊在取笑着。但是他如果装作听不见的时候,就无需乎板起面孔来对他们作什么回骂了。这当儿,他觉得脑子里受了一种神秘的魔幛的包围,他的前后左右似乎都发生了一种奇怪的音响,定神一看,原来这里是一所小小的电心制造场,他猛然地记起了里面当司理的正是他旧时的朋友,心里想:

“我并不是有意把缝衣厂的计划改成电心制造场,但是也不妨走进这里面去看看他……”

这位朋友叫做喀家松,没有什么可以考据的了,鬼才晓得他为什么要让人起这个名字。以前他在旧金山的过洋船里当水手,在香港永乐街结识了一个电器行的朋友。他对所有的人们说,不知什么缘故,他一闻到那电土的肥田料一样的辛辣味的时候,就觉得爽快,如果还是把他再又关进那过洋船的舱里去,那末他停不到半个钟头,就难免要眼黑头晕。不过这些都不要管吧——他热烈地和林昆湖握手,又叫“后生“斟上了一杯热茶,他穿着从旧金山带回来的配着宽紧带的绿色裤子,身体是又胖又矮,突着肚皮,两手两脚的动作都显得非常蠢,看来正和今日学堂里流行的书本上绘着的又会说话又会穿衣服的田鸡大伯伯差不多。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把两个肩峰耸了耸,像一个经不起人家的戏玩的小孩子似的只管嘻嘻的笑着,而且笑得很久很久。他于是兴致勃勃的把林昆湖带到每一个角落去里去参观了一下子,对那黑色的泥土指点着,嘴里又解释着一些别的什么,——那黑泥土的气味委实辛辣得很,教林昆湖在这里就是五分钟也停不住脚,因为他再也兀禁不住,鼻管里几乎要爆裂的样子,一味儿只管打着——喝嗤!……喝嗤,……喝嗤!……

他从那黑灰色的工场里被迫了出来,几乎还是非向外边撤退不可,等到定下神来,正想跟那“金山客”打一打交道的时候,那本有的雄厚的气势却几乎要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能不屈服下来。让那“金山客”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把他的暗藏在心里的计划打得粉碎!

他只是吞吞吐吐对那“金山客”这样查问了一下说:

“这个制造场,……在最初起手的时候,是用过了多少资本的呢?”

不想那“金山客”——你不要看他只是嘻嘻地笑着,就觉得没有什么,正因为他有着这个笑,所以他比那缝衣匠还要奸狡,不,如果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说,他实在也太神经过敏了,人家说,只有瘦小的家伙才神经过敏的话,有点不尽然吧?——他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回答说:

“老兄,未必你也想弄一弄这‘干无实’的勾当吗?香港永乐街电器行的朋友,——唔,他们不久会来信给我的,大概他们也觉得这生意很难做,——我呢,五年来已经打算把这个地点搬一搬,大概要搬到阳江方面去,阳江这地方听说还不坏,每年到长洲的海面来的渔船可就不少,但是搬到阳江那边又怎样呢?那是……总之是非常困难的呀!……”

“缝衣厂”和“电心制造场”的计划既然给打得粉碎,也就无所用于它们。

他确实地没有什么心机来计及这些,……他第一必须在那老头子的面前献出了一个新的计划,——从资本的来源着想,这计划如果不预先地通过了他,行吗?但是他不愿意让这里的权柄给操纵在那老头子的手上,眼巴巴看着这一群驴子让别的人牵走了,如果是那样,就不如一只一只的零星地偷杀了它……

过了好些时光,梅冷镇压器的街道上忽然发现了这么的一种特异的广告,这广告用“联红纸”已经旧了,有些地方简直褪了彩红,变成了黄淡淡的破纸,有的上面看来很新,下面看来很旧,这却是用一些残留下来的纸尾所接合起来的了,……“联红纸”是一种在过新年的时候写门联用的纸,看到这种纸,就要联想到每年年底的半个月中,梅冷镇的一些从晚清遗留下来的穷秀才们,怎样的对着那“联红纸”挥毫的气势,——背脊高高的拱着,手里握着大笔,一张嘴则收缩得变成了很尖很尖,像一枝吹火管子,——不晓得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大笔一挥到这里,那“火管子”就跟着向这边呼呼的吹;一挥到那里,那“火管子”就跟着向那边呼呼的吹?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至于那广告是怎样写的呢?是用正楷写的,笔画倒很流利,文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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