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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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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莫庄起坐室。窗户和后面的屋门都开着。室外阳光照耀。上午。

〔吕贝克·维斯特穿得跟在第一幕里一样,站在窗口浇花。她的活计撂在窗口小沙发上。海尔赛特太太手里拿着毛撢正在走来走去,撢拂家具。

吕贝克 (沉默了会儿) 我不明白为什么牧师今天老不下楼。

海尔赛特太太 噢,他常是这样。现在他大概快下楼了。

吕贝克 你看见他没有?

海尔赛特太太 我上楼给他送咖啡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正在卧室换衣服。

吕贝克 我问这句话为的是他昨天身子有点儿不舒服。

海尔赛特太太 他气色不大好。我疑心也许他跟他内兄闹了什么别扭了。

吕贝克 你说他们为什么闹别扭?

海尔赛特太太 这我倒不知道。也许是摩腾斯果那家伙在他们中间挑拨吧。

吕贝克 很可能。你认识这个彼得·摩腾斯果不认识?

海尔赛特太太 不认识。小姐,你怎么问这话?我怎么会认识他那么个家伙。

吕贝克 你看不起他,是不是因为他编辑那张下流报纸?

海尔赛特太太 还不单为那个。小姐,你一定听说过,他跟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生过一个孩子。

吕贝克 不错,我听说过。不过那一定是远在我到这儿以前的事。

海尔赛特太太 那时候他当然很年轻,那女人也太荒唐。他也想跟那女人结婚,可是当然做不到。我倒不是说他没吃大亏。可是,天呀,没想到从那以后摩腾斯果倒出名了。现在给他捧场的人可真不少。

吕贝克 是啊,穷苦的人有了为难的事情都找他帮忙。

海尔赛特太太 不但穷苦的人,也许还有别人找他呢。

吕贝克 (偷偷地瞧她) 是吗!

海尔赛特太太 (在沙发旁,使劲撢拂) 小姐,也许还有你最想不到的人去找他呢。

吕贝克 (忙着弄花) 海尔赛特太太,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想罢了。你说的话,你并没有把握。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说我没有把握?我告诉你,我有把握。好吧,要是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有一次我亲自给摩腾斯果送去过一封信。

吕贝克 (转身) 是吗?

海尔赛特太太 真是。并且那封信还是在罗斯莫庄写的。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真有这事吗?

海尔赛特太太 真有这事。信纸挺讲究,信上还盖着个精致的红印。

吕贝克 信是交给你送去的吗?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这么说,写信的人是谁就不难猜了。

海尔赛特太太 是谁?

吕贝克 一定是去世的罗斯莫太太在发病的时候——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吕贝克 信里写些什么?哦,我忘了——你不会知道。

海尔赛特太太 唔,要是我知道又怎么样呢?

吕贝克 她没告诉你信里写些什么话?

海尔赛特太太 她倒没告诉我。可是摩腾斯果看完了那封信就把我仔仔细细盘问起来了。所以我马上就猜出了信里写的是什么事。

吕贝克 你猜信里写的是什么事?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快告诉我。

海尔赛特太太 哦,不行。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你。

吕贝克 你尽不妨告诉我。咱们俩是知己朋友。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这件事万万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信里说的是他们哄着那位有病的太太相信的一件荒唐事。

吕贝克 哄她的是什么人?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是一群坏人。他们是坏人。

吕贝克 坏人?

海尔赛特太太 坏人,我再说一遍。他们一定是真正的坏人。

吕贝克 你说他们究竟是谁?

海尔赛特太太 嗯,我心里当然有底子,可是我决不能说出来。反正城里有一位太太——呃哼!

吕贝克 我明白你是指克罗尔太太说。

海尔赛特太太 哼,那位太太派头可不小。她老在我面前摆架子。她也不见得太喜欢你。

吕贝克 你说罗斯莫太太写那封信给摩腾斯果的时候,脑子是不是正常?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人的脑子是个怪东西。要说她脑子完全不正常,我看倒也不见得。

吕贝克 可是她一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生孩子好像就精神错乱了。她的疯病就是那么起头的。

海尔赛特太太 是啊,真可怜,那一下子是她的致命伤。

吕贝克 (拿起活计,在靠窗一张椅子里坐下) 海尔赛特太太,那件事对于牧师终究还是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说的是什么事?

吕贝克 我说,没有孩子对牧师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唔,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吕贝克 我告诉你,真的,牧师幸而没有孩子。家里有哭闹的孩子,罗斯莫牧师一定受不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罗斯莫庄的孩子不会哭。

吕贝克 (瞧着她) 不会哭?

海尔赛特太太 不会哭。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罗斯莫庄的孩子会哭。

吕贝克 这可真怪。

海尔赛特太太 可不是吗?世世代代都这样。还有一桩怪事呢,孩子们长大了也从来不会笑。他们一辈子不笑。

吕贝克 真是奇闻!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听见或是看见牧师大笑过一回没有?

吕贝克 没有。我现在想想,几乎觉得你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觉得这一带地方的人都不大笑。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他们都不大笑。人家说,这件事是从罗斯莫庄开头的,后来好像传染病似的就散布出去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海尔赛特太太 啊,小姐,你别拿我开玩笑。(听) 嘘,嘘,牧师下楼来了。他不喜欢看人家撢东西。(从右下)

〔罗斯莫拿着帽子和手杖从门厅上。

罗斯莫 吕贝克,你早。

吕贝克 亲爱的,你早。(沉默片刻。她照常做活计) 你是不是要出门?

罗斯莫 是。

吕贝克 天气好得很。

罗斯莫 今天早上你没来看我。

吕贝克 没有。今天没来看你。

罗斯莫 往后你也不想来看我了吧?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我还不知道。

罗斯莫 有我的信件没有?

吕贝克 《州报》来了。

罗斯莫 《州报》?

吕贝克 在桌子上。

罗斯莫 (搁下帽子和手杖) 报上有什么事没有?

吕贝克 有。

罗斯莫 你为什么不把报送上楼?

吕贝克 反正你就会看见的。

罗斯莫 哦?(拿起报纸,站在桌旁看) 什么!“我们敬请读者严防无耻叛徒。”(转眼瞧她) 吕贝克,他们骂我叛徒。

吕贝克 他们没提姓名。

罗斯莫 提不提还不是一样。(念下去) “暗中叛教的奸贼。”“这些像犹大 [1] 一样的人一旦认为最方便——最有利的机会到了眼前的时候马上就无耻地招供自己的叛教行为。”“毫无顾惜地玷辱了一个世代相传的光荣姓氏。”“他们希冀从暂时掌权的党派手里得到适当的报酬。”(把报纸搁在桌上) 他们知道我的为人不算不久,也不算不深,然而竟会用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丑话糟蹋我!他们明知那是一篇谎话,可是还把它登在报纸上。

吕贝克 还不止这些呢。

罗斯莫 (又拿起报纸念) “没有经验和缺乏判断力是他们唯一的借口——”“恶毒的影响——可能已经扩展到我们暂时不想公开讨论控诉的事件上。”(转眼瞧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贝克 这句话分明是指我说的。

罗斯莫 (放下报纸) 吕贝克,这是下流人的行为。

吕贝克 是啊,其实他们用不着那么看不起摩腾斯果。

罗斯莫 (在屋里走动)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如果尽他们那么胡闹下去,人类的善良品质会全部沦亡。我绝不容许他们那么胡闹!噢,如果我能让一线光明射进这黑暗丑恶的角落,那够多快活!

吕贝克 (站起来) 罗斯莫,这话对。在这件事里头,你可以找到一个伟大光荣的目标。

罗斯莫 吕贝克,但愿我能让他们睁开眼看看自己的面貌;激发他们的良心,让他们悔恨惭愧;并且把他们团结起来,互相容忍,互相亲爱!

吕贝克 对,把你的全部力量都放进去,你一定可以成功。

罗斯莫 我想一定可以。到那时候,过日子多快乐!世界上不再有恶意的争夺,只有善意的竞赛!大家的眼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每人的智力,每人的意志,都顺着天赋的途径各自努力前进,努力向上。大家有幸福——从大家身上得到幸福。(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吃了一惊,伤心地说) 唉!从我身上却得不到幸福。

吕贝克 从你身上得不到?

罗斯莫 我本人也没有幸福。

吕贝克 罗斯莫,别让这些疑虑在你心里纠缠。

罗斯莫 亲爱的吕贝克,幸福主要是宁静快乐、清白纯洁的心境。

吕贝克 (瞧着前面) 不错,清白纯洁的心境。

罗斯莫 唉,你怎么懂得犯罪是什么滋味。可是我——

吕贝克 你才最不懂得呢!

罗斯莫 (指着窗外) 那水车沟。

吕贝克 噢,罗斯莫!

〔海尔赛特太太在门口张望。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

吕贝克 就来,马上就来。现在不行。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我只有一句话。

〔吕贝克走到门口,海尔赛特太太告诉她一件事。她们俩咬了半天耳朵,海尔赛特太太点点头走了。

罗斯莫 (心绪不宁) 是不是我的事?

吕贝克 不是,只是一件家务事。亲爱的罗斯莫,你应该上外头吸点新鲜空气。你应该出去多走一走。

罗斯莫 (拿起帽子) 对,走。咱们一块儿出去。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我没工夫。你只能一个人去。可是千万要撇开那些伤心念头。

罗斯莫 恐怕我永远撇不开了。

吕贝克 哦,想不到那些没有根据的空想会把你缠得这么紧!

罗斯莫 吕贝克,我看未必完全没有根据。夜里我在床上睡不着,把这件事想了又想。也许究竟还是碧爱特看得最清楚。

吕贝克 看清楚什么?

罗斯莫 她看清楚我爱你,吕贝克。

吕贝克 她看清楚了吗!

罗斯莫 (把帽子搁在桌上) 我心里老撇不开的问题是:咱们俩嘴里说是朋友,究竟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

吕贝克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的关系不妨叫作——?

罗斯莫 ——恋爱。对,吕贝克,我正是这意思。就是碧爱特还在世的时候,我的心思也全在你身上。我只爱慕你一个人。只有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才觉得宁静快乐,心满意足。吕贝克,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一起头的时候咱们彼此就有一种甜美而隐秘的天真恋爱——没有欲念,也没有梦想?你是不是也有那股滋味?老实告诉我。

吕贝克 (跟自己挣扎)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罗斯莫 咱们把这种密切难分、二人一体的关系当作了友谊。吕贝克,其实那并不是友谊,咱们的关系说不定一起头就是精神上的夫妻。所以我的灵魂里有了罪孽。我不配享受幸福,我犯了对不起碧爱特的罪过。

吕贝克 你说你不配过幸福日子?罗斯莫,你相信这话吗?

罗斯莫 碧爱特用她的恋爱眼光看咱们的关系——用她的恋爱方式判断咱们的行为。这也难怪,她没法子用别的方式判断。

吕贝克 可是你怎么能根据她的幻想责备自己呢?

罗斯莫 因为她爱我——照着她的方式爱我——所以她才跳进水车沟。吕贝克,这是一桩确切不移的事实,也是我永远不能撇开的心事。

吕贝克 不要想别的事,单想你终身致力的那桩伟大美好的事业。

罗斯莫 (摇头) 亲爱的,那桩事业永远做不成了。在我手里做不成了。在我发现了这些情形以后,我再也做不成了。

吕贝克 为什么在你手里做不成呢?

罗斯莫 因为起源于罪孽的事业绝不会成功。

吕贝克 (愤激) 噢,这些无非是祖宗传下来的疑虑——祖宗传下来的恐惧——祖宗传下来的顾忌。人家说,死人化成了一群奔腾的白马回到了罗斯莫庄。我看,你这情形倒可以证明人家的话不假。

罗斯莫 就算是不假吧,可是只要我一天撇不开那种念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吕贝克,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情实话。一桩事业要取得永久的胜利,必须有一个快乐清白的人支持它。

吕贝克 罗斯莫,你真是那么缺少不得快乐吗?

罗斯莫 快乐?对,亲爱的,我缺少不得。

吕贝克 像你这么个从来不会笑的人,也缺少不得快乐吗?

罗斯莫 对,还是缺少不得。真的,我能消受大量的快乐。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你出去散步吧。走远一点。听见没有?喏,你的帽子在这儿。还有你的手杖。

罗斯莫 (拿起帽子手杖) 谢谢。你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吕贝克 不,不,现在不行。

罗斯莫 好吧。反正你还是没离开我。

〔他走后面屋门下。吕贝克站在敞着的门后,小心翼翼地看他走了以后才走到右首门口。

吕贝克 (开门,低声说) 唉,海尔赛特太太。现在你请他进来吧。(走近窗口)

〔过了会儿,克罗尔校长从右上。他一言不发客客气气地鞠了一躬,帽子拿在手里。

克罗尔 他出去了吗?

吕贝克 出去了。

克罗尔 他平常在外头待得很久吗?

吕贝克 很久。然而今天可难说。所以如果你不想看见他的话——

克罗尔 不想,不想。我是来找你说话的——单找你一个人。

吕贝克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别耽搁时候。校长,请坐。

〔她在窗口小沙发里坐下。克罗尔校长坐在她旁边一张椅子里。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约翰尼斯·罗斯莫这次改变态度,你很难想象我为这事多伤心。

吕贝克 我们早就料到最初你会伤心。

克罗尔 只在最初?

吕贝克 罗斯莫料定你早晚会跟他走一条路。

克罗尔 我?

吕贝克 不但你,还有他所有别的朋友。

克罗尔 啊,你看!这正好证明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的见解不大靠得住。

吕贝克 然而既然他觉得必须把自己从各方面解放出来——

克罗尔 对,可是咱们等着瞧吧——我就是不信会有这种事。

吕贝克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

克罗尔 我相信一切事情都是你在背后鼓动。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这句话是你太太教你的。

克罗尔 谁教的都没关系。总之,我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把你来到这儿以后就我所知的各种行动合起来研究了一下,我确实起了一股非常厉害的疑心。

吕贝克 (瞧着他) 亲爱的校长,我好像记得有一个时期你非常信任我,几乎可以说是热烈地信任我。

克罗尔 (低声) 你想迷人的时候谁能不被你迷住呢?

吕贝克 我想迷住——?

克罗尔 你想过。我现在不再相信那时候你有什么真情真意。你无非想在罗斯莫庄找个站脚的地方——在这儿扎下根——想利用我在这件事上头做你的傀儡。现在我都看明白了。

吕贝克 你好像完全忘了当初是碧爱特请我来的吧?

克罗尔 是你先把她迷住了,她才请你来的。你能把她对你的那种感情叫作友谊吗?那是一种敬仰——近乎偶像崇拜,后来又从崇拜发展为——我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发展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热情。嗯,这名词倒还恰当。

吕贝克 请你别忘了当时你妹妹的情况。就我本人说,我想谁都不能说我精神不正常。

克罗尔 你确实没有精神病。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对于你想控制的人来说,你这人更危险。正因为你的心是冰凉的,所以衡量利害、估计后果,你很方便。

吕贝克 我的心是冰凉的?你看准了没有?

克罗尔 现在我看准了。要不然,你绝不会在这儿一年一年待下去,一心一意追逐你的目标。好,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你已经把他抓住了,一切都归你掌握了。然而为了做到这一步,你却毫无顾虑地害得他不快活。

吕贝克 这话靠不住。害得他不快活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克罗尔 是我?

吕贝克 是你,因为你哄得他真相信他应该对碧爱特的惨死负责任。

克罗尔 他真为这事那么难受吗?

吕贝克 难道你还不信吗?像他那么敏感的人——

克罗尔 我还以为所谓思想解放的人是毫无顾忌的。然而现在我明白了!哦,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会有什么结果。做了墙上那些人物的子孙,他怎么能跟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割断关系呢?

吕贝克 (低头沉思) 约翰尼斯·罗斯莫的思想根子是结结实实地扎在他的祖宗身上的。这是无可怀疑的。

克罗尔 如果你爱他的话,你应该早就考虑到这上头。这种考虑当然不在你心上。你的历史跟他的历史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吕贝克 你说的是什么历史?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我说的是你的出身,你的家庭历史。

吕贝克 不错!我的出身确实很低微。然而——

克罗尔 我不是说门第和地位什么的。我说的是你的道德历史。

吕贝克 道德——?这是什么意思?

克罗尔 你出生的情形。

吕贝克 你指什么说?

克罗尔 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足以说明你的一切行为。

吕贝克 这话我不懂。你一定得解释一下。

克罗尔 我真没想到你会要我解释。如果没有原因,你怎么会让维斯特大夫收你作干女儿——

吕贝克 (站起来) 哦!现在我明白了。

克罗尔 并且你还改姓了他的姓。你母亲的姓是甘维克。

吕贝克 (走动) 克罗尔校长,我父亲姓甘维克。

克罗尔 当初你母亲一定因为有事,所以常去找这位教区医生。

吕贝克 不错,常去找他。

克罗尔 你母亲一去世,维斯特大夫就把你收养在家了。他待你很不好,可是你还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个钱都不会留给你——事实上后来你只得到满满一箱子的书——然而你还是愿意待下去,耐着性子看护他,一直到他死。

吕贝克 (在桌旁站住,鄙薄地瞧着他) 你先编派我的出身不道德、有罪恶,然后你就胡乱下解释吗?

克罗尔 我认为你那么爱护维斯特大夫是出于天性的孝心。我确实相信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一切行为。

吕贝克 (生气) 你的话没有一个字靠得住!我有证据。维斯特大夫到芬马克来的时候,我已经出世了。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恐怕你记错了吧。他是在你出世前一年在那儿住下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吕贝克 我告诉你,是你记错了!你完全记错了。

克罗尔 前天你亲口告诉过我,你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九岁——不到三十岁。

吕贝克 是吗!我真那么说过吗?

克罗尔 你说过。因此我推算——

吕贝克 得了!你不必推算了。我索性老实告诉你吧:我的真岁数比我对别人说的大一岁。

克罗尔 (微笑而不信) 真的吗!这可怪了!你为什么要说小一岁?

吕贝克 作为一个没结婚的女人说,在我过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年纪实在太大了,因此我就开始瞒岁数。

克罗尔 你?一个思想解放的女人?难道你对于结婚年龄还有偏见吗?

吕贝克 有,我这想法当然又笨又无聊。然而咱们身上都有一些甩不掉的毛病。咱们生来就是如此。

克罗尔 好吧,就算是这样。然而我的推算恐怕还是正确的,因为维斯特大夫在就职的前一年曾经到你们那儿去过一次。

吕贝克 (勃然大怒) 胡说!

克罗尔 胡说?

吕贝克 嗯。我母亲从来没提过这事。

克罗尔 她没提过?

吕贝克 从来没提过。维斯特大夫也没提过,一字没提过。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会不会因为他们俩,也像你似的,都有理由要少说一年?这也许是个遗传的毛病吧。

吕贝克 (走来走去,捏弄两手) 没有的事。你想哄我上当。绝无其事!断乎不会!

克罗尔 (站起来) 亲爱的维斯特小姐,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这么暴躁呀?你把我吓坏了!叫我应该往哪方面揣测呢?

吕贝克 你不必揣测!什么事都没有。

克罗尔 既然如此,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惟恐真有其事呢?

吕贝克 (耐着性子) 克罗尔校长,理由非常简单。我不愿意人家把我当作私生子。

克罗尔 真的吗!好,暂时就算你的解释是可靠的。然而即使如此,我看在那个问题上你一定还有一种偏见吧?

吕贝克 唔,恐怕我有。

克罗尔 我看你嘴里说的“解放”大半都是这样。你在书本里捡了些新思想和新意见。你从各部门的新学说里抓了点皮毛——好像那些学说足以推翻一向公认为无懈可击的某些原理似的。维斯特小姐,其实这仅仅是理性知识——一点肤浅的认识。它并没渗到你的血液里。

吕贝克 (沉思) 你这话也许不错。

克罗尔 只要你反省一下,你就会明白!如果你是这种情形的话,那就不难推测约翰尼斯·罗斯莫是怎么回事了。他想挺身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个叛教的人——这简直是十足的疯狂举动,蒙着眼睛往死路上撞!你想,他的感觉多敏锐!要是有一天平常跟他来往的人不认他做朋友了,唾弃他,迫害他,社会上的优秀人物无情地攻击他,那他绝对受不了,无论如何受不了!

吕贝克 他受不了也得受!现在退步已经太迟了。

克罗尔 绝不太迟。一点儿都不迟。已经发生的事可以隐瞒起来——或者至少可以把它当作精神错乱的举动来掩饰,尽管这种举动是荒唐的。然而——有一件事却非做不可。

吕贝克 什么事?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你必须逼他用法律确定他的身份。

吕贝克 是不是他对我的身份?

克罗尔 正是。这件事你非逼他做不可。

吕贝克 这样说来,你是认定了我跟他的身份必须像你所说的,用法律确定一下?

克罗尔 我不愿意仔细推敲这问题。不过,据我观察,世界上最容易破除所谓偏见的场所恐怕莫过于——呃哼——

吕贝克 莫过于在男女关系上,你是不是这意思?

克罗尔 对了,老实说,我是这意思。

吕贝克 (走过去,向窗外探望) 克罗尔校长,我几乎要说:但愿你的话是正确的就好了。

克罗尔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口气那么古怪。

吕贝克 算了,咱们别再谈下去了。哦,他回来了。

克罗尔 这么快!那么我要走了。

吕贝克 (走上前去) 请你别走。我还有话告诉你呢。

克罗尔 改天再说吧。我不怎么喜欢看见他。

吕贝克 我求你别走。别走!否则你不久就会后悔的。这是我末一次求你的事。

克罗尔 (诧异地瞧着她,放下帽子) 维斯特小姐,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走。

〔半晌无言。罗斯莫从门厅上。

罗斯莫 (看见了克罗尔校长就在门口站住) 什么!你在这儿?

吕贝克 亲爱的,他不想跟你 [2] 见面。

克罗尔 (不由自主) “亲爱的!”

吕贝克 对了,克罗尔校长,罗斯莫跟我彼此称呼“亲爱的”。这是从我们的“身份”里产生的一个结果。

克罗尔 你要告诉我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吕贝克 除了这个,还有点儿别的事。

罗斯莫 (走上前来) 你今天的来意是什么?

克罗尔 我想再试试能不能劝你回心转意。

罗斯莫 (指着报纸) 在那篇文章发表以后?

克罗尔 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罗斯莫 你用过丝毫力量阻止它发表没有?

克罗尔 阻止它发表就是背叛我信仰的主义。并且,我也没力量阻止。

吕贝克 (把那张报纸扯碎,搓成纸团,扔在炉子里) 好了!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心里也别再想了。罗斯莫,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克罗尔 嗯,那可说不定啊!

吕贝克 亲爱的,过来坐下。咱们三个人都坐下。让我仔细告诉你们。

罗斯莫 (呆呆地坐下) 吕贝克,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脸上显现一股不自然的镇静——究竟是什么意思?

吕贝克 这是有了决心以后的镇静。(坐下) 克罗尔校长,你也请坐。

〔克罗尔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你说决心?什么决心?

吕贝克 我准备把你过日子需要的东西交还你。亲爱的朋友,我要把你的快乐清白的良心交还你!

罗斯莫 你这话叫我摸不着头脑。

吕贝克 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就明白了。

罗斯莫 什么事?

吕贝克 当年我跟着维斯特大夫从芬马克来到此地的时候,我仿佛觉得眼前展开了一个宽阔伟大的世界。维斯特大夫教给我许多东西——那时候我对于生活的零碎知识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挣扎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后来——

克罗尔 后来怎么样?

罗斯莫 吕贝克——可是我都知道。

吕贝克 (控制自己) 对,对,你这话不错。你知道得够清楚了。

克罗尔 (仔细瞧她) 也许我还是走的好。

吕贝克 不必,亲爱的校长,你坐着别动。(向罗斯莫) 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那时候我想参加新思想正在萌芽的新时代生活。有一天克罗尔校长告诉我,在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遏尔吕克·布伦得尔在你身上发生过极大的影响。当时我想,我一定能够把布伦得尔的工作继续做下去。

罗斯莫 你来的时候暗中有计划?

吕贝克 我想,咱们俩应该并肩迈步,自由前进。永远前进,越走越远。然而在你走向彻底解放的路上,横着一道迈不过去的叫人发愁的栅栏。

罗斯莫 你说的是什么栅栏?

吕贝克 罗斯莫,我的意思是这样:只有在清明新鲜的阳光底下你才能走进自由的境界——然而你却在婚姻的幽暗气息里一天一天委顿憔悴。

罗斯莫 从前你对我谈起我的婚姻的时候不是这种口气。

吕贝克 不是。我不敢,我恐怕吓着你。

克罗尔 (向罗斯莫点点头) 你听见没有?

吕贝克 (说下去) 然而我看得很清楚,你的救星,你的唯一的救星,是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就动起手来了。

罗斯莫 动手?怎么动手?

克罗尔 你是不是说——?

吕贝克 啊,罗斯莫——(站起来) 坐着别动。克罗尔校长,你也别动。现在我非说不可了。罗斯莫,这事跟你不相干。你没有罪过。引诱碧爱特,并且终于把她引上迷惑的道路的人是我 。

罗斯莫 (跳起来) 吕贝克!

克罗尔 (从沙发里站起来) 迷惑的道路!

吕贝克 就是那通到水车沟的道路。现在你们俩都明白了吧。

罗斯莫 (好像吓傻了似的) 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克罗尔 罗斯莫,我倒渐渐明白起来了。

罗斯莫 (向吕贝克) 你是怎么下手的?你究竟对碧爱特说了些什么话?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

吕贝克 后来她渐渐知道你在用力摆脱一切古老的偏见。

罗斯莫 不错,可是那时候我还没达到那个境界呢。

吕贝克 我知道那个境界不久就会来的。

克罗尔 (向罗斯莫点点头) 啊哈!

罗斯莫 后来怎么样呢?还有什么?现在你都得告诉我。

吕贝克 过了一阵子——我恳求她让我离开罗斯莫庄。

罗斯莫 那时候你为什么想走呢?

吕贝克 我并不想走。我想在这儿待下去。可是我对她说,如果我及早离开罗斯莫庄,大家都有好处。我让她明白,如果我再待下去——我不敢——我不敢担保——不出什么事儿。

罗斯莫 你就是那么说的,那么做的!

吕贝克 对了,罗斯莫。

罗斯莫 这就是你所说的“动手”。

吕贝克 (声音凄哽) 不错,我正是这意思。

罗斯莫 (沉默半晌) 吕贝克,现在你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吗?

吕贝克 都说出来了。

克罗尔 不,还有呢。

吕贝克 (害怕地瞧着他) 还有什么可说的?

克罗尔 最后你是不是还向碧爱特透露过,为了你自己,为了罗斯莫,你必须——这不但是最聪明的并且是必须的办法——尽早离开罗斯莫庄?

吕贝克 (声音低而含糊) 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

罗斯莫 (有气无力地倒在窗口小沙发里) 这一套谎言假话,她——我那位多愁多病的太太居然会信!还信得那么认真!那么至诚!(抬头瞧着吕贝克) 她从来没找过我,也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一个字!啊,吕贝克,看你脸上的神气,我知道是你拦着不让她找我。

吕贝克 她有个固执的想法:既然自己不会生孩子,她就不配待在罗斯莫庄。她还以为应该把自己一笔勾销才对得起你。

罗斯莫 你——你也没想法说破她的糊涂念头?

吕贝克 没有。

克罗尔 说不定你反倒还怂恿过她,说她的念头并不糊涂呢,是不是?老实说!

吕贝克 我想她也许觉得我是有这意思。

罗斯莫 对了,所以无论什么事她都让你牵着鼻子走。她真把自己一笔勾销了!(跳起来) 你怎么——你怎么会忍心玩弄这套狠心的把戏!

吕贝克 罗斯莫,我觉得你们夫妻俩不能同时活着,我得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一个。

克罗尔 (正言厉色) 选择之权不在你手里。

吕贝克 你难道以为我始终是一个冷静、沉着、心里有算计的人吗!那时候的我跟现在站在你面前说话的我不一样。并且,人都有两种意志。我好歹想把碧爱特打发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当真会实现。在我摸索前进,每次迈步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别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脚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点儿,只是再走一丝丝。可是走完了一步,我又走一步,最后终于出了事。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半晌无言)

罗斯莫 (向吕贝克) 照你看来,今后你的前途怎么样?

吕贝克 我的前途听其自然发展吧。那没多大关系。

克罗尔 你也没有一句后悔的话?难道你丝毫都不后悔?

吕贝克 (不慌不忙地把他那句问话撇开) 克罗尔校长,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事,跟旁人不相干。我自有办法。

克罗尔 (向罗斯莫) 你跟这么个女人终日相处——并且还跟她亲密到极点!(抬头看看周围墙上的画像) 可惜那些去世的人看不见我们现在的情形!

罗斯莫 你是不是要回城里去?

克罗尔 (拿起帽子) 是。越早越好。

罗斯莫 (也拿起帽子) 那么,我跟你一块儿走。

克罗尔 你也走吗!啊,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永久扔下我们。

罗斯莫 走吧,克罗尔!走!

〔两人一齐穿过门厅下,也不看吕贝克一眼。过了会儿,吕贝克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藏在花草后面向外张望。

吕贝克 (低声自语) 今天他也不走便桥。他绕着道儿走。绝不经过水车沟。绝不。(离开窗口) 算了!算了!(走过去拉铃绳,过了会儿海尔赛特太太从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什么事?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请你把阁楼上我那只箱子拿下来好不好?

海尔赛特太太 你那只箱子?

吕贝克 是啊,你知道,就是那只棕色海豹皮箱。

海尔赛特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天呀!小姐,难道你要出门旅行吗?

吕贝克 对了,海尔赛特太太,我要出门旅行。

海尔赛特太太 还马上就要走!

吕贝克 收拾好东西我就走。

海尔赛特太太 唉,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儿!小姐,不用说,你去了就会回来的吧?

吕贝克 我再也不回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再也不回来了!天呀!小姐,你走了,你想罗斯莫庄会成个什么样儿?并且可怜的牧师刚把日子过得快活舒服点儿。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的话不错,可是我今天受了惊啦。

海尔赛特太太 受了惊啦!嗳呀!那是怎么回事?

吕贝克 我好像看见白马出现了。

海尔赛特太太 白马!青天白日会出现!

吕贝克 罗斯莫庄的白马不论早晚都会出现。(改变声调) 算了——去拿箱子吧。

海尔赛特太太 好,好,我去拿箱子。

〔两人一齐从右下。

* * *

[1] 《圣经·新约》中出卖耶稣的叛徒。

[2] 在原文中,这个“你”是“du”。这是吕贝克初次当着克罗尔用“du”称呼罗斯莫。参看第一幕末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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