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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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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什珂至凯阑,告圉人长曰,“吾少有私事,欲得半日暇,以亭午去,及夕当返,可乎?”老人曰,“孺子可去,惟有约法,毋得入诃多巴格逆旅。汝解吾言乎?”什珂曰,“吾当如言,不一蹑足逆旅中。”老人曰,“善,吾知汝能践言也。”顾什珂此时,乃隐其半不言,曰第或卧席上,舁而入室,则非所计也。是日午后,什珂行时,天气酷热,苍空变为酪色,颢气温湿,海市变幻,尤多奇景。空中无鸟雀飞鸣,皆伏草间不复出,蚊虻马蝇之属,则大繁衍,盛肆其虐。马行甚徐,时举后足,或掉首以驱飞虫。什珂纵辔任之行,而马亦不失道。风雨将至,已见朕兆。未几,行至诃多巴格桥畔,什珂忽惊曰,“不可。老友,不可以往!吾昔凭昊天而誓,不复过诃多巴格大桥矣。”但幸而誓中未言不渡诃多巴格川水,因回马至风磨之下,其处川水清浅,可徒涉而过。及中流,水少深,马当游泳数武,然什珂不以为意,绣袴亦湿,惟曝烈日中,不久可干。既济,遂驰向逆旅,马亦疾走,且鸣,亦闻有嘶声应之,则合欢木下系一马,即其旧侣白面䯄也。诃多巴格逆旅,初无庭院,盖屋外即草原,无篱落为之界隔,顾逆旅中人,乃假为庭院之用。其地有一案及板榻二,客即饮酒其处。什珂下马,絷之庭树,与白面䯄相去不远。别有长耳公二头,方立树荫之下,侧近园篱,有伏牛花,绿叶低垂,乃引颈就之,而终不可及。主皆坐案侧饮酒,时虽炎暑,而肩披蓬陀,反裘外向,唯彼夏日披裘,实以求荫也。倾绿杯中酸酒饮之,吟牧羊之歌,呜呜不已,闻之生倦,客盖牧羊人,其所乘则驴也。什珂坐榻端,以巨梃置案上,远望天际重云,蓬勃而起,地平现作黑线,有黄色巨柱,旋转半空,则扶摇之风作也。时牧羊人歌曰,

“留淹酒家垆,蹇驴转惆怅。

驴无惆怅为,愿得少闲放。

会当驱羝羊,挥鞭从之往。”

什珂闻之,不复可堪,叱曰,“辟斯多,足矣!勿复为是悲歌。可速跨汝蹇驴,从羊群之后去,毋待酩酊不能行也。”牧羊人曰,“嚄,山陀尔公今日,何其不悦也!”什珂曰,“汝如多言,吾当更不悦耳。”乃卷袖露肘,今方盛怒,孰有当其道者,立与之斗矣。牧羊人互作耳语,知原上礼法,如圉人在坐,则牧羊人仅得蹲踞其侧,圉人曰去,亦不得不出也。一人乃以杯敲案曰,“吾侪速偿酒资,风雨且至。”女郎闻声而至,故若不见什珂者,惟出应客,为计酒值,受狗舌一纸,返其余金,又拂拭案上残酒。牧羊人既乘驴,不复恐惧,乃更高歌曰,

“吾犬巨且猛,豺狼不敢撄。

健儿三两人,驱羊上郊坰。

问我更何为,终日跨驴行。”

去既远,女郎乃语什珂曰,“吾宝,今日相见,乃无一语问讯耶?”什珂厉声曰,“吾名兑契山陀尔。”女曰,“然则乞君恕我。今胡不入酒室耶?”什珂曰,“否,吾居此足矣。”女曰,“入室当不岑寂。”什珂曰,“吾视马知之,第彼行当出而就我耳。”女曰,“今当何以相进?赤酒,抑白酒耶?”什珂曰,“否,吾无需是,惟为将麦酒来。”盖麦酒不能下毒,瓶塞一启,泡沫皆出矣。女心知其意,然忍其冤苦,不复有言,将酒一瓶至,置其前。什珂曰,“何也?吾岂靴匠弟子,乃仅为我置一尊酒耶?”女曰,“诺,君无怒,当更将之来。”遂去,携酒瓶一缚至,凡六尊,悉列案上。什珂曰,“今可矣。”女曰,“吾当启瓶塞耶?”什珂曰,“弗需,吾自为之。”遂取瓶以敲案角,断其颈,倾酒大盏中。尔者饮资将昂,以碎瓶亦当偿,顾贵人饮酒,则不计此也。女时飘然他去,摇其腰支,耳上金环,琐碎作声,女发已解,不复绕栉,发端束绵绶,因风翩翻。意若曰,汝待我如此,故吾对汝亦尔。什珂默坐饮酒,女歌廊下曰,

“委曲此中事,妾知君不知。

一旦会知之,君心行自悲。

重念昔时欢,今就他人抱。

妾固将啼泣,君亦当号咷。”

歌及末句,户訇然而阖。女复入室,则见案上空瓶三焉。女取之,又拾玻璃碎片,承之以鞸。三尊既罄,什珂意复转,女过其侧时,潜以手抱其腰。女亦不拒,曰,“今可复呼汝为山陀尔耶?”什珂曰,“汝常得呼之。顾今欲何言?”女曰,“汝亦欲何言?”什珂曰,“汝目赤何耶?”女曰,“以吾甚欢也。方有人求我。”什珂曰,“谁也?”女曰,“威佛勒吉逆旅老人。其人鳏而多赀。”什珂曰,“汝许之欤?”女曰,“人如将我往者,胡为弗许。今纵我去!”什珂曰,“汝诳也。汝欲自盖其诳,乃更作妄语。”遂去其手。女曰,“汝犹饮酒耶?”什珂曰,“奈何弗饮?”女曰,“第饮麦酒多,会令汝泥醉。”什珂曰,“吾欲以酒浇胸中炽火。汝多以烈酒与室中人,可之热发,俾二人可得相匹也。”而女乃缄口,不以室外人事,语室中人。什珂遂自将命,发声而歌,盖人所常用以嘲牧童者。词曰,

“吾居彼得村,生为牧牛儿,

驱牛入平野,水草任所之。

火伴入林去,披风更带雨,

吾卧毳榻中,焉知风雪苦。”

歌声未绝,牧人已出,一手持赤酒之瓶,上覆巨杯,一手执梃,置酒案上,次投其梃,遂与什珂相向坐。二人不执手为礼,亦不问讯,惟各一颔首如喑者。已而什珂先言曰,“火伴,汝远行归耶?”牧人曰,“吾倘欲去,即复行耳。”什珂曰,“复赴摩拉维亚耶?”牧人曰,“然,吾苟不变计,则往。”二人皆举酒饮之。少顷,什珂又言曰,“汝何不取妇?”牧人曰,“吾于何处得妇者?”什珂曰,“不然,吾语汝,……可挈汝母往。”牧人曰,“媪不肯以摩拉维亚全域,易夺勃来钦故居也。”什珂曰,“汝已与尔母诀耶?”牧人曰,“吾已告别矣。”什珂曰,“且已与督牧者决算佣赁耶?”牧人曰,“然。”什珂曰,“然则汝已无负于人耶?”牧人曰,“异哉问也!吾无负债,即牧师处且无所负。此何预汝事者?”什珂摇其首,又断瓶颈,欲注酒牧人盏中,牧人则以掌覆杯。什珂曰,“汝奈何不饮麦酒?”牧人曰,“吾守古例。蒲陶大麦,亦得。大麦蒲陶,无聊。”什珂遂自饮,既尽一尊,乃始说法,亦饮麦酒者之常癖也。言曰,“火伴,当知世间更无罪眚,过于妄语者。吾昔曾一作妄语,虽非以自利,而心犹负疚,至于今日。若牧羊人,诳固无伤,而马上健儿则不可。牧羊人始祖,即为罔人,以色列家长雅各,使己手粗厉如亚索,以欺其父。(《旧约·创世记》,雅各以羊毛蒙手,伪为其兄亚索,以欺瞽父。)故今其苗裔牧羊之人,亦终身面谩,不足为异。顾是但宜牧羊人为之,而牧牛人则不可也。”牧人大笑曰,“山陀尔,吾思汝甚宜作牧师。汝善说法,降神祭日,乌跋罗斯说教师所言,不是过也。”什珂曰,“其然耶?然火伴慎之!吾为良牧师,于汝无害,若为良律师,则汝不可忽耳。汝言不复负人一钱,信耶?”牧人曰,“信然。”什珂曰,“非诳耶?”牧人曰,“吾何诳为?”什珂曰,“然则此何物?此纸为何,汝识之耶?”言次,自囊中出券,进诸牧人鼻次。牧人愧且恚,色转,跃起怒问曰,“汝何从得此物者?”什珂曰,“其来甚正。火伴且坐,吾非诘问汝,但说教耳。数日前,有客来牧场购马,书券付之,吾疑而问之,客为言其故。且云汝善知钱符之用,因出此券相示,诉其苦辛,谓中有缺逸,券仅书赋于诃多巴格,而诃多巴格一言,则意甚广漠。故吾今持之来,可正其误,毋使马侩谓牧者欺人也。可书之曰,赋于诃多巴格逆旅庭中。”什珂此时,词色和蔼,牧人闻之,不复疑虑,意其所争,但在圉牧之道德而已。遂曰,“诺,吾当如命。”即敲案,克罗理方立户后潜窥,闻声即出,见二人了无斗意,惟互相商量,意甚惊异。二人曰,“克罗理,乞为将笔墨来。”女遂自客室取文具至,立而望之。什珂舒纸牧人前,指之言曰,“券上已书赋于诃多巴格,今可益之曰,逆旅庭中。”牧人曰,“奈何书庭中?”什珂曰,“无他,……以他无可言耳。”时风暴将至,先有炎风骤起,黄尘如云,塞满天地,肉攫厉鸣,飞舞空中,燕雀小鸟,已悉隐匿人家檐下,有巨声如吼,掠大野而过。女呼曰,“汝侪奚不入室耶?”什珂曰,“否,不可。吾侪当于庭中了此事矣。”牧人书已,什珂握笔就纸背大署曰“兑契山陀尔”。牧人问曰,“汝自书其名,此何意耶?”什珂曰,“吾书此,以期日至,当自我赋此十金也。”牧人曰,“汝奈何代我偿之耶?”什珂曰,“以此乃吾债也!”攫冠加顶上,目光炯然如炬火。牧人变色,今始乃知之矣!女郎见其且书且语,一无所解,但自思曰,“二人皆稚子耳。”摇其首,金环复鸣。曰彼,曰此,又曰黄蔷薇,殆共论己事耳。什珂折券,呼女授之,和容言曰,“克罗理,幸藏此纸,收之箱笥中。倘马侩沛利勘自阿诺特市返,饮酒此处者,可与之,为言吾二人罗却茀尔珂与兑契山陀尔所寄,期至,当有一人偿其金。孰为其人,后自知之。”女郎集笔墨,将之去,入廊末客室中。二人乃独处门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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