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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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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富冈得知突然来访的那个人是警察,吓了一跳。

十月二日黎明,附近的m游乐园,有二十七只印度孔雀遭到杀害,这则消息刊登在晚报上,富冈正若有所感之时,翌日晚间警察来了。

富冈在横滨南码头一座仓库里工作,虽然每天都上班,但似乎怎么都能对付过去。富冈是这一带土地所有者的儿子,将土地卖给m游乐园,用卖地的钱置了辆新车,每天早晨经过横滨高架桥到公司上班。

九月二十六日,一个天气响晴的星期六,他牵着独生女儿的手到m游乐园去。十月一日星期四,他一个人又去了一趟。二十六日那天,他为了哄哄哭闹的孩子,到放养的孔雀旁边玩了将近一个小时。而一日那天,他一个人盯着孔雀看了两小时。去游乐园徒步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

因为出售土地的关系,游乐园里的职员里有几位和他相识。所以应该充分考虑会有人看到了富冈,并报告警察。

富冈是晚婚,四十岁结婚,第二年生个女儿,如今四岁了。妻子大高个儿,本来想做歌剧演员,年过三十断了念,经人介绍同富冈结了婚。

他家是这一带的名门望族,警察跨进富冈家的高门大院,一切都按照礼仪行事。不过,富冈即刻感觉到,这件杀害孔雀的案件,自己成了怀疑的对象。但他无法知道,究竟被怀疑到怎样的程度。

警察被请进富冈家宽大而古老的客厅,他总感到房子的装饰有违于一般常识。炉架上摆着一座孔雀装饰,引人注目,金属雕铸,涂着鲜艳的色彩。墙上挂着绣有孔雀图案的壁毯,一群孔雀嘻嘻相欢。另外的百宝架上,有一座精雕细镂的玻璃孔雀。其他还有一些奇异的装饰,但以孔雀为造型的装饰仅限于这三种。然而,单凭这些就能充分证明,主人对孔雀抱有如何特别的情爱。

这是一座发霉而潮湿的显得有些过于宽大的客厅。沙发椅上蒙着白麻布套,含着潮气,犹如碰到雨湿的白桦树干一般触摸着肌体。

因为等得太久了,警察站起来,一一检点着房内的陈设。中国制造的黑檀木雕花屏风,南洋的渔具,悬挂着估计是政治家书写的匾额,等等。这一切杂然无序,墙上几乎没有一点儿空白。一方匾额上是古代的海轮通过赤道的证明书,此外还有飞跃的人鱼和海神;一方陶制匾额装饰着月夜般蓝色的代尔夫特产荷兰风车图。其中一方照相匾额引起警察的注意。

那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的照片,穿着宽松的毛衣站在那里,背景是一片森林般的杂木丛。这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少年,细眉弯弯呈流线型,瞳孔深沉,皮肤白皙得怕人,薄薄的嘴唇,看起来有点儿冷酷。除此之外,整个脸庞含蕴着善感少年的忧戚和矜夸,美得好似初冬时期结成的一层薄冰。然而,这副脸孔却有着某些不祥的因素,越是纤细得一触即破,越是飘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玻璃质的残忍。

警察左右端详着这些装饰,于是他断定这家的主人不是常人。

他回到椅子上的时候,门开了,富冈夫妇出现了。

富冈是个瘦高个儿,一心想当歌剧演员的妻子却浑身肥硕,往昔曾经有过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孔,花容月貌,如今,轮廓崩溃了,只有一个细小的鼻子,嘴角上残留着一道强直的线条,给人一种悒郁和威压的感觉。

“我想同你丈夫单独谈一谈……”

警察看到妻子一直不肯离去,困惑地说。

“为什么我就不能在场?”她怒气冲冲,提高了嗓门,用抽象的美声喊道,“是关于孔雀的案子吧?”

“唉呀,倒先挨了你一闷棍。”

警察职业般地笑了,伸手摸摸脑袋。

富冈很沉静,丝毫不见着急的样子。他披着一件黄褐色的羊绒对襟毛衣,深深埋在沙发椅里,显得安详又沉静。他有着学者般的肌肤,这种感觉使得警察违背了自己的臆断,认为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光景的人的面孔,展现着极端荒凉的神情。

头发中夹杂着星星白发,皮肤衰弱而失掉弹性。端正的脸型,因端正而使人感到过于完美无瑕,富有一种因长久放置而落满尘埃的庭园式盆景之趣。尘土厚积的池子、倾斜的赤栏桥、小巧的石灯笼、屋子里堆满尘埃厚积的陶器的农家……富冈的鼻官有着严整的造型。一个人生中从未积极进取的人,一个有着一份脱离社会需要的职业而徒具高贵身份的人,这种人当然不会获取警察的好感了。但是,富冈具有警察所无法窥知的特殊而高尚的教养的形迹。这使警察感到害怕。但从另一方面说,也许正是这种教养,使得四十多岁的富冈的脸色变得如此荒凉。

“夫人已经先挑明了,我也只得说了,确实是想问问孔雀的事情。因为,我听说富冈君您特别喜欢孔雀。”

“您这样绕弯子,反而让我心里不舒服。您的意思是我富冈杀害了孔雀,对吗?”

“哪里,哪里。”

警察连忙摆摆手。

“那么,这就奇怪了。因为有人杀死了孔雀,就要调查喜欢孔雀的人,这是哪家的道理?难道您也认为,喜欢猫的人就要杀死猫、喜欢小孩的人就要杀死小孩吗?”

听到这位妻子说得如此直接,警察一言未发,微带怒容。

“好了,不用绕弯子啦,”富冈开口了,“您来的目的很明确,出事前一天,我一个人对着孔雀观望了很久,有人看到后报警了,喏,是这样的吗?”

“您说得对。”

警察对富冈有意表现得很坦率。

“可是我们富冈没那个胆量。首先,他这个人不可能杀害孔雀,因为他太喜欢孔雀了。”

“好了好了。”

富冈制止住妻子,他的手势像是面对火堆烤火,只是缓缓摆动了两下。

桌子上先前为警察沏的茶已经凉了,莺绿色的水面上浮动着纤细的微尘。这间屋子长久没有扫除,总是静静地不断飘下一些尘埃来。

其后的半个小时杂谈,警察极力想找出富冈如此喜欢孔雀的充分理由,然而他的打算落空了。

“至于我为何这般喜欢孔雀……”

富冈平静地说。他的眼睛里没有警察所期待的那种过度的热情,他的手也不颤抖,就像娓娓谈论着自己对食物的好恶一样,不管谁听到了都不觉得难为情。

富冈的一番话没有警察考虑的那种偏执,这并非出于警惕,而是反反复复明确而自然的回答。他自己似乎不知道其他还有些什么词儿。偏执的人不管多么缺乏词语,总是搜肠刮肚搬出所有的词儿,热情地向你述说他的喜好。富冈的态度里缺少所谓“不得已而为之”之类的事。警察最后只好断念了。

妻子呢?尽管一开始给警察一个下马威,但看到问题转移到丈夫身上,便气呼呼地沉默不语了,但还是不肯离开。她衣着素朴,似乎诸事都无关紧要。她的表现根本不像一个立志要做歌剧演员的女子。

她只是一味地闷闷不乐,到头来也不再考虑警察的态度正是由于自己所引起的。她有些焦躁,想尽早结束这场关于孔雀的谈话。她时时含着轻蔑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瞅着这两个拖泥带水的男人一问一答。

临走时,警察从沙发上站起来,环顾着周围,突然说:

“挺爱搜集珍品的嘛!”

“全是父辈搜集的一些破烂。”

富冈没好气地回答。凡是同案件无关的话题,总得千方百计讨好对方,警察对自己的这种职业似乎感到有些可悲。他想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是个颇具好奇心的性情中人。

警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凝视着墙壁。他能感受到站在背后的富冈夫妇一向缺乏热情的目光。警察背后随处都能感受到那种轻蔑的视线,仿佛一块烙铁逼近肌肤。秋夜里迅速弥漫起来的寂静,在广阔的发霉的客厅里扩散开来,渐渐加浓了。窗外有一片栗树林,通向大门口的石板路上,落下一些腐烂的栗子……警察浏览着眼前墙壁上驳杂的匾额,从幻觉里仿佛听到远方传来被杀害的孔雀的悲鸣。

不用说,警察赶往现场时,孔雀们已经尽是一片灿烂的尸骸。他凭自己的耳朵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然而,这种浓密的夜的远方,仿佛执拗地连续回荡着被害孔雀们狂躁的呼喊,宛若黝黑的质地里交织着金丝和银线。

警察被刚才那句没好气的回答刺伤了,心情很是不快,他立即指着那张美少年的照片,回过头来问道:

“这是谁?”

富冈死人般的眼睛这时才忽然亮了一下,宛如波间飞跃的鱼鳞的闪光。

“是我。”

“啊?”

“就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父亲在自家的院子里拍的。”

妻子的脸上浮现着轻蔑的微笑,这和她所期待的警察被惊呆时的心理感触完全相同。

“看现在的富冈很难想象吧?开始时我和警察先生的意见是一致的。我结婚时,富冈仅仅保留着这张照片上一点点儿影子。我们结婚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

警察决心严守礼仪,他不苟言笑,也不显露惊愕,不过,他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觉得这正是富冈少年时代的面颜无疑。因为职业关系而对人物相貌那么精通的自己,开始以来竟然丝毫没有想到这张照片和富冈的相似之处,岂非咄咄怪事。

那么,照此说来,富冈的眉毛形状和那位美少年的眉毛形状是一样的。一双清炯的美丽的眼睛既像又不像,眼角下面鼓胀着重重皱纹,但眼圈儿都一样。鼻官相同,给人冷酷感觉的薄薄的嘴唇也是相同的。

然而,如今令人害怕的是,富冈缺乏曾经拥有的美!仅凭缺乏美就能如此打乱警察职业性的判断,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但这种缺乏是彻底的,不寻常的。如今的富冈似乎是往昔的富冈极其拙劣的一幅漫画,不是用强劲而单纯的线条夸张地表现其特征,而是过于拘泥于局部的忠实描摹,运用易于削弱和损害其形象的、缺少自信的线条作成,给人一种失去相似之点的印象。

一旦说出这照片“就是我”,一切思绪猝然纷乱,所有的相似之点犹如被炙烤而鲜明地浮现出来。眼下,警察也不怀疑这是富冈少年时代的面孔了。

——离开富冈家,他骑着自行车回警署,现实中疲惫不堪的富冈的容颜从他脑子里消泯了,而那张绝世美少年的面影次第展开,这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幻想中的面影却像月亮一般在警察眼前闪现。

从这里到警署,必须经过一条尚未铺设柏油的石子路面。道路一侧毗连着竹林,人家的灯火透过竹丛泛着昏黄的光亮。道路另一侧是一片收割过的稻田和旱地。这条路骑自行车很不容易,警察终于下了自行车,身子扫着竹林,推着车子向前行走。

这条路是从m游乐园直接到达高架桥的近道。突然,背后袭来一团光芒,一下子搅乱了警察面前的身影。他明白,驶往m游乐园的一辆汽车碾着碎石子正从这条路上穿过。

警察将身子更加挨近竹丛,推着车子前行。驾驶台上紧贴司机坐着一个女人,她那白色的头巾在警察眼里一闪而过。相当破旧的大卡车,黑夜里拖着沾满尘土的车体,车轮在凹凸的碎石路上颠颠簸簸,大摇大摆地开了过去。

警察又回到静寂之中。他停下自行车,为了思考种种问题,他想休息一下,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天空依稀映现着m游乐园森林黝黑的树影,那里散射着火灾现场一般红彤彤的灯光。其中极为缓慢地移动着红、黄、绿的光球,那或许是最高一台空中游览车顶端的灯火。

……警察回去之后,富冈要妻子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妻子听到吩咐,离开时用响亮而动听的嗓音甩下一句寻常话来:

“你要考虑什么呢?那件事不会是你干的吧?”

“瞧你说的!你完全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嘛。”

“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

妻子走后,富冈一个人深深埋在沙发椅里,抽着香烟。妻子离开自己身边,他感到,犹如一台贩卖旋转风车的货郎车忽然走远了。

富冈想,已是夜深渐思灯火亲的季节了。应该将搁置一个夏季的煤气炉搬出来打扫一番了。孩子时代,他在这同一间屋子里,站在同样古旧而潮湿的天津地毯上,感受着这个季节最初的炉火的温暖。想起这个,不免泛起深沉的怀思。

孔雀之死,由于今夜警察来访,变得格外贴近自身了。它们遇害前日,自己那样深情地眺望,究竟出于何种因由呢?孔雀之死给自己带来的冲击,直到刚才为止,昼夜不停地持续而来,犹如一团又一团酩酊,接连不断沉淀在富冈心头。警察来访后,此种感情立即醒来,站起身子,成为同现实紧密相关的东西。梦幻之死,成为残虐而绚烂的死亡。而且,由于警察这种职业所付诸的一种奇怪的暗示力量,以及将那人的眼睛、声音和所有一切事物中所存在的虚构的现实,犹如蚀刻画一般进行一番浸染和渗透的腐蚀效用,使人感觉到富冈本身和孔雀之死具有一种不平凡的关系。这也就像妻子所适时提醒的那样,抑或是他梦中所犯下的罪行。

只有进行这样的考量,才能清晰地获得那种潜隐于罪行中的无意义的——美一般无意义的、拒绝人们理解的要素。富冈认为,如果用“豪奢”这个词儿形容人们饲养孔雀,那么这个词儿更适合用来形容杀害孔雀。他感到,这种不合常理的要因尽皆来自“孔雀”这一存在本身。饲养千头牛,饲养千匹马,或者饲养千只金丝雀,倒也可以称作豪奢,但将它们杀戮,一点也不豪奢。

一切都因孔雀而来!实际上那是一种具备无意义的豪奢的鸟类。生物学上说,那羽毛闪耀的萤绿,是隐身于热带阳光照耀下明丽的森林的保护色。这样的“说明”其实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孔雀这种鸟类的创造是出自自然的虚荣心,如此无用的光辉,对于自然本来并非必要。创造倦怠的极端,有目的、有效能的种种生物发明的极端,孔雀无疑是一个最无用观念的有形显现。这样的豪奢,多半是在创造最后的一日,产生于漫天绚烂的晚霞之中,为了忍耐虚无,忍耐必然到来的黑暗,预先将无意义的幽暗翻译成色彩和光辉镶嵌于太空。因此,孔雀羽毛上一个个光辉的斑纹,总是和构成浓重黑夜的诸要素严密对应。

被杀较之生存和被饲养更为豪奢,这一彰显孔雀本质的案件,使得本来喜爱孔雀的富冈,即使沉醉于永远的酩酊之中,也没有什么奇怪。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呢?富冈在仓库公司上班的午休中,遥望停泊众多船舶的港湾的洋面上,闪耀着孔雀脖颈羽毛的萤绿和靛蓝,心中在思索这个问题。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呢?孔雀就是贯穿着被杀较之生存更为豪奢这一生与死逻辑的生物吗?它们就是那种白昼的光辉和暗夜的光辉互为一体的鸟类吗?”

富冈进行着种种思索,于是得出结论,孔雀只有被杀戮才能获得自我完成。这种豪奢,在针对杀戮这一点上,就像极力拉满的弓弦,支撑着孔雀的生涯。因此,杀害孔雀,在人们所谋划的犯罪中,最具有自然意图的倾向。这不是撕裂,而是美和灭亡同肉感相结合的一种体现。富冈想到这里,已经承认这或许是自己在梦中所犯下的罪行。

……这种思绪如今在这座夜阑人静、霉气充盈的客厅内,更具现实感地明灭闪烁。

富冈未能看到孔雀被杀的瞬间,他耿耿于怀,将终生引以为恨。十月一日午后,他一人再访m游乐园,尽情眺望的不过是活着的孔雀。他从各个角度仔细端详着那群放养的温驯的印度孔雀。当时的印象至今仍然清晰地映在心中。

孔雀的羽尾上覆盖着上尾筒,像扇子一般闪闪放光。这是雄鸟向雌鸟充分夸示自己的美丽、进而迎来春朝交欢的必不可少之物。以往,富冈为了特意一睹这个时刻,每年春天,他一大早就赶到动物园去。

遗憾的是,适于放养的印度孔雀,比起那种傲慢而凶暴的真孔雀,在绚丽方面格外逊色。它们聚集在m游乐园中庭一片油绿的草坪上,远远看去,只不过是杂然纷乱的绿色的鸟群。

然而就近详细观察,那微妙的色调,要比光怪陆离的真孔雀稍胜一筹。

孔雀似乎对坐在长凳上的他怀着某种期待,突然朝他疾步走来。

硕大而圆浑的胸脯上伸过来一支多么急速、多么没有思虑的颀长的脖颈!这支脖颈连接着鸟的干枯的脸孔。孔雀不断点着头一步步靠近,当它突然仰头的时候,富冈得以仔细审视。

孔雀的脸孔,比起那种丰富的色调的装饰,更具有一般鸟类常有的憔悴。灰色的鸟嘴,周围布满坚韧皱纹的眼睛,以及眼下一部分白色的羽毛,还有两肢,令他联想到全然干涸的木乃伊般不朽的肉体。但是,它仅凭这种外观上的不朽,将生命蕴含于华丽的衣饰之中,衣饰被杀,它也就死了。

头部的冠毛,在太阳下泛着蓝光,随微风摇动的众多的小扇子,不均匀地竞相直立。颈项上一圈深蓝的光泽,随着光线的强弱,有时显现出萤绿,随着向脖根移动,变成浓绿,不久又转成嫩黄。这种移动,是色彩最灼人眼目的诈术。深蓝变薄成为绿色的时候,弄不清是从何处开始变成绿色的。浓密的羽毛深深隐藏着色和光辉的微妙的变化,在某种光照之下,甚至使一切看起来都像海洋一般碧蓝。影子过去了,一部分嫩黄变成鲜黄色。还有,孔雀整翅和开屏时,浓密的重叠的羽毛一根根显露出来,脖颈的碧影里可以窥见焦褐色的内羽。

背部有着素朴的茶褐色的斑纹,这种颜色在腹侧反复鲜明地出现,胸间那种丰蕴的闪亮的绿色,不断在孔雀周围荡起眩晕的绿光的波纹。

孔雀狡猾而巧妙地弯曲着脖子,一次次用它的嘴搔搔胸脯,挠挠脊背。于是,脖子上柔和的绿色放射着散光,一根根羽毛像箭一般直立,布满脖子周围。

上尾筒重叠着灰色和褐色的贝壳般的花纹,看上去宛如拖带着众多贝壳的一束长长的海藻。柔美而丰腴的体躯,浑身的羽毛秩序井然地向尾部流动,不留一分一毫的空隙。……所有这一切,都使孔雀具有一种放射绿光并斩断鼓胀的河流的造型。不用说,这条河流流过翠玉河床的河水呈现着沐浴阳光的姿势,辉煌的河面处于日光激烈的压迫和河床翠玉急剧的矜持之间,那灿烂的绿的表面本身,是无量的财宝的反映。然而,又仅仅是反映。各种孔雀如此在孔雀河流的水底,隐藏着宝石的河床。论其孔雀自身,就是如此稀有、如此闪耀着绝对的绿色、一根根羽毛灿烂夺目的反映,可以说又是幻景。

孔雀被杀的时候是和这种源泉的宝石一致的。河水和河床结为一体……

富冈闭上眼睛,脑子里描摹着那种杀戮的场面,那是多么光明灿烂的战栗啊!

“当时,孔雀们发出的悲鸣,”他在唇边像唱歌一般嘀咕着,“一定像寒光闪闪的利刃,划开拂晓的天空。散乱的绿色的羽毛。啊,多么令人期待的那个时刻,多么令人幻想的那个解放的时刻!那些散放着青绿光芒的羽毛,是如何老老实实黏贴在孔雀身上啊!这回,那一片片小小的羽毛,犹如无数只微小的孔雀,经m游乐园高丘上拂晓最初的晨光的照耀,使得那些辉煌的绿色尽情地飞翔。啊,接着,那高贵的血液,那孔雀所缺少的美艳的朱红,华丽地飞洒开去,在痛苦挣扎的鸟体上,描绘出多么漂亮的斑纹啊!于是,孔雀扮演了又一个角色,亦即狩猎的猎物野雉的角色。作为晨猎猎物的鸟类本质的姿态,展示了它们真正典礼风格的姿态。对于孔雀来说,那种急躁不安、慌慌张张的态度,那种损害威严的匆匆忙忙的动作,都被封闭住了。孔雀变成了优美、堂皇、血染的猎物,那脖子上的蓝色和绿色和嫩黄,如今于不动之中变成被杀骑士铠甲的环毛。那是横躺在荒瀚而浩淼的晨空底下的猎物。虽是孔雀,已达到鸟的命运的绝顶。那苦恼的脖颈静止于最适合的弓形。一时飞去的无数只小孔雀,它们的羽毛为了再度回到巢窝,纷纷降临于绿雪般的亡骸之上。静静地浸透泥土的鲜血……那时,孔雀和孔雀的本质相结合,河水和河床成为一体,孔雀会和宝石相统一吧。啊,没有看到此事,是我一生的遗憾。假若是我杀的,我就能将这个奇迹的前前后后看个够。我嫉妒这位犯人。我想查明犯人。我至少要看一看犯下世界上最豪奢罪行的人的模样儿。”

富冈不由燥热起来,他握紧拳头,睁大眼睛环视着周围。他看到父亲留下的古旧的通过赤道的证明书,就悬在那边的墙壁上。他感到,落在他肩头上的土地、家庭、工作、社会,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像儿时沉重的书包。一旦奔跑起来,书包里的赛璐珞笔盒就发出响声。但是今天,他即便奔跑,背后再也不会有东西发出响声了。

听到了弹钢琴的声音,从楼上妻子的卧室传向远方。因为担心扰乱女儿睡眠,富冈多次禁止过,妻子不听,每当她心绪不佳时,就这样一边敲着琴键,一边调试着自己衰弱的歌喉。那远吠和着琴音听起来十分悲凉。那高亢的美丽的声音向四方飞散,穿过深夜喧闹的竹丛,露出多么光亮的后背在奔跑啊!

父亲的证明书匾额下面是一幅照片,富冈自己再也没有勇气直视了。那是一幅忧郁的绝世美少年的肖像。

“我的美貌带着多么静谧的速度、多么可怖的弛缓,从我的指缝间滑落的啊!我究竟犯了何种罪行才变成这样的呢?有些犯罪是否连自己也不知道呢?比如,除了一睁开眼就同时忘却的梦中犯罪之外。”

十月二十日傍晚,警察从m游乐园回来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再访富冈家,打算对上次的来访表示道歉。

游乐园又重新购齐了孔雀,十五日对外开放。十八日早晨,孔雀们又遭到袭击。

这回现场保护完好,发现了众多狗蹄印子。十五日前后有人打来可疑的电话,声言他就是杀死孔雀的人,并威胁说,如果不拿来五十万元,他还要再干一次。

新买来的二十五只孔雀,只剩下两只,其余二十三只于凌晨一时左右遭到杀害,没有一个目击者。

警察从大门口推着自行车通过黄昏的石板路,听到旁边有人打招呼,他回过头去。只见富冈手里拿着扫帚站在那里。道路一边是栗树林,另一边是枫树和杂木林。富冈从枫林荫里出现了。

警察用事先想好的话打着招呼:

“啊,上次太失礼啦。”

“呀,我刚从公司下班回来,这里掉下好多落叶,晚饭前为了空空肚子多吃点儿,先来扫一扫地……真是,又遭袭击了呀!”

富冈像平常一样皱着眉头说。警察已经没有必要窥探他的表情了。倒是富冈率直地表现出残忍的喜悦显得更加自然。然而,黄昏中看不见他那闪光的牙齿。

“今天特来向你们表示道歉,上回前来府上打扰实在对不起。今天,案件的结论搞清楚了,我想明天就会登报的。”

“犯人抓到了吗?”

富冈手握扫帚向前跨进一步。覆盖地面的枫树殷红的落叶,在晦暗中鼓胀起一堆凝固的紫黑色。警察突然闻到周围衰朽的枯叶的气息,这使他联想到冰冷的药水瓶的气味。

“没有。”

警察好容易鼓足勇气前来访问的心里,一时犯起犹豫,但还是迅疾地说道:

“啊,结论弄明白了,原来是野狗造的孽。昨天从上野动物园请来一位著名的兽医,检验的结果,伤口明显是被狗咬的。表面无伤的死鸟,经判定完全是内出血。兽医先生说,孔雀是很胆小的鸟类,一遭受外敌的袭击立即就会飞走,头撞在铁丝网上,即使被外敌咬住一根羽毛,也会立即引起肺脏破裂而出血。

“再说,野犬不同于家犬,最初是一只来袭,随着次数增多,伙伴渐渐增多,从习性上来说,必然掘土而入。就是说孔雀舍的铁丝网下有打洞侵入的形迹。总之,从各种迹象表明,兽医的说明非常准确,遂判定为野狗所为。打算进一步暗中探访……”

“事情绝非如此。”富冈一语打断对方,警察初次听到他如此热情、锲而不舍的一番述说。黑暗中,警察感到,富冈灼热的呼吸波及自己的脸颊上。

“事情绝非如此。肯定是人干的。如果不是人怎么会想到这些。狗也可能做到,但那肯定是人指使狗干下的,难道不是吗?人巧妙地利用了狗。”

“也有这么一说,虽然找到一些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富冈的话越发显得热情起来,“野狗一说完全是愚蠢的。是人作的案,我相信……刚才你不是说要继续暗中探访吗?”

“是的,那个……”

“究竟做,还是不做?”

“当然打算继续进行下去……”

“今夜里也去吗?”

“对,今夜也一样。”

富冈约略沉思了一下。不久,警察听到他用一副阴郁的嗓门,暗自含着满腹的热望说道:

“今夜请务必允许我一道同行。”

警察的上司答应这位民间志士的协助。夜半一过,富冈等游乐园闭园,收拾停当,便和警察二人进入游乐园内。妻子轻蔑地一笑,将一包三明治交到丈夫手里。警察穿着脏污的夹克和裤子,腰里别着手枪,携带着望远镜。

两个人穿过夜阑人静的游乐园广场。

喷水断了,彩灯全部关闭了,空中游览车的灯光也熄灭了。众多圆屋顶和三角屋顶盘踞在星空下,漆黑一团。警察转到宇宙旅行馆后头,踏上通往孔雀舍尚未铺设完毕的小路。

那里是孔雀的香巢。它们昼间被放养在外,随着太阳下山,平均每四五只为一组,分别关在六座格子档里。如今剩下的两只作为诱饵,住在一间小舍里。

小舍后面通着一条小火车道,那里地势较高,对面围着一道被狗钻破的铁丝网。铁丝网内是一片树林,透过叶梢,远处可以看到m游乐园周围的山林。

这一带丘陵起伏,绵延不绝。正面是采伐完毕后裸露的圆丘,从后面的树林和竹丛中凸现出来。看不到一点人家的灯火。

富冈和警察躲藏在孔雀舍背后。夜间的冷气渐渐强烈,小舍里听不到梳理羽毛的声音。白天的绿光也消失了,那两只孔雀栖息在尽里头的栖木上,黑魆魆的身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黑暗弥漫着这座虚空的小舍,富冈感到死去孔雀们的光彩,依然鲜明地遗留在其中。这里不是一般的黑暗。落在黑暗里的遗物哪怕只有一根羽毛,只要保持着绿、蓝和嫩黄等绚烂的色彩,这黑暗本身的每个角落,都刻印在这些色彩的记忆之中。可以说,每一粒黑暗的微粒子,都蕴蓄着孔雀的光辉。

两人继续等待,警察睡意朦胧,富冈睁大不倦的眼睛。富冈逐渐虚空的内心充满了各种孔雀的幻影。他很受鼓舞,朝着自己身边强打精神的警察团缩的后背,不时轻蔑地望了望。

他等待着,看看夜光表,知道早已过了夜半。广阔的游乐园寂静无声,眼前小火车线路在星空下闪闪放光。

天上的云彩随处模糊地凝聚着,没有风,山端景象迷离,升起殷红的月亮。随着月亮的升高,红色渐隐,光线变强,映得孔雀舍的阴影鲜明地延长着。

听到了狗的远吠,另有远吠给予回应,不久即止。富冈突然摇摇警察的肩膀,将他喊醒。富冈的眼里闪耀着光辉。

“请看,我的话应验啦!”

警察按富冈所言,向光裸的圆丘望去。

圆丘在月光的照耀下,蕴含着无数树墩的阴影,变幻着和刚才完全迥异的景色。月下树墩的影像整然如斑点,看上去犹如印在平板纸上的图形。

有个人影向那里靠近。人影前边纷乱地跳动着四五只斑驳的影子,一看就知道确实是狗。人影倾斜的时候,那个抵挡着狗儿们力量的人,时而强弓着腰肢,时而反仰着身子。

警察举起望远镜放在眼前。那是一位细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衣,两手拽着狗链子。警察猛然看到月光下那张白皙的面孔,不由惊叫了一声。

那确确实实是他所看到的富冈家墙壁上美少年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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