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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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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薇我弟!

在凄风冷雨中,我结束了快乐的学生生活,离开了寄居三载的汴梁,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你和亲爱的朋友们;我怀着满腹鬼胎走向这黑暗龌龊的社会路上来。素日自命洒脱不羁的我,心头也不免有种种的疑虑与忧恐,不知此后的世界,对于我将呈一种什么状态!

校门前匆匆话别,在滑稽的梧波底笑语中,大家都没感到别离的悲哀,我十分感谢他底美意。那驼背的车夫在泥泞中把我和简单的行囊迂缓地拖到车站,匆促地买了车票以后,已听见火车将到的汽笛声了。车开行时,小雨还霏霏不断地淅沥着,上下车的又极寥寥,站台上现出一种暗淡凄凉的况味。幸而我再三阻止你,没曾送我;不然的话,在这种情景之下握手言别,虽不是从此天涯地角,但几年来同居同食,爱逾兄弟,乍然劳燕分飞,能不有一番深剧的伤感吗?车中乘客也极稀少,平常坐两三人的凳上,多半是一人独占了。我伏窗外望,凝视着白茫茫的烟雨,迷漫得天地浑然合一,心里只觉得空落落地,并无苦或乐的感觉。

在迷惘朦胧中,飞过了几个小站,不知不觉已抵郑州了。下车后天渐渐昏黑,站台上瓦斯灯已经点着了;寒风加紧地吹,把细微的雨点,凝成了晶莹的六瓣雪花,纷纷飘落下来。

南下的火车已经售票了,我把行李嘱托一位铁路警察照看着,争挤着打了车票,随后又把行李挂了牌子。踟蹰于月台之上等候车来,袜鞋已全为泥水湿透了;雪花仍不住地缤纷飞落,寒风呜呜,袭人欲栗。旅客们都乱忙忙地招呼同伴,搬运行李,我只觉孤零零地心头有种莫名的凄酸。直到八点一刻车才到站了。

京汉车到底拥挤得利害,车厢中被站着的乘客和堆积的行李充塞得毫无空隙,我仅能在车门外得个立脚的地方,幸喜不曾把行李随身带着。车开后雪雨虽止了,但严厉的冷风刮得煞是起劲,加以火车迅急地飞行,风势觉得更大;我又仅穿了件空心棉袍,只冻得索索抖战。过新郑后,才在车内得着半席凳角,休息我麻木僵硬的双腿。

夜中,车声轧轧地前进,旅客们有的伏在行李上呼呼酣睡,有的交头接耳喁喁轻谈,有的吸着烟卷把眼光向同车的人们来回地瞅着;车中充满了炭酸和雪茄混合的气味,沉闷得连呼吸都觉吃力。我形单影只地呆坐着,不知不觉,千头万绪的思潮掀起了:中途辍学的痛苦,爱友别离的悲哀,过去的失望,前途的渺茫,……一起一伏地盘踞在我纷糅错杂的脑海。我悔恨当初不该读书;作一个无知无识的农夫,数亩薄田,自耕自食,朝暮承欢于老母膝前,饱享自然风景与天伦乐趣,是多么优游自在?不上学既不耗费,又可在农作上从事生产,家中也不至像现在这般债台高筑,哪能会有此刻这种种的内心痛苦呢?但我即刻又觉得那是太消极了;而且,在我们这混乱纷扰的中国,就想做老实百姓,怕也不容易吧?后来,自己安慰自己,想到以后家中再不用典质借贷地供给我学费了,在邮局每月又可赚二十八元的薪金,老母弱妹,可以过较安适的生活了;负债也可以慢慢地偿清;虽然脱离了学校,自己还可以半工半读,也不虑无钱买书了。……心里似乎稍安静一点。

今晨六时,天才微微发亮,还是阴霾霾地乌云重叠;站役高嚷着“驻马店下车!”我从昏沉中惊醒过来,方知已到目的地了。下车后在一家小客店稍事休息,就叫店伙为我雇了个苦力掮着行李,领我来这里报到任事,据说此地已连阴半月了,满街都是泥浆;我如临大敌似地,心头怔忡着,忐忑着,跟随那苦力靠檐下缓缓地走,穿过几条小巷,不一刻便到这邮局污秽的门前了。

当我踏进这局门的时候,便看见左首一间黑魆魆的小屋内,地上满铺着麦草,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和衣而卧的褴褛邮差;院中乱堆着许多装得臃肿的帆布邮袋和庞大蠢笨的虅筐,一个着蓝色制服的信差,持着一支铅笔和一本簿子,很张忙地似乎在核对清查筐袋的数目。这种种纷乱杂沓的现象,使我起一种似厌恶似忧恐的情绪,觉得我是堕入另一个世界了!因为还不到七点钟,又加是阴雨天气,局长和办事人员都还没起来;那蓝衣信差问明了我底来历,引我到三间湫隘阴暗的房中休息等候着。据说那屋中是“包裹处”,满屋堆积着更多的邮袋;西间地上,更有许多零件的包裹之类乱堆着;东间靠窗的办事桌上,零乱地放着些纸笔和邮局特用的墨油盘、日戳、橡皮垫等物;桌左首墙上挂一张满积尘垢的邮政地图,右首是一个分成许多方斗的木架,中置许多不知名的单册。那信差告诉我他姓袁,他底职务是投送快信并帮办包裹处。他告诉我这局中人少事多,公事麻烦极了,又说他每天早四点便要起来接火车,一直到下午一点才能休息一个钟头,以后便直到十一点才能睡觉。他底话句句沉着地触进我底耳鼓,微妙地激荡我底心湖,我只静默默昏沉沉地听着,心头充满了莫名的怅惘,莫名的苦闷。

“十三件,二十八袋,五筐!”一个口操京音的局员高嚷着进来,打断了袁信差底谈话;他又把手中几个不知装些什么的黄色信封往桌上砰然一丢,说道,“老田,签字!——现在还睡呀!”接着东首套间里有人半睡不醒地呵了一声,又勉强提高了声音说,“唔!先放那儿吧。——真不得了!昨天夜里封包裹到下两点才睡觉。”说毕又是一声带着哈欠的闷倦的咳叹,床声吱了几下,大概又睡去了。经了袁信差底介绍,我知道那北京人姓金,是管什么“封发处”的;里边睡着的田先生便是包裹处的管理员。那姓金的和我应酬了两句,说声“回见”,又张忙地回对过的房中去了。这情形使我益信局中事务的烦忙,心头似乎更压重了些。

不耐烦地久候着,身上觉得非常疲倦,忽听院中有人说局长起来了,我便打起精神,由袁信差引导着去见他。在众目集射中,我像童养媳初见公婆似地,局促着把开封总局所发的公函交与他,期期艾艾地回答他底问话。最后他客气了两句,叫我今天暂且随便帮大家做事,明天才正式办公。——现在,我已经算作了一天邮局局员了。

这是我踏进这龌龊社会的第一天,我底感官,对于周遭接触的一切,都觉得异样,我只能用说不出三字来形容;以后再细谈罢。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我曾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因为想到这是第一天用自己的力量换来饭吃;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微妙的痛苦,因为这地方在我底眼中,已现出了恶魔的暗影,在向我作狞笑。薇弟!看我怎样向前挣扎吧,我也并不畏怯。我这次半途废学投身到社会上来,你知道的,是为了经济和环境的种种压迫;如果可能,将来我还是要继续求学,去干我们所要干的事业的;即令受些痛苦,也是实地的人生经验。望你好生努力!

下午六时,接到你转寄来的家信,母亲说:“……涵儿,书是读不起了,有什么法子呢?难为你十八岁的孩子,能考取了邮务,我以后也可吃碗安顿饭了。也不枉我为你辛苦一世。以后办事要小心,身体要好自保重,……”我读时不禁掉下几滴酸泪来。两年未见的慈母,只叹喜孩子有了能耐了,哪知我心头的万千苦痛呵!

在学校时,我们常常诅咒社会的不平,黑暗,但平平安安地读书求学究还没感到它直接给与我们个人的显著的影响,现在我深深地感到了!我觉得这社会根本就不是人类应有的社会;我相信在真正的人类社会中,无论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受高深的教育,求高深的学问;可是现在,我一个热烈地需要求学的青年,为了什么金钱的关系,竟不能在学校读书并且被逼着来作这不适宜的工作了!金钱!金钱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校中我比任何人都节俭,比任何人都吃苦,为什么那些花花公子倒不因浪费而辍学?父兄的供给?他们那些政客官僚父兄底钱是从哪里弄得来的!我底父亲在中华民国光复时牺牲于革命队里,我底母亲自父亲死后,含辛茹苦地把我从六岁抚育到现在,他们对国家对社会都有无上的功勋,为什么他们底孩子倒连求学的权利都要被社会剥夺去?总而言之,薇弟!这万恶烂污的社会,应是我们攻击毁灭的对象,我们要向我们在校所定的目标努力,去实现我们理想的世界。

昨夜在车上澈夜未眠,现在觉得困乏极了,不再多写了罢。薇弟?此时想你已下罢自习课了,你正想念着我吧?

秋涵十二,三,十六,夜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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