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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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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弓子和姑父姑妈一起,把脚伸进脚炉里一边取暖一边听收音机里的除夕钟声。

两个儿子去志贺高原滑雪,好像年年如此。他们也叫弓子一起去,但弓子觉得自己现在这种情况不去为好。

孩子一走,矢代家显得格外安静。姑妈每天忙着家务事,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等早出晚归的丈夫回来。这个家就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布,平淡无味。

姑父姑妈听着除夕钟声,似乎无动于衷。辞旧岁也好、迎新年也好,对他们都无关紧要。

正月的食盒跟敬子家无法相比,实在寒酸贫乏。这是姑妈在百货商店的地下随便凑合着买来的便宜货。

弓子怀念在敬子家听收音机里除夕钟声的情景。

长野善光寺的钟声、越前永平寺的钟声、松岛瑞岩寺的钟声、镰仓圆觉寺的钟声、近江三井寺的钟声……随着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调、优美抒情的解说,把大家带到古寺之都京都,听知恩院、天龙寺的钟声彼此呼应。

敬子非常喜欢听收音机播放的除夕钟声,那熟悉的钟声悠扬荡漾、余韵绵长,敬子听得如痴如醉、感心动容,于是愉快地回首往事。弓子也会放下吃过年面的筷子,凝神倾听那悦耳的钟声。

矢代家连过年面都不吃。

“什么地方在敲钟?不是收音机里的。”弓子睁开眼睛。

“啊,是池上本门寺的钟声。”姑父平平淡淡地说,然后从食盒里捏起一粒红豆放进嘴里嚼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

“姑父,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挺多的。都是哪些呀?”

“不知道。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这些恐怕都是烦恼吧。”

“我说……这红豆是明天吃的。”正在补袜子的姑妈说。

“啊,已经是元旦了。现在可以说新年好了。别再补补衲衲的。”

“马上就好……弓子,你要是有破袜子,拿出来,姑妈补得可好了。”

“我也补得不错。”

“好了,睡觉吧,不然要感冒。弓子也休息吧。”姑父打了个哈欠。

“噢。”弓子站起来,走到走廊上,耳边响动着环绕房屋的轻微的风声。她打开枕边昏黑的台灯,换上睡衣,双脚一钻进冰凉的被窝,从脚心渗上一股孤独感。

要是在敬子家过年,除夕夜绝不会这么早就睡觉。弓子在敬子家里生活后的第一个除夕夜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家是新盖的,榻榻米的颜色很新鲜,电灯也很明亮,一边听一百零八响钟声,一边热热闹闹地吃年饭,然后敬子催着大家一起奔向浅草。

从仲见世参拜观音,除夕的钟声长鸣不息,新年参拜神社,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的人大概怕刚刚梳好的日本发型到元旦早晨会被弄脏,就用纸把发髻包起来,尤其引人注目。

逛完浅草,又去明治神宫。连神宫的大门通道上都燃起了篝火。

回到家里,沐浴净身,饮屠苏贺新年,然后才睡觉。

清和朝子欢天喜地地笑闹,小弓子也兴奋得睡不着觉。

元旦早晨睡个大懒觉。

每年除夕,敬子总是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孩子们也受到欢乐气氛的影响,往往跟着大人彻夜不睡。

但是,只有俊三不喜欢这种平民百姓的过年方式。

“大过年的,干吗忙忙叨叨的,还是睡大觉好。”他连参拜神社都不去。

弓子也想起父亲过年时的样子。

等到弓子能在厨房给敬子当帮手做菜以后,除夕夜就过得更加开心。去年除夕,早早地做好年饭后,就和敬子、清三个人在银座的中国餐馆听广播除夕钟声。

今年妈妈住在旅馆里,不知道怎么过的年?弓子心头充满眷恋之情,她真想合掌祈祷:今年只能回忆和妈妈一起过年时的情景。好好睡一觉,迎接新年吧。

年底连着晴天朗日,反叫人担心元旦会不会变天。不过元旦这一天却是阳光明媚,暖洋洋像小阳春天气。

弓子被噩梦惊醒了。

防雨套窗已经打开,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眼前的拉门上。弓子赖在暖和的被窝里。

“大年初一就做了个怪梦……”

弓子梦见一只手(一眼就能认出是父亲的手)把一个长约十五厘米的裸体丘比特偶人放在她的枕边。丘比特立刻挥动双手,迈动两腿行走。她虽然知道有这种偶人玩具出售,但在梦里并不觉得它稀奇可爱,只感到恐惧。弓子拼命想从这个活动的东西身边逃脱出来。她被噩梦惊醒了。

“做了一场噩梦……”

弓子穿上紫色铭仙绸棉袍,系好细腰带,下了床。

姑父正在盥洗室洗漱。餐室带脚炉的榻榻米上摆着屠苏酒和套盒。

弓子洗完脸回到卧室,薄施粉黛。她穿着和服,却不会系腰带。“姑妈,姑妈,你帮我系好。”

“家里没女孩子,我也系不好。我系的腰带样式太老气。就是系双层筒状带吧,太复杂。”姑妈转到弓子身后,边琢磨边系,然后笑着拍了拍鼓形结带,说,“好,总算系好了。”

姑妈跪坐在餐室的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对姑父说:“新年好。”

弓子也跟着姑妈拜年:“姑父、姑妈,新年好。”

“新年好。弓子今天好漂亮呀。”矢代一边喜滋滋地看着弓子,一边端起朱漆酒杯让妻子斟酒。

“来,弓子。”姑妈给丈夫斟完酒后,打算给弓子斟。

“姑妈,我先给您斟。”

“不,老年人后喝。”

“应该是我最后。”

弓子端起朱漆酒壶,学着姑妈刚才的样子,将浓稠的屠苏酒斟进姑妈的酒杯里。

“每年过年就姑父姑妈两个人吗?”

“嗯,这两三年一直这样。”姑父点点头,“弓子,你再给我说一遍新年好,行吗?”

“再说一遍……为什么?”

“你的嗓子好听,就像黄莺在梅树上鸣唱。这几年每到正月,就我们两个人,冷冷清清。今年你来了,如同红梅黄莺,感觉到春天的气息。”

“您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开口了。”

“弓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零七个月。”

“七个月?这就怪了,虚岁该二十了吧?我们要算足岁,也还是去年的岁数,我五十六,你姑妈五十二。过年不添岁,简直不可思议,日本优良的风俗习惯差不多丢光了。”

“我都二十了,真可怕。”

“好了,咱们吃煮年糕吧。”姑妈说,“正月好天气,今年春天弓子高中毕业,二十岁这一年一定好事上门。”

“姑妈,您别说我二十了,我不愿意。”

元旦这一天既不串门拜年,也不会有人来拜年。于是矢代说:“弓子,吃完年糕,一起出去散步吧。到本门寺一带走走。怎么样?”

“弓子还在居丧,不能去拜庙参神。”姑妈一边剥着橘子的内皮,一边提醒丈夫。

“本门寺不是寺庙,是日莲宗的。”

听姑妈这么一说,弓子也觉得自己还在居丧。

“姑妈,你们出去吧,我看家。”

“我最愿意待在家里,习惯了。元旦一大早就跟你姑父一起出去散步,莫名其妙,反而累。”

矢代却迫不及待似的在门口走廊上喊道:“喂,快走呀!”他并没有指名道姓。

弓子走到穿着黑色和服外套的姑父身边,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路旁净是没有毁于战火的老旧房屋,穿着长袖和服的小姑娘在踢羽毛毽子,不时响起清脆的铃声。

一会儿,房屋和行人逐渐稀少,周围一片待售的荒地。那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路两旁低矮的山崖裸露着黄褐色的泥石,枯黄的野草根部萌出绿芽。

“姑父,那是艾草吗?”

“嗯,我也不知道。”

弓子发现几处钻出地表的嫩绿的芽尖。今年冬天暖和,还没有入寒,春天就已经悄悄地潜入人间。

“弓子,这就是艾草。”弓子的耳边仿佛回响起敬子爽朗快活的声音。那是去年十二月,敬子从外头回来,拿出包着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艾草。

“今年的艾草都长出来了……”

“是温室的吧?”弓子一问,惹得敬子笑起来。

“正月你在天妇罗店吃过款冬茎吧?那也不是温室栽培的,是从南方运来的。”敬子把艾草拿到鼻子下闻着。

“妈妈,你这么喜欢艾草呀。”

“噢,艾草长在农村,有一种以前我生活过的老街的味道。”

去年敬子摘来的艾草比现在眼前的艾草还要长。弓子弯下身子,摘了两棵艾草。

想见妈妈。仿佛从身体深处渗出一股怀念眷恋的情感,她不由得放慢脚步。

“弓子,你怎么啦?”姑父说,“穿着和服外套,身子发懒。”

“元旦好天气,今年好运气。”弓子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把艾草包好放进衣怀里。

“弓子今年是个好年头,三月份毕业后还是打算工作吗?”

“嗯,想工作看看。我总不能在家里晃着。”

“那也没什么,像你这样的姑娘不都在街上晃吗?”

“也不见得。不上学又不工作的人,要不家里有钱,要不就是身体不好。”

“继续上学不好吗?”

弓子并不认为高中毕业后工作,就能马上独立生活,只是让别人继续供自己上学,就像得了轻度肺浸润一样胸部总横着一块阴影。

“姑父,可我还是想到百货商店打计时工,要是能在酒吧间当招待,钱赚得更多一点。”

“好呀,你要当上女招待,我也去光顾,顺便还能监督你……”姑父心不在焉地听着,但他一回头,却看见弓子一脸凄怆难过的神色。

“天气太好了,口渴。”姑父说。

元旦的晚上很清静,早早就睡了。二号,有客来访,聊到深夜。三号,还在吃早饭,就有弓子的电话。

对方好像叫弓子去朋友家玩,正商量着在哪儿会合。

“我不穿和服,说我正在居丧要谨慎。就穿你见过的那件连衣裙。不,不穿大衣,也不配套。”

“咱们家也有莺声燕语了。”姑父微笑着说。

“嗯,元旦是穿和服了,可说是‘居丧’,第二天就脱下来了。是十一点吗?不会让你等的,你自己可要准时呀……”

弓子放下电话,急匆匆从走廊回到卧室。

矢代看着一叠贺年卡,等看完后,妻子又一张一张地仔细看。

“敬子好像很有钱。”妻子说。

“恐怕也不是很有。”

“一个叫朝子的给弓子来的明信片上说,敬子和女儿女婿去箱根过年……洋一、春次去滑雪,也来信了。”

姑妈把弓子的明信片单独放在一旁。

弓子胳膊夹着外套和尼龙围巾进来。“我走了,去学校的朋友家里。”

“虽说是居丧,穿和服也无妨。”姑父说,“结果成了弓子穿上和服只跟姑父一起散步,那多不好。”

“穿和服要系腰带,十一点来不及。”姑妈笑着说,“弓子,来信了。”

弓子穿着裙子,跪着挪到姑妈身边,看明信片。

“姑妈,信上说阿春想洗澡……他最不爱洗澡,可是住在公司建在山上的小屋子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洋一不但滑雪大有进步,洗碗也长进了……”

“回来以后让他洗碗。”姑妈说。

弓子默默地看了一遍朝子的明信片,放进手提包里。

“我走了。”她又说一遍,站起来。

“回来别太晚了。”

“嗯。”

弓子一出门,矢代就换上西服。他一边系领带一边说:“其实别说什么居丧居丧的,这位‘红梅黄莺’小姐挺在乎的。有这么个好闺女,岛木居然还想不开吗?还有那个敬子,我看人也不错。”

“大正月的,别提死人的事,好不好?”

“嗯。”

“我还生敬子的气呢。自己开了间新店铺……你知道吗?那也是珠宝店!有那么多钱,怎么不拉俊三一把呀?心肠太冷!”

“不是那么回事。俊三到了那种地步,敬子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俊三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走上绝路的。真没出息。”

“看敬子和弓子的样子,不觉得俊三已经死了。可他那时候跟京子离婚,看来还是下了决心。”

“弓子也可怜,她把敬子当作亲生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

矢代背对着妻子,说:“去年年底,二十八号,我到浅草吃烤鸡肉,回来的时候,在东武电车站入口的地方,看见一个人头戴马头面具。这是正月赛马的活人广告。他在人群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一副厌世浪人的样子。从背后看上去,跟岛木惊人地相似。”

“哎呀,快别说了,听起来怪害怕的。”姑妈用袖子掩住耳朵。

今年妈妈叫我们一起去箱根过的年。

妈妈说还在居丧期间,就不发贺年卡了,让你向那边的家里人问好。

十号左右,能到麻布的店里来一趟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我那天也去。

妈妈精神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原因……

元月一日 朝子

弓子出了家门,在路上慢慢地看着朝子寄来的简短的明信片,正面印着从十国山拍摄的富士山的照片。

看来是妈妈让姐姐写的,一定是。弓子心想,因为还在居丧,所以信上没写新年好之类祝贺的话。

即使是朝子代替敬子来信,弓子也感到高兴。她觉得不要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痛痛快快地去见妈妈,这样心里才踏实,不再寂寞孤单。

弓子今天早上来月经了。这东西不管现在正是“大正月的居丧期间”,该来时就来。女人的身体就是这样,讨厌得很。

弓子在公共汽车里摇晃着去神田站和朋友会合,心头老惦念着这事。她最近终于发现每次来月经之前,总是情绪很坏,急躁不安。乳房也能预感到这种变化。一想起伤心的事情,就闷闷不乐、无法自拔,一闷头睡觉就做噩梦。

但是,也许正由于这个缘故,正月开始的抑郁忧愁得到缓解,弓子的心境略感安宁。一旦来了,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朝子的来信也让弓子的情绪缓和宽松。

“我要是在家里,也跟妈妈一起去了。”

神田站人流拥挤,但弓子一眼发现两个穿着鲜艳长袖和服的朋友显眼地站在约定的商店前面。不少女人回首顾盼,一些男人色迷迷地涎着脸盯着她们,吓得这三个姑娘不敢多说话。

“弓子,你还是迟到了。”

“什么还是呀?你等多长时间了?现在十一点才过五分。”

“可我提早十五分钟来的,等了二十分钟。”

“弓子。”另一个人叫她,“你知道你虚岁已经二十了吧?”

“当然知道。”

这个朋友低声告诉弓子,除夕那天,她和爸爸两个人一起乘飞机去京都,在东山的旅馆过的新年,第二天下午又坐飞机回到东京。

“玩得真开心。爸爸说只要我愿意,结婚之前每年都这么过年。太高兴了。我说那我十年不嫁人。爸爸说十年后的除夕,坐飞机去巴黎或者罗马,有三天时间就能玩一个来回。”

“真的?”

英子请她们三个人到家里玩。

这是一栋四方形的水泥住宅,两旁连绵着商店和房屋。

后房门口摆满了鞋,男鞋女鞋都有,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英子从里面迎出来,从她的身后流出轻音乐的旋律。

“新年好。”

“新年好。”

英子把朋友们让进自己的房间,拿出西式点心、橘子、米糕等招待大家。女孩们兴高采烈地聊起电影,外国小说《安妮日记》、《你好,忧伤》,以及时装等最为风行的话题。

“听说今年有的女子高中请来美容师和模特儿,给毕业班的学生开办时装美容讲座。”

“打扮妆饰在教室听讲哪能学到呀?怕不会是美容院的宣传吧?”英子说。

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同学朋友的流言传闻上。这似乎是由美代子的话引起的。

“飞机在伊势湾上空飞行,纪伊半岛的群山历历在目。这时,爸爸说打算买一架直升机,万一打起仗来,扔原子弹多可怕,可以马上逃到日本阿尔卑斯山。直升机从我们家的院子可以起飞。”

美代子吹得大家目瞪口呆。

“美代子的爸爸真够浪漫的……”

“哎哟,这可是现实问题。真到那时候,火车坐不上,坐小车又太慢,根本逃不出去。”

“我爸爸说了,不论发生什么事,再也不疏散到乡下去了,要与东京共存亡。”英子说。

“爸爸还说,坐飞机去阿尔卑斯山和乘客机逃到中国,哪种更安全?爸爸认识航空公司的人。”美代子继续说,“你们当中谁要是当上空中小姐,也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坐飞机走。”

“扔下家里人一个人逃跑吗?美代子家就你和爸爸两个人,怎么都好办。”

“大正月的,别谈战争,在新的一年里,各国不应该和平共处吗?日本恐怕也会和苏联、中国恢复邦交,重新开展贸易交流吧。”

“不见得。我听一个前陆军少将参谋说,英国的原子弹迅速发展,都赶上苏联了,这样双方的军事力量差距很大。美国人好像觉得如果苏联要打,现在来好了……”

“那日本会怎么样?不是要遭殃吗?”

“那个前少将说了,中国地大,战争结束后,日本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到中国居住。只要美国人一说话,日本也会参战的。他说虽然要做出巨大的牺牲,但为了永久的世界和平,这最后一战也不得不打。”

“要真是这样预计,我们现在干吗这么安分守己呀?”

“京都也会被毁掉的。”弓子说,“美代子,你在东山的旅馆里听到除夕钟声了吗?”

“好像响了,我没注意,那时正跟舞伎玩耍呢。”

于是,关于战争的话题算是结束了。接着,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议论同学种种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这些不胫而走的趣闻对她们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稻子从圣诞节前夜开始在咖啡馆唱爵士乐歌曲的传闻,刺激得英子她们情绪最兴奋。

“三月就要毕业,要是让学校知道了,大概会勒令退学。”

“她不会去学校了吧?好像父亲经营破产,家里很困难,日子不好过。”

“其实高中毕业也就那么回事,可介绍对象的时候,人家就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高中没毕业。”英子像护着稻子似的说,“到了能干活的年龄,又有可干活的地方,干活有什么不好的?”

“这是危险的年龄的危险想法。”

“为什么女人想什么、干什么都被认为是危险的?就是你憧憬渴望的恋爱也比咖啡馆危险。现在不论男女,也许都要冒险才能出来工作。再说了,能唱爵士歌,还得有那份才能呢。”

“听说稻子的父母都不是亲生的,她也碍着这个情面。”

每当谈到这类话题,弓子总是光听不说、默不作声,心里有种难以言状的奇妙感觉。她想起英子在奥多摩野营时说的那句话:打算和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结婚。

从英子哥哥的房间传来舞曲的旋律。英子的哥哥推开这边的房门,探进散发着发蜡气味的脑袋,说:“一起来跳舞吗?”

姑娘们稍稍端起架子。“一会儿再说。”英子也没有立即答应。

英子的哥哥像用下巴点数一样把姑娘们一个个看了一遍,说:“连英子在内,就四个人呀。”

“说话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哥哥缩回肩膀走出去,美代子接上刚才的话:“稻子是孤儿吗?”

“不是孤儿。”英子回答说,“美代子没有母亲,如果是半个孤儿的话,稻子恐怕就要算是三分之二的孤儿吧,也可以说是五分之四。现在的母亲在稻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做了她生父的续弦,四五年后,他们离婚,母亲就带着稻子走了,后来又带着稻子嫁给现在这个丈夫。所以,父母亲都不是稻子的亲生父母。”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没听明白。”

“怎么你不明白?很简单嘛,稻子的生母死了,父亲就和现在这个母亲结婚,后来离婚的时候,母亲把稻子带走,再后来带着稻子又和现在这个父亲结婚了。所以,稻子的生父还活着。”

弓子低头缩成一团。

“这么复杂。稻子跟她真正的父亲过不是很好吗?”

“能干那没心没肺的事吗?你想想看,她现在这个父亲为人很好,而且得了胃癌正在住院。”

“惨不忍闻。”美代子说。

“嘿,我说坐飞机的人,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你不觉得凄惨吗?说起来,我们这些女人受家庭的拖累太多,稻子干活挣的钱也要负担她父亲的医疗费吗?”

“那当然。”英子理直气壮地回答。大家一下子沉默下来。

前些日子还在一个教室里学习的同学现在成了咖啡馆的爵士歌手。就是说,像自己这样的高三学生,要想当爵士歌手,也不是不能当。在表面的惊异、同情或轻蔑背后,悄悄地萌生出了这种想法。

“我想去稻子唱歌的地方看一看,听一听。”美代子来了兴头。

“那不好,稻子一定不愿意。我们在场,她心里一紧张,歌也唱不好。”弓子嘴里劝阻,心里想起元旦那一天自己也对姑父说想当酒吧间女招待。

比起稻子当爵士歌手的原因,四个姑娘对她当上爵士歌手这件事更感兴趣。

“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去吧。”英子似乎下了决心。

“好。”

“那家酒吧叫什么?”

“叫‘快乐’,不知道是酒吧间还是卡巴莱夜总会。这两者哪儿不一样?地点在银座二条街。”

“英子,你很熟悉呀。”

“那儿不让化装。圣诞节前夜,我跟着别人进去过。”

“那我们去,也让进吧。”

“不跟男的一起,从正门进不去。简直莫名其妙,让你生气。”

“能不能去给歌手捧场?”

“不行吧。”

“今天晚上她唱吗?”

“七点开始,一场唱四五首,就结束。”

“都唱什么歌?”

“各种各样,我听的那一次,《田纳西华尔兹》和《如此美好》都很受欢迎。稻子唱得真好。”

“她什么时候学的?”

这时,英子的哥哥又过来探头探脑,英子抓住他,要他带大家去“快乐”。

弓子想起姑妈要她早点回去的叮嘱,犹犹豫豫的,却被大家拥进了英子哥哥的房间。

少男少女们在一起,时间过得格外快。英子的哥哥和他朋友的年龄与清差不多,但是这个年龄层的人,只差两三岁就大不一样,或许本来就性格迥异,他们跟清完全是不同世界的青年。弓子想起英子在奥多摩告诉她的秘密,心想那个强行与英子亲吻的家伙今天是否也来了?

晚饭吃寿司的时候,大家一致决定去“快乐”。

弓子和英子、英子的哥哥及其朋友四个人坐一辆出租车。英子的哥哥谈起进口的外国摩托车;他的朋友不知道是否玩股票,熟悉地背出一大串年底股票看涨的公司名称,还时常说几句无聊的俏皮话,逗得大家发笑。

弓子虽然也轻松地笑着,但心里不自在,总有一种举目无亲的孤独。

“哥哥,酒吧间、卡巴莱夜总会和夜总会有什么区别?刚才我们谁也说不出来。”英子问。

“还有一种社交茶馆。这些全是男人玩乐的场所。”

“最近女孩子常去啤酒屋。”

“一到深夜,就有很多像哥哥这样的醉鬼,所以稻子说她九点以后不唱歌。”

“这个爵士歌手还那么娇气呀。”

车子驶进银座的后街。

“快乐”的门口装饰着新年的松枝,整个建筑像一堵白色的墙壁。三角广告灯上写着“莫阿娜乐队伴奏,少女歌手演唱”。

“啊,少女歌手?娇里娇气的。”英子的哥哥说。

也许是带着四个身穿盛装的姑娘入场,小伙子们都装出煞有介事的模样。天刚擦黑,又是正月,店里还很安静。

半圆形的伴奏舞台从正面突出来,舞台边上有一个旋梯。细铁丝扶手是一排镜子,镜面向观众席微微倾斜。旋梯的上面好像是女招待的预备间,她们在旋梯上上下下的姿势动作不仅被观众看得一清二楚,连衣服下摆和脚也都映照在明亮的镜子阶梯上。

女招待翻飞着夜礼服的下摆,恰到好处地一个接一个从旋梯上下来。灯光反射在镜子里,浮现出红色、蓝色、金色、银色的鞋子。

犹如别具一格的时装表演,旋梯回旋的升降和脚下镜面复杂的投影使女招待的动作极富动感,具有音乐性。她们已经习惯在旋梯上上下下,也故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优美的姿势。

旋梯前面,各种形状的玻璃组合成的大装饰灯自天花板垂挂而下,慢慢地旋转着,闪烁耀眼。

正月里就来了这一群华妆艳美的小姐,可谓稀客临门,自然大受欢迎。七个人都要了金菲士,等乐队上场。弓子闹不清金菲士是什么饮料。

稻子出场了,她穿着短袖白外罩,袖口鼓得又圆又大,外面套着背带裙,足蹬红鞋,站在舞台中间开始甜蜜蜜地唱歌。

在蔚蓝色和淡粉色灯光映照下,她也许没发现同学们就坐在台下。

她的声音细腻柔美,在舞台上镇静自若,毫不怯场。

“应该买花来。”美代子说。

“我们给她扔花,那就太出风头了。”

稻子唱完后,走下舞台,径直来到姑娘们桌旁。“新年好。”

姑娘们似乎觉得被稻子抢先一步。

“你一看就知道我们来了吧?这么多人来,别生气。”

“不,我很高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

稻子和弓子她们高高兴兴地聊着,却对英子的哥哥他们不理不睬。弓子觉得稻子像一个什么体育运动员似的。

稻子在店里当然不叫稻子。她有一个与爵士歌手相称的艺名。

“稻子,你会成为雪村逸美、江利智惠美那样的歌手吧?”

“不行,不行!我当不了,也不想当。”

“对。”英子说,“即使美代子正月能和爸爸坐飞机去瑞士滑雪,稻子也成不了雪村逸美。”

“不过,稻子在这儿唱歌,说不定会被电影公司的什么人看上的。”美代子看着稻子的奇装异服,“昨天我在飞机上就想,我们毕业以后,谁也不知道将来干什么,各有各的机遇。”

“对我来说,只是刚好有这份活儿,事先根本没想到,也没有时间让我充分考虑。只是拼命地唱歌,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稻子的声音却很开朗。

“事先根本没想到,这就是机遇。”

“我到这儿以后,懂得了许多事情。其实,为自己干活的人非常少,不是为孩子,就是为爹妈,要不就是为了让哥哥弟弟能够上学读书……都是这样,恐怕不能说是机遇吧?”

“对!”英子又给稻子帮腔,“这跟心血来潮坐飞机去京都过年可不一样。”

弓子也觉得这个初出茅庐、天真单纯的爵士歌手,对后妈和病入膏肓的后爸能在生活上有所贴补照顾,尽到心意。要是过去,做女儿的说不定要卖身尽孝。就是现在,被迫卖身的姑娘也不少。

稻子从旋梯上去的身影一消失,英子的哥哥他们就开始喝高杯酒。

这时候,观众开始三三两两地进场。

弓子心里老惦念着姑妈家。“我跟家里说早点回去,我先走了。”

她不顾朋友们的挽留,一个人出了“快乐”。

“小姐,岛木小姐……”弓子听见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她。她停下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鲜艳和服、系着花哨的黄色窄腰带的女招待直直地瞪着大眼睛走过来。

“小姐,您是岛木先生的大小姐吧。好久不见了。”她炯炯的目光逼得弓子紧张地呆立,“您忘了?我是以前在您爸爸公司工作的小林呀。”

噢,爸爸的辞灵仪式上来过。可是眼前这个人和当时简直判若两人。

“小姐,我想跟您谈谈您爸爸的事……”

“小姐,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小林美根子贴近弓子。

弓子几乎感觉到她的体温,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请到这边来,就一会儿……”美根子把弓子带进前面一家小茶馆。她用老主顾的声调要了红茶和西式点心。

“小姐认识那位爵士歌手,是吧?我也是刚转到这店里来的。”美根子从爵士歌手谈起,似乎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你们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本想过去打招呼,觉得对您不方便,一直忍着。”

弓子惴惴不安地等着她说下去。

“小姐,您爸爸……他还健在。”

“啊?爸爸?……他在哪儿?”

“我想早一点告诉您,有好几次站在目白您家的坡道下面,等您出来,有时候甚至还走到门口。”

“……”

“年底还去过,看见木匠和榻榻米店的人进去,姓名牌换了。是搬家了吧?”

弓子盯着美根子的脸点点头。

“小姐,您想见爸爸吧?”

“……”

“我带您去。”

听那口气,爸爸好像是属于她的。弓子看着美根子抹得猩红浓艳的嘴唇,父亲本来在心中占据很大位置的形象一下子缩小得只剩下句号似的一点。她没有轻信。虽然对父亲健在感到吃惊和高兴,但想到父亲那么狠心遗弃自己,她不由得浑身颤抖。

“您一定大吃一惊吧?我也感到震惊。”美根子看着弓子,自己似乎也热泪盈眶,“我一直在寻找您爸爸,葬礼举行以后,有一阵子我认为他真的不在了,也就死了心。后来又继续寻找。您爸爸的事总是纠缠心头,觉得他可能在隅田川水上或岸边漂泊流浪,仿佛听见他从大川上呼唤着我。”

弓子听得毛骨悚然。如果父亲还活着,美根子为什么不进家里告诉敬子和弓子呢?实在蹊跷,令人心悸。

“所以,我找到您爸爸的时候,还以为是白日见鬼,心想也许是因为女人的至诚之心,眼前出现幻影。我一直跟着他,后来才敢叫他。”

弓子觉得美根子的脑子是否有点不正常,心里害怕。

“您爸爸的头发全白了……”美根子欲言又止。

“您爸爸一个劲地对我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她似乎在回忆,“那天,我想硬拉他到我家,但他坚决不去。虽然我知道他现在住的地方,但……”

“……”

“说他的生活方式是抛弃社会,不如说是抛弃自己。但我觉得如果他能见到您,也许会回心转意,一直琢磨着怎么让您一个人去见他。”

“我不想见他。”弓子明确表态。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见。”

现在,弓子已经断定,父亲还活着绝非美根子的幻想妄想,而是事实。她一开始就没有怀疑,只是不愿意相信。

“我的话伤了您的心,我感到难过。”

弓子惊异于美根子的敏感,心想也许是这样吧,嘴里却说:“不是的。我告诉妈妈。如果妈妈不一起去,我一个人不见爸爸。”

弓子的颤抖有所缓和,美根子却颤抖起来。“我听说您的爸爸才是您的生父,妈妈不是生母……”

“我是妈妈的孩子。”弓子在心底深情地呼唤“妈妈”,这也许是在呼唤父亲,但喊的是“妈妈”。

弓子真想对美根子喊道:“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

“您这样顾虑妈妈,难道就不觉得爸爸可怜吗?”

“你告诉他:我只有妈妈,爸爸已经不在了。”

“是告诉您爸爸吗?我这个人太不知趣,妈妈都给您爸爸举行过葬礼了,我还一心一意地找他。”

美根子的话像一把寒光冷峭的利刃刺伤弓子的心。

“您说必须和妈妈一起才能见爸爸。那好,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不在乎。”美根子目光灼灼地说,“小姐,您爸爸活着。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不管他的所作所为如何、活得是好是坏……”

弓子从小就没离开过父亲,她幼小的心灵里,无法想象父亲会死去,根本没想过失去父亲后的孤儿生活。所以,父亲自杀后,弓子的心灵承受着何等的悲哀恐惧呀!但是,这个父亲还活着,瞒着敬子、瞒着弓子。她们就像被遗弃的幼儿或小狗小猫一样凄惨可怜。

美根子原先以为弓子得知父亲还活着的消息时会喜出望外,但看到她痛苦伤心,觉得恐怕是出于少女的纯洁之心。弓子心理上大概接受不了从自己这样的女人嘴里听到父亲活着的消息吧。

“您爸爸并不依靠我这样的女人生活。”美根子镇静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有一阵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多管闲事照顾过他。可就是那样,他也从来不和我认真交往,从来没有主动到我家去过。我是一个人瞎操心。”

“……”

“是自杀未遂,还是流浪他乡?他那副样子简直认不出来。问他什么,他都不说。我甚至怀疑他得了失忆症,所以想让您去见他,把过去那个爸爸重新找回来。”美根子苦口婆心地劝说。

“爸爸干什么活?”

“这我也不清楚。”

“你和他见过好几次吧?”

“这话只能跟您说,刚才他还头戴马头面具、胸前挂着写有赛马日期的牌子,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来走去做广告呢。”

“啊!”

“我还看见他坐在隅田川的挖沙船上。”

“挖沙船?”

“不是从河底挖沙吗?您爸爸呆呆地坐在船上,不知是不是当监工。”

弓子做梦也没想到爸爸会这样,在美根子面前羞愧难当,心如刀割。“怎么会这样……”

“可是,您爸爸活着呀!”

“我不知道。以后爸爸会怎么办?”弓子觉得精神崩溃,连顶撞美根子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让你看见了?”

“我心里挂念着您爸爸,四处寻找。我和他分手那一天,逛了浅草,后来坐船去大川。没想到又是在浅草找到他。他不是避人耳目,而是把自己混杂在人群里,说不定他现在就在那一带呢。小姐,您就见见您爸爸吧。”

弓子从美根子一心惦念父亲的表白中感觉到她对父亲深沉的爱。

她默默地看着心中的旋涡,从涡心浮现出父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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