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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上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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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要海-那浩浩荡荡藐视一切的汹涌?

那高可摘月斜桅显露前的抖颤颠踬和转向。

那整齐的季风云层和下面隆起咆哮的碧波。

骤然裂开露出悬崖和低吼的前桅项帆。

他的海龙具有不相同的奇妙可是每个奇妙又相同。

他的海达到了他存在的目标吗?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山民也想要他们的雪山!

the sea and the hills。

“到雪山去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他们越过西瓦里克斯丘陵和半热带的杜恩谷地,离开了莫苏里,沿着狭隘山路朝北疋。一天又一天深入簇拥的山峦,一天又一天基姆看到喇嘛恢复体力。在杜恩谷的阶地板走的时候,他曾倚着基姆的肩膀,随时准备在路边歇一歇喘口气。在通往莫苏里的大斜坡下,他挺直身子,像个老猎人面对着熟悉的河岸一样,在他应该累倒的地方把长僧袍一甩,整个肺深吸一口清莹得像钻石的空气,平时只有山民才能走得那么从容自如。在平地出生长大的基姆一面流大汗一面喘吁吁的,看得好不惊骇。“这是我的老家乡,”喇嘛说,“跟肃仁寺比起来,这里比稻田还要平坦。”他以坚定有力的动作从腰部迈开大步向上走。在陡坡上朝下走,三小时内走了三千尺的时候他把基姆甩得好远。基姆为了挺直身子以保持平衡,背部酸痛,大脚趾几乎被草鞋带子割断。穿过大雪松林那片明暗不一的阴影;穿过下面长着羊齿类,像羽毛一般围绕的栎林;还有白桦、圣棕、山踯躅及松树,走到山坡上被太阳晒得滑溜的野草间,然后又回到林地的阴凉处,直到后来栎树没有了,代之出现的是谷地的竹和棕榈树,喇嘛健步如飞,丝毫不累。

他会在暮色中间回顾身后那些大山岭,以山民那种雄心壮志拟定第二天的行程;或者在通往斯比提谷和库鲁的地势上升的山隘、隘口停下脚步,以渴望的神情向远远高处的积雪伸出双手。黎明时分,君临莽野的基达纳和巴林纳两座大山初受阳光,在碧蓝之上映出酒红色,它们在阳光下整天耀如流银,入暮时又是霞光灿烂。起初它们对旅客很温和,当人爬上大峻岭时会以和风迎接;可是过了几天,在九千尺或一万尺高处这些风就寒彻骨;基姆慈善为怀,让一村山民给他一件粗毡衣以积功德。这利如刀霜的山风使得喇嘛返老还童,现在居然有人受不了它,令他微感惊讶。

“徒弟,这些才不过是比较低的山,到了真正的大山那里,就不冷了。”

“空气和水都好,人也够虔诚,只是吃的真糟。”基姆咆哮说,“我们走得就像发疯-或者是像英国人一样,夜里则冷得冻死人。”

“也许是冷一点,可是只不过刚好使老骨头晒着阳光觉得舒服。我们不可以一直贪安逸,吃好的睡好的。”

“我们至少可以循着路走。”

基姆是平地人,喜欢循着那条由许多人走出来的,在山间蜿蜒,宽不到六尺的山径前进;可是喇嘛是西藏人,忍不住要采取捷径,翻过山嘴和满布砂砾的山坡边缘走。他对一瘸一拐的徒弟解释说在山地长大的人能预料得出一条山路的走向,对走捷径的陌生人来说,低垂的雪块可能是障碍,一个有头脑的人对此却毫不在乎。因此他们进行了许多小时在文明国家里会认为是很不错的爬山之后,会气喘喘地翻过鞍形山脊,侧身穿过几处山崩地方,又从坡度四十五度的森林中朝下走回到山路上。沿途有山民村落,簇拥在直落三干尺的雪坡中间的小平地上或是挤在悬崖之间成为风窝的一个角落里;再或是为了夏牧而缩在冬天雪深十尺的一个隘口。那些村民肤色病黄,身穿充满油垢的粗毛衣,赤裸着短腿,貌似爱斯基摩人,他们会统统跑出来膜拜。本地人和善温良,把这位喇嘛视做圣中之圣。山地的人则膜拜他,认为他深为所有的魔鬼所信任。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一种近乎湮灭的佛教,合带离奇得有如他们的风景,复杂得有如他们的小梯田的自然崇拜;可是他们认得出喇嘛那顶大帽子,他手里不断在掐的念珠和他所诵的那些极有权威而极难得的中国经文;他们也敬重帽子下面的那个人。

“我们看见你们从尤亚黑山窝里走下来。”一个山民有天晚上说。他给他们奶酪、酸年奶和石头股硬的面包。“那条路我们不走-除非怀孕的母牛在夏天迷失。那些岩石间会突然吹起暴风,连在最平静的日子都会把人吹倒。可是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会在乎尤亚的魔鬼!”

后来,基姆尽管全身每个肌肉组织都酸痛,双眼一直朝下看得晕眩,脚因为发麻的足趾踹在浅窄的岩缝里肿痛起来,对每天的跋涉也觉得愉快起来,就是圣查威尔学生在平地跑赢四分之一里时因为可能会受朋友赞美而有的那种愉快。山把他吃的乳酪和甜油统统化成了汗;在险峻山口最高处,喜极而泣地吸入的干燥空气使他上半身的肋骨坚强;倾斜的地势使他小腿和大腿的肌肉结实强壮。

他们师徒二人常对业轮沉思-尤其是像喇嘛所说的,自从他们摆脱了明显的引诱之后。除了灰鹰和偶尔见到远处山坡上挖掘根茎养物的一只熊以及黎明时在一处沉寂山谷中遇到正在饱啖山羊、从而发怒的花豹以外,在整个天地之间,在山风和被风吹得飒飒响的长草之间,只有他们俩,他们下山时在烟熏小舍屋顶上走过,农舍里的女人既不美又不干净,有很多丈夫而且都患甲状腺肿毛病。那些男人都不是农夫而是樵夫-性格恭顺,天真得令人难以相信。但是为使适当的谈论不致中断,天派来了那位有礼貌的达卡医生,一路时前时后,他以卖治甲状腺肿的药膏并指点男女之间如何风波平息蝴口。他对这一带山区似乎很熟,因为他会说山地话,并向喇嘛说明逼近拉达克和西藏的地势。他说他们随时都可以回往平原。不过为欣赏山景,前面的路可能很有趣。这些话他不是一口气说出、而是向在打谷场石地上相遇,他把病人都看完了,抽烟和闻鼻烟的喇嘛相谈时陆续讲出来的,在这些时候基姆不是望着小母牛在屋顶上吃草,便是心思随着眼睛远眺山脉兴与山脉之间颜色深蓝的地方,也有时他和那医生在黑湫湫的林中单独谈话,那时候医生将采药,基姆身为初出芽庐的小医生,必须同去以广见闻。

“你瞧,欧哈拉先生。我绕到我们那两位爱好运动的朋友之后,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不过如果你能慨然保持能看到我这把伞的距离,那我就会放心得多,那伞是测量界线很好的定点。”

基姆远望那些林立的山峰,“这不是我的老家,医生,我想在熊皮里找虱子比在这里找路还要容易。”

“哦,那正是我的长处。贺瑞并不着急,他们不久以前还在列亚,他们说他们是从喀拉昆仑山脉带了兽头和角等等下来的,我只怕他们把信和一切引罪上身的东西从列亚寄回俄国领土去,他们当然会尽可能朝东走-只为的是表示他们从没到过印度西部各邦。这些大山你不熟吗?”他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瞧!他们应该从斯林纳加或阿博塔巴德来,那是近路-从本基和阿斯特贩流而下。可是他们在西部干了坏事,所以-”他从左到右画一根线,“他们辅东到列亚去(啊,那里很冷),从印度河顺流而下列韩里(这条路我熟),然后,你瞧,他们到布夏哈尔和秦尼谷。这是用捎去法断定出来的,也是向我所医好的人问出来的。我们的删友东跑西跑惹人注意已经很久。从远处起便很出名。你会见到我在秦尼谷某处盯上他们,请你随时注意这把伞。”

那把伞在山谷里和山坡转弯处不断摆动,像受风吹的蓝铃花,后来靠罗盘定方向前进的喇嘛和基姆会赶上它在暮色中撑开着卖药膏药粉。“我们是从那么一条路走来的!”喇嘛会漫不经心朝后面的山峦随便一指,伞主人跟着一味恭维。

他们在月色如洗时越过披雪的山口,喇嘛有点戏弄基姆,踏着深及膝盖的雪里奋力前进,样子有点像一只双峰骆驼-在喀什米尔招待所见到的那种在雪地里长大,一身长毛的骆驼。他们越过积有薄雪的河床和被雪染白的页岩,在一处西藏人营地避风,那些西藏人竭力捉回每只都驮有一袋硼砂的小绵羊,师徒二人又走上草茸茸的谷肩,那里仍然有雪点染,跟着穿过森林,又回到草原上。他们虽然上上下下走得好辛苦,就基达纳和巴德林纳两座大山说来却根本算不了什么;走了好多天之后,基姆在一座海拔一万尺,微不足道的山岗上抬头一看,可看出那两座大山的一处高地轮廓稍微不同了。

他们最后终于进入世界里的另一世界-一个群峦环抱的山谷,四周的高山只不过是从雪山中部滚出的砂石所形成的。到了这里,一天的行程就此终止,因为不能再向前走了,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不论怎样也前进不得那样,他们艰辛地兜绕一处谷肩,后来发现那才不过是主峦一处边缘岩壁上的一个边缘岩瘤!他们到达草原的时候,草原呈现出圆形,因为有个好大的高原深入山谷。三天后,它只是南边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定是神灵的居处!”基姆被雨后的沉寂和云影暗无天日地掠过又散开所震慑,“这可不是人住的地方!”

“好久好久以前,”喇嘛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有人问世尊世界是否永存不朽,世尊没有答复……我在锡兰的时候,一个有智慧的寻求者从巴利文古经上证实这件事,其实毫无疑问,既然我们知道解脱之道,这个问题便是多余。可是-你瞧,并且认识幻相,徒弟!这些是真正的雪山!它们就像肃仁寺旁我那些大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山!”

在他们之上,高高之上,地球向雪线耸起,壮大的白桦到了东西横互数百里的那条线便停住了,好像用尺画的那么整齐。雪线之上,岩石以悬崖和掀起的巨块的形式想竭力挣扎保持突出在雪面上。在这些悬崖巨块的再上面,积有永恒白雪,从开天辟地起便一直不变,只由于阳光和空气的变化而随时显得不同。他们可以看出风暴大时对雪面肆虐的痕迹。他们站在那里,又看到脚下绵延不尽的一片蓝绿林海;森林之下,在梯田和陡峭牧地之间有个村落,虽然雪暴在那里发怒咆哮了片刻,可是他们知道在那村庄之下,一道一千二百尺或一千五百尺的陡坡尽头有个湿谷,那里的涧流就是苏露基河的源头。

喇嘛照例牵领着基姆循远离大路的小径和岔路走。那位自称胆小的贺瑞巴布三天前已在大路上冒着风暴走过。那场风暴,英国人十之八九会避之三舍的。贺瑞不是个好射击手-一听到扳机咔哒响脸便会变色,不过就像他自己曾说的,他是个“相当高明的潜追踪者”,他已用一具低廉的双筒望远镜对那广大山谷细加搜寻,颇有收获。而且旧帆布帐篷的白色在万绿丛中很显眼,很远就看得到。贺瑞巴布坐在离鹰飞高处二十里外,离大路四十里外的齐格瑙打谷场上的时候,他已看到他所想看到的一切-那就是说,两个小点儿,这两个小点儿有一天在雪线下出现,后来在山坡上也许朝下移了六寸。贺瑞一旦认真办事,他那两只肥胖的光腿可以走远得出奇的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基姆和喇嘛在齐格瑙一所屋顶漏水的小舍里避雨时,一个油头滑脑、浑身湿透的,可是永远微笑的孟加拉人,正以一口非常流利可是完全没有句法的英语,竭力巴结两名衣服湿透,实在像患风湿的外国人。他来到之前,一场雷暴把一棵松树劈为两半,压倒在营帐上,那一二十个挑夫就此认为日干不利,不能再朝前走,于是一致把所挑的东西放下跑掉。他们是一个山地藩王的子民,照例由藩王派出来服役而把所得的作为已有,使他们更受不了的是那两个外国大人曾用来福枪胁迫他们。他们大都知道来福枪的厉害和旧日洋大人的作风;他们是北部山谷的猎户,对于猎熊和野山羊有兴趣,却从没受过这种对待。所以他们跑到林中深处去,任凭怎样叫嚷咒骂都不肯回去。贺瑞巴布来到之后,想到种种计策,不必装疯或是-他想到可以受到欢迎的另一个办法。他把身上的湿衣服拧干,穿上漆皮鞋,打开蓝白两色的伞,以忸忸怩怩的脚步带着紧张得怦怦跳的心毛遂自荐,说他是“蓝姆浦尔王殿下的代理人,先生,请问是否有可以效劳之处?”

那两个人喜出望外。一个显然是法国人,另一个是俄国人,可是他们所说的英语并不比贺瑞的差多少。他们恳请他代为调停。他们的土著仆人在列亚病倒了。他们继续兼程前进,因为要趁兽皮被虫蛀掉以前把所猎得的一切运到西姆拉。他们有一封给所有政府官员的介绍信(贺瑞照东方人习惯合十为礼)。没有,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的狩猎队。他们是为自己的乐趣而行猎的,给养很多,他们只想尽快继续前进,这时候,贺瑞截住一个在树间畏缩的山民,讲了两分钟话并且给了一点银钱(替公家办事不能省钱,不过贺瑞对这样浪费的钱真心疼)之后,十一名挑夫和三个打杂的又出现了,至少,贺瑞将成为他们遭受压迫的目击证人。

“我们王爷主人会很生气,不过这些人只不过是普通老百姓,非常没有知识,如果二位大人肯当做没有这件不幸的事发生,我就很高兴了,雨再过些时候就要停了,我们便可以上路,你们二位一直在打猎,是吗?成绩真不错!”

他脚步轻快地从一个背篮跑到另一个背篮,替每个背圆锥体篮调正好。英国人一般而论,对亚洲人是不熟悉的,可是一个好心肠的印度先生偶尔把一个盖有红油布的背篮弄翻了,他是不会伸手去打那印度人的腕子的。另一方面,即使一个印度先生不这么友善,也不会硬要请他喝杯酒,可是这两个外国人这些事都做了,还提出许多问题-大都是关于女人的-贺瑞对这些问题不假思索,作出轻浮的答复。他们给他一小杯像杜松子酒一般的白色饮料,后来又陆续给他喝。没多久,贺瑞就言行随便起来,他口作叛言,大讲政府怎样不好,强迫他受白人教育却不给他白人的薪水。他唠唠叨叨地讲了人民受压迫受委屈的事,他的国家所受的痛苦使他眼泪直流。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走掉,嘴里唱着孟加拉南部的情歌,最后倒在湿树干上。英国统治下的印度从没有一个如此不幸的产物和异邦人接触时有如此伤心的后果。

“他们都是那种形态。”那两个外国人中的一个以法语对另一个说,“我们到了印度本土时你就会看到。我很愿意去拜访他的藩王,也许可以在那里说句好话。他可能对我们已有所闻,所以希望表达一番好意。”

“我们没有时间。我们必须尽快去西姆拉。”他的同伴回答,“至于我自己,我但愿我们的报告在希拉斯甚至于列亚便已寄出。”

“英国邮政比较好也比较安全。要记得是讲明须给我们一切便利的-而上帝高高在上-他们也真的给了。这岂不是令人难信的痴傻?”

“那是自大-这种自大不但值得而且会受惩罚。”

“对!搞我们这种勾当,跟另一个欧洲大陆人对敌那才够味。因为含带危险,可是这些人-呸!太容易对付了。”

“自大-完全是自大,老兄。”

“昌德纳果尔距离加尔各答那么近又有什么好处?”贺瑞躺在湿透的青苔上张着嘴打呼说,“会不会是我听不明白他们的法语?他们讲得那么快!抹掉他们的脖子那要省事得多。”

他再去见那俩假人的时候,头痛欲裂,不胜懊悔,频频说,生怕自己醉的时候可能失言。他拥护英国政府-它是一切繁荣和荣誉的泉源,他在兰姆波尔的王子意见也是如此。那两个人一听到这番话便奚落他,讲出他自己讲的话,直到这可怜的贺瑞以自贬的傻笑、圆滑的苦笑和极狡猾的诡笑,一步又一步理屈辞穷,被迫说出-真话,罗干后来听到这件事,唉声叹气,深以自己不在场为憾。那些挑夫虽然在场,却没有这种想法。这些性格倔强,头顶草垫,脚印里积着雨水的人都在等天放晴,对别的没加理睬。他们所知道的洋大人-穿粗衣服,年年高兴得很也回到自己选定的溪谷去-有仆人、厨师和勤务兵,往往是山民,现在这两个洋人旅行而没有随从。他们一定是穷洋人,而且没有知识:因为有头脑的洋大人是从不会听从一个孟加拉人的意见,不过那个孟加拉人一下子出现了便给他们钱而且能凑付讲他们的山地话。他们受惯了肤色相同的人的虐待,怀疑其中有诈,准备有必要时一溜了之。

雨后如洗的新鲜空气中散发着土地的芬香。贺瑞领路走下山坡-有时在挑夫之前神气地走,有时在外国人后面低三下四地走。他一肚子心事,连最微不足道的都会引起他的伴侣莫大的兴趣。不过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向导,总是热心指出他王爷领土景色之美。凡是他们想射猎的兽类,他都信口开河说这些山地里都有-羚羊、大角羊或野山羊以及熊。他又侈谈植物学和人种学,讲得极不正确,至于他所知道的地方轶闻更是多得讲不完,要记得他担任国家确实可靠的代理人已经十五年了。

“这个家伙绝对是个活宝,”两人当中身材较长的那个说,“维也纳宫廷官员看见他要头痛死了。”

“他具体而微地代表印度的过渡-东西双方畸形的混合,”那个俄国人回答,“能对付东方人的是我们俄国人。”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还没有再得到一个,可是对他的征服者有极大仇恨,你听。他昨天晚上对我讲的心腹话。”

贺瑞巴布在蓝白条纹的伞下聚精会神地倾听讲得飞快的法语,两只眼睛盯在满装地图与文件的一个背篮,那个背篮特别大,上面盖着双层红油布,他不想胡乱地偷。他只想知道该偷的是什么,偷了之后又怎样脱身。他感谢印度靳坦所有的神祗和斯宾塞,这里仍有宝贵的东西可以偷窃。

第二天,道路陡升,通往森林上面一处草茸茸的山嘴。日落时他们在那里遇见一位老喇嘛-他们称他为铜像-盘腿坐着,面前有一张由石头镇着的神秘图表。他正在问一个年轻人,显然是个沙弥。那个沙弥虽然没梳洗可是长得非常英俊,他们已经见到那顶有条纹的伞在半程外,基姆建议停歇一下以待伞来到。

“哈!”贺瑞巴布脑筋敏捷得很,“那是地方上有名的圣者,或许是我主子的臣民。”

“他在干什么?样子好怪。”

“他在阐释一幅圣画-完全是用手绘制的。”

那两个外国人光着头站在金黄草地上低斜的午后阳光里。绷着脸的挑夫一听完心里高兴起来,把脚步一收,把背的篮子除下。

“瞧!”法国人说,“那像是讲述一个宗教产生经过的图-第一位老师,第一个弟子。他是佛教僧人吗?”

“一种等而下之的佛教,”另一个回答说,“雪山里没有真正的佛教徒。可是瞧他僧袍的折子和那两只眼睛-多么狂妄。这为何使人感得我们的民族那么年轻?”说话的人用手猛劈一棵长草,“我们一路还没有留下痕迹。在哪里都没有!你可明白那就是合我感觉不安的一件事。”他对那张恬静的脸和庄严镇定的坐像怒目而视。

“耐性点,我们将共同使你留下痕迹,-我们和你那些年轻人。同时先画他的像。”

贺瑞神气活现地向前走去,他的背和他朝基姆眨的眼却和他的恭敬口吻不一致。

“圣者,这两位是洋大人。我的药医好了其中一位的痢疾,我到西姆拉去督导他复元。他们想看您的画-”

“医病总是好事。这是轮回图,”喇嘛说,“下大雨的时候,我曾在齐格瑙农会里把它给你看过。”

“现在想听您阐释。”

喇嘛听说另有人要听,眼睛特别明亮。阐释至上妙法是好事。“他们对印度可有所知,像妙屋里管理佛像图片的那位一样?”

“也许知道一点。”

喇嘛于是像孩子聚精会神玩新游戏那样,把头朝后一甩,用洪亮声音开始祈祷,就和神学家在讲解教义之前先祈祷一样。那两个外国人倚着登山杖聆听。基姆谦卑地蹲着,注视他们脸上的泛红残晖和地上他们长影的分合。他们扎着英国式绑腿和古怪的腰带,令基姆模糊想起他在圣查威尔学校图书馆里所看到的《青年博物学者墨西哥纪游》那本书里的插图。对,他们真的很像书中那位妙人苏米克斯特,并不怎么像贺瑞先生幻想的那种“肆无忌惮的歹徒。那些挑夫一身土色,不声不响,恭敬地蹲在二三十码外,贺瑞先生身上的单薄衣服吹得松飘飘的像一面标位旗,他站在冷飕飕的微风中颇为自得。

“这就是那两个人,”他悄悄说,那两个白人随着草的摆动徘徊于地狱与天堂之间。“他们的书籍-书、报告和地图等都在那有红顶盖的大背篮里,我已经见到一封藩王的信,不是希拉斯就是本纳写的,他们把它收藏得极密。他们在希拉斯和列亚都没有寄出东西。那是肯定的。”

“什么人跟他们在一起?”

“只有挑夫,他们没有仆人,吝啬得很,连饭都自己烧。”

“那我怎么插手?”

“等着瞧,只要我一有机会,你就会知道到哪里去找文件。”

“这件事在马哈布,阿里手里要比在一个孟加拉人手里强得多。”基姆蔑然说。

“偷香窃玉并不一定要破墙而入。”

“看这里是贪婪贪心的人要下的地狱。一边是欲望一边是厌倦。”喇嘛讲得起劲,一个外国人在迅速转黑的天色中替喇嘛画素描。“够了,”那人最后粗率地说,“我听不懂他讲的,可是我要那张图,他的艺术造诣比我高明,问他肯不肯卖。”

“他说‘不卖。’”贺瑞回答,喇嘛当然不会把他的轮回图给一个偶然相遇的行人,这和一位大主教决不肯当掉主教座堂的圣器一个道理。西藏充斥轮回图的低廉复制品,然而喇嘛是位艺术家,而且在他自己的老家还是个富有的住持。

“假如我察觉这位洋大人是个求道者而且十分敏悟,我也许在三天、四天或者十天之内替他画一幅。可是这幅是向沙弥说法用的,告诉他,医生。”

“他现在就要-给钱。”

喇嘛慢慢摇头,开始把轮回图折起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俄国人认为他不过是脏老头子,想为那张脏脏的纸争价钱。他掏出一把卢比,半开玩笑地去抢轮回图,图在喇嘛手里扯破了,挑夫们大为惊恐,喃喃低语-他们有些是斯必提人,可以说是好的佛教徒。这种侮辱气得喇嘛颤巍巍地站起来,手去摸那只沉重的铁笔盒,那是僧人的武器,贺瑞急得乱蹦乱跳。

“你们大家看清楚,你们看我何以要目击证人,这些人真肆无忌惮。啊,先生!先生!你不能殴打圣者。”

“徒弟!他亵渎了圣物!”

他呼叫得太迟了,基姆还没来得及阻挡,那俄国人已向喇嘛面部捣了一拳,跟着基姆便掐着俄国人的脖子,两人一起朝山下滚。俄国人的那一拳激起了孩子爱尔兰血液里以前所未表现出的种种愤昂怒火,那敌人突然倒下去更令他威风大发。喇嘛被那一拳打得跪下,人半昏迷;挑夫们都放下背篮跑上山去,跑得就和平地上的人在平地上跑得那样快。他们看到了罪大莫及的亵渎圣物行为,且宜躲开,因为山岳的神灵魔鬼就要惩罚报复了。那法国人拔出手枪朝喇嘛跑去,想以他为人质而取得他同伴的安全。一阵利刃般的石头向他飞来-山民都是射击神手-把他击退,来自欧洲的一个挑夫把喇嘛拉跑,这一切都是瞬刻之间发生的,就像山边天色黑得那么突然。

“他们把行李和所有的枪都拿走了。”法国人一面大鸣一面朝暮色中乱开枪。

“别慌,先生!别慌!别开枪,我去救。”贺瑞冲下山坡,压在既惊且喜的基姆身上,这孩子正按住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商人的头朝巨砾上砸。

“回到挑夫那边去,”贺瑞对他耳语,“行李在他们那里,文件在红顶背篮里,要仔细统统看过,把那些文件拿走,尤其是藩王的那封信,快去!另一个人来了!”

基姆飞奔上山坡,一颗手枪子弹啪的一声射在他旁边岩石上,他像鹧鸪般畏缩。

“如果你开枪,”贺瑞对那法国人遥喊道,“他们便会冲下来把我们干掉。我已经救了这位先生,情形非常危险。”

“我的天!”基姆用英语想,“情势很不妙,不过我想应该有理由自卫。”他去掏怀中马哈布的礼物,然后,心带嘀咕地开了枪-除了在比坎尼沙漠试放过几枪以外,他从没用过这支小枪。

“瞧我说得怎样,先生!”贺瑞似乎要哭了,“快下来帮助我进行人工呼吸。我们现在真是进退两难,我跟你说。”

枪声停了,踉跄的脚步声传来,基姆加紧朝上爬,嘴里像猫或乡下人那样恶骂。

“他们伤了你没有,徒弟?”喇嘛在上面遥问。

“没有,你呢?”他蹿入一处矮冷杉丛。

“没有伤害,来吧,我们跟这些人到雪下山姆里格去。”

“可是先要执行正义,”有个人说,“洋人的枪在我这里-四支都在,我们下去。”

“他殴打了圣者-我们大家都见到的!我们的牛将不生犊,我们的老婆将生不出孩子!我们回家的时候雪会崩压到我们身上……还要受别的压迫!”

挑夫们纷纷在小杉树丛里鼓噪-他们害怕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那个奥中地方的人不耐烦地把子弹咔哒扳上膛,摆出要冲下去的样子。

“稍微等一等,圣者。他们走远不了。等我回来再走,”他说。

“是这个人受了委屈。”喇嘛说,他的手按在额上。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那人回答。

“要是这个人不加计较,那么你的手是干净的。而且遵从也使你积功德。”

“你等着,我们一起去山姆里格。”那人坚持。

喇嘛存子弹上膛那么短的时间稍微犹豫。他然后站起来用一根手指捺住那人的肩膀。

“你听见没有?我说不许杀人-我以前是肃仁寺的住持,难道你想来生做个老鼠或是屋沿下的一条蛇-再或是最卑鄙的畜生肚子里的一条虫?你可是想-”

奥中来的汉子扑咚跪下,因为喇嘛的声音洪亮,像一面西藏魔锣。

“哎!哎!”那些斯必提人喊道,“别咒我们-别咒他,他只不过激于义愤而已。圣者!……快把枪放下,傻瓜!”

“怒生怒!邪生邪!不准杀人。让那殴打僧人的人自己作孽受苦,业轮大公无私不容置疑,没有毫发之差!他们将投生很多次-饱受折磨。”他的头垂下,身子沉重地倚着基姆的肩膀。

“徒弟,我几乎做出大恶事,”他在树下一片肃静中悄悄低语,“我几乎动了叫那人开枪之心。真的,在西藏他们会死得既慢又残酷……他居然殴打我的脸……打到肉上……”他的身子忽然倒下去,呼吸沉重,基姆听得出喇嘛那过于吃力的心脏忽跳忽停。

“他们把他弄死了吗?”奥中汉子问,其余的人都站在那里噤然无声。

基姆跪在喇嘛身旁吓得要死。“没有,”他激动地喊道,“只是虚弱而已。”然后他记得自己是白人,有白人旅行应用品可用。“把背篮打开!洋人可能有药。”

“哦!我知道了。”奥中汉子笑着说,“我当了杨克全大人的狩猎向导,怎会不知道那种药。我还尝过呢。瞧!”

他往怀里掏出一瓶低廉的威士忌酒-就是在列亚卖给探险者的那种-手法很巧妙地朝喇嘛的牙缝里灌了一点。

“杨克全大人在阿斯特再过去的地方扭了脚的时候。我尝了一下,哈!我已经看过他们的篮子-不过到了山姆里格的时候再平分。这是好药,你摸摸看!他的心现在跳得好些了。把他的头放低,揉揉他的心口,要是他静静地等我收拾那两个洋人,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也许洋人会追到这里来,那样用他们的枪射击他们就不是错了,对吗?”

“我想其中一个已经够受了。”基姆咬牙说,“我们下来的时候,我曾朝他裤裆里踢一脚,我真想杀死他!”

“不住在兰浦尔当然可以勇气十足。”说话的这个人住的小屋离藩王那座摇摇晃晃的王宫只有几里。“要是我们在洋人之间声名不好,就不会再有人雇用我们了。”

“哦,可是这两个不是美国人-不是像福斯腾或杨克全大人那种好风趣的人。他们是异邦人-不能像普通一般洋大人那样讲英语。”

喇嘛这时候咳嗽,坐起来,摸索念珠。

“不准杀人,”他喃喃自语,“业轮公道。邪生邪-”

“啊,圣者,我们都在这里。”那奥中汉子战战兢兢地拍喇嘛的脚,“您不吩咐,决不杀人。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们将在这里扎营,月亮上升时就到雪下的山姆里格去。”

“挨了打之后,”一个斯必提人煞有介事地说,“最好睡觉。”

“我脖子后面还是像刚才那样发晕而且痛。让我把头枕在你膝上,徒弟。我年纪虽大可是仍不能摆脱意业……一切事都必须想到根因。”

“给他一张毯子。我们惟恐洋人看见不敢升火。”

“最好是到山姆里格去。没有人会跟踪我们到那里。”

说这话的是那紧张不安的兰坡尔人。

“我当过福斯腾大人的行猎挑夫,现在是杨克全大人的。要不是这趟倒霉的劳役,我应该跟杨克全大人在一起。让两个人看住枪,省得洋人再干傻事。我决不离开这位圣者。”

他们在和喇嘛隔开一点的地方坐下,倾听了一阵动静,然后轮吸水烟袋,那烟筒是个旧皮鞋旧瓶子。烟袋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烧红的炭发出微光,映亮直眨个不休的细长眼睛,中国人的高颧骨和缩在眉上披上的黑毡衣裙层里的牛脖子。他们看来像从魔矿里钻出的精灵-一群山间矮人,他们在讲话的时候,夜寒使小溪结了冰,雪水淙淙流的声音越来越不可闻。

“他真有种,独自对抗我们!”一个斯必提人带着钦佩的口吻说,“我记得七季以前杜邦大人在拉达克那边靠肩开枪想射一只老大角野山羊而没射中,那只羊昂然而立的样子就跟他一样。杜邦大人是个好猎手。”

“没有杨克全大人好。”奥中汉子喝了一口威士忌,把酒瓶传给大家,“现在听我讲-除非有那一个白认为比我知道的更多。”

没人开腔接受挑战。

“月亮上升的时候,我们到山姆里格去,然后把行李平分。我只要这支新的小来福枪和所有的子弹就够了。”

“难道你背的那些熊皮都不好吗?”一个弟兄吸着烟问。

“那倒不是,可是现在麝香腺每个值六个卢比,你老婆可以有那帐篷帆布和一些烧饭器具。这些我们天亮以前在山姆里格都可以分好。然后各走各的路,记住我们从没见过那两个洋人也从没替他们干过活。他们不能说我们偷了他们的行李。”

“这对你行,可是我们的王爷会怎么说?”

“谁会告诉他?那些不会说我们土话的洋人还是那个别有居心、给我们钱的那个胖先生?他会带军队来收拾我们吗?会留下什么证据?凡是我们不要的东西都扔到山姆里格贝阜上去,那里是从没有人去过的。”

“今年夏天有什么人在山姆里格?”那地方不过是个放牧站,只有三四所小屋。

“山姆里格之花。她不爱洋人,我们都知道,至于别的人,给点小礼物就很高兴了,这里足够我们大家分的。”他拍拍最近一只背篮的横面。

“可是!可是-”

“我已经说过他们不是真正的洋大人。他们的兽皮兽头都是在列亚街市上买的。我认得出标记。去年三月里我指点给你看过。”

“对。它们都是买来的皮和头。有的甚至于里面长了蛾子。”

这是很高明的一番谈话,那奥中汉子对于他的弟兄们认识很清楚。

“要是最不济的话,我就把整个经过告诉好风趣的杨克全大人,他准会哈哈大笑。对于他们认识的洋大人,我们不干坏事,这两个动手打僧人。他们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就吓跑了!谁知道我们把行李摔在什么地方?你们想杨克全大人将准许乡间警察在山间到处乱跑,打扰他打猎吗?从西姆拉到秦尼已经很远,从山姆里格到山姆里格贝阜那还要远。”

“那就这样,可是那大篮子由我背。就是那有红顶盖,那两个洋人每天早上自己摒挡的那个。”

“由此证明,”那家住山姆里格的人圆滑地说,“他们都是不相干的洋人。哪里听说过福斯腾大人或杨克全大人,甚至于夜里不睡打黑羚羊的小皮尔大人到山里来而不带厨子扛枪的,后面跟着各式各样拿高薪,气焰万丈,压迫老百姓的人?他们怎么能捣什么乱?那只篮子怎么样?”

“没什么,都是书,他们用来写字的本子和纸,还有奇怪的仪器,比方礼拜用的。”

“统统要扔到山姆里格贝阜去了。”

“可不是!不过要是我们亵渎了洋人的神灵怎么办?我不喜欢这样糟蹋字纸,他们的铜像我实在莫名其妙。不是简单的山民应该攫取的。”

“那个老头子仍在睡觉。嘘!我们将问他的徒弟。”那奥中汉子又喝了点酒,对自己身为领导十分神气。

“我们这里,”他轻轻说,“有个篮子,我们不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可是我知道,”基姆谨慎地说。喇嘛睡得呼拉呼拉很香,基姆想到贺瑞最后说的几句话。他搞大游戏,很有尊重贺瑞的意思。“那是一个红顶盖的篮子,里面尽是美妙的东西,傻人是碰不得的。”

“我已经这样说过,我已经这样说过。”背那篮子的人说,“你想它会使我们露马脚吗?”

“要是把它给了我就不会。我可以消掉它的法力,不然会造成大害。”

“僧人总是有一份儿的。”威士忌使那奥中汉子昏了头。

“对我全不桕干,”基姆用他祖国的狡猾回答,“你们自己瓜分好了,看看结果怎样!”

“我可不,我只是说笑。您吩咐吧。东西足够大家分的而且有余。天亮我们就去山姆里格。”

他们又对他们那天拟的小计划商量一小时,基姆又冷又自得。情况惹人发噱,使得他的爱尔兰和东方心灵都觉得乐子好大,北方枭敌派来了两个人,他们在本国的地位极可能和马哈布或克莱顿上校同样高,却忽然弄得一筹莫展。其中一人,他私下知道,将瘸个一阵子,他们曾向藩王作出了诺言,今晚他们躺在他下面,没有图表、食物、帐篷、枪支-除了贺瑞巴布以外-也没有向导,他们的“大游戏”之失败(基姆不知道他们向谁呈报这件事),弄得在夜晚中落荒而逃,既不是出于贺瑞狡计也不是出于基姆的策划,而是像乌姆巴拉那忠心职守的年轻警察逮捕了马哈布的“苦修僧”朋友那样简单、美妙而且无从避免。“他们在那里-一无所有;哎呀,天真冷!我在这里,手头有他们全部东西。啊,他们一定非常生气!我替贺瑞先生难过。”基姆这种怜悯之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当时贺瑞巴布虽然在肉体上很受罪,精神上却得意得很。小山下面一里处,松林边上,有两个人冻得半死-其中一个间歇地病痛得很-互相责备,却把贺瑞骂得狗血喷头,使他似乎吓得不成形。他们要求他想出行动计划,他解释说他们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他们的挑夫不是想下手狙击,就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他的藩王主子离此九十里,要是听到他们曾经殴打僧人的话非但不会借钱和仆从给他们到西姆拉,反而一定会把他们关进监狱。他竭力强调殴打僧人的罪孽和这个行动的后果,说得那两个人只好叫他改变话题。他说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毫无声张地从这个村子逃到那个村子,直至逃到文明世界为止;他又第一百次流泪,请问天上星辰那两位洋大人为何“殴打圣者”?

再走十步贺瑞就可以溜入那两个人绝对去不了的吱吱嘎嘎做响的黑暗中,而到达最近的村庄,得到食住,因为那里很少有能言善道的医生。可是他情愿忍受冻馁,陪着他那位尊贵的雇主,挨他们的辱骂,还有时候挨几大拳头,他靠在树干上悲哀地用鼻子嗅。

“你可曾想到,”那没受伤的人怒冲冲地说,“我们这种样子在这一带山地里到处走给工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贺瑞巴布已有若干小时没想别的事,不过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我们不能走!我走不动。”饱受基姆拳脚的那个人说。

“也许圣者会慈悲为怀,不然,先生-”

“我答应自己下次冉碰到那年轻小和尚,一定要痛请他吃左轮里所有的子弹,心里才会舒服。”这是他得到的会不合基督教徒口吻的答复。

“左轮手枪!报复!小和尚!”贺瑞把身子蹲得更低舌战又开始r,“你难道不顾虑我们的损失?行李!行李!”贺瑞简直可以听到说话的那个人在草地上急得直跳,“我们所忍受的一切!所获得的一切!我们的收获!八个月的血汗!你知道那意味什么?‘能对付东方人的绝对是我们!’啊,你们干得好。”

他们俩用几种语言讨论,贺瑞不禁微笑。基姆在行李那边,行李里是八个月高明外交的战果。没办法和那孩子通消息,不过对那孩子尽可放心。至于其余一切,贺瑞可以把他们穿越山区之行弄得使希拉斯·布纳和四百里山路一带的人当做笑话讲个一辈子。山区是不大看得起不能驾驭挑夫的人的,山民又有很尖锐的幽默感。

“即使是我自己搞的话,”贺瑞心想,“也不能搞得更精彩,天啊,现在一想,当然是我自己安排的!当我下山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殴打喇嘛的暴行是意外发生的,可是只有我能把它撺弄出来-啊-真是值得,试想对这些无知人民的道德影响多大!不会有条约-不会有文件-也根本不会有文献-也不必我替他们翻译,我跟上校会笑得多么起劲!我但愿也把他们的文件弄到手,可是一个人不能同时分身两处,这是不用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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