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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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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子一天中总有几次像鬼魂附体中了邪一样心情郁闷消沉,盼望日子快快过去。

看日历是朝子一个小小的然而意味深长的习惯。在家里的时候,她往往一边抽烟和聊天一边瞧日历。

朝子浮躁焦急,惶惶不可终日。她想把自己这个女人掩蔽在女演员里,但工作不是连续不断。虽然签了演电影的合同,自己不是明星,跟广播剧和话剧不同,在那么庞大的组织机构里,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如果一直推辞广播剧和电视剧的工作,以后人家就不会再找上门来。“又不是非你不可的大角儿”,所以也不敢轻易放弃。

趁这机会学点什么,朝子下了决心,于是上午去雅典娜法语学校学法语,周一、周三、周五的下午去敬子认识的一个歌手家里学发声法,还抽空和剧团的朋友们喝茶聊天、看有名的电影。一天到晚也显得忙忙碌碌。不这么安排,她就魂不附体、心神不定。

幸亏敬子的生意眼下比较红火,朝子用不着担心吃喝穿戴。

那一天,想不到敬子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来带”,所以肚子大了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人耳目。总不能让孩子拴住自己吧。

除了上述现实问题,还有万一自己因分娩死亡、孩子天生残废或者白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搅得她心惊肉跳、坐卧不宁。“我要一辈子为这孩子负责。”小山从一开始就夺走了朝子的孩子。“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生,这是我的孩子。”她憋着这一口气,非要不可。朝子想生的只是自己的孩子。现在她不愿考虑周围的事情和遥远的未来。

朝子不想结两次婚。所以,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她就成了无儿无女的女人。

朝子的这种想法似乎不合乎她的性格,但这和跟小山分手后还要生小山的孩子一样矛盾。

今天,朝子去神田的雅典娜法语学校,没有别的约会,但她不想立刻回家,便走进一家小咖啡馆。她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看着桌子上的含羞草,心头不觉又开始沉闷。“要是田部大夫知道我跟小山分手以后还生孩子,一定会动员我做人流的。”朝子想找昭男商量怎么处理。

昭男把一个年轻女病人像树皮一样的腹壁切开,割掉长瘤子的一段肠子,然后缝合。自始至终,他就像手术刀一样聚精会神地调动敏锐的神经,虽然精疲力竭,却精神兴奋。

走出手术室后,一个护士告诉他:“大夫,您做手术的时候,一位姓白井的女士打来好几次电话。”

昭男脸色一惊,像梦见意外之人而惊醒一样。打电话来的白井女士,除了敬子没有别人。

一个月以前,昭男见过朝子。她做过人流手术以后容易怀孕,而且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两次三次地跑医院做人流,他觉得朝子可怜。

昭男又从朝子身上想起敬子,心中羞愧。

“你还是生下来,做母亲吧。这是怀第三个了吧?第三次做人流,就是‘鬼儿’。第三个生出来,就是‘神儿’。”

“鬼儿会怎么样?”

“其实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鬼儿’。完全属于女人的只有婴儿。我们男人想生也生不了。”昭男想起远在他乡的母亲。

母亲的音容笑貌和敬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女人做母亲,人类才永恒存在。这浅显明白的道理就是你的责任和幸福。”

“大夫,您还是单身呢……”

“就是结了婚,男人也生不了啊。男人绝对无能为力的事必定是上天对女人的恩赐。”

从那以后,朝子一直没来,而且要是来医院,打电话也是自称小山,不称白井。

昭男犹豫不决,站着没动。护士重复一遍:“我告诉对方现在正在做手术,她说过一会儿再打。”

“噢。”昭男点燃一支香烟,坐在电话旁边患者候诊的长椅子上。

两个护士推着上面躺着病人的车子从他面前小心地过去。

黑色电话机的铃声响了。昭男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

“喂,是柿本医院外科吗?”

听声音又像又不像是敬子的。

“田部大夫现在还没有空吗?”对方说话装模作样,昭男真想笑。

“我就是田部。”

“您就是呀?我是朝子。”

昭男一下子轻松下来,却也感到颓然失望。

“对不起,大夫,您能不能到银座来一下。”

“不能马上去。我必须观察刚才做手术的那个病人。”

“傍晚行吗?六点半或七点左右……”朝子采用紧追不舍的老手法。

“你来不了吗?”

“我不喜欢医院。”

昭男对朝子的理由几乎忍俊不禁。“不喜欢医院也无所谓……”

“虽然您在医院工作,我还是喜欢不起来。”

“……”

“我想请您一边陪我吃饭一边谈点事。”

“是不是小山又剋你了?”

“我跟他已经离了。”

“什么?”昭男又问一遍,但朝子对他的惊愕毫不介意:“我在新桥方向的千匹屋等您。”

“可能会晚一点。”

“没关系。我会适当地消磨时间。”

没等昭男明确回答,朝子就挂断电话。她居然那么客气地说“请您一边陪我吃饭一边谈点事”,这让昭男开始牵挂起来:究竟是什么事?

无非是朝子自己的事或者是弓子的事,如果还是求他帮忙处理那个问题,恐怕她本人还得到不喜欢的医院里来。可如果是弓子的事,昭男就显得理亏气虚似的,甚至不愿意见朝子。

最近,昭男的心情已经冷静下来,还能平心静气地想念敬子。前些日子,他还一个人到被人议论纷纷说是“美人宅”、“蔷薇邸”的敬子先前的住宅转了一圈。

昭男和敬子分手以后,没有跟其他任何女人接触。似乎敬子残留在他身上的东西使他产生一种洁癖。所以,昭男时常暴跳如雷、神经发作般地想念敬子。敬子原先的住宅、自己原先居住的楼房,不仅仅是令人牵肠挂肚的建筑,而且纠缠着对敬子肉体的怀念。在这种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对别的女人感兴趣。

昭男的哥哥考虑问题过于单纯,他断定昭男在歌舞伎座吃了弓子的闭门羹后一直失恋,而且认定敬子从中作梗,对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印象好了。

于是,田部劝弟弟到国外去。自己的弟弟被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女人灌了迷魂汤,萎靡不振,他想让昭男脱胎换骨重新振作起来,但同时他以经过千辛万苦终获成功的胜者的自信,显示对弓子并没有完全死心。他至今还相信,只要昭男远在天涯海角,敬子也就心灰意冷,很可能主动上门要求把弓子嫁给昭男。

田部喜欢弓子就到了这种程度。

另外,如果朝子主张把弓子嫁给昭男,也说明朝子喜欢昭男。

昭男从朝子的好意中感觉到旧伤疤疼痛的快感。

昭男做手术的那个病人还迷迷糊糊的,没有完全从麻药中清醒过来。动过手术后,注射了生理盐水、青霉素、维生素等,体温和脉搏都很正常,也没有发现其他问题,看来可以交给值班大夫照管了。

“田部大夫,晚饭在这儿吃吗?”

护士进来的时候,昭男已经脱下大褂,正在穿西服。

朝子给昭男打过电话后,在银座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就觉得银座嘈杂纷乱,让人心烦意乱。街道两旁嫩绿清新的树木、灯光明灿的橱窗都提不起她的兴趣。喜欢打扮的朝子最后只好走进经常光顾的那家“茉莉花”洋装店。

女老板向她推荐肉色的斜纹呢,朝子说:“跟刚出生的小猪崽的颜色一样。”接着又对老板拿出来的丝毛混纺的蓝黑条纹料子没好气地说,“跟海鱼一样,不喜欢。”

“哎哟,今天您心情不佳。心情不佳的时候,最合适看白色的。”女老板把进口的灰色针织面料和平纹细白布摊开让她看。

都是一码三四千日元的高级料子。朝子本来只是随便进来逛逛,可是一看见这些料子,就想做一件布料用量大的服装痛痛快快地穿上。为了摆脱服装设计员花言巧语的推荐,朝子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跟昭男见面时间还早,她想把弓子叫出来一起看电影。

“妈妈不在,我在店里值班。”弓子说。

朝子听不惯弓子的“值班”二字,气鼓鼓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一场电影就回去……你快来。马上就来!三十分钟内必须赶到。我在银座的‘茉莉花’。在‘茉莉花’等你。”

朝子不容分说,挂断电话。她也知道自己总是想不断地忘掉些什么,所以心情烦躁。

朝子又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摸着摊在面前桌子上的白色料子,不用翻看时装样本,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适合这块料子的服装式样。要是设计成简单的紧身半袖、宽领口、大领子、像花朵张开的圆裙,就必须用上很多高级料子,大概需要六码。

朝子无法抗拒某种诱惑,定做了一件连同料子和加工费一共近三万日元的洋装。当然,这些钱只能由敬子来付。

照朝子的说法,敬子本来应该对自己与小山分手表示一点慰问,而且也要祝贺自己能登上银幕。

没有比白色的服装更华贵迷人的了。

朝子想象自己穿上飘曳的白裙、信心十足地出入各种场合的情景。

“今后我将更加引人注目。”

如果穿上这件衣服去见电影制片人,效果一定很好。

“为了慎重起见,请再量一次。”因为是高级料子,服装设计员要再量一次尺寸。朝子笔挺地站着。

“里面有垫胸吗?”

“岂有此理。没有!”

“非常对不起。您的胸部实在太美,所以,我……十分抱歉。这简直给我们做裁缝的丢脸。”服装设计员用卷尺量朝子的胸围。

卷尺勒得并不太紧,而且时间非常短,朝子的乳房碰在卷尺上觉得发胀。也许不是卷尺的接触,而是刚才服装设计员的话使乳房产生这种感觉。

朝子觉得两颊发烧。

大概不是怀孕的缘故吧。乳房越胀得厉害,胎儿在朝子的肚子里的可能性就越小。恐怕都是小山抚摸的原因。

朝子忽然回味起从乳房贯穿脚底的那种感觉。

卷尺接触臀部的时候,她羞耻得简直想缩成一团。

弓子从写着“茉莉花”和英文店名的玻璃门下面,睁着天真的大眼睛一个劲儿往里面探望。

她穿着便装和服,朝子是司空见惯,但一般出门不穿。虽说是便装,美丽的姑娘穿着在珠宝店工作,银色和粉红色的腰带也系得整齐有度。弓子的表情还显得匆匆忙忙,推门进来。

“怎么穿和服?”

“三十分钟来不及换衣服。”

“和服不好走路吧?”

“今天约好有外国人来,妈妈说穿和服好,所以从早上就一直穿着。”

“妈妈想让外国人看你穿和服的模样。”

“真的……”服装设计员也一眼看中了弓子,“我也想为这位小姐设计一件新式样的和服。要是把照片摆在橱窗里,一定会有人来打听是哪家的闺秀。”

朝子对服装设计员说:“一个星期以内做好。什么时候试样?”

她吩咐完毕,就和弓子走出“茉莉花”。

“电影要多长时间?”弓子问。

“两个小时吧。七点半之前能回家。”

“姐姐也一起回家吗?”

“我还有点别的事。”朝子没说要见昭男。

朝子已经安排弓子和昭男在音乐会上见面,也明确主张两人结合,但今天晚上自己与昭男见面的事不想告诉弓子。

“听说并木座像巴黎的电影院一样别具一格。我这是第一次去。”弓子说。

“嗯。说明书印得很精致。”朝子回答。

“弓子,你走得好快啊。”

敬子不在家的时候弓子出来,心里老不踏实,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深紫色粗格纹和服与苗条的身材十分相配,下摆设计得恰到好处,洋溢着青春焕发的气息。

朝子嫉妒弓子的纯洁。

朝子打算生下肚里的孩子,本来不必嫉妒纯洁,但她边走边看弓子,心想:我这个人什么都要占,既想是处女,又想做母亲。

去年朝子扮演怀孕的斯黛拉,被导演吉井欺负的时候,觉得对女演员来说,处女一钱不值,反而影响演戏,但她绝没料到当晚就丧失了童真。

弓子的纯洁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朝子想到这里,也装作潇洒地迈开脚步。

朝子从法语学校出来,身上穿的的确是很不起眼的一般西服套装。但她有时听见女人窃窃私语:“那个人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的演员……”而且还回头瞧着身后。朝子总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心里却得到很大的满足。

看完电影,夜幕下的银座光彩夺目、繁华热闹。

不到七点,昭男肯定还没来。

“咱们走到新桥去。”朝子打算让弓子陪到最后一分钟,“弓子,想喝点冷饮吗?我口渴。”一到千匹屋附近,朝子立刻面有喜色,“我今晚见的人,你也很熟悉。”

“谁呀?”

“我想和他(她)商量我个人的一些事情,硬让他(她)到这儿来。见面的时间没说准,大概还没来。弓子,你再陪我一会儿。你就是知道是谁,也别告诉妈妈。”朝子故意卖关子。

“我认识的人?”

“你猜猜看。已经猜着了吧?”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不知道。是男的吗?”

“对。”

“年轻的?”

“嗯……算年轻的吧。”

“什么工作?和姐姐一样的工作?剧团还是电影的?”

“错了。一问干什么工作,就猜不着。弓子,你智力测验的灵感不行。”朝子说着,已经进了千匹屋。

昭男已经等在那儿。他看见和朝子并排进来的弓子一身和服,倍觉娇艳,像失去常态,直勾勾地睁着烈焰狂烧的眼睛。

“哎呀,您不是说来得晚吗?所以我就叫弓子出来一起看电影。真对不起。我以为您还没来呢。”朝子辩解说,“弓子刚才一直说要回去,我把她给拽来了。”

昭男不相信朝子的解释,觉得又和音乐会那时候一样。他明白这是朝子安排的圈套,为了让弓子和自己见面,设计把她诓出来。但是,蒙在鼓里受骗上当的昭男并没有对朝子生气,莫如说心甘情愿。

昭男见到弓子固然感到痛苦,但更获得了意外的欢乐。他的胸间颤动着炽热的火焰。

自从在歌舞伎座被冷落,气急败坏地打上门找敬子算账以后,昭男就断定再也见不到弓子了。

虽然弓子这个姑娘实有其人,但与自己绝对无缘,犹如时而接近时而远离地球的灿烂彗星一样。昭男死了这条心。两个人共同生活在同样的时间里,却只能在回忆中与她相会。过后昭男回想起来,当时自己那么冲动地骂上门,心底依然存着对敬子的爱护,但心底的深处恐怕还是潜藏着对弓子狂热的爱情。

昭男和敬子分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终于渐渐平稳下来。今天意外见到弓子,心情又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昭男感到生怯,眼睛却黏在弓子脸上。弓子侧面对着他,粉腮通红地低下头,像是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室内灯光明亮。

朝子的性格爽快干脆,对别人的事比较疏漠,她看到这两个人不期而遇就如此神魂颠倒,不由暗自吃惊:这是怎么回事?比我想象的要痴情多了。

“弓子,坐下吧。”

“请坐。”昭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站起来。

“要不我给妈妈打个电话,你也一起吃饭吧。”朝子亲切地说。

“不了。我回去。”弓子一边像小孩一样回答一边坐下来。

“没关系的。我不跟妈妈说和田部大夫在一起。”

“还是回去吧。不回去,妈妈不放心。”弓子扭着身子。

“哦?那喝点什么再走。葡萄汁行吗?”

弓子点点头。

“大夫您要什么?”

“我要咖啡。我也刚来。”

弓子喝葡萄汁让昭男黯然神伤。

去年夏天,昭男和敬子在这儿喝过葡萄汁。敬子给医院打电话,把他叫出来,一起去东京湾轮船公司打听俊三的生死下落。也就是当晚在栈桥上,敬子第一次靠在他的身上。

葡萄汁还没端上来,只见三四个男人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个叫道:“喂,白井。”

“真巧碰上你。”那个人直奔朝子而来,对弓子也亲切地微微一笑:“我是坂崎。”

“这是我妹妹。”朝子只介绍弓子。

坂崎对朝子说:“看到快信了吗?”

“没有。我早上就出来了。”

“不知道你的电话……不过,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碰见。”

朝子和坂崎坐到后面的空桌子旁,和坂崎一起的那些人也都围过去。于是,不知道是朝子被介绍给这些男人还是在谈什么正经八百的事,弓子觉得很是煞有介事的样子。

朝子很快走过来对昭男说:“真不好意思。大夫,您千万别生气。他们说正在到处找我呢。”

“……”

“在这儿碰到他们完全是偶然。”朝子坐下来,掏出化妆盒,匆匆忙忙地化妆。

看样子这不是朝子玩弄的把戏,真像忽然有急事一样。

“你说找我有事。什么事?”昭男也心急火燎似的点燃香烟,问朝子。

“以后慢慢再说。过几天我去医院找您。”

“是嘛。”

朝子慌里慌张地把吸管含在嘴里。

“他就是电影制片人,其他人都是搞这一行的。”

弓子惊奇地回头看他们,却发现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弄得很不好意思。

“坂崎好像看上你了。”朝子对弓子耳语,“他说一听我介绍你是我妹妹的时候,大吃一惊。他们有的说你太漂亮太可爱,反而不好上电影,有的不同意这种意见,对你还有争论呢。”

她立刻观察昭男的反应。

“那就这样吧……”坂崎对朝子叮嘱一句就出门走了。

“大夫,今晚要商量电影的安排。我让他们先去,我不去不行。第一次起用我,我又不是明星,不能端架子。您千万别生我的气。”

“噢,哪能呢。”

“弓子,你在这儿替我道歉。”说着,朝子拿起压在烟灰缸下面的账单,又说一句“对不起”,匆忙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弓子也跟着站起来。朝子说:“不行,你留在这儿算是替我赔不是……”接着凑到她的耳边说:“弓子,偶然就是命运,命运就是偶然。”

“……”

“我求你了。”

朝子走了以后,昭男和弓子两人在一起,反而觉得坦然自若。他们好像都想说些什么,不禁相视而笑。

“什么?”昭男说。

“不,您说吧。”

但是,昭男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有点拘谨。“朝子说她和小山离了,是真的吗?”

昭男本来可以一开始就谈些轻松却又让弓子觉得亲切、感同身受的话题,但还是放不开。

“是的。”弓子看着昭男。

“是不是朝子太任性了点?”

“今晚也是,特地把您约出来,自己却走了。”

“不,今晚是因为工作。如果我临时有急诊病人要动手术,什么约会都顾不了。”

“不过,我总觉得姐姐真有能耐。想做什么事,就不顾一切地做下去。妈妈也是这样。”

“妈妈……”昭男欲言又止。敬子和朝子的不同恐怕不仅仅是时代和年龄的差距。

“我就不行。不知道像谁。”

“不,有的地方像妈妈,虽然比不上朝子。”

“要真的像妈妈,我可高兴了。”

“你想做什么?”昭男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那就多了。”

“谁都这样……”

“想做很多事,不是不自量力。我想寻找自己的生活。学校一毕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时间越来越短。”

“时间越来越短?”昭男被逗笑了,“你说的时间是指快要结婚了,当姑娘的日子越来越短吧?”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的感觉。”弓子软弱无力地否定。

弓子似乎还没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但是像她这样出了校门没有就业的姑娘,都有一种人生短促、急躁不安的情绪,等待她们的恐怕只有嫁人这条路。

“我想起来了。”昭男的声音饱含亲切,“以前也听你说过想寻找自己的生活,你得脚气病的时候……”

“对。您说,你本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生活。我问我本身又存在于什么地方?您回答说就在这儿,就是坐在我前面的……”

“没错。”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你没好好听。”

“我好好听了。”弓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那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对您能把真心话掏出来。真可怕。”

“对医生不说真心话,我怎么诊断?”昭男把话题岔开,“我从医院直接奔这儿来,还没吃饭。你也在这儿一起吃点,行吗?”

昭男忽然觉得,弓子两次对他说想寻找自己的幸福,这会不会是她这样的姑娘无意识地用另外一种说法表示自己在寻找爱情呢?

“学校毕业以后,本来想到外面工作,结果还是赖在妈妈身边。”弓子说。

“店里很忙吧?”

“嗯。可是妈妈也不见得幸福。哥哥又不在家……对了,大夫,您还一次没到店里来过吧?”

弓子见昭男变了脸色,赶紧收住。只要一谈到敬子和清,他就明显心神不定。但是弓子觉得她和昭男之间的话题只有这些人。她尽量寻找让昭男高兴的话题。

“听说您要去德国,什么时候动身?”

“你听谁说的?”

“朝子姐姐。”

“没最后定。要走的话,夏天之前。”

“眼看就到夏天了。”弓子简短地说,“坐飞机去吗?”

“最近风行坐飞机。”

“真可怕。”

“怕什么?”

“要是出事多可怕。我……”

“坐船也一样。我看在东京坐电车和出租车更危险。”

弓子默默地盯着昭男,他心里一惊,嘴上却坚持说:“要是怕出事,什么也甭想干。”

“这跟汽车的事故不一样。我怕。”

“你的确在为别人着想,可是,现在全世界的首要人物每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早已不是美国总统乘船、苏联总理坐火车的时代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

昭男为了试探弓子是否想说“您跟别人不一样”,对他格外担心,便故意将她一军:“你要那么害怕,咱们一起坐飞机怎么样?”

“我要一起坐,一点也不怕。”

“嗨,你要这么勇敢,我带你去德国。”

“要是这儿是机场,我现在就跟着您走,不管去哪儿,既不害怕也不后悔。”弓子出语惊人,接着自己乐起来。

“如果发生事故了呢?”

“我无所谓,可是不能让您死。”

“绝对不会出事故的。”

“是的。”弓子梦想着现在两个人共同飞往大洋彼岸。

然而,两个人惊心动魄的对话不过是有口无心的虚语。

“打算到那边待多长时间?”

“一年左右。”

“一年?这么长。”

“一年以后回来,也许见不到了。”弓子说。

“为什么?”

“今天要不是偶然碰见,恐怕您出去之前都没有机会见面吧?”

“今天是偶然的吗?”

“我是偶然的,虽然跟姐姐一起出来,如果不是您早来的话,就见不着了。”

“是吗?”昭男本来怀疑是朝子做的手脚,但他相信弓子说的是事实。他感觉自己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明亮地流动。

“刚才姐姐走的时候对我说,偶然就是命运,命运就是偶然。我一直觉得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偶然见到您的。也许真像姐姐说的那样。”弓子又是惊人之语。

弓子这样说话难道不是“事故”吗?昭男抑制着心中越轨的危险冲动。仿佛这种自我抑制才能把弓子从“事故”中拯救出来。

沉溺于敬子是一起“事故”吗?是第一起“事故”导致不能接近弓子这第二起“事故”吗?这第二起“事故”会使自己一辈子变得残废吗?为了医治这两起“事故”造成的心灵创伤才打算出洋吗?

第二起事故的预防时犹未晚,现在正是机会。昭男使劲盯着弓子。

“一年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弓子像在倾诉心里话,“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姐姐结婚,却又正在闹离婚……”

弓子只谈朝子,避而不提父亲和敬子。

昭男没有回答,谈弓子家里的这些事,稍不留心就触痛自己的伤口。触痛自己倒还罢了,可能又会让弓子何等伤心。

“这一年……”昭男回首往事,奇怪得很,只是弓子的事情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弓子送给自己的康乃馨的花色比敬子洁白的肉体更鲜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朝子婚礼上插在新娘子腰间的小小花束。

这未必是因为他对敬子的身体已经司空见惯,而康乃馨正水灵鲜活,也不是因为弓子现在就在眼前。

然而,昭男依然心有顾虑,觉得自己跟敬子分手以后还这样接近弓子,这对敬子实在太过分了。虽说是偶然相遇,但眼前的弓子对他也是痛苦的刺激。

昭男因为弓子父亲的事与敬子偷情苟合,又是因为弓子的父亲与敬子分道扬镳。如果坦然相告,弓子会多么震惊!

弓子不可能知道,她父亲的失踪与假死是怎样地玩弄了昭男的命运。

“接下来的一年呢?”

昭男想到在以后的一年里弓子将会和清定下终身大事,忽然觉得空虚乏力、心灰意懒。

昭男心里想说可以缩短在国外的时间,甚至不去,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一年以后回来的时候,你要是结婚了,怕是见不着你了吧?”

“什么结婚……您才会呢。”

“我?”

弓子腼腆地点点头。

两人简单地吃过饭,然后喝红茶。

“今晚过得很愉快。”昭男说。

“是的。”

“我想说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我只是想在街上散散步,送你回家。”

“我打个电话,要是妈妈还没回来……”

昭男又撞在敬子这堵墙壁上。弓子在昭男付款的账台旁边的红色电话机前打电话,昭男害怕万一敬子在家听见他的声音,赶紧一把抓起找回的零钱避开。

要是敬子在家,弓子是二话不说直奔回家吗?刚才对昭男说了那些惊人之语的弓子立即会变成另一个人。

“妈妈还没回来,而且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弓子走到昭男身旁,“只是哥哥来了三四次电话,会不会有急事找我,刚才又来过电话……”

“……”

“芙美子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不会太晚,九点以前。”

“九点?”昭男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

离九点已不足一个小时。他们信步而行,昭男不由得拐进人影稀少的街道,走过黑暗荒凉的木桥,顺着高楼大厦下面的道路走到内幸町,然后穿过宽阔的马路,往日比谷公园方向走去。

“闻到公园的味道了。”弓子说。

“对,是树叶的味道。”

“好像还有花的味道。”

“还有花的味道吗?”昭男迟钝地反问。

公园边上有一家花店,在宁静的树荫下就这么一家商店。公园里面还有花园,灯光明亮,周围的长椅子上坐着谈情说爱的对对情侣。现在这个时节,当然也有鲜花盛开。

其实弓子不一定是闻到从远远的花园和已经关门的花店飘溢过来的花香,她也许只是有这种感觉。

他们往皇宫护城河方向走去。有的人从后面快步追过,又回头看着穿和服的弓子的绰约风姿。几对幽会的男女从对面走来,女人紧紧挽着男人的胳膊,贴在一起。

昭男和弓子就像一对幽会的男女,但昭男既不能挽着她的手,也不能搂着她的肩膀情话绵绵。

昭男只是感觉到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弓子的存在。

弓子忽然回头一看,说:“哎呀,那儿有那么大的月亮。还是满月呢。”昭男也透过公园的树木看见那一轮月亮,但那月亮显得太大太低。

“那是公会堂的钟。”昭男说。弓子快活地笑起来。

昭男也笑了,愉快地问她:“你说那是月亮?”

“我看走了神。”

“我以后每次走过这儿,都会想起你的月亮。这月亮一动不动,每天晚上老在一个地方,太方便了。”

“您去德国,就不走这儿了。”

“德国也有许多这样的钟楼。”昭男又看着公会堂上的钟。灯光映照的表盘在茂密的嫩叶掩映下有点像月亮。

“来公会堂不知道多少次,看见挂钟月亮可是第一次。”弓子说。

“朝子给我票,我去听音乐会的时候也没注意。”昭男像在回忆,“那个时候,你离家住在外面,让我转告妈妈说‘我是妈妈的孩子’。这回我想让你转告妈妈一句话。”

“什么话?”

“嗯……你只代我向她问好。等我去德国以后再告诉她。”

“那您要把动身的日子告诉我吧?”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是罪人。总不好把罪人的日程告诉别人吧。”

“什么呀?!不是罪人。您要是罪人……您都干了什么坏事?”弓子说着说着惊惧起来,“您不是罪人,您什么罪都没有。”

“就是因为有罪,才跟你分别去外国的嘛。”

“……”

“弓子,好好照顾妈妈。”

他们走到日比谷的交叉路口,交通信号灯一变,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面前流过。

“我要回去了。”弓子忽然说。

“送你到家附近。”

“不用,不用,这儿就行了。还是在挂钟月亮的道路上再见吧。别回头看我,一直往前走。”

“让我这样吗?”

“是的。”

弓子伸出手来,纤细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

“大夫,再见。”

昭男一松手,弓子转身一阵小跑离开。

她像逃跑一样钻进出租车时,从翻动的下摆露出的白皙小腿残留在昭男的眼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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