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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花底妒秦宫侠骨柔肠铸成大错 衾影惭金屋毒心酸泪莫起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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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惊寰从正月里,假着嬉春之兴,往忆琴楼更走动得勤了。又不忍在家里听那可怜弃妇的病榻呻吟,所以每天只是漂游在外,便不往忆琴楼去,也只在那戚友家中歌舞场里消磨时光。除回家睡觉以外,从不肯在屋里歇个一天半日。因为每听家人说到新妇的病状,或见医生往来,探病人出入,都可心中觉到一阵刺痛。自己晓得这便是良心上的谴责了,要想脱卸这种谴责,只有两法,第一种自然是该向新妇忏悔,以赎先前的薄幸。但他为不肯辜负如莲,绝不愿如此去办。可是除此以外,只有实行第二种办法,便是逃去这谴责了。论理说,良心上责罚当然没法逃避,但是就他的幼稚思想上想来,自觉良心只能发现在犯罪的地方。他守在家里,触目惊心,自然要不免把良心上的创痕时时揭起。要离了这家中,眼不见心不烦,立刻海阔天空,可以把痛苦暂时忘掉。这好似一个犯人,若关在狱里,当初犯法的事常常要溯上心头,若能越狱脱逃,跑出几百里以外,那时囚拘的痕迹既然消失,那畏罪的心也可以跟着消减。

惊寰既具了这种心理,便看着家庭似满笼着惨雾愁云,瞧别处却像全受着和风旭日。所以只管在外流连,更把忆琴楼看作安身立命之所,把如莲更当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不过他终是个有根器的慧人,所以尽管堕落,却自知已是罪恶多端。头一样新妇病到这般光景,完全是被自己所害,说不定眼前就许玉碎珠沉。现时自己虽然坚持不肯回心,将来到她为我而死之日,自己还怎能度这亏心的岁月?到那时要落到什么结果,简直不敢想下去。但是又难禁不想,每次想起来都要悚然战栗,以至绕屋疾走,那心里的苦恼,也就可想而知。然而这一方面虽受了绝大刺激,那一方面对于如莲的热度,却只有增高,并无减退。不过只在爱情的范围中,稍稍有了些变态,便是以前在儿女情怀中,只看如莲是同命鸳鸯之侣,如今在心中忐忑时,又将她看成安慰灵魂的人。故而每天必要到忆琴楼一去,为要暂祛愁烦,因而拼命的及时行乐,恨不得把这行将成人之年,缩回到垂髫芳纪,好恢复那竹马青梅的生活。真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常常的流连个十几个钟头。说什么纸醉金迷,简直醉生梦死!

到进了二月,若愚夫妇来访如莲,以及如莲决计撒手的事,如莲既狠着心没告诉他,他也没瞧出神色。初四这一天,惊寰在午饭过后,沉了一大会儿,便又从家里到忆琴楼去。进了门一直上楼,闯然走到如莲的卧室门首,就要推门进去,忽然从旁边抢过一个老妈,轻轻的拦住惊寰,道:“陆少,请那屋里坐。大姑娘还没起来呢!”

说着已走去把对面闲房门帘挑起,往里相让。惊寰心里一阵诧异,自想如莲卧室原是为我一人预备的,向来是由自己随便出入,一天二十四时,随便哪一个时候来,也是直入公堂。便是如莲卧床未醒,也不能拦我进去,她那海棠春睡我看得都有上百次咧!怎单今天给我个闭门羹?但转想这老妈或是新来,不明底细,把我当作普通客人,便不由转脸看那老妈,却又是熟人,竟还是如莲的贴身仆妇邢妈妈。她对自己和如莲的情形,向来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忽然有此一举,分明显有蹊跷,心下便有了气。但自恃是如莲唯一知心热人,有什么事回来只须和如莲交代,她自会给自己出气,何必跟这仆妇多嘴?便忍着气走进对面的闲屋,气愤愤的也不择地方便自坐下,心想如莲绝不会拦我进她的卧室,这必是邢妈诚心给我个不好看。好,一会儿见了如莲,定要和她撒个娇儿,教她把邢妈当面给我教训一顿。这时那邢妈已拿着纸烟进来,陪笑道:“少爷坐一会,我就去把大姑娘唤醒。”

惊寰还寒着脸怄气道:“请她睡吧!不必惊动。”

邢妈怔了一怔,又搭讪着道:“她一会也就起来。”

说完便自逡巡退出。

惊寰突然心里一动,不自知的生了一股邪念,暗想老妈拦我不令进屋,已自可怪,如今她要去唤如莲,我略一谦辞,她竟趁坡儿下了,更是可疑。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便又自惴度道:“哦哦,看这光景,她那屋里一定有人,可是屋里有谁呢?便有同院姊妹,也不致躲避我,大约这人不是女子了。又想起昨天见如莲两目发直,神情惝恍,时时似有所思,我问她想什么,她说她正想我,我只当是偶然,如今忖度起来,分明是又添了心事。怪不得她昨夜催我早早回家呢!这样十有八九,她是又有了别人。”

想到这里,心里颇有些气恼,但气了没有一分钟,立刻又不胜后悔。想到如莲素日相待之情,绝不能对自己有二心,我也不该无端的往邪处想。但是再咀嚼方才的情形,又不能免于疑惑。只顾这样循环往复的猜度,终未想出个结果。

这时伙计送茶打手巾诸事已毕,那邢妈又走进来斟茶。惊寰忍不住向她问道:“怎你们姑娘睡觉又怕我看了?”

邢妈眼珠一转,笑道:“怕谁也不怕陆少您呀!莫说睡觉,我们姑娘洗澡也没逃开您的眼哪!”

惊寰听了,想起自己年来数次窥浴的趣事,不禁失笑。就又问道:“那么怎单今天不许我进她的屋子?”

邢妈略一沉吟,才又笑道:“屋里若只大姑娘一个人,怎能拦您进去呢?”

惊寰听着脑中轰然一声,自想那屋里果然有别人了,不自禁的从喉里送出一个字,道:“谁?”

邢妈笑道:“还有谁?左不过是同院的姊妹。”

惊寰听了不语,觉得邢妈的话未必果真。如莲向来不喜和姐妹拉拢,又岂肯拉她们来伴宿。只好等见了如莲再问个清楚,便挥那邢妈出去。自衔了支纸烟向那木板床上躺倒,闷闷的望着床顶。

直等过半点多钟,才听得门帘作响,还以为如莲已经起床,派老妈来请自己过去。及到抬头看时,竟是如莲自己来了。惊寰正忍着一肚子闷气,见她来倒合上眼假装睡着,料道如莲必要上前调耍,自己便好乘势和她撒娇。哪知合上眼以后,隐约听得如莲脚步声走到床前,只少立了一会,也并未做声,竟而悄悄的退去。又还以为她看出自己是装睡,故意的退到远处椅上,和自己相持,就仍闭眼不动。过了许多工夫,屋里更静静的没声息了,忍不住才睁开眼,不想屋里已没了如莲的踪影,才知道她进来见自己睡着,竟自趁坡儿躲开。看这光景大非往日亲密之意,不由得把方才的疑云重又布上心来,忽的真生了气。但他还没想到这气该如何生法,忽见门帘一启,如莲又姗姗的走进来。惊寰立刻把脸一寒,更不向她说话,只低头去瞧地板上的缝隙。如莲走过一拍他的肩儿,笑道:“昨天干什么去了?进门就睡,跑到我们这里来过乏云。”

惊寰原想不理她,但又不敢过分的怄气,因为气若怄在理上还好,倘若怄得不在理上,惹她把小嘴儿一鼓,自己枉落个作揖打躬,倒不上算。便自加些仔细,含忍着道:“把我抛在这冷宫里,孤鬼儿似的,不睡觉……”

如莲不等他说完,便坐在他身旁笑道:“你瞧你,又犯小性儿。今天赶巧了,我那屋有生人借宿,所以没让你进去。这也值得生气?”

惊寰道:“向来没听见你留过旁人借宿……”

如莲笑着抢说道:“巧了么,偏偏今天就有。”

惊寰道:“谁呢?”

如莲瞧着他道:“告诉你可别生气。”

惊寰点头道:“不生气。”

如莲把手一拍笑道:“罗九爷。”

惊寰忍不住哈哈大笑,知道她是故意耍笑,便是给她十万生金子,她也不肯留罗九借宿。况且罗九又是个绝不再见的人。这一笑竟把方才的气恼消了一半。如莲又问道:“你信不信?”

惊寰笑道:“真难为你会平空想起他来。”

如莲道:“你不信啊!那么你也不必问是谁了。走,上我那屋去。”

说着拉着惊寰出了这屋,走进她自己的卧室。

惊寰见邢妈正在床前折叠被褥,便自向小沙发上坐了。如莲也赶过去收拾床上散乱着的枕头,却见四五个绣花软枕,都已压得高低不平,像是夜来都有人枕过。惊寰还认着是有姐妹同宿,并不甚在意。自己闲着没事,便举目向四壁流览。看到迎面墙上,忽觉这屋里的陈设似乎和往日略有异样。起初还没瞧出哪里有什么改变,略一凝想,才明白墙壁上较往日多了一块空白。那空白地方原是悬挂自己照片之处,今天忽然的不见了那张照片。还疑惑移在旁处,乃至举目细寻,却是并无踪影,心里十分诧异,便叫道:“喂!”

如莲背着身应道:“什么!”

惊寰道:“你知道这屋里短了件东西么!”

如莲似乎一怔,才回头笑道:“你说的是照片么?昨天钉子活了,掉下来,我就先收在柜里,等你来了再挂。”

惊寰听着虽亦略信,但终暗怪怎今天净出这意外的事,难免有些疑念。不过想到如莲的固结深情,只有强忍着不向坏处猜测。邢妈在屋里收拾已结,便自出去。惊寰见如莲已倒在床上向自己招手,就走过和她对卧,握着手谈了两句闲话。邢妈又走进来向如莲道:“姑娘洗脸不?辫子也该梳了。”

如莲摆手道:“等一会。”

才说完又坐起改口道:“洗,你去打脸水来。”

邢妈答应出去。

如莲坐处正面对窗外的阳光,惊寰向她一看,心里突然一惊,见她花容憔悴,较昨日黄瘦许多,辫发蓬松,眼圈儿在红肿之中,又加上一层青黑。惊寰虽然在风流道中没甚深究,但是多少有些感觉,看如莲这副面容,分明是昨夜受过辛苦。惊寰虽未曾身临其境,可是每次见这班中旁的妓女,凡是留过客人住夜,到第二日就变成这副面容。而且回想起来,今天邢妈守门拦我进屋,是一层可疑;她们说话全是惝恍迷离,是二层可疑;而且又把我的照片无故的藏起,是三层可疑。再加上如莲的脸色改变,就此种种推测起来,说不定昨天她竟许留下客人住夜咧!但是这些证据,又都在疑似之间,便是如莲这副憔悴面容,固然可以说是留过客人的表示,可是她若成夜里辗转床第,哭泣不眠,也照样变成这样啊!可是她和我正处得好,又没甚烦心的事,哪会哭到这般样子?既不如此,当然如彼。再说她那辫子,永也没滚成这乱鸡窝……惊寰在一刹那间,似乎已得到种种证据,而且心里一起了这深切的怀疑,更看着任何事物都有破绽可寻。便趁着如莲下床去洗脸,自己翻身去转向床里,闭目凝神,对这件事情细加揣测,觉得如莲每遇有绿豆大的事,都在见面时缕细相告,偏今天见面,就不肯告诉我昨夜这屋多了一个谁,并且一切相待的神情,也冷淡许多。看这样若不是我多疑,便是她出了毛病。论起来她既然已算姓陆的人,我既看出破绽,当然问也问得,管也管得。可是我既把身心性命都已交给了她,在现在情形之下,我只经得住好,绝经不住坏了,倘然我真发现她有不好的事,那时我的伤心恐怕比死还难过。如今但盼我的疑心终于是疑心,那便是我两人的万幸。想到这里,就决计把今天所发现的疑窦都尽力忘去,只改途思索她历来的恩情,和寻求眼前的乐趣。思想改变,心神立觉宽松,就坐起来,见如莲洗脸已毕,便凑过去替她调脂抹粉,又画了眉。屋内无人,又相谈笑起来。惊寰只觉如莲今天的欢笑,仿佛全是强打精神。有时说得好好的,忽然盈盈欲泪,就托词出去一会,才又进来改颜为欢。往常都是惊寰喜欢向她动手动脚,她总是佯嗔躲闪。今天她竟常拉着惊寰手儿,或是偎在惊寰怀里,看光景像是十分留恋,简直舍不得离开。不过不似往日活泼,话也说得不多,偶然笑谑几句,那尾声也似乎惨厉非常。惊寰在方才既已决意不再混生疑心,看见她这许多的变态,便都强制着不为介意,不过心里终觉不宁。

等到上灯时候,惊寰告辞要走,如莲又留住他吃晚饭。到菜摆上来时,惊寰见不是往日小酌,竟是很讲究的盛设,不由诧异道:“干什么?你弄这等席面来请我,只我两人怎吃得下这些?”

如莲笑道:“今天我高兴,就把人家送我的一张上席条子取了出来,咱们也款式款式,剩下还怕没人吃么?”

惊寰听了知道如莲又犯了小孩脾气,便入座小饮,一面笑道:“怎你单今天高兴?”

如莲斟一杯薄荷酒在杯里,向灯前照一照,浅浅的抿了一口,才笑道:“哼,就是高兴。不止现在高兴,吃完还要高兴呢!”

惊寰道:“还怎样高兴?”

如莲低头怔了一会,又扬脸瞧着他道:“松风楼你有多少日不去了?”

惊寰道:“约摸有一年吧!可是前几天却去过一次,只坐了半点钟,觉得没趣,又走出来。”

如莲笑道:“你怎又嫌没趣了?当初成年累月守在那里,也没听你说过没趣。”

惊寰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推到她位上道:“罚你!”

如莲道:“罚我什么?”

惊寰还没答话,如莲已格格的笑道:“罚我个明知故问,是不是?没有我就没趣,好,吃完饭你去吧,今天那里有我。”

惊寰直着眼道:“怎说你又到松风楼上台?”

如莲又把那杯酒推回来,学着他方才的口吻道:“罚你!”

惊寰道:“罚你的你还没喝呢!怎又罚我?”

如莲含嗔道:“闲话少说,我先罚你个傻!平白地我上哪门子台?不许大姑娘高兴今天包个厢听玩艺!”

惊寰点头道:“哦,原来大姑娘这们高兴,回头我陪你去。”

如莲道:“正要你陪我去呢!从昨天就把厢定好了,咱们先乐一日。”

惊寰虽听不出言中之意,只觉十分高兴。又谈了几句闲话,把饭吃完,歇了一会,如莲又重新上了妆,也不顾旁的茶围客人,两个人便携手出了忆琴楼,坐车直奔松风楼去。

进门见钟才指到九点半,便直进了预定的包厢坐下。这一对璧人,直是光辉四座,合园人的眼光都向他二人厢内射来。惊寰如莲坐定以后,向四下一看,都觉旧地重逢,不由得发生无限的感慨。在惊寰只想一年以前,自己和如莲尚是相望不能相即,台下台上费了多少的思想,才得有了今日,如今如莲已经算我的人,携手重来,何等美意。在当时我见那弦师和在场的人,都羡慕他们能和玉人接近,现在我居然能和如莲同坐一厢,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呢!那如莲的感想却比惊寰又深进一层,她自从允了若愚夫妇的要求,已决计和惊寰撒手,今天这一到松风楼,只为和惊寰同来看看当年相识之地。当年此中相见,是定情的根源,到这次旧地重游,却为留决别的遗念。她虽貌作欢娱,可是那心里的凄惶,真是不堪言状咧!而且她此来还有别种作用,作用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且说大凡一双少年男女,厮守在广众之中,最容易发生骄傲和得意。他二人并坐着看过几个节目,天已将近十一点。台上换了吴万昌的梅花调,一阵阵弦管悠扬,凄人心魄。惊寰此际,雅乐当前,美人旁坐,自觉心旷神怡,就静静的望着台上,听了一会。忽听歌者使了极宛转曲折的新腔,惊寰耳所未闻,知道如莲是个知音,便回头要和她谈说。哪知看她时,她也凝着神儿痴痴的直了眼,仿佛没瞧见惊寰的动作。惊寰疑她也听入了神,方自笑着要唤她,忽然无意中见她的眼神并不望着台上,却直射到对面厢里。惊寰才晓得她的心没在歌声上,必是见了什么熟人。便顺着她眼光所射处看去,只见对面厢中独坐着一个绝顶美丽的少年,面涂脂粉,衣服更华灿非常,乍一看竟像个清俊的大姑娘。这少年也正向自己厢中呆看,惊寰见这少年十分美好,心里一动,觉得如莲必也是正在看他,这时脑中一晕,耳里似乎嗡嗡作声,道:“傻人,怎还看不出来?他们这就是吊膀呢!”

便不自禁的酸上心来,赌着气不理如莲,只也望着那对面少年怒视。那少年料瞧着了,忙把眼光移到旁处。惊寰也把目光移回,再看如莲,也似乎神智方才清醒,转脸瞧见惊寰正在看她,便悱然红了脸。惊寰见这光景,更断定方见所料不错,虽然不知道如莲和那少年是否熟人,但悟到如莲必已爱上这个少年,动了心思,见被自己瞧破,才现出这副神情,不觉身上颤了几颤。又把白天所见的许多疑念都勾起来,立刻心里愤懑得像要炸裂。但如莲用眼睛看人,不能就算是负了自己的证据,怎能跟她发作?只望着她冷笑一下,便仍回头去看那少年。看了许久,忽觉这人似在哪里见过,十分面熟,却偏想不得着落。正自想着,心里陡然又灵机一动,疑惑到今天如莲无故的想到松风楼,必是和这少年有约,为了我同来,才把他俩拆坐在两下里。又念到昨天如莲屋里寻宿的人,说不定就是这少年呢!不然,如莲向来不会下眼盯人,若非和这少年早已有情,绝没看人看出了神的理。他只顾这样一想,便断定如莲已负了自己。自己在这里碍眼了,便再坐不住,但还隐忍着不露形色,站起向如莲道:“不成,我身上不好过,要早回去睡觉,你自己再坐一会。”

如莲一见他说话的情形,就已知道方才的隐事已被他瞧破,粉脸上立刻改了样子,似乎要哭又像要笑,也站起来道:“你要走我也不听了,咱一同走,你先送我回去。”

惊寰还双关着讥讽道:“你听得正好,何苦被我搅了呢!”

如莲在喉里微叹了一声,也不答言,迈步便走。惊寰还回头瞧瞧对面的少年,见他尚稳稳的坐着,才跟着如莲走出,又同回了忆琴楼。

进到屋里,惊寰只坐了一坐便又要走,如莲拦住道:“你等等。”

说着把他推到床边,附耳说道:“今天你不走行不行?”

惊寰原常留在这里彻夜清谈,本晓得如莲心无邪念,今天不知怎的,听如莲相留的这两句话,似乎里面蕴着许多别的意思。又想到方才对面厢里的少年,对她更生了鄙薄的心,不愿再流连下去。便辞道:“我身上不舒服的很,家里还有事情要回去办理,明天再见吧!”

他说话时可惜没回头看,这时如莲伏在他肩上,眼泪已直涌出来,赶紧就用袖子拭干,迟了会才凄然道:“明天什么时候来呢!”

惊寰淡淡的道:“不定。”

如莲把鬓角贴到他颊上,软声央告道:“哥哥,你听我的话,千万明天夜里十二点来。”

惊寰听了又一愣,暗道:“怎么非得夜里十二点来?这样十二点以前是不许我来的了。”

想着脑中立刻又映出松风楼所见少年的影子,便只冷然一笑,也不再问,点头应了,向外便走。如莲又叫住道:“回来!”

惊寰站定回头,如莲迟疑半晌,道:“你可准来呀!”

惊寰皱眉道:“你太絮烦了!”

说完便扬长而去。可惜他只顾愤然一走,并不反顾,倘然这时再能回去一看,定然瞧见意外的事。因为如莲在他走后,已倒在床上,打着滚儿哭得像梨花带雨咧!

如莲哭了半天,浑身都没有气力,才坐起拭净泪痕,呆然枯坐,目光凄厉得怕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忽见邢妈掀帘走进来,报告道:“今天晚上来了七八拨客人,我说姑娘回了家,都挡走了。只有两拨自己坐了一会,还开了盘子。”

如莲点点头,邢妈又笑道:“姑娘干什么跟陆少爷怄气?今天明明屋里没人,怎教我拦他进来,又不许我招呼?以后我给您收拾床,也不知您自己这觉是怎么睡的,三床被,四五个枕头,都铺散了一世界,偏又把陆少像片摘下来,这不是诚心教他生气?很好的交情,何必故意的耍戏?您不知道这样耍戏最容易闹恼了。”

如莲听着不耐烦道:“你少管,我只怕他不恼,不用你说。”

邢妈吃了个没趣,正想搭讪再说旁的话,又听楼梯上脚步响,接着堂屋伙计一声声喊四大人,如莲站起道:“国四爷来了,快请进!”

邢妈便赶了出去,立刻见一位赤面白须,苍然古貌的老人笑嘻嘻的走入。如莲忙喊道:“干老,您昨天怎不来?”

那国四爷笑着应道:“干女儿,你忙不?呵呵,前天半夜里才从你这儿走,昨天教老朋友拉去打了一夜的诗钟,所以没来。呵呵,女儿,你还稀罕有胡子的来么?”

如莲扶着他坐到椅上道:“干老,您又胡说,瞧我揪您的胡子。”

国四爷大笑道:“哈哈!只愁花有话,不为老人开,你还好。”

说着又低念道:“为保花颜色,莫任风飕飕。你的事怎么样了?”

如莲先使个眼色教邢妈退出去,然后立在他旁边,悄声道:“谢谢干老儿给我出的主意,今天在松风楼里已经看出个眉眼,大约明天就可以成功了。”

国四爷把老花眼镜摘下,用手巾擦擦,忽而长叹道:“咳!女儿,以先我只知你可爱,如今才知道更可敬。不过你这样仁人君子之用心,也未免过度。在现在这种年代,只求不损人利己,就算难得,有谁肯去损己利人?女儿,你要知道,这种风月场里,来往都是浮薄之人,要寻少年老诚,情深一心,可以付托终身的,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说到遇字,可就难了,也许从少到老,不能遇上一个。古语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个陆惊寰实你要抛了他,我敢保没处再得这样的人。你只顾这时为可怜旁人,拼着误了自己的一世,可是将来你蹉跎岁月,人老珠黄,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有谁来可怜你?你可要思想明白了。”

如莲听了面色惨白,半晌才凄然泪下。忽的把牙一咬,道:“干老,您要可怜女儿,千万别再说这种话来勾我的伤心。惊寰的女人眼看要死,他的表兄表嫂跑来求我,这些事都已和您说了。您想我既然答应了他们,怎能反悔?而且反悔也没我的便宜,不过把他女人耽误死了,教他表兄嫂恨我一世,他家里更不能拿我当人,我和惊寰也得不了好结果,不如毁了我个人,成全了他们。您前天说的好,要和惊寰断绝,除了教他伤心生气,更没别法,所以才定了这种办法。事都要转成了,您怎又后悔,倒跑来劝我。”

国四爷顿足道:“罢了!你这人不读书不识字,怎会见得这等高远正大!孩子,我没说你的道理不对,可是为姓陆的想,你的理不错,要为你自己想,你的理就万要不得。”

如莲秋波凝滞,牙咬着唇儿,想了想道:“为我自己,就值不得想了,只要姓陆的得了好结果,我就落在地狱里,也是喜欢。我这苦命人,天生该这样,如今什么也不必说。姓陆的跟我那样好,我要是命强,早就嫁他当太太了。如今既出了这些魔难,就是老天爷不许我嫁他,我又何必逆天而行。干老呀!我认命了。”

国四爷听着忍不住也老泪潸潸,只管捻着胡须点头,再也无话可说。

如莲见老人对自己如此关切,又勾起自己的无父之感,十分对他感激,便忍着悲伤,暂开笑脸,走到柜旁,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就斟在桌上空茶碗里,道:“干老,咱爷儿俩先谈些开心的,您尝尝女儿给您预备的酒。”

国四爷拿着酒碗,叹道:“咳,替人垂泪也涟涟,我国四纯这样年纪,怎又混在你们少年场里,跟着伤这种心,真是冤哉枉也。”

说完又长叹一声,一扬脖把半碗酒尽行咽下,叫道:“干女儿,我这次来非为饮酒,特来辞差。”

如莲不解道:“辞什么差?”

国四爷道:“不是我辞差,是咱所定的军国大计里面,有一个主角要辞差不干了。”

如莲道:“咱这里面还有谁?”

国四爷道:“本来只三个人,你,我,他,就是他反悔了。”

如莲摇头道:“不能,方才在松风楼还见他装得很像样的,本来我今天已给惊寰添了许多疑心,惊寰都没真生气。只有松风楼他这一着,真把惊寰气坏了,回来颜色都变了。”

国四爷抢着道:“不提松风楼还好,只为他在松风楼瞧见你和惊寰的情形,回来便和我说,那惊寰和如莲实是一般一配,天造地设的好夫妻,要给搅散了,他缺德不起,今天办的事已是于心不安,明天的约会,他万不能来。你看该怎么办?”

如莲听着,初而沉吟,继而诧异道:“怎么他一个唱戏的,会有这等好心?”

国四爷笑道:“你别瞧不起人,唱戏的没有好人,你这行业比唱戏怎样?怎会有你这种人呢!”

如莲不语,过一会又拉着国四爷苦央道:“干老,好干老,您替我求求,请他务必明天来一趟,只当在我身上积德。”

国四爷起初不允,后来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答应道:“好,明天我一定教他来。可是他一来,你的终身就毁了。还要细思想!”

如莲夷然道:“不用想,从前天惊寰的表兄表嫂来过以后,我翻来覆去的想过一千来回了,只能这样,再没有别法。您知道惊寰的表嫂说话多么厉害?她不只逼我和惊寰决断,而且还要我包着教惊寰回心去爱他的太太呀!您想,我要不变着方法寒透惊寰的心,他怎能把心情转到他太太身上?要他寒心,只可逼他吃醋。你不知道,惊寰爱我太爱过了头了,我若相与个平常的人,他倒许挂了倒劲,一时更分不开手。只有借您的那一位来,教他看上一看,他见的姘了戏子,天呀!”

说着从鼻里发出悲音,眼泪像檐溜似的直挂下来,又接着道:“管保他伤心一世,从此连我的名字也不再提了。再说再要做别样令他伤心的事,还怕把他气个好歹,如今我一姘戏子,就算明告诉他,我是天生贱种,只后悔被我骗了这些日,绝不致……”

国四爷听她说话,似乎已神凝心乱,只拼去捻自己的胡子。及至听到这里,感动得一甩手,想要拍桌子,不想却把胡子揪下了两根,痛得叫了一声,才握着下颏说道:“好好,女儿,我念了六十年的书,今天要拦你别这样干,那算我白活了七十多岁。可是我若赞成你这样干,那更算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说的话全对全不对,我老头子犯了什么孽,竟遇见你这件事?这全怨我,为什么前天你一请我就来,为什么到今天这时候我还不死?简直是彼苍者天,诚心给我苦吃,偏又没法教你们两全,难道我就看着你……”

说着咳嗽了两声,又老泪纵横的向如莲道:“你退一步想吧,何必对人这样心慈,对自己这样心狠?莫看眼前,事情说不定还许有变化,你和惊寰中间,多少也该留一线活路,作将来重合的地步。”

如莲惨笑道:“您的意思我明白,咳!我们若有一丝缘分,绝不致有今日。既有今日,我也不盼将来了。我还望着有当陆太太的那一天么?咳,如莲不妄想了。只盼以后他明白了我的心,抱着我的坟头哭上一阵,那我……”

国四爷正咳嗽着,听到末后两句,好似吃了止咳丸,立刻不咳嗽了,曲曲的腰儿也直起来,霍的站起,两手伸到背后,抠着自己的屁股,在屋里转了个圈子,复又坐下,喘着气道:“你……你有死的心?有死的心!”

又拿袖子擦擦额上的汗道:“你胡闹,你胡闹!”

又把胡子使劲一揪道:“我混账,我混账!不枉我足智多谋,出了许多好主意,只落把干女儿害了。”

说着手儿颤颤的拉了如莲的袖口道:“女儿,我后悔,我后悔!前天你求我想法子,我虽不愿意,还觉着你抛了姓陆的,定可以另嫁旁人。哪知道你这样烈性,早安下寻死的心,而且还不肯草草捐躯,必要先断惊寰的眷恋,成全了他夫妇的爱情,然后才自己悄悄的去死。你真有这样的深心,我可不能造这样的重孽。女儿呀!我对不起你!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我出过主意,还要我自去破坏。如今我只有去找那陆惊寰,把这里的细情都跟他说破,先把我所定的计策根本消灭,教他和你重归于好。以后你再愿意把他断开,只要你有能力,也随你的便,那就没我国四纯的事了。”

说完站起就要向外走去,如莲大吃一惊,连忙张臂拦住,叫道:“干老,别走,听我说。”

国四纯一面还向外挤着,一面喘嘘嘘的道:“女儿,你别叫我害人,我一定去找他。”

如莲拼命仍把他按到椅上,国四爷支撑着老骨,依然挣扎不已。这时明镜前白发红颜,摇曳生姿,乍看竟好像一段风流韵事,哪知竟是一幕惊心惨目的悲剧呢!这时国四爷到底年老,气力衰弱,敌不过如莲,只得歪在椅上喘气,口里还闹着:“不成,不成,万万不成。”

如莲也沉了半天才缓过气来,细想了想,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国四爷对面,抚着老人胡子道:“干老,您沉住气,也得容我说。我空着嘴说要死,死在哪里呢?您要把这些事告诉惊寰,我倒死得快了。”

国四纯耸眉瞪目道:“怎么?”

如莲道:“您想呀,只顾您把机关泄露,惊寰明白了内情,自然和我好上加好,大力士也掰不开了。”

国四爷点头道:“这才好呢。我就盼你们这样。”

如莲摇头道:“您倒是盼这样,可是惊寰那一面的人,谁能原谅我?我不能再见他们,他们也必不能饶我,有得以后丢人,还不如现在死了呢!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一死,十有八九还要把惊寰坑死,这又加上一条命。干老,难道您定要逼我立刻死么?”

国四爷听完,又站起来,如莲怕他又走,忙去拦挡。国四爷摆手道:“我不走。”

说着便在房中踱起来。如莲还防他抽冷子出去,就退到门口把守。国四爷溜了十分钟工夫,如莲又说了许多央告的话,他都似听而未闻。末后国四爷踱到床边,才坐下自己捶着腰腿。如莲见老人为自己受苦,心中抱歉,忙过去伸出粉团似的小拳头,替他轻轻打起来。国四爷忽然叫道:“如莲。”

如莲应了一声,国四爷道:“你要我不去告诉惊寰,也成,可得依我两件事。”

如莲仰着小脸道:“什么事?您说,全依,依,依。”

国四爷把胡子托起老高道:“我这们大年纪,你可莫和我打诳语,不许说了不算。”

如莲凄然正色道:“您待我这片好心,我怎忍跟您说了不算。干老,您要信我。”

国四爷拍膝一响道:“好,我信你。头一件不论怎么时候,不许你寻死。第二件你现在和惊寰断绝了也罢,这件事的秘密既然全在我的心里,将来过个三年二载,事情要生了变化,我看你有和陆惊寰破镜重圆的机会,我还要对他把这件事说穿。他要接你进家,你可不许矫情不去。这两件事怎样?你依得么?”

如莲听了不语,半晌才问道:“将来能生什么变故呢?”

国四爷道:“那谁断得定?不过据我想,将来或是他的太太死了,或是他父亲准他纳妾,这都是你进门的机会呀!女儿,你不要执拗着,你也想想,和一个如意郎君唱随度日,是何等的美满!若飘泊风尘落魄而死,是多么凄凉!这两样你比较比较,孩子,你自己给自己稍留点希望吧!”

说完望着如莲,等她答复。哪知如莲已背过脸去,只看见她身上颤动不已,半晌转过脸来,已哭得泪人相似,扑的倒到国四爷面前,悲啼着道:“女儿实在不想活了,如今干老您这样爱我,我只可为您再活下去,至于惊寰……天呀,我怎能舍得了他……不过,咳,不是我狠啊!……以后随您怎样办吧,我都依您了。”

国四爷见了,知道她在前天决计之时,一颗心儿已经变成冰冷,只有一个死字挡在面前,就百事都不顾虑。如今已被自己劝得从万冷中生出一些暖意,但求略有后望,暂时便不致有意外了,心下不由代为安慰,就拉起她坐在身旁道:“这样才是个明白孩子。我年纪大,见事多,说话绝不会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对惊寰这样深情,将来必有好合之日。你只安心等着吧!”

如莲着泪挨近国四爷,道:“干老,您这样疼爱女儿,我以后要当你亲爹看待,您也要常来,容女儿尽些心。”

国四爷捻须微笑道:“我一定常来看你,不教你寂寞。你不是还有亲娘么?闲时和娘去谈谈也好,不必只把姓陆的挂在心头。”

如莲听了,忽的又撇了几撇小嘴,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国四爷忙问她原故,如莲只顾自哭,许久才拉着国四爷道:“您不必理我,我是个不孝的东西。当初我娘被我那个干爹强押着出门,去做犯私的买卖,我只为一心向着惊寰,倒盼我娘离开,就眼瞧着娘走了。如今……如今……我对不过娘啊!”

说着又哭。国四爷劝道:“现在可以请你娘回来,也不晚哪!”

如莲哀哀的道:“从去年出门,只回来一次,以后有半年没见面,去年冬天来信,说在南满站开了烟馆,事情很忙,暂时回不来了。”

国四爷怕她方遭失恋之痛,又生忆母之情,伤心过甚,生出毛病,便又陪她坐了好一会,安慰了许多言语,直到天光大亮,方才辞别。临行时并约定今晚十二点以后,定教那个人来,先完了惊寰这一面,别的事以后再谈。如莲答应着,又叫住国四爷,正色谆嘱道:“您见了那个人,务必告诉他,他是唱戏的,我这也是约他来唱戏。我无论怎样向他胡说混闹,他只许口里答应,不许生别的念头,有别的动作,您明白了。”

国四爷点头答应,自己走出,暗笑如莲这样的恳求我,不过是为要一个唱戏的来一趟,看外面还许疑惑她好姘戏子呢,谁知里面竟是件惨事啊!国四爷只顾暗笑如莲,哪知楼下打更的伙计,替国四爷开门以后,也在暗笑国四爷,这样风烛残年,还彻夜的流连花丛,痴迷不返,真是不知死的老荒唐鬼儿,又哪知道他此来并非倚翠偎红,倒是行侠作义呢!这真是:乃公目自高于顶,任尔旁观笑破唇。天下滔滔,正不必一一和他们理会,只要我行我素,管什么人后人前?然而这种涵养,也十分不易哩!莫发牢骚,书归正传。

如莲送国四爷走了以后,又伏在床上哭了一会,抬头见玻窗已全变成白色,屋里电灯的光也渐渐由微而黄,光景十分惨淡。忽自觉目眶隐隐作痛,便立到穿衣镜前,照了一照,自己猛吃一惊,见脸儿黄黄的又透出惨绿色,好像才害了一场病,颊边的笑涡也似乎消失了,两眼都略见红肿,而且红肿之外,还隐隐围着青黑的圈儿。看容貌几乎和数日前已前后两人,仿佛长了五岁年纪,而且长袍的领儿也像宽松许多,以先领子原紧附着颈儿,如今中间竟可伸进两个手指。如莲看了看镜中人,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糟践得不成样子。忽又想起有三四日未曾合眼,每夜除了转侧,就是哭啼,日里还勉强打精神去迎来送往,只这几日便已憔悴到这般,自知要长此糟践下去,死也并非难事。便念到方才允了国四爷自己不再寻死,可是要真到没法活的时候,虽不能投河觅井喝大烟,去寻痛快的死,可是这样慢慢也死了人啊!想着心里便见多了一层主意。

这时她又看到案上的剩粉残脂,瓶花手帕,在在俱有惊寰的手泽可寻。忽然想到惊寰只有明天的一面了,今天他虽恨了我,可是他心里还在将信将疑,明天定要来看个分明,可是从明天以后,虽是生离,眼看便是死别。他从此回家温存他的太太,一世也未必再想到我,便是想到我,也只于痛骂几声。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感触,无意中低唱起那探晴雯鼓词的两句道:“到他年若蒙公子相怜念,望天涯频频唤我两三声。”

唱完又自惨然道:“只求他不骂我吧,有唤我的工夫,还去唤他的太太呢!咳,我如莲实在完了,平常太不知惜福。同他玩了这十来个月,就不知折去我多少福分。可惜那种可心的日子,我居然糊里糊涂的度过,也没细细的咀嚼滋味,以后再想那种日子,做梦也梦不到了。可是人家惊寰,只要和他太太和好,夫妻俩你疼我我爱你,什么乐子没有呢?哦哦,惊寰以后倒舒服呢!不过这里只毁了一个如莲罢了。”

说着举目瞧见墙上空白之处,便霍的跳起,从立柜里把惊寰的照片取出,举着脸对脸的说道:“哥哥,咱俩就只这一点儿缘分么?相思病就害了三两年,如今在一处凑了没几个月,就又完了。哥哥,不怨你,只怨你妹妹如莲命穷,没福嫁你。”

说着鼻子酸了,眼泪像雨点般落在像片玻璃框上。如莲却似毫不知觉,又把小嘴儿一鼓,摇动着下颜,像哄小孩儿似的叫道:“啾,哥哥你还笑么?(按惊寰照片系作笑容者。)哥哥,你笑,你永远笑,我愿意你笑,有该哭的事全归妹妹哭。你一世总笑吧!只求你笑,妹妹哭死也愿意。”

说着就像发狂似的抱着像片吻了几吻,又把照片中人的脸儿贴到自己泪痕相界的颊上,直着眼儿忙了一会,又自语道:“我傻了,烟花柳巷里,真还讲的那样子冰清玉洁?偏我又当贞节烈窑姐了!认识惊寰这些日,不只你没沾过我一下,简直连那些话都没说过一回。还是去年在我家里吃大烟的那一天,我忍着臊跟你说一句,可恨也被周七闹成了虚话。我如今只恨周七,若没有他,我们俩就先在阳世成了夫妇,接着到阴间去过日子了。从那天以后,我还觉着日子长着呢!谁知又出了横事,昨天真要留下你,结个今世的缘分,你竟狠着心走了。你走也好,不然更不得开交。”

便又把照片瞧了半晌,忽然笑道:“哥哥,跟小妹妹睡去。”

说完就把照片挟拢在臂间,好像挟着个人一样,竟自上床。其实只翻来覆去的过了正午,并未睡着。

到三点多钟,邢妈进去收拾屋子,见如莲还抱着照片假寐,听得脚步声,就睁开眼,吩咐邢妈,说自己有病,不能起床,凡有客人来,一律向他们告假。邢妈答应着,又问如莲吃什么东西,如莲怕连日不食,被人起疑,就随便说了几样菜。到做好端进来时,如莲趁邢妈不在屋里,各样菜都夹了些,放在饭碗里,又把饭碗整个的泼在床下,便算把饭吃了。

这一日如莲只头不梳脸不洗的睡在床里,有时高唱几句,有时大笑几声,到不笑不唱时,就是面向床里流泪呢。熬到晚饭后,忆琴楼中,楼上楼下,人来人往,如莲在屋里倒不做一声。那邢妈向来知道姑娘脾气不好伺候,也不敢上前问长问短。

到了将近子夜时分,邢妈忍不住又走进屋中,如莲正面向里躺着,忽然在黑影里问道:“几点钟了?”

邢妈答道:“十一点多。”

如莲一转身,霍然从床上坐起,高声叫道:“是时候了,打脸水,姑娘上妆。”

说着便跳下了地。邢妈见如莲无故高起兴来,心里极纳闷,又不敢问,便依言打来脸水。如莲教把屋里电灯尽皆开亮,自己洗罢脸,便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描眉,着意的理妆。邢妈站在旁边,从镜里见她似乎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姑娘这时喜欢,说话或者不致再碰钉子,便陪着笑脸道:“姑娘病好了吧?我瞧您真高兴。”

如莲回头瞧瞧她,点头道:“高兴么?真高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们喜欢呢!”

邢妈才要接着巧言献媚,如莲猛又叫道:“邢妈妈。”

邢妈答应了一声,如莲满面堆欢的道:“你知道我心里喜欢,怎不给我道喜?”

邢妈道:“我知道姑娘有什么喜事呀?”

如莲把手里的粉扑一抛道:“你只给我道喜,我就赏你拾块钱。”

邢妈虽知道她是取笑,但仍假装着请了个安,口里说道:“给大姑娘叩喜。”

如莲拍手哈哈一笑,伸手从衣袋取了一叠钞票,看也不看,便抛给邢妈。邢妈接过,笑着数了数道:“不对呀!这是二十块。”

如莲扭头道:“多你也拿去!姑娘高兴,不要出手的钱。”

邢妈暗笑姑娘必是受了什么病,只好收起道谢。如莲又正色道:“不用谢,快出去告诉伙计们,陆少爷来,别往这屋里让,先让到旁边咱那客房。”

邢妈听了仿佛要说话,立刻又咽回去,看了如莲一眼,就出去吩咐了。

这里如莲梳洗完毕,又在旗袍外罩了件小马甲,重在镜前一照,更显得叶叶腰身,亭亭可人。那脸上的憔悴形容,也已被脂粉涂饰得看不出来,依然是花娇玉润了。装梳才毕,看钟已过了十二点,如莲知道时候到了,好似昔日的死囚,到了午时三刻一样,却在没到时候以前,心里塞满了惊惧悲伤忧虑种种的况味,所以放不下思量,免不了哭泣。及至时候一到,自知大事将了,棋局难翻,拼着把身体尝受那不可避免的痛苦,心里变作万缘俱淡,百不挂心,只闭目低头听那造化的拨弄。所以如莲此时的一颗心儿,似乎由灰冷而渐渐死去,脑中也麻木起来,已想不到何事可乐,何事可哀,好像把个人傻了,只对着镜子,自己望着自己痴笑,任外面人语噪杂,笙歌扬拂,她自己仿佛坐在个无人的古墓中,竟已塞听蔽明,无闻无见。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一阵脚步响,那邢妈又走进来,悄悄的向如莲道:“陆少来了,已让到旁边客屋里。”

说了一遍,如莲好似没听见,说到第二遍,忽见如莲浑身打了个极大的冷战,站起来把手扪着胸口,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就翩若惊鸿的一扭腰肢,飘然走出屋去,把个邢妈都看得怔了,只觉姑娘今天绝不似平素沉重,忽然轻佻起来,便自己暗暗纳闷。

且说如莲走到旁边客屋,到门口忽然停步,趑趄不进。她心里知道,过去未来,自己和屋中人只有这一次会面了,一踏进去,立刻要造成个悲惨的局面。所以她真怕见这屋内的人,恨不得延迟些时候。哪知这时竟过来个不解事的伙计,见如莲立在门前,忙上前把帘子打起,如莲立刻瞧见惊寰在迎面椅上坐着,这可没法不进去了,便轻移莲步,走到屋中,望着惊寰,没话可说,只向他笑了一笑。惊寰把昨夜的事正还萦在心里,觉得今日已和如莲有了隔膜,绝不似往日相见时的亲密,瞧着如莲向自己笑,也只以一笑相报。如莲倒自走向床边坐了,先低头去看脚上的蓝缎小鞋儿,两手都插进旗袍袋里,粉颈略缩,好似怕冷的模样。那惊寰昨天回家去,也是一夜无眠,想到许多办法,预备今天来怎样的开诚布公,把可疑的事向如莲问个清楚,又希望如莲怎样和自己解除误会,或者言归于好,或者割恩断爱,都要在今天见面时决定,所以从进门时,就憋着满腹的话要说。想不到一上楼就被伙计让进如莲的客室,不自禁的又气上心来,便把从家中带来的平和念旧的心,都消灭了一半。自想如莲的卧室是不许我进去了,必是她如今已把我和常人一律对待,才往这客屋里让我,说不定她那卧室里已有补缺的人。想着心里不胜愤懑,觉得这是自己向未受过的委屈,几乎要赌气而走,回家去痛哭一阵。但又转念一想,如莲向来刁钻古怪,还许我无意中曾得罪了她,她就故意给我些闷气生,只希望见了她说个明白,大家把误会解了也罢。好容易盼得如莲来了,向来见面尽都互相调谑几句,今天她竟连话也不说,只淡淡的一笑。惊寰看出情形改变,心里一恼,便把要说的话都不愿说了,也和她对怔起来。

过了一会,如莲一言不发,嘴里倒哼着唱起小曲,惊寰真觉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竟先开口向如莲道:“你那屋里又有借宿的么?”

如莲看着他暂不答言,接着又唱完了一句,才笑着点头道:“是,有。”

惊寰气得鼓鼓嘴,还没说出话来,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大姑娘。”

如莲忙道:“什么事?”

外面又喊道:“来客。”

如莲立刻眉轩目动的,望着惊寰一笑,就跳跳跃跃的走出去。惊寰向来见如莲每逢来客,都是皱眉蹙额的不愿出去,今天听到来客,却是高兴非常,不由心里一动,暗道:“借宿的人来了。”

又听如莲走出去问伙计道:“哪屋里?”

伙计不知说一句什么,接着似听如莲已走进对面房里。过了没两分钟,又听伙计喊道:“打帘子。”

另一个伙计让道:“二爷这屋里请!”

接着便听着隔壁如莲的卧室中,立刻有了人声,以后又听伙计脚步声出入两次,便寂静下去。

这时惊寰知道方才对面屋里的客人,已让到如莲卧室中了,心里才明白如莲不让自己进去,是为给这个客人留着呢!惊寰此际似已被浸入冷醋缸里,通身作冷,心肝都酸,倒坐着没法转动,两条腿也跟着弹起琵琶来。正在这时,又听得隔壁如莲笑了一声,接着有人媚声媚气说了两句话,嗓音又像男子,又似女子。惊寰灵机一动,暗道:“来的客人别真是女人吧!或者是如莲新交的女朋友,她们女人和女人好本是应该的,我吃这种寡醋就太可笑了。”

想着便暗暗祷告,只望隔壁客人是个女子,那我和如莲中间一天云雾就散了。想到这里,听隔壁如莲又笑起来,那笑声颤颤的像是与人打闹。那个客人也低声说笑,说笑声却似从鼻孔所发的音。惊寰想如莲的为人,向不和客人耍笑,更瞧料这客人必是女子。但是他虽想得好,可是还不放心,只想看个水落石出,自己才得心平气和。便看看东边的床,晓得那床和如莲卧室的床只有一层薄板之隔,躺到这屋床上,便可把隔壁的声息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蹑着脚步走到床边躺上,头直抵着板墙,向隔壁侧耳细听。却又不闻声息,过一会才听如莲低声道:“昨天对不起,抛你一个人坐着,你不恨我么?”

那个女声女气的人又用鼻声说道:“赶了巧有什么法子?我恨你所为何来!昨天同你一个包厢里是谁?”

如莲只答一个字道:“客。”

那女声女气的笑道:“那个人很漂亮呀!”

如莲似乎打了那人一下,又呸了一声道:“漂亮什么?来世也比不上你。”

那人听了一笑,立刻又唧唧咯咯的,似乎两个凑到一处打起腻来。惊寰听到这里,耳边嗡然一声,仿佛身体已飞到云眼里,又飘飘的落下。

迷糊了好大工夫,到神经恢复原状时,才又微微叹息,知道如莲已把心变了,隔壁的人必是昨天松风楼对面包厢上的少年。便又一抬头伺板墙看了看,忽见板墙上所糊的纸有一条儿已微见裂痕,无意凑过去了缝目窥觑。破孔中竟有些光透出来,但还不能瞧得清楚,便用手就着裂处又轻轻划了几划,再去看时,只觉在这一线天中,已把隔壁的秘密,都泄漏到眼底。见如莲正在床中盘膝而坐,身旁斜躺着一个妖娆少年,分明是昨天松风楼所见。两人的脸儿全能看到正面,如莲把一只手扶到少年肩上,一只手自托着腮儿,眼光直射到少年脸上,显出了无限爱恋之情。那少年的眼儿一汪水似的,也正向着如莲媚视,嘴里却款款轻轻的向如莲说话。惊寰只这一看,立刻就似塑在那里,想把目光移回再不能够,心里油浇似的,不忍看那负了自己的如莲,只向那少年注目。不知怎的,偏在这时神经一阵清明,倏然想起这少年是谁了,他是国四纯捧起来的花旦朱媚春。去年夏季,自己头一次到忆琴楼,如莲曾拉自己看过他和国四纯的情形,那时也是隔着板墙。这时也是隔着板墙,想不到又有这情形给我看了。又想起去年如莲和我提起他们,意思很不鄙薄,原来早有心了,如莲枉对我装得那样清高,到底脱不了妓女天性,居然姘了伶人,不知已和他睡了多少夜,我这傻子还蒙在鼓里呢!这时惊寰连喘息都粗重了,又见如莲脸儿一红,向那朱媚春含羞带笑的道:“你今天还走么?”

朱媚春用绢帕向她一甩,道:“走!”

如莲又秋波一溜道:“敢!”

惊寰看到这里,忍不住从喉里呀了一声,手脚一动,便昏倒在床上。按下这里不提。

再说如莲离开惊寰,到对面闲房里,见屋里坐的正是自己所约的那个朱媚春,先正色对他鞠了一躬,朱媚春连忙还礼。如莲把嘴向身后努了一努,朱媚春会意,便知道姓陆的正在这里。如莲悄悄道:“朱先生,我的事大约我干老已和您说明白了。”

朱媚春规规矩矩的道:“是,我义父全告诉了。不过他老人家还托我给您带来口信,请您把这件事再细细想。”

如莲凝眉咬牙的道:“这时都到了大河边上,只有一个跳,还想什么?干老到底上了年纪,就这们絮叨。”

说着又向朱媚春道:“朱先生,我和您素不相识,您今天来,是看在我干老面上,给我帮忙,我这时先谢谢您。回头事情完了以后,就不留您再坐了。还求您别把这事告诉人。”

朱媚春听了才要扭腰摆手表情作态,作那花旦式的说话,忽然想起此来是当悲剧的配角,并不是来充情剧的主人。又听国四爷说过,这姑娘如何的节烈刚强,有心胸有志气,自己也十分佩服,便连忙按下素日的习惯,垂手低头的道:“是,姑娘请放宽心,我不能误了您的大事。不过我办这个,真于心不安。”

如莲道:“您是受人所托,只当票一段新戏,有什么不安?现在请到那屋里坐吧,把戏就唱起来,我无论怎样向您说笑,您只顺口答音,装出是老相好的样子。这戏不定唱多大工夫,可是必得我教您走您才许走呢。”

朱媚春点首答应,便随着如莲进了她的卧室。他们在堂屋走过,立时把伙计老妈都看得怔了,大家全晓得如莲卧室只有陆少一人可以出入,今天不知如何,却把陆少抛在冷宫,这个生脸的少年竟补了他的缺。惟有邢妈略有些预料,看出这个新来的人像个戏子,便知道如莲这几天不饮不食朝思暮想的人儿到了,她这几日和陆少冷淡的原故,当然也为了这个人。又疑惑如莲不常出门,怎会结识了戏子?忽想到国四爷昨天在这里腻了一夜,如莲和他直说到天亮,又哭又笑的情形十分可疑,大约还是国四爷拉的皮条呢!

不提众人纷纷猜度,再说如莲领朱媚春进了卧室,略沉一会,两人便装模作样假爱假怜的做起戏来。试想,一个倾倒一时的名伶,一个玲珑剔透的名妓,合到一处,只随随便便的,已能造作如真,而况两人又把嗓音提得略高,那边惊寰自然听见。如莲虽在这里说笑不停,却把耳朵全注到隔壁。沉不大时候,听隔壁的床微响了一下,知道惊寰已来到床上窃听,便向朱媚春丢个眼色。媚春忙躺到如莲旁边,中间尚还隔壁着几寸的余地,如莲就说起昨天的事,故意说得亲密非常,媚春也软声相答。说过几句,如莲听板墙上有划纸的响声,晓得板墙上已生出眼睛,就移身转面向里,用手轻抚在朱媚春的肩上,其实手指悬空,离他的衣服还有三四分远近,不过惊寰在那边看来,已是不堪入目了。接着如莲便问朱媚春还走么,两人又装着调起情来。如莲忽听隔壁发出不好的声息,像是气得发了昏,不由心里一颤,几乎再装作不来,只觉眼眶里的热泪,一行行向肚里坠落,把心都烫得奇痛,暗叫道:“傻子,傻子,可气死你了,你哪忍得住妹妹跟旁人这样,哥哥,你不知道,这是假的呀!”

如莲这时心里一转,知道大功已经告成,可是自己和惊寰也已万缘俱断,只这中间一道板墙,竟将我二人隔开一世。想着几乎再把持不住,便要跑到惊寰跟前,说破一切真相。但又转念一想,这时便说破了,枉害了他,也救不成我。一条大路,我都快走到尽头了,难道还掉头去走小路么?便把牙一咬,面上又换上一层羞红的媚容,向朱媚春一递眼色,道:“你走也成,天亮再走。”

朱媚春道:“天亮走怎么?”

如莲装作生气道:“你装糊涂,打你!”

朱媚春一笑,如莲呸了一声,回手便把电灯机关捻灭,立刻屋中漆黑,对面不见人影。如莲又格格的自己笑了几声,便用极低的声音向朱媚春道:“您请回,快走,别教隔壁听见脚步,快快。”

朱媚春也不敢作声,蹑着脚儿溜出去,下楼一直走了。

如莲自己藏在黑屋里,偶尔还痴笑两声,过了一点多钟,才悄悄起来,出了卧室,悄悄的走向隔壁房间,先在门首掀起帘缝向里一看,只见里面清寂寂的并无人影,忙走进去寻,哪里还有惊寰的影子?如莲知道他这一气气得不轻,定已带着漫天愤恨万种伤心而去。走到床前,见板墙上划破一道长孔,知道惊寰必是从此看破秘密,立刻气走。忽又后悔早先不该和班子定下规矩,自己屋里客来客走,不许伙计们干涉,这只为惊寰出入方便,哪知因此一着,连他走我都不知道了。如莲这时空睁着两只眼睛,什么也瞧不见,一颗心儿也似不在腔里,神经恍惚的摸摸桌子,又摸摸镜子,走到西边,又转回东边,举着手好似捉迷藏一样,忽然用手向空一抱,高叫一声:“惊寰,你回来!”

接着两足向上一蹦,像攫取什么东西似的,跳起老高,到落下地时,已跌倒在床边,昏昏的死过去了。

且说惊寰隔着板墙瞧见如莲和朱媚春的许多把戏,气得迷糊了一阵,醒过来还忍不住再看,见如莲和朱媚春的浪态,竟是自己目所未见。后来二人调情,把灯灭了,惊寰立刻眼前金星乱冒,心里肝肠如绞,知道再迟一会,或者便要发狂,这里万不能再挨下去,便想起步就走。但是通身气得发软,抬身不动,只得望着房顶抖战。自想我为如莲可不容易,违背了父母,得罪了表兄,抛弃了发妻,只望和她天长地久,哪知道她水性杨花,为一个戏子背弃了我!接着背一阵发凉,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太太,那可怜的人起初虽对我有些过错,可是以后对我那般情分,早就补过来了,如今还为我病得要死,看来那才是一心爱我的人,我只顾恋着如莲,向不理人家一句,真对不过她。如今如莲变成这样,我有什么脸去见她?不如死了。想到这里,忽又转念道:“不对,我已把她害到这样了,我再死去,岂不更害她一?我现在万事都已作错,自己已不算个人,只有赶紧回家去救那可怜的人,赎赎我的罪过。”

惊寰此际受了天大的激刺,心思改变得天翻地覆,觉得如莲已成了个卑贱无耻的人,她负了自己,家里的太太是个清洁温柔而且可怜的人,自己负过她。两下相较,只求快跳出污秽的魔窟,立刻回家见着太太,就是死在她的床下,心里也安慰咧!惊寰想到太太,竟生出一些气力,便从床上滚起来,抓着帽子就走出去。匆匆到了楼下,脚还没迈出门去,忽听身后有人喊叫自己名字,惊寰立定回头,见有个人从一个房间里探出头来,细看才知是表兄若愚。

惊寰正怀着一心气恼,见他在此也不以为意,更不愿和他长谈,只略招呼道:“表兄也在这里么?我回家了。”

若愚一步赶出,拉住惊寰道:“你别走,陪我们玩玩,我同几个朋友在这儿熬夜呢!”

惊寰挣扎道:“不成,我要回家,你别搅我。”

若愚此际已看出他面色改常,神情大变,心里有些明白,仍拉着他道:“你要走咱一同走,等我去穿衣服。”

惊寰应道:“快些,我在门外等你。”

若愚忙跑进去,须臾就戴了帽子,夹了大衣出来。两人一路走着,若愚笑着打趣他道:“子丑未申,热客时辰。老弟你自己腻到三点才出来,乐子不小,乐子不小。”

惊寰不应,若愚又说了一遍,惊寰本来满心是火,听着若愚的话,好似又浇上暴烈的煤油,而且心里正气得发昏,更不能略自含蓄,便自己和自己发了大怒,顿足道:“该死!你别理我。乐,哪个王八蛋乐?”

若愚看这情形,暗惴如莲居然未曾失信,可还不明白她怎样把这傻孩子气成这样呢。就又用话探道:“半夜打茶围,还不乐?莫非谁欺负了你?告诉表哥给你出气。”

惊寰道:“你别问!这不是出气的事。”

若愚自装出纳闷的神气,仰天说道:“这倒怪了,那如莲和他那样好,怎能给他气生?不能……不能……”

若愚连说了十几个不能,惊寰听着脑里更昏了,忍不住失口道:“怎么不能?眼睁她……”

说到这里忙自咽住。若愚却已抓住话把,不肯放松,见神见鬼的惊异道:“哦哦,她能给你气生?我不信。”

说着又冷笑道:“别骗我,她眼看就嫁你了,你是她的男人,她敢……”

惊寰急了道:“再说这个,我要混骂了!人家又有了……”

说着又咽下去。若愚露齿一笑道:“她又有了什么?她有病了?那你真算运气不好。家里那位要死,外面这位又有病,这怎么办?”

惊寰此际却听不出若愚是在故意捣乱,倒从他的语里想起他当初相劝善言,暗暗佩服他比自己见得高远,又惭愧没听他的话,更加肚里填满怨气,似乎就要炸裂。方才既不能向如莲发作,却恨不得向人诉诉悲郁之怀。如今被若愚用话一勾,他就把若愚看作可以发泄怨气的人,也顾不得思想,拉住若愚又向前走。

若愚还想要说话,不想忽听惊寰口里竟唏唏的作起声来。若愚定睛向他一看,才知他竟涕泗滂沱的哭了。若愚惊道:“你,你哭什么?”

惊寰把袖子向眼上一抹,呜呜咽咽的道:“表兄别理我,我是混账东西。到如今,我才知道,谁也对不起。”

若愚这时已知他就要把秘密泄露,便也不再相逼,只跟着微叹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都告诉你,你别笑话我。今天才知如莲对我不是真心。”

若愚听到这里,把头一摇,口里又不能不能的捣起鬼来。惊寰反着急道:“赚你不是人!她真下贱,居然姘了戏子。”

若愚道:“胡说!凭她那样……”

惊寰咬牙点头道:“哼,眼睁是么。”

若愚把头在空气里划个大圈道:“不然,你要明白,眼见为实,耳听是虚。”

惊寰跳起来道:“巧了,就是我亲见的呀!”

若愚假装作一怔,略迟才道:“哦?居然有这种事?想不到,万万想不到。那戏子是谁?”

惊寰从齿缝向外迸出三个字道:“朱媚春!”

若愚听了几乎要拍手大赞,赞美如莲的信用和她的巧计,但怕惊寰看破,忙自忍住,仍做很自然的样子道:“哦,那就莫怪了。朱媚春脸子多们好,窑姐儿又都爱姘戏子,如莲怎禁得他引诱啊!可是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他们不是久局,日子一长,如莲和朱媚春腻了,还要反回头来嫁你。你耐心等着,准有那一天。”

惊寰听了好似吃了许多苍蝇,连连呸了许多口,才恨恨的道:“你看我真没人味了!少说这个。”

说完便背脸去不理若愚。若愚见这光景,知是大功成就,但不知他这颗心被如莲抛出来以后,还要落到哪里。便又试探道:“如莲是完了,家里那一位你又誓死不爱,日后该怎样?不如想个旁的路儿。听说大兴里百花班里新接来个人儿,俊的很,明天陪你去开开心。”

惊寰听着向他把眼一瞪,道:“你还往坏道上领我,瞧着我还不伤心?你又怎知我不爱家里那一位!”

若愚冷笑道:“爱还见死不救呢,不爱该怎样?”

惊寰听到这句,在黑影中恍见自己的太太正在病榻上忍死呻吟,希望自己回心转意,不由一阵心肝翻搅,好似发了狂一样,两手高举,叫道:“我对不起你!我就来了。”

说着也不管若愚,只似飞的向前跑去。

若愚也不追他,只立定笑了一笑,自庆没枉费心思,今天居然大功告成,从此可以对得住惊寰太太,不致再心中负咎了。又想到去年二月初五日自己从莺春院把他找回家去,今天又恰是二月初五,前后整整一年,看来真是缘分有定,便暗自叹息,反自筹度现在第一件事便是要回家向自己太太报告,教她也跟着喜欢。第二件便是把如莲姘朱媚春这件事,赶紧托报界的朋友登了报,索性给他二人中间再加上一层障碍,务必使惊寰认定如莲是性情淫荡,名誉极坏的人,永不致死灰复燃,方能给惊寰太太一个爱情上的安全保障。若愚想着便悠然自得的回家,向太太报告一切去了。若愚以先所办种种与惊寰夫妇释和的事,都不失为古道热肠。只有最后这一着,失之过于狠毒,所以他日后的噬脐莫及,也便种因于此咧。再说惊寰抛了若愚,狂奔回家,路上虽遇见空的洋车,他也好似没看见,仍旧自己与自己赛跑长途竞走。好容易赶到家门,见大门紧闭,便举手捶打。原来近日惊寰因严父远行,慈母溺爱,所以毫无顾忌,比以先大不相同。捶了半晌,门房的郭安才睡眼朦胧的出来开门,才开了一道缝,惊寰便直扑进去,一语不发,两步就蹿进天庭,并不入常住的书房,一直走到后院。

这时天已三点多钟,各屋都已熄灯安寝,却只见那新屋里还有灯光,知道屋中必有仆妇看护病人。惊寰在外面原抱着火一般的热望,想着一进家门,便跑进妻的房里,跪在她床前,表明后悔,求她饶恕。哪知一到地方,倒胆怯了。自想我狠心弃了她一年,如今我走进穷途,才来就她,不特我自觉可耻,还许她赌气不理我呢!她若再不理我,我有什么脸活下去?又觉自己的死活尚在其次,最难堪的就是打叠不起一副厚脸皮去见她的面,便踌躇不进的在院中立住。过一会才自强硬头皮凑到窗前;想向里看,却见窗里挂的粉红窗帘遮得甚是严密,无处着眼,不禁暗叹道:“果然这一桁窗纸,几眼疏棂,便是云出几万重了。我那可怜的人,当初你哀求我,如今你这毫无心肝的丈夫也来求你了,你知道么?天呀!我这时定要见你,就是明天早晨也等不得。这半夜准能把我急疯了。可是我有什么脸进这屋?我的妻呀!你怎不把我叫进去。”

惊寰正在胡乱叨念,忽听屋里有人说话,先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道:“少奶奶,你闭上眼歇歇,天天总这样望天明,人如何受得了?喝一点水,就睡一会吧!”

惊寰晓得这说话的是专侍候新妇的仆妇郝妈,暗暗感她对新妇倒很能体贴,日后定要多赏她些衣物钱财。接着又听新妇连咳嗽两声,咳嗽声音很是奇怪,其声空空,仿佛心中都空无所有了。那郝妈似乎替她轻轻捶了几下,过一会,新妇才声息微微道:“我也想睡,只是睡不着。郝妈你困就到地下睡去,我这时不用人。”

郝妈道:“我睡了一天,一些不困。只怕您劳神。”

新妇接着说了半句话,又呛起来,且呛且说的道:“你到书房去看看,火还旺么?他还没回来,大冷的天,半夜三更的……身子又不结实……”

郝妈劝道:“您自己养病吧,就别管少爷了。”

新妇又咳嗽一声,喘着道:“咳,我总不放心,他在外边闹,万一有个……等老爷从江西回来,我没这口气就罢了,要还有这口气,一定求老爷把他外边的那个人弄回家来,那他就可以在家里安生,不上外面混跑……”

那郝妈道:“您少想那些个,把外边的婊子弄回来,于您有什么好处?如今人不在家里他还……”

说到这里,似乎后悔不该向病人说这等动心的话,忙自咽住。

惊寰在窗外也暗恨郝妈顺口胡说,不特惹她难过,又给我们夫妇离间。却又听新妇叹道:“我么,我是不在这本账上的人了,只盼你们少爷……”

以下的话又被咳声挡住。惊寰知道她这句话是只盼自己能好,她虽死无恨的意思。想不到自己对她那样薄幸,她还如此想念,心里感动得按捺不住,一跳便跳到堂屋门首,推门竟是虚掩,就直走进去。再看里屋却挂着棉门帘,惊寰已一年不进此屋,夜里进来,更像到了生人家里一样。但也顾不得犹疑,上前一掀门帘,便走进去。那郝妈瞧见进来了人,没看清是谁,就吓得喊叫。惊寰道:“不要怕,是我。”

郝妈才直眼一看,愕然道:“少……爷……”

惊寰道:“是我,你出去。”

说着把郝妈向外一推,立刻踉跄跄跌到堂屋,惊寰再回头,见新妇几月不见,已是瘦骨支床,颈际又添了个碗大的瘰疬,像柴样的一束娇躯正裹在锦衾以内,床头摆着茶杯药碗,灯光也暗淡非常。惊寰见屋里这一派惨状,明白完全是自己所造成,不禁痛上心来,潸潸泪下。又见新妇歪着那黄瘦的脸儿,向自己愕然相看,惊寰忍不住咧开大嘴,哭着叫了声“我的妻!”

便扑的跑到床前,手儿环着她的香肩,头儿抵到她的颏下,一语不发,先自呜咽起来。

新妇猝然遇到意外的景况,不知是幻是真,还疑惑是做梦。因为这样的梦,以先曾做过许多咧。惊寰哭了一会,才抬头望着她颤声说道:“我的可怜的人,我来了。妻,妹妹,姐姐,我来了。我该死,我对不住你,以先我是混账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求你饶了我的错处,饶了我,亲人呀!你说一句。”

新妇直着眼睛,怔怔的把手在惊寰头上抚摩,只见嘴唇作颤,听不见说话,半晌才发音道:“你……你是他,你来了,你可来了!”

说完眼儿一闭,似乎昏去,那手儿却在他头上更揉搓得重了。惊寰接着且哭且说道:“我今天才明白,世界只有你是真爱我的人,可惜我以前瞎了眼,把你害成这样。只求你饶了我。从此我再不离你,守着你过一世,好补我的过处。亲人呀,你说句话,饶了我!”

新妇睁开眼,向左右上下看了一遍,伸手摸摸枕边,摸摸自己的脸,摸摸惊寰的肩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才低语道:“真的么?他真来了!”

惊寰想不到她一病半年竟而衰到这等,举止神态,都不似少女,又见她将信将疑的模样,知道她对自己想念过深,希望久绝,才有这般景况,心里更加痛切,便用头顿得床沿作响道:“妹妹,是你那个不是人的男人来了,惊寰来了,你不必疑惑,快饶我,我从此不出这屋子了。”

那新妇这时把惊寰的头儿,扶得抬起,细看了一会,脸上微露笑容道:“真……真的,你可是真来了。”

惊寰忙应道:“是是,我是惊寰,你不是做梦。”

新妇忽然自己一笑,那笑声好似她小时在母亲怀里所发的一样,笑着说道:“嘻嘻,娘,他回来了。阿弥陀佛,娘。”

又看着惊寰道:“你别走。”

惊寰紧紧抱住她,把嘴凑到耳边,说道:“妹妹,你把心定一定,惊寰回来,再不走了。你定定心好和我说话。”

说着就偎她温存许久,又连乱叫着姐姐妹妹,过一会才觉新妇咳嗽着用手把自己脸推开,她口里道:“你抬开,我明白了。”

惊寰才把脸离开她几寸,却还注视着,见她满面啼痕,眼光已不似方才散漫,知道她神志已定,便又哀告道:“方才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我已对前事十分后悔,……”

新妇抬手把他的嘴掩住道:“你真来了,不离开我了,我真想不到有这一天。天呀!我也有……”

说着又咳嗽。惊寰又道:“你对我以前的错处还记着么?怎不说饶我的话?”

新妇想了想,倒哀哀的向惊寰道:“你待我没不好,我饶你什么?还要求你信我。”

惊寰道:“信什么?”

新妇道:“就是以前三番两次跟你分辩的事。”

惊寰紧握着她的手道:“我信,我信,不论那件事是不是你所说,即就是你说的,我如今想起来倒感激你卫护我呢!当初我是该死,才跟你胡闹。亲人,快别提那些了。”

新妇此时才看出惊寰是在地下跪着,急得把身儿一动道:“你怎么跪着?快起来!”

惊寰更跪得挺直道:“我求你饶我以前的错处,你不饶我怎能起?”

新妇抓住惊寰的头发,悲声道:“你怎还说这个,咱俩有什么饶不饶,只望你从此爱我,我死了也甘心。快起来,别教我着急。”

说着见惊寰不动,才又流泪道:“你要非得逼我说,我就依你说一句,哥哥,我饶你了。”

说完便把惊寰的头发,向怀内一拉,惊寰乘着这个机会,先把一条腿提上床沿,接着就把全身滚到床上,新妇也将身朝后略退,立刻两人的头儿各占着半边鸳枕,脸对脸的偎在一处,虽然隔衾相抱,照样也成了同梦鸳鸯。这一夜惊寰的引咎自责,曲意相慰,以及海誓山盟,和新妇的受宠若惊,投怀如梦,以及轻嗔薄恨,都自不必细表。只苦了个郝妈,半夜里被少爷推出门外,又不敢回去睡觉,没奈何就坐在堂屋里打盹。屋里惊寰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心里暗替新妇高兴,喜欢得再睡不着,天才一亮,便去推老太太房门,去报告少爷夫妇复合的事。

惊寰母亲听了自然欢喜,尚还疑惑,自己也顾不得端婆母的架子,悄悄的跑到儿媳卧室门外,掀帘缝向里一看,见他夫妇和衣相偎,正睡得酣适,便退出来。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家上下,没过正午,就又传到若愚的家里,立刻人们都有了喜色。

惊寰在新妇屋里起床后,见有仆妇进来,便直跑到自己母亲房里去梳洗,见母亲和众人都望着自己笑,知道早被人看破,只得装作看不见。

到吃过早饭后,惊寰涎着脸儿,向母亲问历来给新妇请的医生和所开的药方,老太太把药方都检出来,又告诉了许多医生的名字。惊寰知道这些饭桶都是欺世盗名之士,没一个靠得住,又见药方脉案都写得很凶恶,更后悔自己负心,竟把她害到如此,立志要替她访求良医,用全力给她治病,便到新妇房中,告诉她自己出去一会。新妇似乎连这片时都不忍分开,恋恋许久,才嘱咐他快去快回。

惊寰出门去,便到各亲友家挨门访问,哪里有出色良医?末后访到一家,竟得了个机会。原来这时直隶督军正害了老病,派人到江苏请来一位名医,这名医真是位国手,在前清做过太医院长,恰住在这亲戚家里。惊寰托了许多人情,才求得那名医允于明天来看。

惊寰大喜回家,对新妇说知此事,仿佛已请到活神仙,只要神仙驾到,立刻手到病除。新妇此际因丈夫回心见爱,对前途生了无穷的希望,也自怕死贪生起来,更盼着早脱沉疴和心爱的丈夫唱随一世,自然闻语欣然。当夜惊寰又宿在新妇房里,给她温药调羹,实际当了看护夫。

到了明日,一过午后,惊寰便派郭安雇辆汽车来接那名医,盼到上灯时候,名医才姗姗而来。先让进书房,吸了半点钟的鸦片烟,才去诊脉。诊过以后,又回到书房,坐在椅上,看着笔墨,沉吟了半晌,方绺着胡子道:“兄弟没拿手的病,向来不敢开方。这位病人,是思虑太重,心血交枯,早已转了痨病。你要在前一个多月,请明白人治,还有几分把握。如今……”

说着瞧瞧惊寰,又道:“兄弟开方也是没用,请您另请高明。”

惊寰听医生口气不好,立刻颜色更变,忙又追问道:“您瞧还有挽救么?”

那名医笑道:“挽救,怎能没有?不过兄弟实在才疏识浅……”

话只说到半截,便立起拱拱手,表示告辞。惊寰没法只得送出,仍派郭安用汽车送回。惊寰才知新妇已入危险,心里的悲痛自不必说,但对新妇还不敢露出神色,到夜里仍用旧药方煎药给新妇吃,虚报说是这名医所定的方剂。又过一日,惊寰仍不死心,又约来本埠一位名医黎桐冈先生。这位黎先生虽没辞开方,但所说的话和那位太医院长也大同小异,惊寰更凉了半截。

开过方子,惊寰送医生出了门,自觉满腹辛酸,便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忽听巷口有人喊道:“看朱媚春的新闻一个铜子。”

惊寰听了,心里一动,就将卖报的招呼过来,买了一张,拿着走回院里,且行且看。翻到里面,才在小新闻里寻着一段标着二号字的题目,是“春莲之爱”,而后又一行小题,是“门当户对妓姘伶”。惊寰脑里轰然一声,料道说的定是那件事了,便赶紧向下看,见正文是:“忆琴楼之名妓冯如莲,花容月貌,秀丽天然,北里胭脂,无出其右。惜其对待客友,松香有架,草木无情。人以其桃李冰霜,亦加原谅,故琵琶门巷,依然不断游骢。讵知妮子近来大改故常,与男伶朱媚春姘识,鹣鹣鲽鲽,双宿双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有终身相倚之意。此事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素日拜倒石榴裙下者,亦皆醒悟,已无愚人再往报效。恐其生意从此一落千丈,而朱媚春亦将名誉破产云。”

惊寰看罢,心想这段东西,虽然似通不通,却天然是天津才子派的笔墨,可还说得情真事确。这件事一传出去,如莲的生意怕要坏了。又想到报上说这事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看起来只有我一个混虫,一直蒙在鼓里。若不是那天活该看破,还不知教她骗到几时。一阵气愤,便把报撕作一圈,扔上房去。正是:天下有情痴,姑屈君掩书一哭;人间无限恨,莫嗤我取瑟而歌。后事如何,且听下面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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