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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杨柳试春愁少妇凝妆翠楼上 摴蒱兴大业赌徒得计狱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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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惊寰被他表哥从如莲屋里拉下楼,一直拉到门口,那打更的伙计还正站在那里,看他俩这种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又不敢拦阻,只可向楼上喊道:“大姑娘,客走了!”

如莲在楼上应道:“捻灯开门!”

那伙计得了这句话,才放心把门灯捻亮,将街门开了。惊寰和他表兄曲曲折折的出了巷口,见街上正停着一辆光彩辉煌的马车。他表兄向车夫扬了扬手,说声回去,就拉着惊寰坐上去,那车便马蹄得得的走起来。惊寰坐在车里,心中乱得和打鼓一样。一会儿如莲的俏脸仿佛在眼前摇晃,倏时又仿佛看见自己的父亲铁青面孔向着自己叱骂,转眼又似看见那未揭盖袱的新妇,拿着盖袱当手帕擦眼泪,不由自己暗暗叫道:“这可糟了,回去旁的不说,只我爹爹这顿骂就不好搪。”

倘或表兄再一实话实说,定要同着亲友打我个半死。想着便向他表兄道:“若愚大哥,回去您千万替我圆全着说,不然同着这些来道喜的亲友,就丢死人了!”

那若愚只扬着脸冷笑,一言不发。惊寰心里越慌,口中更不住的软语央告。若愚只是那一副脸儿,说什么也不开口。惊寰正在没法,不想车已停了,看时原已来到自家门口。若愚便拉着惊寰下了车,惊寰只说句大哥积德,便已走上台阶。一个老仆人正从门房里出来,看见他们便叫道:“我的少爷,您哪里玩去了,老爷太太都要急坏,快进去吧!”

说着拨头就跑向后院去抢头报。惊寰只得硬着头皮随了若愚走进里院,见院里还点得烛火通明。这时住着的亲友内眷,因为新郎失踪,本家着急,都还没睡,如今听仆人在院里喊着报告少爷回来,便都不顾雪后夜寒,全跑出院里,七嘴八舌头的向惊寰乱问。若愚只向她们摆摆手,就领着惊寰进了上房。一掀帘,惊寰就见自己的父亲正端着水烟袋,一脸的气恼,在堂屋椅上坐着,不由吓得面上倏白。他父亲一见惊寰,便瞪起眼来,才要开口,若愚却已先顿着足喊道:“姑丈,您看惊寰荒唐不荒唐!”

惊寰只听了这句,早吓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道:“可完了我,他哪是我表哥,简直是我舅舅,顺理成章的就把我送了逆!”

想和他使眼色时,若愚又不向自己这边看,只可怀着鬼胎听他说下去。那若愚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他大喜事里不在家呆着,还跑出去给同学的母亲拜寿。”

惊寰听着更坠入五里雾中,只可呆呆的看着他说话的嘴。若愚接着道:“偏巧他这同学也是个混蛋,就请他吃夜宵,灌得烂醉,也不送回来,诚心和他玩笑!幸而我扑着影子撞了去,才把他弄回,不然还不定闹多大的笑话。我看惊寰出色的混,他的同学更是不晓事的混蛋!”

说完又吁吁的喘气。惊寰听他说完,心里才噗咚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又愁着父亲还不免要申斥几句,哪知他父亲反倒捻须一笑道:“若愚,你何必生气?惊寰在自己的喜期还不忘去给同学的母亲拜寿,总还不是坏处。他的同学固然顽皮,年轻的人也在所难免,不必谈了!你就把他送到洞房里,也歇会去吧,这两天可真累着你了!”

说着便看了惊寰一眼道:“瞧你眼睛醉的多么红,还不睡觉!”

说着站起来,仍旧端着水烟袋走进里间去了。若愚向惊寰做了个鬼脸,惊寰却狠狠的捣了他一拳。若愚悄声道:“好好,这是谢承,下次再见!”

两个人笑着走出堂屋,到了院里,正迎着惊寰的母亲从东厢房出来,一见惊寰便拉住他道:“你这孩子,撞到哪里去了?差点把人急死!我正和舅母斗牌,怕你爹爹骂你,把牌扔下了赶来,没挨骂么?”

若愚笑道:“他骂是没挨,我的腿可跑细了!姑妈有什么话我回头告诉您,现在先把新郎安顿,我好交差。”

说着就拉着惊寰进了西厢房。才掀开门帘,先闻见一股脂粉香和油漆气味,一个陪房迎出来,满面春风的高声道:“少爷过来了!”

接着又道:“少爷到哪里玩了一宵?教我们姑奶奶好等!”

若愚道:“少爷教人家诓了去灌醉了,我给找回来,跟你们姑奶奶给我报功!”

说着便同惊寰进去。那陪房早掀起里间的门帘,惊寰便让若愚进去。若愚把他向屋内一推,自笑着跑了。惊寰还想追他,那陪房连忙拦住道:“天都快亮,姑爷别闹了,请安歇吧!”

惊寰只得踱进屋去。屋内电灯的光,被大红的帐子和被褥映出烨烨的喜气。桌上的两支大子孙蜡烛,花儿已有两寸来长,虽不很亮,却也别有风光。一进门就觉暖气扑脸,见新娘子穿着红绸夹裤梅红小袄,正坐在床头,一只手扶着茶几,在那里含羞低首。虽然坐着,已看出那袅娜的腰身,十分亭亭可爱。虽是穿着最俗的大红颜色,却照样掩不住那清矫的风姿。见惊寰进来,偷偷的瞧了他一眼,脸上绯红,又低着头微微欠了欠身,仿佛是让坐。惊寰暗想,白天我一心想着如莲,模模糊糊的就把新娘的盖头袱子揭了,并没顾得细看,只觉还不大怕人,怎这一晚的工夫,就变成这样的好看?只这半边的影儿,在我们亲戚女孩儿堆里,就没人比得上。想着便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陪房端过一杯热茶放在桌上道:“姑爷安歇吧,床

都铺好了,您还用什么不用?”

惊寰摇了摇头,那陪房又笑着走到新娘面前,附耳说了几句,便倒带上门自去。

惊寰向床上瞧时,只见帐里红色泡子电灯,照得床中和火焰山一样,新娘更娇艳得像个红孩儿一般。再细看她时,不禁吃了一惊,觉得越发俊了,粉面直像一朵桃花,含蕴着春光如许,眉目间露出秀丽,口颊间充满了温柔,真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深闺秀气,身材更从凝重中透着俏皮,不觉看得呆了。新娘正低头瞧自己的鞋,又悄悄的轻翻杏眼,从眉心里偷瞧了惊寰一眼,见惊寰也正在看她,不由更羞得难堪,便转过头去看床上的被褥。惊寰方才从那一个销魂窟里跳出来,紧接又掉在这个温柔乡里,身上似驾着云,心里像醉了酒,神经和身体一齐酥麻,心弦的动荡,一直全夜未停。此际更加着坐对娇娆,目迷五色,倒觉得情感都用得疲倦了,便也分不出爱憎恩怨,只对着新娘呆看,心里也不知想什么。这样不知过了多大时候,那新娘却不住偷着看他,最后竟微微的笑了,而且笑得略有声响。这声响才把惊寰惊觉转来,似乎觉着方才虽然呆看她好半天,仿佛视里未见。这时才仔细向她瞧,立时觉着新娘的容貌,和如莲不相上下,但是新娘似乎比如莲好些。又细端详,到底比如莲好在哪里呢?在端详时节,忽然又觉着新娘不及如莲,却又看不出她哪里比如莲丑。这时灵机一转,暗道:“是了,她俩的美是没有高下之分,不过她是个闺阁里的秀女,如莲是风尘中的美人,不同处就在此咧!”

他想到风尘二字,立刻念到如莲的身世可怜和夜里同她的山盟海誓,不由心里一惊,暗自打了个冷战,自己埋怨自己,方才和如莲那样情景,死心塌地,誓死无他,怎回家一见了新娘,就把心移过来一半,我这人也太靠不住了,怎对得过如莲?如今我只抱定宗旨,任凭新娘怎样的西施王嫱,我只当是与我无关。无论如何,如莲才是先娶到我心坎里的妻子,旁人任是神仙,我也不着意。想着便立定主意,再不看新娘一眼,落个眼不见心不烦。但是想只管这样想,眼却不大肯听话,还不住的向新娘睃去,心里渐渐随着眼光把持不定,暗想这可要坏事,怎会心管不住眼,眼稳不住心?倘然我一时糊涂,这一世就见不得如莲了。便站起在地下来回踱着,低着头,倒背着手,心里默想如莲和自己的情愫,只当屋里并无旁人。过了一会,居然心与神化,竟仿佛觉着还在莺春院里和如莲厮守。

正踱着,忽听身旁有人咳嗽一声,止步定神看时,见新娘正用手巾掩着嘴,向自己偷看。惊寰明白她是因为自己走得出神,咳嗽一声向自己示意,便不踱了,在床的那一头距离她三四尺远的地方坐下。又看看新娘,见她向着自己似乎含情欲语,忽然又红了脸低下头,不由心里倒变成焦灼。暗想我对如莲是对得过了,可是这屋里还放着这样的一个人,教我如何安置?要是不理人家,人家和我有什么仇?要是和她应酬两句,原也无妨,只怕我这善感的人,感情遏抑不住,岂不坏了良心?这事到底如何是好,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倒弄得胸中郁闷,非常的难过。最后心里一急,顾不了许多,一仰身躺向床里,抱着头假装睡觉。但哪里睡得着,忽觉床栏一阵微摇,料道是新娘诚心作耍,便偷着把眼睁开个缝儿瞧时,只见她正倚着床栏,从怀里掏出小手巾擦眼,仿佛是在那里哭。惊寰心下一阵惨然,暗道:“她是疑惑我不爱她。本来她的一生幸福,今天就是个大关键,见我这般光景,哪有个不伤心?”

便想坐起来劝她,但立刻自己又抑制住道:“我一和她说,就整个儿的要把自己套住,不如狠心装个不理吧!”

想罢便翻过身去,把脊背朝着她,口里只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我赶快睡着,就把今天的围解了。无奈脑里只管昏沉,只是睡不着,到后来似乎阿弥陀佛念出了功效,将要迷迷糊糊的入到梦乡,忽然身上觉着加了重量,仿佛多了一件东西,心里也生了暖意,知道新娘替自己把被盖上,暗暗感激她的温存熨贴,益发自己抱愧,无故的冷落人家,不成个道理。这时忽又觉得空摆着的脚下,凭空又多出个椅子架了自己的脚,她又轻轻把自己的鞋脱下,用被角把腿脚裹严了,更觉着一股暖气从脚底烘进心坎,变成一种情热,催得一颗心再也把持不住了,便轻轻转过脸来。向身后看时,只见新娘正立在地下,扶着自己架脚的椅子,似乎正低着头出神,面上被晨光照着,隔夜的脂粉,都已褪尽,越显出清水脸儿的俏美。那眉目似乎在柔媚之中,平添了许多幽怨,更楚楚令人可怜。惊寰看了,暗想人家这样受委屈,到底怎么得罪了我?我若再忍着心和她隔膜下去,那就太残酷了!想着便一骨碌坐起,向她看着要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好容易憋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

才说完这句话,立刻想到和如莲初见面时,她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四个字,不由得意乱如麻,又呆住了。那新娘见惊寰忽然坐起,向自己说话,芳心倒吃了一惊,紧接又觉着一喜,喜后又羞涩起来,便向他摇摇头,只等着他再说下去。哪知惊寰又呆住不语,新娘只可低着头和他对怔起来。

过了一会,惊寰抬头见窗纸已全白了,阵阵峭寒的风丝,也不知从哪里透入,吹得人肌肤起栗。那新娘脸色惨白,身上也不胜瑟缩,细看才知她只穿着薄棉裤小夹袄,和自己穿灰鼠皮袄拥着棉被的人相持,太教人家受罪了,心里更觉着对不过,便向她道:“这样冷,您还不上床睡觉?”

那新娘听了倒烘的红了脸,向惊寰看了一眼,轻轻的挪到床边坐了。惊寰又催她两句,她只是不语,忽然又向着惊寰略微一笑,那一种处女的情致,似乎都在这一笑里表现出来。笑完樱唇动了几动,才轻轻道:“你喝茶么?”

惊寰口里原有些渴,但又不好意思劳驾她,倘要说是不喝,又显太冷淡了人,便点了点头,想下地去倒替她斟一碗。那新娘也明白他的意思,便向他摆了摆手,抢到桌前,把茶斟了,端来双手递与他。惊寰接了道:“谢谢您。”

那新娘轻轻瞟了他一眼,又坐下自己一笑。惊寰看她笑得蹊跷,不由问道:“您笑什么?”

那新娘低头手摸着衣襟,悄声道:“又是'谢谢',又是'您',瞧你这……”

说完看着地下,又一笑不语。惊寰也觉自己客气得可笑,自己也笑了,便又向她道:“天都亮了,你睡吧,累着了不是耍!”

那新娘仍旧低着头道:“我累着了不是耍,”说完这句又沉了一会才道:“你呢?”

惊寰听她的话,又看她的样子,心里突吃了一惊,暗道:“这人的行动言语,竟没一处不可我的意,简直我要没法不爱她了!这样说来说去,哪时一忍不住,和她一亲热,就对如莲丧了良心。要不理她呢,教我又有什么法子不理?只怨老天爷太厚待了我,偏偏给我两个佳人!倘然这新娘是个不像人样的,我倒好办了。如今如莲那里既弄成那般光景,家里新娘又是这种模样,要想两方都办得圆满,真不大容易。”

想着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一种办法,便看看新娘,见她也正凝情相对,就向她凑近了些。才要说话,忽然感情一阵冲动,似乎感到她人的可爱,而现在处境的可怜,完全是被自己牵累,可怜她还不知道,心里一阵凄然。想拉着她的手,自觉又不应该,就轻轻扯着她的袖口道:“咳,我对不起你!”

那新娘见他突然开口,说出这么一句,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愕然看着他。惊寰又接着道:“我想和你说句不近情理的话,你可别恼。你告诉我你恼不恼?”

新娘惊异中忍不住笑道:“什么恼不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惊寰长叹一声道:“我对你说了罢,你要是明白人,就该想的开。倘然你要想不开反而恨我,我也顾不得许多,我自己良心也交代得下去了!”

那新娘直勾着星眼,望着他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你想想,你是谁,我是谁,还有什么话碍口?”

惊寰听她说话这样明白,暗自赞美这人果是秀外慧中,心里十分怜惜,就把扯着她袖子的手进一步轻握她的玉碗道:“我要和你拜成了干兄妹,你可愿意?”

那新娘因为被她摸着手腕,正羞红了脸,又听他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十分糊涂,猜不透他的用意,好半晌答不出来。惊寰见她不语,又道:“你愿意么?”

新娘才含着羞道:“你的话我不懂。咱俩现在是什么?为什么倒要拜干兄妹?”

惊寰叹道:“这无怪乎你不懂,我说明白了,你千万可别恼。你要想我倘非十二分的爱你,索性就不理你了,何必跟你说这心思话?实告诉你,我现在外面已有了一个抛不开的女人,她已立志跟我一世,我把心也给了她。不过因为咱父亲脾气大,不敢向家里说,事情是在那里的了。我既爱了她,原不当再爱别人,但是你是我父亲给我娶的,你的人又这样好,我既不忍为她抛了你,更不能为你忘了她。如今我想出个最好的办法,因为我和她向来只有朋友的关系,已约定必得等她嫁到我家里,方能算正式的夫妻。如今你虽是我正式的妻,可是我不能教你占了她的先,不如咱们先拜个干兄妹,规规矩矩的先相守几时,等她将来嫁到咱家里,你们姐妹住在一起,我再当你们真个的丈夫,这意思你明白么?”

说完看看新娘,只见她玉容惨淡,眼圈都有些红了,不觉也替她可怜,就又接着道:“这事当然是我对不过你,不过我既已认识她,也只可这样办,妹妹你看开些吧!”

那新娘凄然不语,呆了一会,轻轻的喘了口长气,慢慢抬起玉臂,躲开惊寰的手,把袖子向脸上一蒙,柳腰一歪,就倒向床里。惊寰看她像是恼了,心下十分惭愧,自想人家一个大闺女,对我抱着满怀热望,不想洞房花烛夜里,先听了我这么一套,心里会好受得了?这真怨我当时没思前想后,顺口一说,闹到她这种样子,教我怎么办?还不如一直把她装在闷葫芦里,就是一年半载不睬她,像她这样温柔的人,也未必有脸和我闹。如今说明了,好知道我已有了别人,还不净往牛椅角里想?除非我跟她表示出十分的爱情,才能收拾这种局面。但是我哪能够呢?想着还要向她申说两句,又转想道:“罢,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才若不是我多事,何致弄成现在这种景况?现在由她睡去吧!我只狠一狠心肠,什么事都过去了!”

这时天已大亮,炉火都已烬了,微微生出寒意。因为心境的关系,似乎这洞房里已减却不少春光。惊寰低头看看新娘,见她的娇躯软贴在床上,衣服穿得单薄,更显出腰肢不盈一搦,看时虽咬着牙不起邪念,却动了无限怜惜之心,便把自己拥着的被子揭下来,盖在她的身上,自己轻轻的走下地去,到桌边点了支烟卷吸着。吸了一口,回过头来再向床上看,只见才替她盖上的被子,已堆到她背后,她还只和衣而卧,晓得她是十分恼了自己,毫不承自己的情。才要动气,又想到原是自己惹出的是非,人家并没有一些不是,便走上前又轻轻把被子替他盖好。哪知她玉臂一伸,把被子又推落下来。惊寰立在床边,倒好半晌不得主意,最后自己也觉得一阵困倦,连打了两个呵欠,就自己皱着眉打定主意道:“以后的为难还不必想,只现在就没法教她盖上被。她的气是向我怄的,冻是为我挨的,我别的法子没有,只可陪她冻。”

便把皮袍脱了,挂在衣架上,只穿着薄棉裤袄,坐在椅上,隐几假寐,冷得缩着脖子,浑身也瑟缩不已,但是神经用得过于疲乏,不想竟自沉沉睡去。

到一觉醒来,觉着身上暖得很。睁眼看时,原来腿上围了条皮褥子,上身也披着皮袄,屋里的炉火也生得很旺。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夜情景,十分明白自己是在洞房里。张眼寻新娘时,却已不见,床上却收拾得齐齐整整。看钟时原来已近正午,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又觉出浑身酸麻,便慢慢站起,踱到门口,掀帘向外看,只见新娘正坐在堂屋,背着脸拿了个绸绷子绣花。惊寰这时把昨夜的事都想起来了,又情思睡昏昏的,加着心里发乱,便先不漱口洗脸,仍退到床边躺下。自己惴念昨天是混过去了,今天可该怎么混?如莲那里去不去呢?家里这位又该如何对付?正想着,忽然门帘一启,见自己的娘走了进来,愁眉苦脸的直抖手腕。见惊寰坐起,便一把拉住,喘了两口气,只说不出话。惊寰见娘的神色不对,慌了道:“娘,您怎么了?”

他娘指着他道:“孩子,你还问为什么?你惹的祸,你爹知道了,气的要死,叫你过去。”

惊寰原心里有病,倏时脸便吓黄了,道:“娘,我惹了什么祸?”

他娘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倒问我?你在外面干的什么事!你爹气的那样,他那种脾气,我也不敢劝。”

惊寰还要说话,这时从外面又跑进一个仆妇,慌慌张张的道:“老爷快去,少爷直打嘴巴!”

说完才觉得说错了,忙改口道:“老爷气的直自己打嘴巴,叫少爷,少爷快去吧!”

惊寰更慌了,只拉着娘要主意,他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惊寰没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进了上房,只听他父亲的寝室里寂静无声,便停住了步,手抚着胸口定了定心,才掀帘进去。见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床上,面色铁青,望着地下出神。惊寰知道他父亲每次犯脾气以前,都是这样,心里更动了鬼胎,只可沉住了气,叫声“爹爹”。他父亲头也不抬,一语不发,惊寰更连大气也不敢喘,屋里沉寂得像古洞一样。须臾,他父亲翻翻眼看看惊寰,鼻翅儿动了几动,轻轻哼了一声道:“好孩子,你早晚要气死我,完了完了,我这条老命算交给你了!”

说完,又吁吁喘气。惊寰提着心道:“爹爹,您别生气,我不好请您教训。”

他父亲一口唾沫吐到惊寰肩头,手一拍茶几道:“谁是你爹爹,你眼里还有爹爹?爹爹给你娶媳妇你不要,偏要上外边掐花捏朵,诚心往下流走。你算给咱们老陆家露足了脸!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你是给我滚蛋,从此咱们永断葛藤,再进我的门,就砸断你的腿。别无可谈,少爷你请!”

说完瞪着大眼看房顶。

惊寰颤着声音道:“我哪里在外边胡闹来?您是听谁说?”

这句还没说完,只见他父亲霍的从床上跳下来,赶到惊寰身边,一巴掌先打了他个满脸花,然后跳着骂道:“你还跟着强嘴,我是混帐王八蛋,诚心冤枉你?”

说完又是一脚,只疼得惊寰呲牙咧嘴,干张着口不敢喊叫。这样屋里一乱,惊寰的母亲原先在堂屋里生气,此刻疼儿子心盛,也忘了丈夫的脾气,就赶了进去。惊寰的父亲看见太太进来,闹得更凶,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道:“你们谁要劝,就先宰了我,我宁死也不要这样的儿子!”

惊寰的母亲忍不住还劝道:“你先沉住气,哪值得这样?”

只这一句,他父亲早已一跳多高,喊着找菜刀把惊寰剁死。惊寰的母亲吓得不敢再劝,惊寰也只有哆嗦,不敢分辩,心里只恨表兄若愚这时又不在家,他还能劝劝。他父亲口口声声只逼他立刻出门,正闹得沸反盈天,忽然门帘一启,新娘子盈盈的走了进来,粉面娇红,低着头稳重端庄的走到他父亲跟前,纤手扶着床沿一跪,轻启朱唇叫了声“爹爹”,却不说别的话。惊寰知道她是来替自己求情,心里更加惭愧。惊寰的父亲见新过门的儿媳跪到自己面前,倒觉过意不去,忙道:“你起来。”

那新娘仍旧跪着,又低声叫了声“爹爹”。惊寰的父亲又一口唾沫隔着三四尺吐到惊寰头顶上,顿着脚骂道:“你还有脸活着,你做的事哪一点对得过你媳妇?她倒给你来求情,要是我,臊也臊死了!”

说着又看着惊寰的母亲道:“你先把儿媳妇扶起来,瞧着儿媳妇先饶了他,从今天不许出门,一天给我写三百行白折子,少一行要了他的命!”

又向惊寰道:“滚蛋滚蛋,少在这里气我!”

惊寰还不敢走,他母亲推着他道:“你还在这里惹你爹着急!快去快去!”

惊寰便趁着台阶溜了出来,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里,一倒头就躺在床上,心里揣摩这件事是谁向父亲走漏了风声。家里知道这事的,只有若愚和新娘,若愚想不会诚心害我,她又是新媳妇,怎有这大的脸跟公公说这种话?这大约是若愚不定跟谁嚼说,教父亲听了去,惹出这场风波。从此关在家里,怎再见如莲的面?简直要急死人了!想着便咬牙恨若愚,又焦着心想如莲,不由得捣枕捶床,长吁短叹。

沉了一会,他母亲进来劝说了几句就又走了。他母亲去后,新娘也蹑着脚走进屋里,坐到对面椅上,向着惊寰轻轻叹了一声。惊寰脸上一阵发烧,又想不起该同她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那新娘望着他出了半晌神,又移身站起,走到他身边坐下,低着粉颈,痴痴的向他看,目光中露出无限怜惜。半晌才樱唇微动,似乎欲言又止,那脸儿却已微晕娇红,无端的露出一种少女的羞色。惊寰此际正在焦烦,无意中享受到这种旖旎风光,也就相喻无言,觉着受了这样幽默的蜜爱轻怜,似乎足以抵消方才的痛楚。本来人在受了痛苦以后,若有人来慰藉,很容易对着劝慰的人发生感情。惊寰虽然苦想如莲,几至心酸肠断,但念到那时新妇曾替自己讲过情,给自己解了危难,这时又不出怨言,反倒来相怜惜,身受者哪能不为感动?惊寰向着她呆了半晌,虽没说话,可是他那半片冰冷的心,仿佛已被新妇的温存所感化,有些煨热起来。念到她在家未嫁时,本是个爹爱娘疼十分娇惯的闺阁小姐,如今嫁过来不到两天,就受了这些磨折,人家难道就不伤心?不过有眼泪也往肚子里咽,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也只可容忍,她难受她自己知道罢了!人家所以忍着委屈,虽说为着她自己的终身,然而间接还不是顾全我?我这样狠心,多少有些残忍。又看着新妇的容貌性格,没一样配不上自己,我有这样一个妻室,和她惺惺惜惜度这一世,也就算艳福不浅。怎奈有如莲这节事在先,她就是毫不嫉妒,安分守己,也只能承受我一少半的爱情。她若是不容如莲呢,那只可归诸红颜薄命的定数,自己先去怨天公,后怨爹娘,我可顾不得许多了!惊寰由新妇想到如莲,心里重添忧郁,便又把眼一闭,抛开眼前情景,自去思维和如莲见面的方法。

沉了一会,忽听新妇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笑话我脸大。干什么想不开,非要跟那些下贱人相与?她们哪能有真心?你也想想,咱爹娘只生你一个,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好好的念书上进,出来进去的当大少爷,是多们大的福,谁不望着眼热?再说我……”

说着声音似有些颤动起来,稍迟才接着道:“我虽然不好,也不算太委屈你,只要你……”

说着把几个字含糊咽下去,又接着道:“我哪件事能不如你的心,屋里房外哪个敢不捧着你,何必放着福不享,自找不松心?方才惹得咱爹那要闹,他老人家打你,我听着怎么受?你也替我想想。”

惊寰闭眼躺着,听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凄惨,十分感觉出夫妇间相爱的真情意。又细味她言中之意,除了骂自己相与的人下贱没有真心那两句话听着刺耳;但又想到她本不晓得自己和如莲的真相,也难怪如此说。其余的话可都是情真语挚,哪一个字都挟着恩情,刺入自己的心坎,觉得这种有恩意的规谏,自己尚是初次听到,不由得竟动了心,几乎想着要跃起跪到她的身畔,向她忏悔。但脑中倏然又想到如莲,便自恨道:“我又把持不住了是不是?守着谁就爱谁,我算什么东西?如莲真白认识了我,我怎还动这个心!没有新妇,说不定我跟如莲就能顺理成章的结了眷属,她真是我们的对头。再说没有她,若愚怎会上莺春院去捉我,自然不致出了今天这局事,更何致闹得和如莲不能见面?我还不当她是仇人?这样想虽然有些丧良心,却可保稳不再对她发生爱情,就能对得住如莲了。

惊寰想着,自觉是得了无上妙法,立刻把心一横,不再理会她的说话。这时新妇见惊寰仍旧闭目不语,还只当他听自己的话害了臊,就又款款深深的道:”这教爹娘闹两句,也值不得难过。你起来,松散松散好吃饭。你还没洗脸呢,起呀,起呀,好……”

她只说到这个好字,却没法称呼好什么,又自己红了脸,幸亏惊寰并未睁眼,还不致十分害羞。又见惊寰虽然衣冠不齐,神宇欠整,但仍不掩他那俊雅的风度,身下的红衾绣枕,映出那清秀的面庞,满面含愁,似乎清减作可怜样子,看着更动了女子痴心。自想这样的个好男人,我那些姐夫姨姐夫们谁能比得上一半?可惜他的心不向着我,不过年轻的人荒唐谁能免呢?只要我虚心体贴,是块铁也能温热,等到将来我俩九天回门的时候,把他向亲戚姐妹眼前显露显露,反正有羡慕的,有生气的,那时我有多们得意。想着,心里一阵狂喜,但低头见惊寰那种冷淡模样,不免又添心事,便自己心里叨念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生气我不会哄么?为什么跟他绷着?哄好了就是我的人了。”

就先跑到堂屋,拿进一件东西来,强忍着娇羞,推着惊寰的肩膊低语道:“喂,起,起,你睁眼,看我给你这个稀稀罕儿!睁眼哪,睡了一早晨还困?别装着,喂喂,装不住了!笑,笑,笑了!”

惊寰以先听她说话,还自不觉怎样,后来听她拿自己当小孩子儿似的调逗,觉得这人居然能如此体贴温存有情有趣,竟没一些小家子气,几次要睁眼,都被想如莲的心把眼皮按捺住,倒将她的深情看作一种诱惑。自想饶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给她个不睬不瞅,自然一了百了。哪知末后不知怎的,竟而忍不住,微微笑了,连带着也把眼睁开。那新妇见他张了眼,便拿那挑绣鲜艳的绣花绷子,向他面前一晃,然后笑着道:”你看我给你做的兜肚,琢磨着你不喜欢大红大绿,就绣了两句唐诗的诗意,是'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你看这绿的是笋,赭石色的是沙鸥,还没绣完呢。可是上面太空,你看还是这边添一棵松树,还是那边绣几竿竹子好呢?”

说着两只俊眼水铃铛似的望着惊寰,只等他说话。哪知惊寰只说了句:“你随便,我向来不带兜肚,谢谢你。”

说完又合上了眼。新妇吃了个没趣,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把满腔热望,化作冰凉默然了半晌,又想到这也难怪他,本来才教他爹打了,正自心烦,哪有许多高兴?不见得是诚心冷落我。想着沉了一沉,就又轻推惊寰道:“方才你被爹爹踢了一下,踢着哪里?教我看看。还疼么?你说话!”

连着问了两声,惊寰才咬牙道:“不疼,我恨!”

新妇道:“你恨什么?爹打两下,也不值得这样!”

寰摇头道:“我不恨别人,恨若愚!他还是我表哥,怎该把我背人的事,都告诉爹爹?教我挨打还不要紧,如今锁在家里,终久把我气闷死!他不教我好死,我能教他好托生?回头我要不跟他拼命,再不姓陆!宰了他豁着我给偿命。”

惊寰这几句话原是愤极之语,又觉着这消息要是新妇泄漏的呢,她自然不敢告诉我,也教她挨几句窝心骂。

哪知新妇原是深闺弱女,未经世事,又晓得这消息原是若愚口角不严,以致泄露,一听惊寰说要和若愚拼命打架,便以为他言下必行,就吓得心里乱跳,不知怎样劝解才好,便道:“你这又何必?人家也是为好。”

说到这句,又怕给若愚证实了,忙改口道:“你又怎知是他说的呢?”

惊寰霍然睁开眼道:“这件事只有他和你两个人知道,不是他说的,难道是你说的?我会肯轻易的饶他!”

新妇见惊寰说的斩钉截铁,没法再替若愚辩护,自想只可另想方法劝解,万别教他们兄弟闹出事来,便痴痴的想,半晌不言语。惊寰见她忽然不语,心里一转,便疑惑到那件事是她向爹爹面前告的状,所以此际听了自己的话,觉得心虚,不敢答话,就又用话探道:“那件事要是你告诉的,我倒不恼。本来你是爹娘给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怨不得你关心,管也正管得着,就是告诉了爹爹,教我挨了打,也是为的我,怕我出去胡闹,伤了身体,误了你的终身,怎能说你错?所以果真是你说的,我还感激你关顾丈夫,佩服你知道大体呢!若愚他又不是我的大妻小妾,为什么狗拿老鼠,多管闲事?我早想到了,厨房里割肉的刀,是那么锐利锋快,等若愚来,我就迎头一下,给他个脑浆迸裂,然后我自己亦回手向肚子一刀!”

说着两眼瞪圆,还自举手作势。惊寰最后这几句话,本是孩气复发,说着快意,其实和呓语不差往来。但是新妇哪曾听过这种凶话,真已被他吓坏,似乎眼前已看见他弟兄血战的光景,一个尸横阶下,一个血溅门前,血花流烂的好不怕人;而且自己也就披麻带孝,变成个少年孤孀,那一派的凄凉惨厉,简直不敢再想。又念到惊寰方才的话,若是自己说的,他倒能十分原谅,那我何不把这事担承起来,省得出祸事;就是惊寰恨了我,我再慢慢央告他,他是明白人,也不致十分苦我。想着芳心乱颤,再不顾得细加思索,就抓着惊寰的衣襟道:“瞧你说得怕人,什么事就值的拼命!你恼若愚,还不冤死人家?是我说的,你打我吧!”

惊寰听了一怔,就微笑道:“我不信,你怎么能说?”

新妇见他没生气,便又长着胆量说道:“是我昨夜听了你的话,怕你伤了身体,坏了名誉,要劝你又不敢劝,今天早晨给娘请安去,悄悄的告诉了娘,想教她老人家说说你。不想被爹爹听见,追问起来,我也想不到闹到这们厉害,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敢说。这我都承认了,你担待我糊涂,就别寻表哥了!”

新妇这一段谎话,无意中说得近情近理,有头有尾,自以为可以息事宁人,三全其美,哪知以后的厉阶,祸根竟都起源于这几句善心谎语呢?当时惊寰听了新妇的话,倒神色不动,又笑着问道:“真的么?”

新妇点头道:“我跟你说瞎话干什么?”

惊寰哈哈笑道:“想不到你有这们高的见识,我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说着霍的翻身跳下床来,跪在地下,向着新妇噗咚的磕了个响头道:“我谢谢您,头一天进门就送了我个忤逆不孝,我这一辈子要忘了您,让我不得好死!”

新妇见他这样,几乎疑惑他是疯了,差些喊叫出来。转想才明白上了他的当,把自己的话套去,立刻变了脸。自己好心好意的说假话给他们息事,不想倒得了这个结果,只觉满腹冤气,迸挤在喉间,想说话也说不出,通身更气得酥软。知道他给自己叩头,比杀人要凶恶,但是仓卒间没法分说。惊寰已满面笑容的站起来,又向她作揖道:“我还谢谢您,我本来正在两面都挨着夹板,左右为难,难得您大发慈悲,发放了我。我如今可割断一条肠子了!”

说着又举手叫道:“如莲如莲,上天不负你苦心人,我这可拔出脚来,整个儿是你的了!”

说完就要跳跃着走出房去。新妇在悲怨迷惘中,也没听出他说的什么,但只觉得事已决裂,他说的不是好话。此际见他要走,才急出一句话道:“你……你哪里去?”

惊寰回头含笑鞠躬道:“我上前面书房写白折子去,三百行呢,从现在写到三更天也完不了!这是爹爹赏给我的功课,也是您赏给我的乐子,改日一总再谢!您请安置,我去了!”

说完又深深鞠个大躬,再不回顾,就兴冲冲的走去。

屋里只抛下个新娘,眼看着夫婿夺门而去,自知事情决裂到如此地步,急切怎能有法挽回?又后悔自己一片好心,倒把自己害了,活到如今没说过瞎话,偏这头一次就说得那么周全,再向他分辩,他也要把我的实话当瞎话,绝不肯听。本来这事真要是我泄露的,真也难怪他伤心生气,可是我偏要背这冤枉,冤枉上哪里去诉?要跟爹娘去说,闹起来又像是告他的状,更惹他恨我。可怜除了爹娘,还能同谁去商量?这不活活难死人!想着心下说不出的悲苦,不由的倒在床上,嘤嘤啜泣起来。但又看见一床的红帏锦被,想到正在喜期,哭泣太不吉利,便强自忍禁,却又抽噎得胸腹皆痛。再联想到在这喜期中,谁家初嫁的女儿,不是正和夫婿洞房厮守,情爱融融?偏我进门就遇见这事。他要是不可我的心,就随着他去也罢;偏他又是那样好的人品,眼看着气得小可怜似的,就那样走了,即便他晚上还进来,只这一会儿就教人割舍不下。昨天下那们大的雪,书房里生着火炉了么?冻着可不是耍!抬头见他那件皮袍子还挂在衣架上,想要给他送了去,便扬声轻唤那陪房的王妈。恰巧那陪房到前院去吃饭,本宅一个仆妇听见赶进来道:“少奶奶,什么事?”

新妇见仆妇进来,才想到自己正哭得眼圈通红脂粉半蚀,连忙掩饰不迭。又觉到自己一个新妇,就对夫婿这样关心冷热,教旁人看着不好意思。但一时想不起旁的事,就用手向衣架一指。那仆妇却还机灵,走过去把皮袍摘下,抱着问道:“给少爷送去呀?少爷在哪里?”

新妇含羞低头道:“书房。”

那仆妇便笑着走出到了前院书房,见惊寰正坐在桌旁收拾文具,一面撅着嘴哼二簧,就把皮袍放在椅上道:“这是少奶奶教送来的。”

惊寰愕然道:“不冷,不用。拿回去!”

这话才说出口,便想到自己没穿着长大衣服,回头得机会出去,又得到后院去拿,倒添许多麻烦,便改口道:“放下吧。”

仆妇逡巡退出,回去报告新妇,衣服已经送到。新妇见惊寰尚没怄气不收,心下暗暗安慰,便只等他夜晚进房,好向他剖肝沥胆的诉说衷曲;并且拿定主意,宁可自己委屈,也得宛转随郎,动他以镌心刻骨之情,自己也得享受画眉唱随之乐。哪知夜里直等到夜尽五更,也不见他入门,只等得新娘挨一刻似一夏,听得寒风刮雪,都疑是惊寰走来,辗转反侧,一寸芳心思前想后,直像刀剐得寸寸碎了,一会思量,一会坐起,忽而啜泣,忽而昏沉,这一夜的光阴好不难过。好容易挨到黎明,知道惊寰绝不来了,断了想望,才哭着睡去。

哪知惊寰在夜间十二点后,原要偷偷溜出门,到莺春院去会如莲,走到门首,就被看门的老仆郭安挡住了,说是老爷有话,不许少爷出门,要是偷走,惟看门的是问。惊寰对他威迫利诱,都不成功,只得颓丧着回到书房去睡。

这一夜想着如莲,红楼咫尺,却已远隔天涯。我在家里想她,她还不知怎样想我!今天不去也没什么,但看光景十天半月我也不能出门,如莲说不定疑惑我迷恋新妇,忘了旧情,因此恼了我,我这冤枉哪里诉呢?他躺在小床上,胡思乱想,又加着枕冷衾寒,孤灯摇夜,真是向来未经的凄清景况。本来他和如莲几载相思,新欢乍结,才得到一夜的偎倚清谈。便遇着这般阻隔,已自腐心丧志,触绪难堪。更当这萧斋孤枕,灯暗宵长,正是天造地设的相思景光,怀人时候,哪得不辛苦思量,魂销肠断?末后他竟想到如莲不容易见面了,我二人若有缘,何致一见面就生磨折,大约如莲昨天所说的傻话,都要应验,莫非我们只有一夜的缘分吧!果真这样,我还活个什么劲?不如死了。又想到我若死了,如莲怎知道我是为她死的?岂不白死!想着忽然拍掌道:“有了,不是有报纸么?我先把情死的原故写一篇文章,送到报馆去,然后再死。等到报纸登出来,上面有她的名字,不愁没人念给她听。她能陪着我死,自然是一段千古美谈,说不定世上有多少人悼叹呢!不然她就只哭我一场,以后常能想念我,也就够本了。倘或我死后有灵,魂儿游到她跟前,亲眼瞧她掬着清泪哭我,我该如何得意!”

接着又想了半天死法,觉着上吊不如跳井,跳井不如投河。想到这里,又忆到昨夜和如莲在一处跳井跳河的戏语,真要变成凶谶了!但再转想到中国四万万人,地方二十几省,她不生在云南,我不生在蒙古,四万万人里的两个,竟会遇到一处,已是缘分不浅;我俩又是这般配合,如此同心,自然有些来历,绝不致草草断绝。而且结果越美满,事先越要受磨折,我只为她耐着,天可怜见,定然成就这段姻缘。她约定等我三年,现在连三天还没有呢,我就沉不住气,寻死觅活的闹,我死了,她不要一世落在风尘么?这样自己譬解着,心怀开阔了许多,但仍反侧思量,终夜未曾合眼,和那内宅里的新妇,同受着焦烦的痛苦。真是红闺白屋同无梦,小簟轻衾各自寒。不过虽然一样无眠,却是两般滋味罢了。

一夜的光阴过去,到次日惊寰依然在书房苦守,整日未进内宅。到第三天可瞒不住了,竟有快嘴的仆妇报与惊寰的母亲知道。他母亲便背着丈夫,自己去到书房,劝惊寰搬回新房去住。惊寰装作麻木不仁,既不驳辩,也不答应,只含糊着打岔闲谈。他母亲问不出原故,以为他默许了,便自回去。哪知惊寰夜晚还是照样赖在书房,他母亲又怕被丈夫知道了闹气,不敢声张,只天天出来苦劝。惊寰却天天延挨,只不进去。末后老太太急得没法,便叫仆人把书房的铺盖搬得精光,使个坚壁清野的绝计,想逼他自己回去。哪知他夜里竟直挺挺睡在光板床上,一声不哼。老太太派人来探视,回去报道如此,老太太到底疼儿子心盛,只可又把铺盖送回。惊寰从此倒像得了胜利,更把书房盘踞得片刻不离。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午后,惊寰正在书房写完字,坐着纳闷,想到表兄若愚,他从那天由莺春院把我抓回来,怎一直没有见面?忽见一个仆妇走进来道:“老爷喊你。”

惊寰料道是查问我写字的事,看着书案上一半尺多高写满小楷的白摺子,自觉十分理直气壮,就拿过挟在胁下,兴冲冲的进了内院。跑入上房堂屋,就听自己父亲在屋里说话道:“少爷还没请来么?好难请!”

惊寰觉得声息不好,却想不起又生什么气,怕还重翻旧案,心里又动了鬼胎,便慢慢走进屋里。见父亲正拿着书看,忙把白摺子放在条案上,上前叫了声“爹爹”!他父亲只不抬头,半晌才合上书,冷笑道:“少爷来了,少爷请坐!”

惊寰听得语气不对,忙低下头不敢做声。他父亲又寒着脸笑道:“来,我问你。”

惊寰怕挨打,只逡巡不敢进前。他父亲又大声道:“来,我不打你,只问这些天你干的什么事?”

惊寰指着案上的白摺子道:“您教我写字,我都写了。一天有写三百行的时候,也有时三百五十行,反正只多不少,请您查看。”

话未说完,他父亲喝道:“谁问你那个?听说近来少爷不大高兴,搬到书房去住了,一步不进内宅。媳妇是我给娶的,我看你这是诚心跟你爹怄气。要怄气就大怄一下,索性离了这个家,何必诚心教我受急?”

惊寰才知是新案又犯了。但料知父亲方梗的脾气,不善于管这些闲事,心里倒有了把握,就平心静气的答道:“爹爹您想,这三百行小字,一点钟写二十行,也得十五点钟。要到里边来睡,总要耽误工夫。要写少了,又惹您生气。再说我要是贪恋闺房,违了父命,那真白念书了!您又常教训我,正在年轻,要保重身体,所以搬到书房去住,正好两全其美。想教您晓得了,也少生些气。”

惊寰的父亲原是读书的古板人,听儿子说得条条是道,无可驳议,自己又不愿说些周公之礼的等等俗套,去劝儿子和儿媳妇去合房,因此倒张口结舌,没法办理,只气得骂道:“滚蛋,滚蛋,你的理对!从此就在书房里去等死,要进内宅一步,就折断你的腿!”

说完又吁吁的喘气。惊寰心里暗暗得意,就又垂手禀道:“您要没事嘱咐,我就回书房写字去了。”

他父亲用手把他推出道:“滚滚,写你的破字去,写出朵花来也不过是刷字匠。滚滚!”

惊寰趁此溜出来,自觉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回头忽见新妇正立在厢房的游廊下,知道她方才定会在上房窗外听消息。自想这一状定又是她告的,她以为爹爹定然偏向她,总该把我押解回房,谁知爹爹就是不会管这种事。我从此不理你是奉了官,看你还怎样!想着又动小孩气,向新妇微挤挤眼,表示自己业已胜利,就跳跳跃跃的跑回书房去了。

那新妇见惊寰从上房出来,已羞的低下头,并未看见惊寰的轻薄神色。但是心里已是难过得很,暗怨惊寰,你怎这样忍心,你也不看看只这几天我为你瘦的瘦成什么样子了?但分你有一点可怜人的心,也该回心转意。就不能回心转意,也该见我个面,容我说句话啊!只顾你这样咬牙,可教我怎们过下去?回九的那日,只我一个人回母家,已听了姐妹们许多讥诮,要等住对月的时候,你还不和我好,我怎么有脸回去?想着一阵芳心无主,忽抬头见东厢房上的三间佛楼,不由得动了迷信之念,就先回到自己屋里,洗了洗手,整了整装,又换了件衣裳,便进了里厢房堂屋,顺着楼梯上了楼。在佛像前拈了香,便跪下叩头,默求佛天保佑丈夫回心转意,又虔诚的许了重愿,才站起来。方要下楼,忽然看见南面关着的小窗,想到这窗子正对着前院书房,又联想到书房是自己丈夫所住,便对这窗子似乎也生了恋,不自禁的走上前,轻轻把窗子开放。不想关键才启,那窗子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推动,竟很快的自行向屋内移来,倏时大敞四开,接着便有许多交纠着的物件探进屋里,不禁吓了一跳。细看时,原来前院一株老柳,紧靠屋根而生,那新春发出的枝条,因为距楼太近,有许多都紧抵在楼窗上,楼窗一启,自然都探进屋来。她随手拉过一枝,见都已微含绿意,节儿上更缀着嫩黄的芽,自念匆匆的又是春天了,可怜这些日只昏昏过着冰冷的日子,要不看见绿柳萌芽,还疑惑是在冬日。正想着,又见斜日入窗,照得身上略生暖意,再加着扑面的和风吹拂,觉着身子有些懒懒的,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又看着眼前些微绿柳,竟幻出无边春色,立刻觉到春困着人,便情思昏昏的,一个身子也似乎虚飘飘没依没靠。心里一阵愁绪萦回,就想得呆了。

沉了一会,再凝神隔着柳条交杂的缝隙向下看去,见那书房门上放着棉帘,静悄悄毫无声息,只游廊下太阳光里,挂着一个红嘴绿鹦哥,在那里翻毛晾羽。廊檐吊着十几小盆四季海棠和蝎子草,也正红绿分开,更透出许多幽致,只书房不见有人出入。明知惊寰正在屋里,但被阳光闪烁,瞧不见玻窗里的景物。她呆立半晌,恨不得插翅飞进书房,向他把衷情一诉。又盼他出屋来,和自己相对一会,哪怕他不理我呢,也不枉我这般盼望!正想时忽听得鹦哥在那里作声,细听原来是唤倒茶呢!连唤了两声,书房帘儿一启,惊寰从里面出来,短小打扮,扬着他那俊脸,含笑向鹦哥道:“你这东西,好几天也不说话,不知道我闷么?怎不哄哄我?这会又见鬼的胡叫,谁来了你叫倒茶?”

说着又伸指向鹦哥调逗。新妇在楼上听他说话都入了耳,暗叹冤家你闷,还不是自找?怎么就怄气,孤鬼似的蹲在冰房冷屋,教我有什么法子?只要你肯进我的屋,我能让你有半会儿闷么?又恨惊寰,你待鸟儿都这么好,怎么单跟我狠心?这时她立在窗前,心里跳跃着,希望惊寰抬头瞧自己。但芳心栗六,又怕他瞧见,生孤丁的见了面,我跟他说话不呢?说话该说什么?她心跳得手上无力,无意中倒把拉着的柳枝松了,那柳枝撞到窗上,微微有声。惊寰依约听得,便抬头去看,先见树后楼窗开了,接着又见柳枝后掩映着一个娇羞人面,细看原来是她,不觉呆了一呆,便要回身进屋。新妇见这个难得的机会又要失去,心中一急,口里就急出了一声“喂”。惊寰犹疑着站住,新妇知道他难望久立,忙分开柳枝把头探出窗外,低声道:“你等等,听我说句话。只要伸了我冤枉,死也甘心。”

惊寰听她说得惨切,就扬首倾耳,做出细听的样子。新妇自想这可是我翻身的时候,趁着此际还不尽情分诉,不然以后又不容易见他了。想着便道:“你怎还跟我解不开扣?上次我是一片好心,为的你们弟兄,倒惹的你恨我,教一家人都看不起。你想,我冤不冤呢!”

说着心中无限委屈,就落下泪来。惊寰正闻言愕然,凝眸相顾,新妇也方要接着说,忽听门口一阵人声噪杂,门首的仆人都喊“表少爷”。又听若愚的声音,说着话进来。惊寰便抛了新妇,迎接出去,少顷同着若愚进来。新妇看见,知道时机已逝,忙退回身去,暗恨这害人精,我原就被你的累,这时又不早不晚,单检着要紧的时候闯丧了来!这不是前世修来的冤家对头么?含悲带愤连窗子也顾不得关,就自下楼回自己屋里去伤感不提。

且说若愚从二月初五那日在莺春院把惊寰寻回来,送他进了洞房,自去和亲戚女眷们去打麻雀消夜。若愚原来好赌成性,手把又大,十块二四的牌耍着很不尽兴,便随打随谈的解闷,无意中将惊寰在莺春院的事顺口当笑话似的说出来。正值惊寰的父亲上前院去解手,走过窗外,含糊听得几句,立刻把若愚唤过去盘问根底。若愚虽自悔大意,但料道实在瞒不住,只可约略着避重就轻的说了,自恨惹了祸,便托词跑回家去。到次日听仆妇传言,惊寰被打,又受了监禁,自觉没脸见他,所以许多日没往陆家来。有一天惊寰的母亲到若愚家去,唉声叹气的向若愚夫妇诉说儿媳不和的事,便托若愚去解劝惊寰。若愚和惊寰原是从小儿青梅竹马的亲爱弟兄,自知不能为一些小事断了来往,又正可借此为由去和惊寰见面,但仍挨迟了两日,才硬着头皮到陆家去。原拼着迎头受惊寰一顿痛骂,不想一进门就见惊寰满面春风的接出,笑语寒暄,比往常更加亲热,若愚暗暗诧异。便先进内宅给姑丈请了安,弟兄仍旧回到书房,闲谈了一会。若愚便用调谑新郎的熟套,来和惊寰玩笑,惊寰只是含笑不答。若愚见无隙可乘,只得说出正经道:“听说你跟弟妇感情不大好,是为什么?人家哪样不好?你还胡闹怎的!”

惊寰听他说到这个,立刻拿起笔来,就凝神壹志的写字,只当没有听见。若愚又接着说了一大套,虽然说得情至义尽,惊寰还是充耳不闻。若愚见他居然跟自己装起大麻木,不免有气,就改口讥讽,说惊寰若不理新妇,上对不过父母,下对不过妻子,自己对不住良心,简直是阴险狠毒,混账东西。惊寰被他骂急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就把笔一丢道:“你说我阴险狠毒,她比我还阴险狠毒呢!”

若愚冷笑道:“你真会血口喷人!人家过门才几天,你就看出是阴险狠毒了?说话要拍拍良心,别拿起来就说!”

惊寰也冷笑道:“还用几天,头天就给我个好看。初六那天,我不是挨了顿打么?你说是谁葬送的?”

若愚答不出话,只翻翻眼哼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也是痰迷心窍,把莺春院的事告诉了她。她转天就跟爹爹告状,你说她狠不狠?这就是谋害亲夫的苗头,我还敢沾她?”

若愚听他说得情事真切,不由动了疑心,自想我惹的祸,怎竟缠到新妇身上去了?便又用话探道:“谁告诉你是她告的状?”

惊寰哼了一声道:“还用旁人告诉,她自己就招了!”

若愚笑道:“这真是梦话!她办这样毒事,还能和你说?”

惊寰道:“她本来不说,哪知活该破露,竟被我把话诈出来!”

若愚听着更如入五里雾中,想不出所以然。惊寰又接着道:“以先我本疑惑是你泄露的,同她说要跟你拼命动刀,她害

了怕,大约是怕闹出事来,难免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也脱不了干净,只可供出来。据说是告诉娘,被爹听见,我想这也是饰说,简直是她跟爹说的。到葬送我挨了打,她还装做好人给我求情。你看多么大奸大恶!这种女人还要得?”

若愚听完,凝眉细想了想,才从恍然里冒出个大悟来,立刻似乎椅子上生了芒刺,再坐不住,就站起在屋中来回乱转。自想新妇本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轻重,听见惊寰要和我拼命,怕真惹出祸事,就替我负了责任,以致闹得夫妇不和,人家真冤死咧!这真是菩萨心肠,还说人家阴险狠毒,天下哪还有好人走的路?我一个堂堂男子,遇见这豆儿大的事,只知缩头一忍,教人家一个弱女,抛了自己的幸福,出头替我担当,我还能腆颜为人?想着一阵心肝翻动,忽然自己伸拳向头上击了一下,接着噗咚一声,就对着桌子跪下。惊寰见他这样,又惊又笑,就仍顽皮着道:“大哥怎了?不年不节,免叩免叩!看明白了,这是桌子,不是大嫂子!”

若愚正色喘吁吁的道:“别打趣,我要赌咒。”

惊寰愕然道:“无缘无故的赌哪门子咒?还不快起来!”

惊寰直着眼道:“你听,我再不说,就没法做成了你挨打的原故,万别冤枉你女人,那本是我说的。人家怕你真跟我拼命,自己担当起来,惹祸的是我,你打我,宰我,可别冤了好人。”

说着又把当日情形细诉一遍。惊寰初而不胜诧异,再又眼珠一转,嘴里哦哦的两声,赶忙把若愚扶起按在椅子上道:“大哥,这点小事,值得这样!咱慢慢说。”

若愚气急败坏的抹着汗道:“这怎算小事?眼睁我害了人,不弄清楚,我怎有脸见人?”

惊寰微笑道:“你别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好心!”

若愚道:“谢什么?”

惊寰扬着脸冷笑道:“大哥,咱们都是透亮杯般的人,谁也别跟谁闹鬼。我娘前天上你家去,定然跟你同量好了这个主意。你倒见义勇为的,自己顶当起来,替那狠女人解脱,亏你真装得像。本来你担起来,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又替我们俩口解了和,果然两全其美。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不上当,你枉费了心机!”

若愚万想不到惊寰竟这样向牛犄角里钻,将自己的实话当瞎话听,急得跳起,才要说话,又被惊寰按住道:“大哥,你沉住气,实告诉你说,这件事你没法管,我的事不瞒你,莺春院的那个如莲,我跟她有掰不开的交情,誓同生死,这个女人就是贞静贤良,我也不能要。即便我信了你的话,原谅了她,也依然不能跟她发生感情。你怎说也是白费。大哥你积德,让我清门净户的过几天,即使你告诉我爹爹,教他压迫我,逼急了我还有个死呢!大哥,谢谢你,你别管了!我还你一个头,两清不欠。”

说着趴在地下,又给若愚磕了个头,站起来就跑进里间屋,倒在床上装睡。若愚又赶过去,说了万语千言,惊寰只不答话。若愚气得几乎要打他。末后再忍不住,就跳起来骂道:“我今天才知道你竟不知好歹,不顾情面,从现在咱俩就此断亲,

你日后万别后悔。这算你对了,我若愚再不认识你!”

骂完了找不着台阶,只可顿顿脚走出去,一直气愤着跑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为息事去的,怎倒闹了气?再想更对不住惊寰夫人,难过得一夜未睡,便把这事的原委对自己太太说了。

到次日,就托他的太太到陆宅寻个背人地方,安慰惊寰夫人,替若愚传话说“你们夫妇间的细情,若愚俱已明白,很对不过表弟妇。这祸既是由若愚身上所起,若愚定要设法教你两口儿言归于好。请表弟妇暂勿焦躁,静待好音”等语。惊寰夫人听了,十分感激。若愚太太回家报告了若愚,若愚从此就闷在家里,寻思替惊寰夫妇解劝的方法。但仓卒间哪有计策?只急得他成天短叹长吁,愁眉苦脸,直过了一个多月,已是春末夏初。这天,若愚太太因丈夫焦愁太甚,怕他闷出病来,就劝他出门游散。若愚依言,在天夕时出了门,到租界上溜了一会,熬得上灯后,自到一个南方小饭馆去吃饭,恰在里面遇见了赌友刘玉亭。若愚原是随处交友极为四海的人,相邀同吃,闲谈中间,若愚问他近来常在哪里玩钱,刘玉亭道:“现在我不上俱乐部了,闲时就上周七新开的赌局去,推几方小牌九,也就是十几块钱的输赢。”

若愚诧异道:“周七是谁呀?怎没听说过。要是新立门户的,戳不住劲,常去可危险!”

刘玉亭笑道:“这周七和你是大熟人,早就吃这碗饭,不过这是头一回摆案子。就是当初永安宫俱乐部案子上打杂的大眼周七呢!”

若愚这才想起道:“哦,原来大眼周呀!他人却很好,可是向来穷的筋都接不上,早先三天两头找寻我,如今哪来的钱开赌局?”

刘玉亭把桌子一拍道:“这才是人走运气马走膘呢!提起来也是笑话。听说他正月里在佟六烟馆里,遇见了二十年前的媳妇。你猜他媳妇是谁呀?哼,原来是当初有名的浪半台冯怜宝。两口子久别重逢,周七到他媳妇家里只睡了一宿,不知怎的,两口子又闹翻了。周七夹着尾巴跑出来,想到法国地蹲烟馆去。哪知在路上拾了个大皮包,里面有好些张花花绿绿的纸。他也不认得是什么,只皮包印着天一洋行的字样,这两字他偏偏认得,就冒着胆子送了去。那洋行的东家正急得要死,原来皮包里装的是六七万美金债票呢!一见周七送来,喜欢极了,就酬谢他五百块钱。周七穷人乍富,立刻跑到严八案子上去装阔老,三宝就送出去四百块,哪知他耍来耍去,居然赢了一两千,鬼使神差的咬牙不耍了,就搭了几个伙计,在柏纹街鲜货铺楼上收拾了个小赌局。因为他向来直心眼,不奸不坏,有个好人缘,捧场的人还不少,一天倒有够瞧的进项。回头吃完了,咱们也去看看,豁出几十,试试彩兴。”

若愚被他说得赌兴大发,沉吟一下,也就应允。

草草吃过饭,正是九点多钟,二人便出了饭馆,安步当车的走到柏纹街,顺着鲜货铺旁的楼梯上了楼。才一推门,只觉一阵蒸腾的人气从里面冒出来,熏得人几乎倒仰。接着又是人声嗡杂,仿佛成千上万的苍蝇聚成一团儿飞。若愚皱了皱眉,犹疑不进。刘玉亭道:“既来之则安之,不愿久坐,看看再走。”

说着就把若愚推进门去,只见屋子虽不在小,只中间和南墙角有两盏电灯,中间电灯下放着一张台子,只见许多人头摇动,把灯光遮得闪烁不明,看上去好像鬼影幢幢。略一沉静,便又人语嘈杂起来。刘玉亭引若愚走向南墙角。那里一张小账桌后面,坐着个管账先生,四面散坐着三五个人,都在说话。内中一个大汉正举着个鼻烟壶儿,用手在鼻端涂抹,一面指手画脚的大说大笑,见有人进来,早立起让道:“刘二爷,怎好几天没见?这位是谁?”

说着向前一凑,忙作揖打恭的抓住若愚道:“今天哪阵风把何大少刮来?贵人来了,我这买卖要发财!”

若愚笑道:“周老七,你本就发了财了,几月不见就混得家成业就。”

周七笑道:“哈哈,哪里话,托您福,混碗饭吃!”

说着转脸向刘玉亭和在座的道:“我周七讨饭都不瞒人,当初穷的两天吃一个大饼的时候,可多亏这位何大少周济。这才是仗义疏财外场人哩!何大少,我周七算混上半碗饭了,您有什么长短不齐,尽管张嘴!我周七立志不交无益友,存心当报有恩人!”

说完把胸膛一拍,表示出绝不含糊。若愚还未答话,旁坐的几个帮闲蔑片,早一叠声恭维道:“何大少,谁不知道何大少!周七哥日常口念不干,说你是外场朋友。您先请坐!”

说着就有人搬过椅子来。又一个蔑片道:“何少,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您歇歇,喝碗茶,等这局完了,您上去推两方。”

话未说完,早被周七一口唾沫喷到脸上道:“呸,小石老,少跟好朋友动这一套!何大少是我的恩公,别拿他当空子。我不能教他在这里过耍,赢钱也别想在这屋里赢,输钱也别在这屋里输。他来了,只许喝茶抽烟,说闲话。何少明是财主,钱上不在乎,他在旁处输两万我管不着,可是他在我这里输个百儿八十,我就不过意。你们放亮了眼,别乱来!”

众人听了,知道这位何大少真待周七有恩,才感得周七动了血性,连忙都改口,张罗茶水。那小石老忙跳出去拿来一筒炮台烟,又喊着派人去买鲜货。若愚连忙谦逊不迭。这时刘玉亭开口道:“交朋友是交周七这样的,真有血性。我头一回听开赌局的说良心话!”

周七瞪圆大眼道:“什么话呢?人家看咱是朋友,赶上节时候真救咱的命,只要张嘴,何少多少没驳过。这几年我花何少有上千块钱,皮袄都穿过人家三件。

咱是无赖游,人家是大少爷,交咱个什么呀?如今我立了案子,教他在我这块输钱,我算什么东西?”

又转脸向若愚道:“您尽管来玩,用钱柜上多了没有,一百往下总存着。要过百您早一天赏话。”

若愚笑道:“周老七,你再闹我就晕了,乌烟瘴气喊什么?我早知道你是汉子,不然也不交你,响鼓还用重敲?”

说着就谈了一会儿闲话,便含了个青果,点了支纸烟,走到赌桌前去参观。

只见正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黑胖子,满脸青花绿记,斑驳入古,却剃得须毛净尽,又抹了很厚的一层雪花膏,满在脸上浮着,比冬瓜着霜还难看,更显出奇丑怪样,正兴高采烈的推着庄。四面围着许多品类不齐的人,各自聚精会神,向手中的两张骨牌拼命。这边儿喊道:“呸,长,七八不要九!”

那边儿又骂道:“×你么六的姥姥,三副牌都输在你身上,再来劈了你!”

左面又噪道:“看明白,两块头道,一块软通,天门挂八毛。”

庄家又叫道:“别乱,别乱,满下好,掷骰子了!七,七对门,八到底,九自手,十过。升,长,开!大天的面子。好,似红不红,八点就赢!呀,么,长,长!他妈的么到底。这叫天对地,缺德穷四点。呀,天门对锤,末门六点,对门是地杠,妈的巴子,统赔,六块半,十四块,九块八,软通五块,硬的七块三,完了。看下方!”

庄家这样不住口的乱噪,又夹着赢家的欢呼和旁观者的议论,真闹得沸反盈天。若愚向来没进过小赌局,看着倒乱得有趣,就连看了几方,周七在后面不断的送烟递水。过一会,眼看庄家面前的筹码,竟已消减得稀疏可数,他那脸上的雪花膏,也渐渐被油泥侵蚀净尽,只有满头大汗,从秃颅上腾腾冒着热气。那一方推到末一条,他脸红筋暴的站起,长着精神去摸牌,却得了红八靠虎头,是个九点,面上一喜。再瞪圆眼向旁庄看时,想不到三家却有两家对子,一家天九点,又得赔个统庄,气得他把牌摔在地下,用脚乱踩,骂道:“这份绝户牌,要出鬼来了,我认捣霉,让别位!”

说着把筹码赔了,离座到茶几上去拿手巾擦脸,气吁吁的仿佛要寻人打架。这时那赌桌上又有旁人继续去推庄,还有人喊道:“九爷再来捞捞本呀!”

那大黑胖子把手巾一扔道:“预这儿吧,送出去二百多块,越捞越他妈的深。”

说完凑到小账桌前坐下。这时从赌桌又下来一个鹰鼻鹞眼的黄瘦中年男子,笑嘻嘻的向黑胖子道:“罗九爷,今天又输了不少,再压会儿旁庄,换换手气!”

那罗九把桌子一拍道:“压,还压他娘的蛋,再输连裤子都没了!”

那黄瘦男子道:“九爷说笑话呢,您财势多厚,输几文还在乎?”

罗九咬牙恨道:“真是能死别捣霉,也许老天爷逼着我学好,这些日也怪了,耍钱就输,招呼姑娘就受甩,喝口凉水都塞牙,可是洋钱糟踏的没了数,你说这口横气怎么喘?”

那黄瘦男子笑道:“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前些日听说九爷在莺春院热了个红唱手,劲头不小。哪天带我们去看看!”

罗九听了,好像被一股邪气冲入肺管,举起拳头向空中捣了两下,乌珠暴露的骂道:“还热呢,再热还不烧糊了!没见过这样没良心的婊子,她没

下窑子的时候,我捧她就花了不少钱,为她把靠家都打散了。到她下窑子的第二天,我就捧了全副的牌饭,一水花了二百多。末后连手也不教拉,我闹起来,叫她娘来问,她娘说的好,孩子是清倌。我问清倌碍手什么事,这不是欺负人!正想砸她个落花流水,偏巧开窑子的郭宝琴来答话,说是通身上下一色清,要卖买整的。这是什么规矩?欺负咱外行?咱也是干这个的呀!我自然不饶,哪知郭宝琴这东西真损,一点不顾面子,预先下了埋伏,把我从前的靠家调了来。咱不是怕事,只恐闹笑话给别人解恨,只可忍了这口气。提起这件事,教人又气又难受。那个小雌儿真俊得出奇,到如今我恨尽管恨,可是还忘不了。”

若愚在旁边乍听得莺春院三字,早就注了意,有心问这个唱手什么名字,但又不愿同罗九说话。不想这时那黄瘦男子却替问道:“这娘们叫什么?怎这们大的牛!”

罗九道:“就是当初松风楼唱大鼓那个冯如莲么!”

罗九把这三个字说出,不特若愚动了心,旁边还有一人也倾了耳。这时罗九又接着骂道:“这婊子天生不是好种,从她娘当初就出名的混账!”

旁边又有人插嘴道:“她娘是谁?”

罗九道:“就是冯怜宝那个王八贼的。从上三代就混世传家,如今把女儿弄进窑子,还端他娘的松香架!”

骂到这里,刘玉亭看了周七一眼,向着若愚一笑。若愚这时才明白周七和如莲的关系,心里暗自思索。周七已忍不住答话道:“九爷,养养神吧,少骂两句!”

罗九瞪眼道:“我要骂!”

周七笑道:“请骂,不过背地里骂人,没多大意思!”

罗九挺身站起,道:“我就要背地骂!你出来挡横,跟她们是亲戚怎么着?”

周七也怒道:“骂别在我这里骂,我这是买卖!”

罗九向前凑去道:“你是买卖,老爷是财神,是你的衣食父母!”

周七大怒道:“你别讨便宜,再说我就是你亲爸爸!”

罗九忍不住,口里骂着,便赶上前要动手。

众人急忙拉劝,正挤作一团,忽见门口把风的马八一条线似跑进,喊道:“洋人来了!”

只这一句,立刻满屋大乱,嗡的声像撞了马蜂窝,架也不打了,局也散了。周七忙跑去收藏赌具,许多赌徒有的夺门而逃,有的奔楼窗要跳下去,更有许多没胆子的,在屋内呼天喊地的乱转。若愚更惊惶失色,颤颤的想不出个计较。倏时楼梯革履声乱响,门口进来两个洋人,后面跟了十几个巡捕。这时已有十几个人从楼窗跳下去,隐隐有呼痛唤救之声。若愚回头瞧瞧,楼窗很高,不敢去跳,只得等候受捕。此际巡捕已围拢来,把剩下的七八个人捉住,又搜出了赌具,敛了桌上的银钱。只听一个洋人说出两个字道:“掌柜。”

便有个巡捕传话问道:“谁是掌柜?”

周七昂然走上两步道:“我是掌柜!现在耍钱的全跑了。这几个全是我的债主来讨零碎账,请把他们放了,我个人顶着打官司。”

那洋人摇摇头,把手一摆,那些巡捕便都掏出白绳,把这八个人拴作一串,赶羊似的赶着下楼,直奔工部局而去。若愚恰拴在中间,前有罗九,后有刘玉亭,好像前有顶马,后有跟班,居然威风不小。幸亏在夜晚,路上没遇见熟人。到了工部局,只略问了一遍,都在尿桶旁蹲了一夜,才听人说那些跳楼受伤的,都已捉住送到医院。次日早晨众人就被转送到华界警察厅,又转送到法院,挨个的被审问一遍,判了下来。恰值当时禁赌甚严,除去周七是局主,特别罚款六百元,其余的七人都判作赌徒,每人罚金三百。若愚在拘押所里,急忙托人到外面立即要来三百块钱,缴了上去,想着立刻可以开释。哪知上面传下话来,说罚金暂收,须待同案人犯一律将款交齐,同时具结释放。在未缴齐时间,人犯先送习艺所寄押。若愚这时晓得不能独善其身的走脱,才知遭了大难。偏偏官事又刻不容缓,立刻由法吏押解送到习艺所。

若愚在路上许了法吏贿赂,特开情面教用手巾蒙面而行,在路上众人都不住咳声叹气,只有周七还似行所无事,对同伴们忽然改了称呼,闲谈道:“难友们,这习艺所是咱的行宫,高兴就来玩一趟,连这次来过五回了。我什么也不怕,可惜何大少运气不佳,遇见这个事,我择你也择不出去。”

若愚自想我真捣霉,无故跟这些人成了难友,开赌局的,开窑子的,要落道的,顶好的也是无业游民,教人家知道多们难看!这都怨自己行踪不谨之过。想着便联想到今天出门,是被太太所劝。太太劝我是为我烦闷,我烦闷的原故是为惊寰夫人,也是为的惊寰。惊寰夫妇不和的原因,是为那个妓女如莲。想到这里,立刻觉到这些同难的中间,竟有两个和如莲有关系。周七是她的爹,罗九是她的客。等我慢慢思量,也许从他两个身上生出办法,能使惊寰夫妇中间另变一个局面。便闭目走着寻思,走了好半晌,忽然自己顿足道:“有了,这法子准成!”

心里一阵爽畅,几乎要跳起来。高高兴兴再向前走时,却已被法吏拦住,又从旁把蒙面手巾攫去。睁眼看时,原来已到了习艺所门前。只若愚这一入狱,正是:绝谋出缧绁,妒花风狱底吹来;好景幻云烟,障眉月天边隐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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