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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完心事花烛谐青楼鸳盟再定 结孽冤芙蓉销粉黛棋局初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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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惊寰和如莲在忆琴楼里,为询问对联的事,才引起窃窥隔壁的一段闲文。如莲诉罢了底里,惊寰又接着向原题询问,如莲笑道:“这你问什么?惊寰哪有第二个?既落着你的下款,就算你写的也罢。”

惊寰拉着她伸手作势道:“你也不管人心里多闷得慌,还只调皮,说不说?不说看我拧你!”

如莲忙把柳腰一扭,双手护住痒处,口里却笑得格格的道:“我说我说,你别动手,深更半夜,教人听见,不定又猜说什么,又该像小旋风似的,向我娘耳朵里灌。”

惊寰听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提起你娘,我才想起,怎么今天不见?”

如莲抿着嘴道:“问我娘么,现在够身分了。古语说财大身弱,果然不假。我的事情不是好么,她一天有几十元钱下腰,自然数钱折受得不大舒服。前天就说身上不好过,烦人熬了几两烟土,带回家去将养,到今天也没回来。”

惊寰道:“你家还在那里住么?”

如莲点点头,又将香肩向惊寰微靠道:“你不是正风雷火急的问我对联的事?怎又胡扯乱拉起来?”

说着也不等惊寰答话,就又接着道:“你听啊,那对联是国四纯写的。”

惊寰诧异道:“他写的,怎会落我的下款?”

如莲笑道:“我的傻爷,怎这样想不开,是他为我写的呀!不是方才我对你说过,我瞧国四纯那样年纪,不奸不邪,每逢他来时,就真当他个老人家看待,他也很怜恤我,我那些日不是正想你么?想得我成天神魂颠倒,有一日国四纯来,瞧出我神不守舍,头一句便问我是不是正想他的干女婿,我自然不承认,哪知道这老头子真会说,开导了我老半天,句句话都听着教人难过,我也是为想你想得昏了,恨不得向人诉诉衷肠,到底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把咱俩的事约略告诉了他。他听了倒很是赞叹,又抛了半天文,说什么这才是性情之正,又劝我务必志坚金石,跟你从一而终,万不可中途改节。还说日后得了机会,还要见见你呢!我从那天更知道他是好人,加倍对他感激,过几天他就送了这副对联来,对我说,这副对子算是他代那陆惊寰送给我的,教我挂在床头,天天看着这上面的惊寰两字,一则见名如见人,二则免得忘了旧情。你说这老头子多有趣儿!他又说,他是老得快死了,世上的艳福已没了分,不过还愿意瞧着旁的青年男女成了美眷,比他自己享受还要痛快呢!”

惊寰听了才恍然大悟,又暗自感念这国四纯,果然是个有风趣的老名士,日后有缘,真该追陪杖履。想着便向如莲笑道:“你的福分不小,又认了这样一个干爹,真给你撑腰。现在他既然拿出作爹的面目来,劝你跟我,将来我要真抛弃了你,说不定他还许端起岳父大人的架子来跟我不依呢!”

如莲听了,忽然从惊寰怀里挣出了身子,走到床上躺倒,叹息了一声,就闭目不语。

惊寰情知又惹了祸,但不知是哪句话惹恼她,忙赶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才问了句“怎么了?”

如莲已把手夺开,一翻身又躲向床里。惊寰又探身向前,脸儿偎着她的背儿,悄央道:“好妹妹,我又得罪你了,你说是为什么,我教你出气。”

说着头儿只在她背上揉搓,如莲已躲到墙上,再没处可躲,便倏然坐起来,自己仰望屋顶,冷笑道:“人心里别藏着事,藏着事不留神就许说出来。本来时时就存着抛弃我的心,今天可说出来了,我算明白了。”

惊寰这时才知是为自己说话欠斟酌,又惹她犯了小心眼,才要答话,如莲又接着道:“我本是个苦鬼儿,有爹娘也跟没有一样,这干爹更管不着那种局外事,您陆少爷满不用介意,该怎着就怎着,莫说抛了我,就是杀了我,也没人找你不依。本来您家里已有了个好太太,自然拿我当了玩物。告诉你句放心的,我们本和少爷玩的小哈巴狗一样,高兴叫过来逗逗,不高兴一脚踢开,这狗还敢咬人?”

惊寰听了心里好生委屈,又自恨说话太不打草稿,只可稳住心气,轻轻摇撼她道:“妹妹,你说这话,难道就不怕出了人心?我为你把命全下上了,你还挤逼我,教我还说什么?我也不管迷信不迷信,除了赌咒,也没旁的法。好,你起来,听我赌誓!”

说着便要下床,倒被如莲一把拉住。惊寰搔着头道:“空口说,你不信,赌咒你又不许,你教我怎么好!”

如莲拉着惊寰,好半晌望着窗外的月色不作声,沉一会忽然笑道:“傻子,急什么,我逗你呢!看你刚梳顺了的头发,又抓得像个小蓬头鬼。”

惊寰撅着嘴道:“好姑奶奶,只顾你拿人开心,可也不问人家怎么难受,你以后打我骂我全好,积些德,别逗我了!”

如莲好像没听见一样,又凝住了眼神,牙咬着唇儿,呆呆的不语。惊寰又说了几句话,也不见她答应,过了两分钟工夫,忽然她使劲抓住惊寰的肩膊,痴痴的道:“我这话再说真絮烦了,我本知道你跟我是真实心意,可是我总不放心。”

惊寰着急道:“你又来了!真恨我不能把心掏给你看看。”

如莲默然道:“只为不能,我才不放心啊!本来你瞧不见我的心,我瞧不见你的心,就像隔着宝盒子押宝一样,谁能知道盒里是黑是红?我就是死了,你还当你的陆少爷,可是你要跟我变了心,我这一世就完了,这是小事么?你还怨我絮叨。”

惊寰听她说得凄怆,也潸然欲泪,忙搂住她道:“你说的也有理,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呀!”

说着又顿足自语道:“老天爷!可难死我,我有什么法子教你放心?”

如莲按着他的身子跳下床来,立在他面前道:“你别笑我傻,你应我一件事,我虽不放了心,也安了心。”

惊寰道:“你说你说,我的命都属你管。什么事都应你。”

如莲笑道:“是么?好,你等着。”

说着一转身走出去,须臾从外面抱进一对烛台,一个香炉,惊寰认得这是堂屋供佛的。如莲又从屋中小橱里拿出许多果品,用小茶盘摆了一盘苹果,一盘桔子,一盘橄榄,一盘蜜枣,都移到窗前小茶几上,排成一行。又把烛台和香炉放在正中,燃了红烛,点着供香,立刻烛光烟气,和窗外照入的明月,氤氲得这小窗一角别有风光。惊寰瞧她收拾得十分有趣,却不晓有何道理。如莲摆弄完了,忙走过倚在惊寰身上,指着那香案笑道:“你瞧见么?”

惊寰道:“这又是什么故事?”

如莲又移身躲开,规规矩矩的立着道:“姓陆的,早晚我是嫁定你了,将来到了那天,一乘小轿把我搭进陆府,遍地磕头,完了就算个姨太太。要想坐花轿拜天地,那样风光风光,是今生休想的了。旁人不抬举我,我不会自己抬举?你看这个香案,只当供的是你家的祖先牌位,你要真心待我,现在咱俩就在这里拜

天地。以前空口的话全不算,今天有这一拜,咱们的事才算定局。咱俩要是赌咒发誓,也趁这时候,你要看我身分不够,不配同你拜天地,或者要是已经后悔了呢,那就……”

话未说完,惊寰已不再分说,竟拉着她的衣角,噗咚一声便跪在香案前,如莲急忙也跟着跪倒,两个先互相一看,惊寰方要开口,如莲满面庄严的道:“赌咒只要心里赌,不必说出来,只要是真心实意,自然心到神知。不然嘴里说的厉害,脚底下跟着画不字,也是枉然。”

惊寰听了便不言语,两个只跪在窗楼筛月之下,烛影摇红之中,被香烟笼罩着,各自闭目合十,虔诚默祷。过一会,张目互视,如莲的香肩微向惊寰一触,两个便又偎倚着叩下头去,四个头叩完,互相搀扶着站直身来,同立在香案前,默然望着天上月光和窗前烛影,都觉心中从欢喜里生出悲凉,却又在悲凉里杂着欢喜,似乎都了了一宗大事。

站了一会,如莲悄然拉着惊寰,一步步的倒退,退到床边,猛地向惊寰一挤,挤得他坐在床上,如莲也扑到他怀里,头儿歪在惊寰胸际,娇喘着叹息。惊寰只觉她身上战动得像触了寒热。半晌,如莲才凄然叹道:“这我可是你的人了。”

说完又自嫣然欢笑道:“你再不要我也不成了,只这一拜,月下老人他那里已注了册,姻缘簿上有名,谁还掰的开!”

惊寰听她稚气可笑,就抚着她的鬓发,才要说话,如莲又仰首憨笑问道:“喂,这又难了,往后我叫你什么?”

惊寰也笑道:“那不随你的便?”

如莲把小嘴一鼓道:“不成,你别看这里是窑子,关上门就当咱俩的家,还许再用窑子里的招呼,教人说天生贱种,总脱不了窑气?”

说着又正色道:“以后我就是你们家人了,再不许拿我当窑姐看待。”

惊寰笑道:“始终谁拿你当窑姐看来?你却常自己糟蹋自己。”

如莲自己拧着腮边梨涡道:“我也改,我也改,这就是陆少奶奶……陆姨奶奶了,还许自己轻贱?”

说完看着惊寰一笑,就拥抱着同倒在床心,乘着满心欢喜,互相谈到将来嫁后闺房厮守的乐趣,直如身历其境,说不尽蜜爱轻怜。

腻谈了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惊寰因昨天尽日奔忙,未得休歇,如莲也因许多日刻骨相思,失眠已久,此夜又同时感情奋发,神经自然疲乏,这时更为加重了海誓山盟,心中骤得安稳,胸怀一松,都发生了甜蜜蜜的倦意,且谈且说的,就都不自觉的怡然睡去。

这样偎倚着睡了不知多大工夫,如莲正睡得香甜,忽被屋里的脚步声惊醒,先伸了一个懒腰,微欠起身,惺忪着睡眼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自己的娘正立在窗前,收拾香案上的东西。那香炉烛台业已不见,知道她已进来许久。那怜宝听得床栏有声,回头看见如莲已醒,便向着她微微一笑。如莲粉面绯红,又无话可说,只可也向怜宝一笑。又瞧见怜宝笑着把嘴向惊寰一努,如莲莫明其妙,便要去推醒惊寰。怜宝悄声道:“教他睡吧,别闹醒了。他几时来的?”

如莲想了想,冲口答道:“昨天十二点来,住了一夜。”

怜宝还未答言,惊寰业已闻声醒了,翻身坐起,用手揉揉眼睛,先望望如莲,又瞧见了怜宝。他因还在睡意朦胧,神智未清,不由得惊慌失色,忙把脚垂下地来,在床边晃动着寻觅鞋子,却忘了鞋子还自穿在脚上。怜宝看着好笑,忙叫道:“陆少爷再睡一会,天还不晚,才十二点多钟。”

惊寰听得更慌了神,便跳下地来,也不顾和怜宝说话,就自叫道:“糟了糟了,怎一沉就睡到这时候,查出来又是麻烦。”

就跳着寻找衣帽要走。如莲拉住他道:“忙什么?起晚了误什么事?有天大的事也要洗脸吃点心再走。”

惊寰揉着眼发急道:“你不知道,这工夫我父亲早起床了,要查问我知道不在家,又有罪受。”

怜宝又接口道:“就是忙着不吃点心,也该洗脸再走。”

说完就向外面喊了一声“打脸水”,外面有人答应,惊寰只得焦着心等候。这时怜宝向如莲道:“要不我也不这们早来,你不晓得咱家又出了新鲜事,你那个爹又回来了。”

如莲方一怔神,怜宝又接着道:“就是上回跟咱怄气走了的,如今又没皮没脸的跑回来,大约是听见咱剩了钱,又跑来找乐子。这回倒客气了,教我接你回去看看呢!可是老夫老妻的,我又说不上不留,所以想跟孩子你商量商量。”

如莲怔了一会,才道:“什么话呢?爹回来不是喜事?我更应当孝顺。爹倒是好心人,您别错想。”

说着就有旁的仆妇送进来洗漱器具,惊寰牵记着回家受责,也不顾听她母女说话,胡乱洗完脸,穿了衣服,瞧了瞧如莲,向怜宝说句:“明天见”,便自走出。那怜宝也正有事在心,没心情花言巧语,只虚让了一声。如莲却十分焦急,知道他这一去又不知何日再来,想着有许多话和他说,却因怜宝在旁不便,只可装作送出,和惊寰低声说了一声“得便千万勤来,别忘我苦”,也没得惊寰答言,便眼看他出屋而去。她们母女自回小房子去家人相聚不提。

却说惊寰出了忆琴楼,忙忙地坐了洋车赶回家,才一进门,就见老仆郭安迎面说道:“少爷,你又上哪里去,到这时才回来?里面都等急了!”

惊寰大惊问道:“怎么?老爷找我了么?”

说着脸上吓得面无人色,郭安笑道:“您别害怕,不是老爷找,表少爷从十一点就来,在书房等了你一点多钟咧!”

惊寰听了,才略放下心,自己擦擦冷汗,便自走进书房。只见若愚正坐在桌边,看他写的白折,神色安然,依旧不改常度。见惊寰进来,便笑道:“表弟来了,恭喜你,白折子写得不错,就中了探花郎。”

说着见惊寰不懂,便又申说道:“昨夜晚出去,这辰光才回来,上哪里探花去咧?”

惊寰脸上一红,便打岔道:“表哥,你几时来的?是不是才出习艺所?上后边去了没有?”

若愚笑道:“九点多钟就放出来,到家里一看,就跑来谢你,直蹲了我这半天。你大清晨不在家,情知你又上那地方瞧相好的,怎敢到后边给你惹祸?”

说着就又把自己为到赌局闲坐被抓的经过,略述了一遍,并深谢了惊寰的奔走。

惊寰谦逊了两句,兄弟两个便闲谈起来。若愚故意勾挑道:“表弟,你这些日常出去么?”

惊寰撅着嘴道:“你真犯了罪下狱,还是短期。像我才是永久监禁的囚犯。两三个月,只昨天为你的事出了一次门,夜晚又借你为由跟娘说个瞎话,又出去一次。这次回来算是野鸟又入了笼,不知哪年哪月才得宽恩呢。”

若愚听了故意作色道:“我姑丈脾气也是太滞,管儿子也得有煞有放,哪许一关就是好几个月?就是管贼也不至这样!等闷出病来,又该傻了。等会儿我见姑丈给劝劝,过了这些日,气也该消了,或许准你讨保释放。可是我脱不了保人的干系,你要给我作脸,倘然再出去胡闯,惹出事可对不住我!”

惊寰忙站起作揖打恭地道:“好表哥,你慈悲慈悲,给讨个人情,把我饶了,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

若愚笑道:“呸!你还是忘了我好,别等到你跟那个小情人如此如彼的时节,再念诵我,那我该打紫花嚏喷了。”

惊寰听了又羞恼不依,就和若愚揉搓了一会。

这时仆人已摆上午饭,兄弟俩同桌吃了,到饭后惹愚才进里院去。惊寰自在书房静待好音。等过一两点钟工夫,若愚才从里院出来,进书房先向惊寰长揖笑道:“恭喜贤弟,从此你算变了自去自来梁上燕,好去陪你那个相亲相近水中鸥。我可不容易,差些说破了嘴,姑夫才应我告诉门房不拦你出门,你赔我嘴皮。”

惊寰惊喜道:“是么?”

若愚道:“怎么不是?不过请你原谅我,却对不住你那个情人,跟姑丈说,惊寰认识的婊子已害弱病死了,再没处去荒唐,姑丈才放心应允,可是白折子还须照写。”

惊寰斜了他一眼道:“红口白牙的,为什么咒人?”

若愚撇着嘴道:“啧啧啧,怨我咒人,你既不愿意,好,等我再去告诉姑丈,说那婊子没死,惊寰出去大有可危,特此更正,请将成命收回,并祈严申门禁。”

说着转头就向外走,惊寰忙一把拉住,又陪笑央告道:“表哥瞧我,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积些阴功吧。”

若愚一笑也就罢手。又互相谈笑一会,若愚别去。

惊寰居然在家里忍了一夜,到次日又忍了一天,熬到夜里,可忍不住了。十点钟过后,便梳洗出门。门房中因奉了上面的话,并未拦阻。

惊寰到街上雇了车,一溜烟跑到普天群芳馆后身,进了忆琴楼,由伙计让到楼上一间小屋中坐下,那伙计喊了声“大姑娘”,沉一会便见如莲柳眉深蹙,玉靥含嗔,带着怒色愁容,袅袅婷婷走进。瞧见惊寰,粉面忽然生了无边春色,那樱唇里的小白牙儿,自然的辗然微露,站在惊寰身边,只望着他笑。惊寰见屋里有伙计出入,不好意思说话,如莲却已经伸玉腕,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悄声道:“昨天回去没挨说么?我直担了两天心。哦,一定没破案。”

惊寰不晓得她何以知道,便愕然相视。如莲笑道:“我会算卦,出名的未卜先知。你真是糊涂行子,这还不好明白,昨天要破了案,今天你会出得来?”

惊寰方觉恍然,不由也笑了。这时屋里已烟茶俱备,只剩下他们两人。如莲向屋中四面看了一眼,自己皱了皱眉,又咬牙发恨。惊寰道:“罚你罚你,昨天才说得好,你又给我丑脸瞧了。”

如莲强自笑道:“不是给你丑脸瞧,这间破屋子怎么教你坐?偏偏我那屋又教癞皮象搭了窝,一时腾不下来,这怎么办?”

惊寰笑道:“你何必着急,在哪屋不是一样,我还在乎这个?”

如莲寒着脸道:“你不在乎我在乎,眼睁睁咱的屋子,教臭母猪打腻,咱打不进去,这还有天理么?偏这里的缺德规矩,不许赶他们走,腻了七八个钟头了,我只躲在旁屋,连面也不见,还撒泼打滚的不走,大约是看准了坟地,要在这儿寿终外寝咧!五六个人狼号鬼叫,你听,教人真讨厌死。”

惊寰侧耳听时,果然从里面如莲屋里送出杂乱像破锣的歌唱声,还有个破胡琴夹在里面吱口丑,真教人听着刺耳。如莲拉着惊寰,怔了半天神,忽然眉头一展,用玉臂环着惊寰的脖颈,欣然笑道:“喂,我问你假如将来我嫁你以后,咱们受了大穷,一同住在破瓦寒窑,你受得了不?”

惊寰笑道:“你就是我的高楼大厦,只要守着你,就是在狗窝里我也当是天堂。”

如莲轻轻在惊寰颈上嘘着气道:“你这话是真的?”

惊寰点头,如莲道:“好,咱们今天只当受了穷,先在这破屋里避难,让他们给我看屋子,咱们在这儿先乐。反正这里不是他们罗氏先茔,早晚有个滚蛋。”

说完就飘然走出,沉一会进来,手里端着个小攒盒,盛的是些果品零食之物,放在小床上面,拉着惊寰叠坐对食。

如莲拿起一片桃脯,自己咬了一半,剩下的填到惊寰口里,忽的嫣然一笑。惊寰道:“你笑什么?”

如莲又拍着床格格笑道:“我笑天底下竟有不懂香臭的,给他一块驴粪球,会抱着当元宝肉。这人你也见过,当初我在松风楼上台,龙须座上不是总坐着个大黑花脸,常对着我邪叫?他捧我比你还早呢!”

惊寰道:“哦哦,我记得,有这们个粗人。”

如莲笑道:“岂止粗呢,简直不是人!他姓罗,也是开窑子出身,我进莺春院,他还捧了牌饭局,差些没教我们耍杀,气得赌誓骂街的跑了。我想他一定恨苦了我,不再来了,哪知昨天又赶了来,打了三四点钟的茶围。我只给他个三闪一送,连话也没说一句。人家不识数的,居然开了十块钱的盘子,你说新鲜不?我也明白,他是要学个烈女怕磨夫,长线放大风筝。嘻嘻,小子错想了,就凭他铁梁磨成针,也别想我正眼看一下。”

惊寰听着却暗自感想:人的阶级,真关系非浅,我迷恋如莲,就成了感恩知己;这姓罗的也一样爱她,却只落她讨厌,看起来他倒很可怜。再说他那样一个粗人,竟也能看出如莲的好处,倒不失为与我同心。不过像如莲那样孤介,怕这一世也不会给他个笑脸看,我要是他,真伤心死了!想着便道:“你又何必这样固执,他既如此仰望你,你就稍为给他点颜色,也不为过。”

如莲听了,怫然变色道:“咦,这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你的女人,能教她给别人点颜色,你还是不拿我当你的人哪!不然你不会说这话,照样看我是小窑姐,大道上的驴,谁爱骑谁骑。好,依你依你,我就去……”

说着站起向外便走,惊寰连忙扯住,自知又惹了祸,非是一半句话所能解释,只可走个近路,扶着她的肩儿,便跪在床沿上。如莲回头看见,噗哧笑道:“瞧你这松样,高了兴就顺口胡噙,惹了祸就立见矮人,教我哪只眼看得上!”

说着便按惊寰卧倒,自己坐到他怀里道:“我也知道你是无心所说,可是人家听着多们寒心?谁家男人能教媳妇跟旁人去上劲?也许只你们陆家有这规矩。”

惊寰陪笑道:“完了完了,难道我就白给你下一跪,还不饶人。”

如莲笑道:“不看你吓得小可怜似的,今天我……”

惊寰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你也是饶我,你不疼我还疼谁呢?”

如莲微拧着他的嘴道:“看你这小嘴多会说话,真是打哭了哄笑了,我算怕你。”

正说时,忽见门帘一动,似乎有人揭开个小缝儿朝里看,接着又人影一晃。如莲喊道:“谁呀?”

忙立起赶出去,只听一阵脚步声走进对面屋里,到掀帘看时,业已不见人影。如莲气得骂了一声,又走回来,还恨恨地道:“这有什么可看,屋里没大河,倒出来王八探头儿了,也不怕害眼,瞎你们个混账东西!”

说着又向惊寰道:“我早知道这间屋子犯病,凡是上厕所的,都从这门前过,有讨厌鬼就探头探脑。”

惊寰道:“罢呀,看也看不了什么去,咱们也不怕看。”

如莲仍坐在他身畔道:“不是怕看,是可气,他们欺负人!”

说着,忽听那边屋里呛啷啷的接续着发出许多奇怪声音,细听像好些块洋钱从高处落到桌上,接着就听有人跳得楼板山响,高声骂道:“他妈的,咱爷们不能嫖了,人死兔子活的年头,只要年轻俊头,不管够朋友不够朋友就得姑娘的宠。这种兔子也恨不得认窑姐当亲妈,都钻进××里去偷摸,把花钱的大爷扔到水桶里,我把你小兔子的,是人物你出来!”

这个人骂到这里,又有人接着骂道:“九爷,瞧我的,只要这小东西敢露头,我立刻教他见见世面!这地方是好朋友来的,仗着俊头找便宜,你走不开,不服你出来。”

旁边又有几个人也跟着鼓噪,惊寰听那声音是出在对面如莲屋内,却不知他们是向谁叫骂。

如莲却听得变了颜色,暗料道:“方才定是罗九的一般人到这屋探门缝,看见自己和惊寰的亲密情形,回去报告了罗九,他本就被甩情急,再加上吃醋,自然闹起来。”

不由得芳心乱跳,自想我虽不怕他们,惊寰可是个公子哥儿,要吃了亏怎好?这时惊寰问道:“你那屋里的客是和谁打架?”

如莲咬牙变色道:“傻子,你还听不出来?”

说到这里,又恐说明了教惊寰担惊,忙改口道:“你不知道,这群东西不定又闹什么。”

正说时,只听外面有伙计喊“大姑娘”,如莲应了一声,忙回头嘱咐惊寰道:“你只在屋里坐着,不论谁招呼你也别出去,我去看看就来。”

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出去。惊寰因为自己并未惹人,绝未想到他们是骂自己,不过只担心怕他们打起架来,如莲夹在中间受了误伤,便站起来立在门边,隔帘窥听。只听如莲已走进那边屋里,朗声说道:“众位二爷,方才是哪位闹气,这里谁敢得罪二爷们?众位来到这里,就是照应我,多少得赏我点面子,有什么事慢说。大灯花儿的时候,别搅人夜开窑子的买卖。”

接着便听有个粗哑喉咙喊道:“完了完了,咱这钱不能花了。”

接着就听如莲顶着道:“二爷花钱的事本是随心草,想在哪里花在哪里花。众位要捧我呢,我承情。要不愿意在这里花呢,我也没拉着扯着。众位哪里花钱不为找乐?何为单在这里怄气?”

惊寰听如莲说话,太为冷硬,怕她惹翻这群粗人,吃了眼前亏,自想这些人要敢和如莲动武,我便拼出死去,也要把她救出,便自暗暗挽袖提鞋的准备。哪知那些人听了如莲这一番话,半晌也没人答语。后来又是那粗哑喉咙喊道:“你这里我是不能来了。这里是敬小不敬老,只有小白脸儿吃香,熟语说父子不同嫖,既是我儿子招呼了你,我哪能再来!”

又听如莲回语道:“二爷别说便宜话,除了有钱王八大三辈的人,其余上我这儿来的大小都是爷字辈。”

惊寰从没入耳过这种市井俚语,哪里听得出那人所说的儿子是骂的自己?更听不出如莲口角尖利,已替自己找回便宜,反倒骂了他们。这时又听另有人说道:“钱不是开了么?哥们咱走,到外面等那小子!”

那粗哑喉咙冷笑道:“走倒好走,可得走呀,我尽不走呢,非要跟那小子打个兔滚鹰飞!那小子要是懂事的,教他出来,跟大爷打个照面。”

接着又有人道:“对对,咱就跟他耗着,给他个厉害瞧瞧!”

又听如莲高声道:“众位这是跟谁过不去?要是跟我请说话,我既干这个,没事不敢惹事,遇上事也不能怕事。”

这时那粗哑喉咙却妮声道:“我怎能眼你过不去?爱你还爱不够呢!就是跟对屋那小子,教他把眼擦亮点,敢搅我罗九爷的人儿,留神两只腿。”

惊寰听到对屋那小子几个字,才知他们是和自己吃醋,不由吓得心里乱跳,忙偷隔帘缝向外瞧,又听如莲没好气地说道:“众位不走,就坐着,这本是耗财买脸的地方。”

说着见她一摔帘子,便走出来,进了这边屋里,正撞到惊寰怀里,就一把拉住惊寰的手,对着他落下泪来。

惊寰摸着她的手已气得冰凉,便安慰她道:“瞧你气得这样,跟他们这群人还真生气?”

如莲走到床边坐下,望着惊寰怔了半晌,几乎把两道弯眉愁得都皱到一处,忽然叹口气道:“还是告诉你吧,不然也许误事。你说他们骂的是谁?骂的是你。这群不通人性的东西,沾了争风吃醋,什么事都办得出来。其实没有大不了,不过你这样的人,不犯受他们的屈。”

说着见惊寰脸上变色,忙又安慰道:“你不必怕,他们也只嘴里闹得凶,难道说世上没了王法?不过咱们不值得跟畜类计较,在这里有我呢,你万吃不了亏。”

说完自己又沉吟一会道:“惹不起咱躲得起,我看你……不如……”

说着又狠狠心道:“不如回去吧!要是他们先走了你再出去,我倒不放心。让他们搅,反正没咱们日子长。你明天日里再来。”

便替惊寰把帽子戴上,又自己从袋里拿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惊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莲道:“从你来哪一回不是这样?不过你没看见。这会儿问这闲事干什么?走吧!我送你出去。”

说罢推着惊寰出了屋子,轻轻的相随着下了楼。

走到门口,惊寰便教她回去。如莲道:“我索性再送你几步。”

说着抬头见巷中并无行人,就和惊寰并肩挽手,向巷口走去,悄悄向他道:“这都是咱们的魔障,你也不必惧怯,明天千万来。”

惊寰点头道:“一定来,三四点钟必到。”

说着已拐过巷口,两人正要分手,忽见墙角电灯杆下黑忽忽的蹲着两个人影,忽然其中一个歪带帽斜瞪眼的流氓式人物,迎头向他们走来,冷不防向惊寰身上一撞,几乎把惊寰撞个龙踵,却反向惊寰目大叱道:“你这小子,怎走路不长眼睛,愣往人上走,把我的鞋踏了。小子,赔鞋!”

惊寰哪经过这种阵式?见这人突如其来,混横无理,不知该如何应付。正在张口结舌,那人又叫道:“小子!你不赔,今天打完你再打官司。”

说着就要抓惊寰的衣领,电杆下蹲着的那个,也跑过来,作式要向惊寰殴打。

这时惊寰已吓得没了脉,要逃都跑不动。如莲却已挺身跳到惊寰面前,遮住他的身体,口里却岔了声音地狂喊巡捕。那两个人一惊,只从惊寰头上把帽子抓去,便窜入黑影里跑了。如莲这才扶着惊寰,替他抚摩胸口,连说:“别怕别怕,他们都跑了。”

惊寰须臾惊定,才颤颤地道:“这都是哪里的事?凭空跳出人来打架。”

如莲也翻着眼道:“怎今天净遇见这种事?哦哦,这里面怕有说处,要不是我跟出来,还不吓坏你?这里不能久站,有话明天再说,咱快上街口,雇洋车你快回家。”

说完拉了惊寰奔到街口,喊来辆洋车,瞧着惊寰坐上去,直看车走入人群闹市之中,知道再没危险才踽踽回到班子里,自去纳闷不提。

再说惊寰跑回家去,悄悄叫开门,溜进书房,摸黑儿捻亮了灯。原来就带着惊悸悲烦,到房中又添了寂寞,自想要倒头便睡。走到床前,见衾枕已铺陈得齐齐整整,茶几上摆列着几样精致果品,床头又多了个小花包袱,打开看时,原来是崭新的一件花纺绸长衫,一件青纱马褂,还有一身洋绉紧身内衣。惊寰看了不解,正自诧异,鼻端忽闻得一阵馨香,既浓且洌,自疑惑道:“这屋里没摆花儿呀!”

及至转脸看时,只见临窗桌上的哥窑小花瓶里,却承着一丛绿茎,原来是青葱的艾叶,不禁自叹道:“我真过昏了,不想一转眼又到五月节咧!”

他念到五月节,已然悟到床上衣服的来源,暗道:“是了,这衣服定是新妇给我亲手裁缝,算是送我的端阳节礼。颜色还真可我的意,大可穿起来试试。倘若可体,明天去看如莲,便好穿着去。”

想着便要拿起伸袖,忽自转念道:“我别上当,这又是她的法术,借衣服来试我的心。我若穿了,就算受了她的贿赂,又像跟她有情了。不穿不穿,一定不穿!可是人家为我真费尽了心,我这不太狠么?”

略一沉吟,忽又自己顿足道:“我又想这个了!心悬两地,混账东西,简直扔在一边,装个没看见,岂不干脆爽快!”

想着便把衣服包好,丢在椅子上,自去上床安寝。回想方才所遇的事体,窑子里被罗九骂了一顿,出来又遇见强盗式的流氓,怎这样巧?一连就遇两桩逆事,真有些蹊跷。幸亏如莲卫护着我,要不然还不定怎样,她一个弱女子,平常娇怯怯的,想不到遇了事竟这样勇烈。我一个男子,倒要受她的保护,真可愧得很!又想如莲这样胆大口辣,哪里是她的素习,不过只因为了我,不敢的也敢,就全拼出去了。有此等真情,什么事不能作?平常我只觉她可怜可爱,到今天才又知道她更可敬呢!可是她如此待我,我将来该怎样报答她呢?这样想了一会,再回忆到那些流氓,不由又自胆怯,忆琴楼虽是个销魂所在,却又是危险地方,倘或常遇见罗九和那群流氓,倒教人可怕,日后去了,定担惊受恐的不得舒服。想着又自奋然道:“如莲能为我拼命,我怎不能为她受屈?谁敢无故杀人?就是有人杀我,我为如莲死了也值得。”

他这样想来,心里倒觉一松,竟自睡去。

到次日清晨醒来,吃过午饭,等到两点多钟,才带着一团高兴,慢慢地走出家门。因见天气晴和,又想到昨天和如莲约定的是三四点钟,此刻去似嫌太早,便不雇车,自己缓缓的走了去。一路绝不东瞧西望,只低着头默想和如莲厮守时的情趣,见面时该说什么,又怎么哄她高兴。这样的且想且行,倒忘了路远,只觉不大的工夫,便走到普天群芳馆的门首,瞧瞧手表,已经过了三点,知道正是时候。从这里进巷,不多几个转折,就是忆琴楼。进去便可跟情人握手欢聚,不由得意下欣然,就兴匆匆拐入巷口,仍旧低着头,走了不到几步,忽听远远的有人喊了一声,只听得一个“陆”字,声音十分耳熟。抬头看时,却不见有人,疑惑自己听错了,或是喊的人不是叫自己,略一驻步,仍要前行。不想这时又听有人喊了一声“陆”,接着便见从前面一家小鲜果铺里,出来一个穿湖色旗袍的女郎,直向自己跑来,细看时竟是如莲。

如莲跑到惊寰跟前,娇喘嘘嘘的先顾不得说话,就抓住惊寰手。惊寰还以为她正在鲜果铺买东西,瞧见自己,跑来迎接,便握着她的手,仍要向前走去。如莲这时才喘过一口气,把惊寰拉回来道:“别走,那里去不得,跟我来。”

说着扯了惊寰,慌慌张张地仍向来路走去。出了巷口,穿过大街,又走入一条小巷,如莲才放慢了脚步,松了惊寰的手,喘了一口气道:“你这时才来,我在鲜果铺等你有一点钟。我知道你来必进这条巷口,所以在那里迎着你。幸亏你没从别的路径闯进去。”

惊寰愕然道:“怎的?你迎我干什么?”

如莲咬牙道:“咱们也不是哪一世没烧高香,竟遇着这些魔难。听我告诉你,昨天你走了,罗九那群东西也跟着滚了蛋。我就估量着事情奇怪,怎么好不生的都找寻起你来?辗转着我半夜也没睡,想不到今天才过了正午,罗九那群人又冒了来。我正在屋里睡觉,不睁眼的伙计就把他们让进外屋,伙计不敢得罪他们,要喊醒我,他们倒像会体贴人似的不教惊动我。其实我早醒了,只躺在床上懒得出去。他们以为我还做梦呢,就唧唧咕咕的说他们臭狗风的黑话。我什么不懂得,又只隔着一道板墙子,影影绰绰的听他们说,要跟你打架斗殴,---也不明白他们怎会知道你姓陆,又说外边也预备好了人,哪里遇见就哪里打。这一下真把我吓麻了脉,赶紧穿衣服下床,看看钟,幸喜还不到两点,草草地洗了脸,出去应酬他们几句,就跑到门口站了会,果然看见有三四个横眉竖眼的落道人,在巷里来回巡游,昨夜抢你帽子的人好像也在里面。我看这种情形,料着定是他们要跟你闹事,又不明白你只上我这里来过两趟,又没得罪人,怎会招了这么大的风。我也顾不得细想了,只怕你一步闯进来,吃了他们的亏。你一个少爷学生,哪禁得这个,要教他们沾一指头,再枪毙了他们也顺不了气。我一时没了主意,只站在门首怔着。后来一想不好,你只要进了胡同,他们一定动手,说不定地面巡捕也跟他们合着,那时我再长出八只手也护不住你。所以跑到巷口等你,想把你迎回去就没事了。哪知等得工夫太大,走路的人都远远的围着我看,我不好意思,才进鲜果铺去买纸烟,不想你正跑了来。看起来这忆琴楼你不能来了。”

惊寰听完,急得筋都暴起,发急道:“这都是哪里的事?尽遇这些冤孽。忆琴楼不能来,我怎么见你?难道说咱们就这样让他们搅散了?他们搅得我不能见你,我也活不了,不如跟他们拼了这条命!”

说着就要往回跑去,如莲忙横身挡住,道:“你拼死,跟他们不值得。”

说完又拉惊寰照旧向前走,惊寰扭着脖子道:“不拼命怎成?眼睁我以后就见不了你。”

如莲把手里才买的纸烟抽出一支,递给惊寰,替他划火柴点着,忽地一顿小脚,笑道:“好傻好傻,你怎只一条心眼?我不是卖给忆琴楼的,不许离开这里么?这里你不能来,我不会挪到别处去?再说我下窑子是为你,没有你来,我还下什么窑子?这处不好上那处,要是全不好,我还许蹲在家里专等你呢!”

惊寰听了心里才略觉开展。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惊寰道:“忆琴楼去不得,咱们这是往哪里?”

如莲道:“哪里去?上我家里去。拐过角去,咱就雇车。”

惊寰问道:“家里方便么?你娘不是正在家?”

如莲笑道:“岂止娘在家,还有个爹呢!回家就把他们全打发出去。咱们又没事背人,有什么不方便?全吃着我喝着我,谁敢管我的事。”

惊寰听了不语。

这时路上正停着两辆洋车,如莲便唤过说了地址,两人坐上去,便跑起来,不大工夫已经到了。惊寰下了车,望着那一间小楼叹息道:“这地方我也有四个月没来了,想起当初天天来这儿巡逻,连这间楼上下一共多少层砖,我都数过一百多遍了,想不到今天我同你一块儿又进这门。”

如莲也叹了一声,接着又向他一笑,随将身靠他肩膀道:“这会儿用不着你叹古悲今,快进去吧!”

说着伸手把门推开,向惊寰笑着一点头儿,自己先走进去,惊寰也挨身随入。两个人慢慢走上楼梯,如莲悄声道:“我这爹许正在家,他是个粗人,他不理你,你也不必理他。”

惊寰点头答应,便同走入。

如莲才一推门,只闻得烟气扑鼻,暖气扑面。向屋中看,却不见有人,低头瞧,才见周七正蹲在屋角,守着一个炭炉,在那里熬鸦片烟。如莲便拉着惊寰走入,向周七道:“爹,您没出门?娘在家么?”

那周七正被火烤得冒着腾腾大汗,筋暴面红,见如莲拉着个风流少年进来,便瞪着大眼向惊寰看,更显出十分凶相,惊寰不禁吓得心里乱跳。周七眼瞪着惊寰,嘴里却答应如莲道:“她没在家,被黎老姑邀去打牌了。”

如莲一面拉着惊寰走进里间,一面含笑叫道:“爹,您燃着炉子,给我们炖一壶茶。”

半晌才听周七哼着答应了一声。

惊寰走进屋里,见这间小屋虽不格局,但是什物堆得满满的,又有许多东西不合派头,看着很觉可笑。如莲见惊寰向四下观看,便笑道:“你瞧我们,不像个穷人乍富的?我娘这是有了钱,见什么爱什么,弄成这种样子,我也不管。你看鱼缸竟盛着头油,破鞋都摆在钟罩上。你屈尊些,别嫌不干净。”

惊寰才鼓着嘴要说话,如莲已推他坐在床上,笑道:“你不嫌,我知道。就是鸡窝你也能住半年,是不是?干什么又撅嘴?”

说着就偎在惊寰身旁,诉说忆琴楼和罗九的事。说了半天,还不见端茶进来。如莲隔帘叫道:“爹,茶得了么?得了说一声,我去拿。”

连说了两遍,还不闻外间答应。

如莲才要走出去看,不想门口一阵风声,接着只见门帘飕的一声抖起来多高,那高大的周七已像凶神似的叉着腰站在门前,那门帘却落到他背后。惊寰和如莲都出于不意,全大吃一惊。只见周七瞪圆了那鲜红的眼睛,好像野狗吃了死人,十分凶得可怕,却只空向惊寰瞪着眼不说话。如莲看他神气不好,知道要出祸事,怕与惊寰不利,又恨周七粗卤无礼,不由倏然白了脸,颤声道:“爹,您是……”

那周七已拍着门框跳着闹道:“我问来的这个是什么东西!教我给端茶?我是你妈的窑子大茶壶!”

如莲忙接口道:“您不愿意端就别端,何必这样!”

周七又跳道:“我伺候得着么?”

如莲倒沉下气冷笑道:“您不伺候不要紧,我伺候。谁教我是干这个的呢?可别忘了我赚钱不是为自己,一家人都跟着吃!”

周七却不答应她的腔,又骂道:“他妈的,花钱是在窑子里花,到我家里充不着大爷!”

说着又凑进一步,面对着惊寰喊道:“你这东西是姓陆不是?我早知道你是窑皮,专在窑子里撞骗,居然闹到我们孩子头上来了!你是想拐带潜逃,不然有钱不会在窑子里花,跑到我家里来商量什么?鬼鬼祟祟还有好事?孩子就是我们的摇钱树,你想动我们命根子,我跟你有死有活!”

说着就伸拳缩臂的作出要打人的姿势。惊寰见他那副凶相,已吓得瘫在床上,哪还说得出话,只翻眼望着如莲。

如莲又急又气,咬咬银牙把心一横,拼着要与周七拼命。就移身插在周七和惊寰中间,面向周七竖起柳眉大声道:“您是诚心怎么着?我既干这个,有好花钱的就许让人家进良房,怕看这个就别吃这碗饭!不是我把您请来跟我现世,是您自己奔了来。您要不痛快,发牢骚,就简直说话,跟人家客人闹什么?要是吃鱼嫌腥,就离开鱼市。要是怕丢脸,这些日吃冯家的饭,哪一顿都臊气,起头儿就不该吃!”

如莲说这几句话,自知太为刻毒,原拼着被他打个死活。哪知周七倒不和如莲生气,只自向惊寰骂道:“我们孩子护着你,是受了你的迷惑,早晚要从你身上飞了!我今天非要打你脚折胳膊断,回家去养十年伤,教你再迷惑人!你要说从今再不见我们孩子的面,我还许饶你!”

说着又扑上前去,隔着如莲伸手要抓惊寰。惊寰吓得几乎喊起来,如莲见已闹得不可开交,就一头撞入周七怀里,哭叫道:“你要打他,先打死我!”

也不知她娇弱身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周七撞得退了两步。如莲哭闹着还怕惊寰没法脱身,便头抵着周七,口里喊起救人来。

这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了人,入门瞧见这种乌乱情形,急得喊道:“你们是怎么了?”

如莲听得是怜宝的声音,更长了胆子,便推开周七,仍把身子遮着惊寰,向怜宝叫道:“娘来救命,爹要打死人呀!”

怜宝忙赶上前,将周七拉住问道:“你们怎……”

如莲已抢着道:“我带客人上家来,爹说人家不是好人,要打死人家。这是什么规矩!骂我跟客人热,好,我一定如你们的意,我要再见客,我不是人!”

说着眼珠一转,也不容怜宝说话,就又道:“说姓陆的不是好人,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我这就跟他断!”

说着转脸向惊寰使个眼色,便向外推他道:“你不是好人,你给我走。不走还等打?”

惊寰也自会意,便趁此儿走出。怜宝还拦着道:“陆少爷再坐一会,别理他,他是喝醉了。”

惊寰顾不得答言,如莲却恨恨的道:“还坐着?再坐命就没了!”

说着把惊寰推出门外,直送到楼梯。那周七还在屋里喊道:“姓陆的,你敢把我们孩子带了走!如莲你回来!”

如莲在外面高应道:“我走?两只冻脚,往哪里走?从此咱算靠住了。”

说着见惊寰已下了楼梯走出,便霍的翻身回来,到屋里向周七夷然一笑,才要坐下,忽又站起跑出外间,砰的一声把窗子开了,向楼下叫道:“姓陆的,别忘还当你的巡逻,巡逻!”

屋里周七和怜宝二人都听不出她说这话是何意思,惊寰却暗自领略了,自己懊丧回家,再期后会不提。

再说当时怜宝见周七卤莽闹出这样情形,又知如莲那种刚烈的脾气,惹恼了她,什么事当办得出来,说不定还要有个很热闹的下文。正自寻思抚慰的方法,哪知如莲从外面进来,脸上倒十分和蔼,好像气恼全消,居然还向周七和怜宝笑了笑,便坐在床上,脱下了镌花小漆皮鞋儿,随手向地下一丢,向后一仰,竟自闭眼睡去。周七见这光景,真是意想不到,只可瞧着怜宝发怔。怜宝也瞧着周七,咬牙发了一回恨,自想在如莲素日脾气上想来,料道她不能善罢干休,受了周七这样的气,居然不打不闹,绝非就能如此涵忍下去,定然从此要和家里怄上气了。她若真怄了气不去赚钱,从此就要断了财源,那可真不得了。不如赶快劝她回忆琴楼去,料道她不致怄气不去。因为她和那姓陆的只能在忆琴楼见面,在家里自然怯着周七不能来,只要我一劝她,她一定趁着坡儿回去。怜宝想得原是不错,哪知如莲因为连三并四的遇见拂逆的事,在忆琴楼是那样,到家里又是这样,想到惊寰为自己受的委屈,只觉心里一阵阵的刺疼。再前后一想,四面八方,全是魔难,惊寰已不能到忆琴楼去了,自己更不必去,竟把心肠缩得极窄,只去转那不好的念头。

怜宝先瞧着周七,把嘴向门外一努,周七退出外间屋去。怜宝便坐到如莲身边,悄声骂道:“这是从哪里赶来的害人精,吃着喝着,还不老实,管他妈的闲账!这就又快轮着滚蛋了!”

说完又摇撼着如莲的肩儿道:“孩子,你别生气,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一时不在家,这个该死的松王八就给我惹出祸来!孩子,你别介意他,他是混人。这回事就是你饶了他,我也不饶,这样还疯了他了!早晚我给你出气,孩子,起,洗洗脸,咱娘俩回忆琴楼,我还有话说呢。”

说着又轻轻推她,如莲任她推撼,只作不闻。怜宝又劝说半天,还是照样。后来她倒似乎睡着,轻轻的发出鼾息来,怜宝明知她绝没睡着,仍自己说道:“好孩子,你也别太着迷,你爹虽是混蛋,他骂那姓陆的,也是为他不是好人,怕将来骗了你害了你。本来现在年轻的人,拆白党真太多。这姓陆的当初也不过为听玩艺儿,才跟你认识,没根没派,谁能看出准是好人坏人呢?你只看他脸子好,脾气柔和,可不足为凭。娘我是这里边滚出来的人了,年轻时候上过无数的当,这种拆白党全有些个特别手段,在娘们面前装得好着哩,到将来掉在他圈里,现出原形,立刻就不是他了。”

说到这里,忽见如莲把杏眼一睁,一挺腰儿,就倏的坐起,看着怜宝道:“娘,娘,怎么您也这么说?”

说着星眸一转,把手一拍,冷笑道:“哦,这全是一手儿事,我还糊涂着呢!这倒好办了。”

说完又自睡倒。

怜宝从周七二次回来,只听他说过陆惊寰是拆白党,并虚造了许多劣迹,却不曾把若愚设计的全局告诉怜宝,怜宝又不知道今昨两天忆琴楼内外所出的事,所以此间听了如莲的话,倒猜测不出缘故,便又接着说道:“孩子,你也想想,从你长大懂了人事,娘从来没管过你,现在你赚钱养家,娘更犯不上惹你不痛快。不过你爹既知道姓陆的根底,认准他不是好人,闹也是为你好,只于他不会办事,倒闹得你面子上下不去,算起来总不是歹意。孩子,要想开了,走了穿红,还有挂绿,难道除了姓陆的,世上就再找不着好男人?”

如莲任她劝说,再不言语,怜宝真说得口干舌燥,劝到黄昏以后,知道不好办了,只可先托人到忆琴楼送信,说如莲在家里病倒,要歇上两天。好在班子里没使用押账,歇几天也无可那得。

如莲却从此一直睡到半夜也不起身,怜宝没法,又怕她出了意外,就令周七到外间去睡,自己陪她睡在一床,也不敢睡沉了,耳里偶闻一些响声,就悚然坐起,只怕如莲趁她酣睡出什么故事。不想如莲这一觉直到翌日大清晨,居然起身下床,洗漱用饭和平常一样,也照样有说有笑,和周七还是照样亲热,仿佛已忘了昨天的事。怜宝也不敢再提,倒喜喜欢欢的过了一日。到黄昏过后,怜宝又有意无意的劝她回忆琴楼去,如莲却淡淡的道:“我先不去了。”

怜宝惊愕道:“为什么?难道你还有气?”

如莲笑道:“娘,你怎不明白?昨天教你们一说,我的心跟姓陆的冰凉了,可是他免不了缠我,不如我在家里歇些日,省得跟他见面,给他个日不见日疏。这里面的事您怎么还不懂?”

怜宝才要答言,如莲又斩决说道:“我说不去就不去,谁也拉不了去。哪天高兴了就去,谁也拦不住。娘,咱们是一言一句,别找麻烦。”

周七听了倒无话可说,怜宝却料着如莲的话绝非真意,她哪能这样容易和姓陆的绝断?这明是托词和家里怄气,故意不出去赚钱,等日后家里把存项坐吃山空,饿蓝了眼,自然求她出去,她那时再端起架子,说不定提出什么条件,把家里压得贴服,以后的事便得由她自己。但再一转想,现在放她出去,也教人不放心,万一要跟姓陆的跑了呢?不如把她拘在家里,看守些日子,将来等机会再说。现在若立刻迫她出去,真是枉费唇舌,徒伤和气。想着便答应了如莲。晚饭过后,留周七和如莲在家作伴,怜宝自去到忆琴楼,替如莲去拿应用零碎物件,并向掌班特别客气的替如莲告了十天假。那掌班的因知昨晚罗九吃醋闹气的事,怕如莲为此不来,便把细情告诉了怜宝,托她回去安慰女儿,不可为躲避罗九误了自己的事。怜宝才知道此中还有这一层波折,回家便和如莲说了,并且挺着胸脯说,回到忆琴楼时,自己总跟着去,自有法子对付罗九,劝如莲不必怕他。如莲听了仍是默默不语,便把这事岔了过去。

如莲在家里这一住下,怜宝为笼络女儿的心,不知要怎么想法哄如莲欢喜,做出了万分的慈爱。周七对如莲自然也百般客气。如莲却只随随便便,一些不改常度。到夜深时,原想自己还到外间去睡,把里间让给他们,又怕勾起怜宝疑心,便照旧和怜宝一同睡下。又过了两日,如莲却嬉皮笑脸的把怜宝推到外间,教她和周七去睡。怜宝因见如莲这几日神色如常,更料定她是耗时候怄气,绝不致有意外发生,就放心让她自己睡在里间,但夜间还不免加些防备。这样又过了两日,如莲不特夜里安稳,而且白天也绝不出门。怜宝已疑心尽去,又把前事渐忘,只想再过几日,便可仍回忆琴楼做生意,除了防她另有挟制的做作,却绝没旁的猜想了。只每天晚饭后,一家人都躺在烟灯前闲谈一阵,熬到三四更天,才各自分头去睡安稳的觉。这样一转瞬间,已到了如莲回家后的第八日,这时已到了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上来。这一夜如莲特别高兴,倒在床上,一面给周七和怜宝烧烟,一面放怀谈笑。他夫妇俩见如莲高兴,也都提起兴致,把鸦片烟左一筒右一筒的,替换着吸得比平日加了一倍多。如莲却只把拇指大的烟泡烧起来,又消磨到三更天后。周七和怜宝都是老瘾,大凡吸鸦片的人,若是初吸新瘾,吸几筒便精神百倍,想睡也自不能,若是老瘾却不然了,吸得少倒睡不着觉,若吸得多了,虽是神酣体适,却又舒服得发起困睡来。这样睡着了,有烟气麻醉着,更不易醒。周七和怜宝因为无意中吸得太多,不由得都在床上困起来,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像要睡着。如莲捶着床笑叫道:“你们怎都睡了?说得好好的全闭了眼,看您二位这个神气,要睡快睡去,腾地方我也要睡呢!要不你们在这儿睡,我上外间去。”

怜宝睡眼迷离的坐起来道:“不,你要睡,还是我们走。”

说着推醒了周七,向如莲道:“我们支不住了,你把烟具收拾收拾,也就睡吧!”

说完扯着周七,一溜歪斜的走出外间,只听床板被褥一阵响,沉一会,就鼾声大起,周七的鼻息更像雷鸣。

如莲在屋里自己收拾了烟具,又默坐了一会,才站起揭帘向外间瞧了瞧,见他夫妇正东倒西歪睡得香甜,就退回身来,望着床上,悄声叨念道:“哼,你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今天可就是今天了!”

说完又沉了一会,低头瞧手上的表才三点多钟,便又倒在床上,假寐了半天,却觉心慌意乱的躺不住,再坐起来,伸手摸摸壶套里的白开水,竟还温热,便悄悄的倒了些在脸盆里,慢腾腾的洗了脸。又坐在桌前,对着镜子自己梳妆,把头发梳好,再画了眉,涂了唇,薄薄的在脸上施了脂粉。又悄悄拿出件时色衣服换上,重自坐在镜前,素手托住香腮,痴痴向镜中人面仔细端详,端详了好半晌,忽然眉头一蹙,凄然流下泪来。起初见桃花脸上,倒挂下两行泪珠,莹莹作光,在明镜中闪烁,渐渐泪在脂粉冲成的槽中不住的流下,滔滔不断,却只见泪痕在脸上湿,瞧不着凸起的泪珠了。这样过了半晌,又自己把牙咬了樱唇,蛾眉一竖,眼泪就不再流,须臾泪痕渐干,只余两行粉渍。再低头看,大襟上已湿了一大片,便长叹一声,拿起粉扑把面上泪渍掩饰得看不出来。再痴痴的对镜呆看,心里却不知思想什么,这一回看得工夫大了,只觉镜里已不见自己的面容,却见惊寰的影子在镜里对着自己,那样子像是撅着嘴生气,好像又受了什么委屈,竟是前天在忆琴楼自己怄他生气时的模样。如莲此际似已不知身在何处,只疑尚在和惊寰背人相对,猛向前一凑,再睁大了眼看时,哪里有惊寰?分明还是自己的俏影。便又是一声凄叹,眼光离开镜子,瞧到窗上,见已现出曙色,心里一动,忙站起,手儿扶着桌子,低声自语道:“一晃儿八九天了,这傻子还不知受的什么罪,听我的话来查街,这些日看不见我,还不把他急死?好在我已豁出去了,今天瞧得见也是今天,瞧不见也是今天。傻子傻子,我不管你,反正我是完了。”

说完又直着眼站了一会,再瞧窗纸已有八九成亮了,略一踌躇,便轻轻移步走出外门,见他夫妇还自睡着,便自叫道:“呀,爹和娘真困坏了,连门都忘了关,要不是我上茅房去,还不开一整夜!”

叫完见他俩并不惊醒转侧,知道早已睡觉,便蹑着步儿走出门。

下了楼梯,抬头看看,视天上晨光熹微,晓星欲灭,虽有风丝拂荡,却是吹面不寒。迎面瞧见关着的街门,不觉心里一跳,自想我这一开门,可瞧得见他么?论说我告诉他来巡逻,他没个不来。可是一连巡了八九天,哪保准他今天还来?咳,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看我们的缘分。他若是来,还能见我一面,他要不来,以后只好拿梦梦我吧!想着把心气一沉,走到门前,轻轻拔开了插关,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看时,对面哪有人影?便自语道:“是不是?人家就是活该死的,总该在这里当蹲门貂?哪来这们大的耐心烦?完了!真要来世再见了。”

想着却又忍不住的顺着门缝探出头儿去,向东一看,冷静静只瞧得一带砖墙。再回头向西瞧时,想不到竟有个人正往西走去,定睛细看,可不是惊寰是谁?如莲心里一阵畅快,几乎叫将起来,小嘴一张忙又闭上,就走出门向惊寰赶去。走不几步,惊寰恰已回头看见,霍的转身迎来,两个人撞到一处,如莲像发狂似的跳去,搂住惊寰的颊颈,像咬人似的吻了他唇儿一下。惊寰斗然一惊道:“你怎样?你家里怎样?怎这几天都见不着你……”

如莲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自欢跃道:“我可又见着你了!我想不到还见着你。走走,这里不行,还是上院里去。”

说着拉了惊寰向回里走。

来到了自家门首,慢慢走进了门,又将门关上。如莲向四下一看,就走向楼梯后面堆柴木的地方,把柴草推平了,自己坐下,拉惊寰坐在她膝上,道:“这块儿还僻静,你只当是待客厅。”

惊寰瞧着她的脸儿道:“哪里不行?还说这些闲话。你那个爹在家么?那天是怎么回事?我真怕死!”

如莲偎着他的肩儿道:“那天真吓坏你了,他要是我的爹,我应该替他向你赔罪,他本来就不是我的爹么,也不知是从哪棵树结出来的,硬派我管他叫爹。我……”

惊寰接口道:“你先别说那个,到底那天怎样了?”

如莲摇首道:“你且别忙,慢慢听我说。这里面的事情我全明白了,你说那几天事情出的多么奇怪,罗九要打你,忆琴楼门口的流氓要打你,我那个爹周七要打你,怎么都出在一时凑到一块呢?”

惊寰也拍着大腿道:“是呀,我也正纳闷呢!”

如莲把嘴一撇道:“你不但傻,而且混。只要这们想,他们全要打你,怎么没一个要打我呀!这还不是有人出的主意?你想,罗九那么混横,能挨我的骂不还言?那群流氓被我一喊就跑,周七只要打你,你走了,他连屁也不再放一个,这不是只冲你一个人?”

惊寰皱眉道:“对呀!你一说我才明白。可是我得罪过谁?”

如莲冷笑道:“还用你得罪,不得罪还这样呢!我从那天就猜透了,当初我在莺春院里就跟你说过,你已中了我娘的眼毒,要留她的神。到如今不是应验了?实告诉你,我看这些人全是我娘邀出来的,连周七也是我娘找回来。这是八面安下天罗地网,专对付你一个。”

惊寰听了害怕道:“谁想这里面有这些事?那些人多们凶,要打我还不把我打死!”

如莲笑着推他道:“傻人,他们跟你无仇无恨,打死你干什么?不过只要吓唬你不敢见我的面,给我娘去了心病,就算完了。要不然怎么不上你家里去打你,单在忆琴楼和我家里找寻你呢?”

惊寰听了才明白,却又焦急起来,搔着头道:“要这们说,他们八面挤罗,咱们没法见面了。”

如莲哼了一声道:“就这么说吧,你要也是个无赖子呢,还没什么,拼着跟他们打架拼命,还不定谁把谁压下去。你又是个公子哥儿,怎能把新鞋踏臭狗屎?自然要怕他们,怕他们就不能见我。咱就是躲了他们,我再挪到旁处去,他们也会跟去呀!”

惊寰听了霍的跳起,咬牙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不想跳得太猛,把头撞在楼梯下面,起了个大疙瘩。如莲忙把他拥到怀里,抚摩着他头上的伤痕道:“看你这沉不住气,疼不疼?”

惊寰咬牙摇头,如莲又接着道:“怎么办?我有办法,我可顾不得你了。”

说着落下泪来,惊寰正闭目忍疼,忽觉颊上一阵冰凉,抬头看才见如莲哭了。就掏出手帕去替她拭泪,不想手还未伸出,自己的泪也涌出眶外,只可相对着凄惶起来。如莲哭着道:“从那天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天生命苦,不必强巴结。你想你家不准你要我,我家里不许我近你,这还有什么法子?天呀!我如莲并不是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嫁一个意中人。当一个破姨太太,就这么难啊!”

惊寰见她这样,又想起自己家里的难处,更自苦在心头,再没法用话向她抚慰。

如莲哭了一会,自己搵干了眼泪,改作很坚毅的态度,两手玉指相钩着说:“我早把主意定了,四面八方都没了活路,嫁你是不易了,你爹挡了我一面墙,我娘又跟我动这辣手,我还活什么?就抛开你不论,我娘当初是许我嫁你的呀,如今又坏了肠子,我要不给她个人财两空,教她后悔一世,我如莲算白活了这们大!”

说完又抱着惊寰哭道:“哥哥,哥哥,妹妹要抛下你走了,咱这一辈子算没夫妻的命,我死后有灵,一定跟阎王爷求个来世……”

说着已哽咽得不能做声。惊寰从听得如莲要死的话,早已呆了,只傻了般的望着她,不哭不语。如莲又哭道:“哥哥,你走吧!咱只见这一面,以后你也不必想我,只在闲着的时候,勤拿笔写我的名字,那我……我……”

惊寰忽然绷着脸坐起,把如莲一推,如莲猛一惊,立刻哭声停止。惊寰喘着粗气道:“你是要死么?是真要死么?”

如莲抹着泪道:“你管呢!死不死有你什么?反正你明天听信。”

惊寰惨然一笑,蹲起身来道:“死,哭的那样子!好,咱一块儿死。你说我傻,你更糊涂,要死还哭什么?我早想着这一层,今天可遂愿了。”

如莲听了愕然,看着他说不出话。惊寰笑道:“我活了这们大,只爱你一个人,寻常只怕你不属我,跟了别人。如今咱俩一块死,你算整个的归了我,再不怕旁人来抢。再说咱俩搂着一死,这才是真正的同命鸳鸯,就是你将来嫁了我,过个白头到老,还不算死的这么有劲呢!这可不是我狠,你死我不拦着,因为我觉着这是得意的事。好,旁的别说,咱先商量怎么死。”

如莲见他说得真挚,知道不是笑谈,心里虽然感激,脸儿却已变得蜡白,摇着手道:“你别搅我,你死我不死,我可不缺这种德。你有爹有娘,又有妻子,在你家关系多大!平白地跟着我这们个臭娘们一块死了,你家里怎么办?你想想,我不是损阴德么?你就是死了能安心么?再说你跟一个小窑姐儿并骨,别觉着是露脸,这是给你老陆家现眼呢!你细想想,跟我搅和怎的?”

惊寰听了更不犹疑,只握住她的手道:“你拦我也是枉然,人要是想死,就顾不了许多。譬如我现在害了暴病,立刻要死,难道还能思前想后,自己问问当死不当死?便是不当死也照样要死呀!莫说是我,就说袁世凯,人家是一国的大总统太皇上呢,关系多重,说死也就死了,更别说我这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咧!”

如莲听着才要分辩,惊寰又抢着道:“事到如今,连家里带外面,逼得我实没路了。便是你不死,我不能见你的面,早晚也是死。就是现在你不教我一同死,我回去也是自己死。咱们既好了一场,落得亲亲热热死在一处呢!死后也好手拉手儿过鬼门关,省得你

的魂儿等我,我的魂儿赶你。好妹妹,平日我总为你受磨折,临死这一会儿,你就别再磨折我了。”

如莲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却从腮边涌出十分的笑意来,耸着肩儿道:“反正我是要死的人,用不着八面顾的圆全。这可是你愿意死,将来可别后悔呀!”

惊寰道:“这们说,还算你勾引我?论起寻死的意思,我早就有,你可是到今天才起的意,我才是你的勾死鬼呢!”

如莲又把惊寰抱住,妮声道:“哥哥,你愿意跟我去?”

惊寰点头。如莲道:“你要不愿意,我怎能逼你?你如今真跟我死,知道我心里多们喜欢。咱们搂着一闭眼,再也不离开了,从此脱了相思的苦。哥哥,你这样一个人,跟着我一同死,你不委屈死?”

惊寰抚着她的须发道:“我还怕你委屈呢!”

如莲把樱唇湿湿的向惊寰颊上一吻道:“我还委屈?天知道,这会儿我要美死咧!咱这们一搂,这们一死,嗳呀,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他们谁也干看着。寻常我自己知道自己身分,我不肯说,可是哪个女子不吃醋?我本知道你有个太太,闭眼想到你跟你太太怎么好,我就从心里冒酸水,可也不过在心里忍着。如今快死了,再不怕你笑话。我搂着你死,这个好男人到底属了我,我打败你太太了。”

说着不觉眉开眼笑。惊寰指点她道:“瞧你这高兴,哪像个寻死的?”

如莲抿着嘴道:“死也挡不住我高兴,本来心里痛快么!好,别只空嘴说,咱死是死定了,到底怎么死呢?快想个妥当法子,要死就得死成,别教人再救活了,倒没意思。”

惊寰想了想道:“现在天气正热,水里也不冷,咱搂着凉凉渗渗往河里一跳,倒干净呢!”

如莲牙咬着唇儿想了一会儿,轻轻拍手道:“我想起来了,还是吃大烟,死了也教我娘看看,只为她抽大烟,逼着女儿去赚邪钱,到底结果在大烟上。”

惊寰道:“也好,可是要现买去。再说上哪里去吃呢?”

如莲道:“还用去买?这楼上要多少没有?”

说着又想了想道:“在哪里吃,就要害哪里跟着打人命官司。”

又眼珠一转道:“咱就在这楼上吃,教我娘谁也赖不着。”

惊寰摇头道:“不成,楼上只有两间屋,你爹娘又都在家,那如何成?”

如莲笑道:“他俩才是睡觉如小死呢,每天不知多们难招唤得醒。昨天我招唤我娘,叫了一点多钟,总不睁眼,我急了,咬她一口才醒了。咱只放轻了脚步上去,绝不会闹醒他们。可是咱们有话全在这里说完,上去就不能说话了。还有句要紧的话,就是咱要是吃了药挣命,教他们知道,无论拿什们灌咱们,千万咬紧了牙别张嘴,一过时候,神仙也救不了,教他们眼看着咱死,才更痛快呢!”

惊寰点头道:“好,就依你,可是得快办。”

如莲叹道:“完了,咱这一世,只有这一会工夫了。哥哥,你亲亲我。从咱俩认识,就全端着,都爱害臊,现在快死了,还臊什么?”

说着扬起脸儿,把红唇直送到惊寰的吻际,惊寰也忍不住,就紧紧抱住她,湿湿的接了个长吻。

如莲又和惊寰偎倚了一会,便立起道:“大烟要用开水冲了,才好当咖啡喝。咱临死也排场排场,夫妻们闹一杯早茶。”

惊寰道:“免了吧,这时哪里去寻开水?”

如莲笑道:“咱碰碰运气,这楼下马家睡得比我们还晚,说不定厨下还有开水。”

说着悄然溜向一间小屋里去,须臾提着个小铁壶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笑向惊寰道:“这才是该死人百灵相助,水还正沸。是时候了,咱上去吧,脚步可越轻越好。”

说着拉了惊寰,雁行着走上楼梯。才上了三四层,如莲忽然止住步,回头看看惊寰,绯然红了脸,唇儿动了几动像要说话,却又不肯说。惊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这时怎又害起臊来?”

如莲脸更红了,冷不防的把头伏在惊寰肩上,颤声道:“我想……我想……咱们空好了一场,如今要死了,再不能在一处亲热。回头咱们吃完了烟,离死还有一会儿工夫,索性趁波完了咱们的愿,简直咱们铺上了被褥……也不枉耽这一世的虚名。哥哥,你……”

惊寰听了已经会意,这时心里倒不羞涩,反倒凄惨起来。便抚着她颈儿道:“妹妹,我明白,依你依你。”

如莲才赧然一笑,又向上走,走尽了楼梯,她自己先推开门,仔细向里一看,见周七怜宝还照样睡着,便先推惊寰蹑步走进里间,自己也跟进去,轻轻把水壶放在地上,指个椅子教惊寰坐好,自去轻轻把门关闭上,上了门闩,又顶上一把椅子。回眸向惊寰一笑,才要向他走去,又略一沉吟,移步转向床前,把被褥铺好,回头向惊寰低声说了一句。惊寰因她声音太小,听不出说什么,才要动问,她已走近惊寰,附耳说道:“我算熬到给你铺床叠被了!”

说完又很媚的一笑。

惊寰这时才心乱起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要撒手了,便是这自己最爱的如莲,虽得美人同死,可算如愿以偿,可是死后两眼一闭,是否还能看得见她,还不可知,不禁就凄惶起来。那如莲见惊寰面色惨淡,便低声道:“你后悔了么?现在后悔还不晚,说实话,我放你走。”

惊寰勃然变色,两眼一瞪,才要说话,如莲忙掩住他的嘴,低声道:“大爷别急,我知道你不后悔,咱们快喝,别等睡多梦长。”

说着向窗沿上拿下一个景泰蓝烟盒,又寻了两个小茶碗,用手巾擦干净了,就把盒里的黑色烟膏约有一两多,都分着倒在两个碗里,倒得分量平均,又端起水壶把开水斟入,立刻两碗里都冒出热气。如莲又寻一根筷子把碗里的烟水和得融均了,才走过坐在惊寰身上,用手扳着他的脸儿,惨声道:“哥哥,你是玉楼赴召,我是驾返瑶池,该咱归位了。哥哥,人家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都怎么修来?咱们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咳,哥哥,咱们来世勤修着点吧。”

说着摸了摸茶碗道:“正可口,不凉又不热,怎么喝?”

惊寰回答道:“拿来,我先喝。”

如莲道:“不,我先喝。”

惊寰道:“要不然,咱一同喝。”

如莲点点头,忽然一笑,掩着口道:“我平常就看不过他们那轻薄样子,今天倒要学学他们。”

惊寰道:“怎样?”

如莲道:“就是那浪姐儿跟熟客喝酒的法子,她先把酒含到自己嘴里,然后再嘴对嘴的度给他。咱们也照样,你先含一口烟水度给我,我咽了,我再含一口度给你。这样有五六回,这两碗就都喝完了。”

惊寰忍不住一笑,亲着她的额儿道:“你真会闹故事,寻死还调皮呢!”

如莲也笑道:“旁人死是丧事,咱们死是喜事。你看这死是喝大烟,我看这是洞房花烛吃交杯盏呢!”

说着把两个烟碗端过,自己端着一碗,递给惊寰一碗。

如莲又骑马式坐在惊寰腿上,两个面对面的坐好,这一端起碗来,那一股香气已冲入鼻端,眼看着碗里黑色的液质,知道喝下去便要与世长辞,人天异路,两个人不由得同时滴下泪来。如莲咬着牙带泪笑道:“哥哥,你先把好东西赏妹妹一口喝。”

惊寰摇头,嘴向如莲手里的碗一努,如莲也摇头,只张了小嘴等着。惊寰猛一咬牙,把烟含到嘴里一小口,又抱住如莲的头儿,对着她的嘴便度过去,如莲一扬脖儿便全咽了。她也含了一小口烟水,照样度给惊寰,惊寰咽时,她还向他长吻了一下,两人的嘴儿还未离开,这时忽听背后门外有人大叫了一声道:“不好,你快起!”

接着又伸脚踢门,只三两脚,便已椅倒门开,从外面闯进了一人。正是:芙蓉花下风流死,将成同命冤禽;批杷门巷喑呜声,又来斩关壮士。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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