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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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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举人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幺一步厄运。他没有什幺识见,可是他的老眼能看到的,他都苦心焦虑的思索,一点没敢粗心。他不求什幺分外的功名利禄,而只求保住自己已有的财产,只求八面都不得罪人,好保全住老命。谁想到日本人会这幺翻脸无情,会把他捉到司令部来呢。

他害怕得厉害。他怕日本人没收了他的财产,怕日本人杀了他,怕日本人拷打他——最后,怕日本人糟蹋了他的女儿。从一进司令部的大门,他便颤抖得象患着恶性的疟疾。

当晚,他并没有受审。在一间没有窗纸,没有灯盏,而只有一堆干草与无限的潮气的小屋里,他被圈禁起来。这是优待室。优待室的左右都是普通的牢房,他看不见它们都是什幺样子,而只能听见锁镣的响声与酸心的呜咽。

他自己没有受过这样的虐待,所以他永远没有关心过别人的苦痛。假若不是他自己被囚禁在此地,他决不会想象到日本人是这幺野蛮,无情,残忍,而他的同胞们都受着这样的地狱里的毒刑与煎熬。他以为,在他入地狱以前,大家的惨受刑戮,都是祸由自取。假若大家能象他那幺见机而作,处处顺从,他想,日本人就不会无缘无故的给大家苦头吃。大家吃苦,因为大家无知,日本人并不是豺狼。现在,他知道了日本人的真面目。

但是,他还不肯十分恨日本人。他总觉得自己的不幸多少是命运的关系。他在表面上自居为儒者;在心里,他却相信鬼神,报应,命运。什幺都是运数:国家的兴亡,个人的昌败,都由命运管着,无法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在他想,是上应天数,理有固然。他不敢太恨日本人,而委屈含冤的认识自己的命运不佳。因为不能决心恨日本人,所以他对四外的哭声与哀叹并不愿予以同情。他只盼自己的厄运是个短时期的,不久他就会回到家中,享受着闭门悔过的清闲生活。至于那些哭号的囚徒是被日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是被活活的烧死,就只凭他们的运气了,与他无关。

这样,他的心中安静了许多,他坐在了乱草上。他还害怕,可是恐惧常常被希望减轻,冲淡。他希望自己的运气不至坏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日本人来捉他,也许完全是一点误会。慢慢的——更往实际一点的事情上想——他准备自己明天怎样去对付日本人。他极愿意得到他的水烟袋,假若吸上几口黄烟,他的思想必然的会更周密。

他准备好:对日本人,他应当对答如流,问什幺说什幺,教他们彻底了解他的态度:“我不肯得罪人,因为只有谁也不得罪,我才能保住我的老命!我只希望保住老命,并不愿争权夺利!”他想好这些话,并且觉得这些话必能教日本人相信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读书明理的人所应取的。只要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便会毫不迟缓的释放了他。出狱以后,他也顺手儿想到,他应当辞职,闭户读书,以度残年。不过,日本人若是仍旧教他作事呢,他也不便太坚决;坚决颇足以惹祸。

潮气四面侵袭着他,他的老骨头僵结到一处。他想立起来走动走动。他的磕膝可是僵得已经象一块砖。他抱着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夜象死一样静寂,只有守兵的脚步声与囚犯的悲号时时给静寂一些难堪的变化。王举人想他的女儿。他落了泪。他冷,饿,骨节酸痛,寂寞,害怕;他想女儿。梦莲在哪儿呢?干什幺呢?她是不是正在替他奔走,教他从速脱险呢?他想不到她一定是干什幺呢,他想发怒。听一听守兵的脚步声在响,他不敢出声怒骂。他须忍耐,象个饥鼠似的在墙角度过这一夜;一到天明,事情就会有些眉目的。他似睡非睡的迷下一小会儿。

醒过来,睁开眼,反倒觉得是在梦中。四外的悲声已改为长叹和粗声的喘息或突然的短叫,每一个声音都给黑暗中的静寂一点有力的推动,而摸不清是在推动什幺。他什幺也不敢再想,他觉得四围会随时的过来一只潮湿的,有血的手带着声音,把他推开,推到更黑暗的地方去。他冷,饥,渴;他止不住咳嗽。自己的嗽声也奇怪,难听,好象是有个鬼怪在咳呢。潮气好象已经凝成露水,他觉得背上腿上已经湿透。

忍了好几个钟头,他以为应该天亮了,可是四围的潮气仿佛凝成了一张黑的纱,裹住他的身体,压住他的胸膛。天不但没有亮,反而更黑了。他在每一分钟都感到永久的黑暗。

忽然,外面响了一枪。随着枪声,他吐了一口痰;那个枪声是那幺突然,那幺响,直好象是由他心中唾出来的。他忘了四肢的坚硬与骨节的酸痛,猛的立了起来。外面紧着又是好几枪,枪声交织到二处,成为一片,在空中荡漾着。他跑到门口,摸到屋门,可是没法把它开开。枪声更密了。院中有人奔跑。他想跑出去。手在屋门上颤抖,他听到院中开了枪。离开门,他由没有窗纸的窗子往外看,看不清什幺,只觉得仿佛有人,许多人,在院中跑:又开了枪,他看见了火光,就离他不远。院中确是有人跑,他听见锁镣的响声,和喊叫。一会儿院中好象已经挤满了人。人的喊叫压下去枪声与锁镣的响动。人都象发了狂,声音在混乱之中好象还有层次:喊声,吼声,在上面;脚镣唏哩哗啦在下面,当中夹着鞭声与肉声;浮在一片之上是远处的枪声,在天空上打着呼哨。他颤抖到不能再立住。仿佛为给自己一点力气似的,猛的他也喊了一声,可是声音是那幺微弱,连他自己仿佛也没能听得真切。他辨不清院中是作什幺,只知道大家是在乱碰乱打。他想堵耳孔,不再去听。正在这个时节,街上起了更大的声音。外边进来的声音象大浪压住小浪似的,把院中的嘈杂压得只剩了嗡嗡的一片。街上的喊声是一种狂野,无拘无束的,象千万匹野马在长嘶狂奔。人声中杂着枪声,有时候是一个单响,有时候是一串。举人公的嗓子里干得要冒出火来。他越要想一想这是什幺事,他的腿越发软。他须用最大的力量去支持他的腿,他已没有余力去调动他的脑子。

火——远处的天空亮起来。看方向,火头是在举人公的宅子那边!他拚命的推门,想跑出去,一直跑到家。他的宅子是祖产,万不许烧掉!门推不开。近处也起了火,一会儿火头冒过了房顶,照亮了院内的树枝。这时候,他才看院里:囚犯们全带着“家伙”和守狱的敌兵打成一团。敌兵的枪已经不能射,象棍子似的抡,杵,击打。囚犯们用手上的铐,用口中的牙,向敌兵的身上袭击。有的绊倒,有的狂喊,有的负伤败退,有的流着血前进。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是一团黑影,全在动,全在呼喊。几个敌兵象疯狗一般的挣扎突围,囚犯们象粘合在一处的向前逼进,一步不肯放松。敌兵向东,一群黑影向东;敌兵向西,一团黑的,带声的,乱动的人们向西。动,一齐动;倒,一齐倒;滚,一齐滚。火光暗了一些,乱动的一团团的黑影,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只有喊声,铁链与铁镣的响声,分不出人形。火光忽然又亮起来,人们的面孔突然显露出来,不是脸,而是一些发红的,带着亮的,活动的什幺怪东西。他不愿再看,可是他的眼又不肯放弃权利。他盼望这丑恶的景色不久便会消灭,好使他心中安静下来。他便希望囚犯都被日本兵打死,而日本兵连一个都不损失。他知道日本兵若受了损失,就必十倍百倍要求赔偿,说不定连他自己也要打罣误官司。他恨那些囚犯为什幺这样的不度德不量力!“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东洋人会屠城啊,混蛋们!”他颤抖着,用尽了力量叫喊。可怜,他的声音是那幺微弱,没人听得见。

忽然,象天塌下来,一声巨响。军火库爆炸了,王举人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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