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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非昔日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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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让我将这生活告诉你吧。若想知道,可以来我家的晒衣场。我会在那边偷偷告诉你。

我家的晒衣场,你不觉得视野绝佳吗?郊外的空气,既浓郁又清新,不是吗?住户也不多。小心,你脚下的木板,好像已腐朽。你最好站过来一点。是春风。似这般,轻轻搔着耳朵吹过,这是南风的特征。

放眼望去,郊外房屋的屋顶,你不觉得参差不齐吗?你一定也曾倚着银座或新宿百货公司楼顶花园的木栏杆,托着腮,茫然俯瞰街头成千上万的屋顶。那成千上万的屋顶,全都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同样的色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最后在混杂霉菌与车尘的浅红色晚霞中沉入彼方。你肯定想到那千门万户下千篇一律的生活,闭着眼深深叹出一口气。如你所见,郊外的屋顶,与之截然不同。每一个,仿佛都在从容主张它存在的理由。那细长的烟囱,属于桃汤这家公共澡堂,青烟随风摆弄,老实飘向北方。那烟囱正下方的红色西洋砖瓦,据说属于有名的某某将军。那一带,每晚都会传来歌谣的旋律。红瓦之间只见路旁的栲树蜿蜒向南而去。行道树尽头有白墙发出暗光,那是当铺的土库,由一名刚过三十岁、娇小伶俐的女主人掌管。此人即便与我在路上相遇,也刻意不看我的脸。她是怕如果打招呼会影响对方的名誉。仓库背后,只见五六棵树木宛如鸟翼骨骼,树叶婆娑,灰头土脸。那是棕榈树。被那树木覆盖的低矮铁皮屋顶,是泥匠的房子。泥匠现在人在牢里。他打死了妻子。因为泥匠每早的骄傲,被妻子所伤。对泥匠而言,每天早上,喝半合 (1) 牛奶是他奢侈的乐趣之一,那天早上,妻子却不慎打破牛奶瓶,并且不认为那是什么滔天大罪。对泥匠而言,那令他又气又恨。妻子当场断了气。泥匠进了牢房,他那年仅十岁的儿子,上次还在车站书报摊前买报纸看。我看到他了。然而,我想让你知道的生活,并非这种寻常琐事。

你过来,这东边的视野更好,房屋也更稀少。那一小片黑树林,遮住我们的视野。那是杉木林。林中,有一座稻荷神社。树林边豁然开朗处,有油菜花田,接着直到眼跟前有一片约莫百坪的空地。写着绿色“龙”字的纸风筝悄悄飞扬。你不妨看那纸风筝垂下的长尾巴,若从尾端笔直往下画一条线,正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吧?你已盯着该处的水井。不,是盯着正在水井旁打水的年轻女子。那正好,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你看那个女人。

她穿着雪白的围裙。那是夫人。打完水,她右手拎着水桶,摇摇晃晃迈步走。

她会走进哪一家呢?空地的东边,有粗壮的二三十棵孟宗竹 (2) 丛生。你瞧,女人会穿过那片孟宗竹林,然后,她会倏然消失踪影。看吧,我说对了吧?她不见了。但你不用紧张。我知道她的去向。孟宗竹后,看起来有片朦胧的红色吧?那里有两棵梅树,花蕾肯定已开始鼓胀。在那团淡淡的红霞下,可见黑色日本瓦屋顶。就是那个屋顶。在那个屋顶下,住着刚才的女人,以及她的丈夫。看似平凡无奇的屋顶下,有我想让你知道的生活。你过来这边坐吧。

那间屋子,本来是我的。共有三个房间,大小分别是三叠 (3) 、四叠半、六叠。格局极佳,日照也很充足。还附带十三坪的后院,除了种有那两棵红梅外,还有相当高大的紫薇树,以及五棵雾岛杜鹃。去年夏天,又在玄关旁种了南天竹。这样的房子只收房租十八圆,我认为不贵。我本来想收二十四五圆,但离车站有点远,所以没谈成。我认为不贵。即便如此,还是空置了一年。那间屋子的房租,原本,应该通通当作我的零用钱,也因此,这一整年,我和各界来往时都抬不起头来。

租给现在的男人,是在去年三月,后院的雾岛杜鹃终于发出新芽时。之前,住的是以前曾是著名游泳选手的某银行职员,与他年轻的妻子。银行职员是个软弱的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但是好像贪恋女色。为此,夫妻经常吵架。不过房租倒是按时缴纳,所以我对那人也没什么好批评的。银行职员前后共租了三年,后来被贬去名古屋的分行。今年的贺年卡上,除了夫妻俩的名字还添了“百合”这个小女孩的名字。银行职员之前,是租给年约三十岁的啤酒公司技师。他与母亲和一个妹妹同住,一家三口都很冷漠。技师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总是穿着浅绿色工作服,而且看似好市民。他母亲将白发理得很短,颇有气质。妹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瘦小女子,喜欢穿箭羽花纹的铭仙 (4) 和服。那样的家庭,或可称为简朴吧。他们住了约莫半年,后来搬去品川那边了,之后再无消息。于我而言,当时自然是有点不满,但如今想想,无论是那个技师或游泳选手,都算是好房客。我等于是俗话说的房客运极佳。没想到,到了现在的第三任房客,一下子转为噩运。

这时候在那屋顶下,他八成正窝在被子里慢吞吞抽hope (5) 。是的,他抽hope,并非没钱。但他就是不付房租。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个黄昏,他自称木下,来到我家,杵在玄关口,以一种异样自来熟的黏缠口吻,诉说他教书法,想租我家的房子云云。此人身材瘦削,非常矮小,是个尖头小脸的青年。穿着肩头至袖口的折痕格外显眼的崭新久留米絣 (6) 衬里和服。看起来的确像青年。事后我才知道,他自称四十二岁。比我年长十岁之多。说到这里才想到,那人的嘴角及眼下,有很多松垮的皱纹,看起来又好像不是青年,即便如此,我想四十二岁应是骗人的。不,这点谎话,对他而言一点也不稀奇。打从第一次来我家,他就已撒下弥天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回答如果他中意自然可以。对于房客的来历,过去我很少探究。因为我认为那样很失礼。关于押金,他是这么说的:

“押金要两个月吗?这样啊。哪里,不好意思,那我就付五十圆。不。我就算有钱,也会花掉。那个,等于是存款。呵呵。我明早立刻搬家。押金就等那时候,我来打招呼时再一并带过来。您看可否?”

就这样。我能说不吗?况且,我向来对别人说的话深信不疑。如果被骗,那是骗人者的错。于是我回答没关系,明天或后天都行。男人露出撒娇般的微笑客气行礼,静静走掉了。他留下的名片上没有住址,只以扁平的铅字印着“木下青扇”这个名字,这行字的右肩,以手写笔迹丑陋地注明: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我不禁失笑。隔天早上,青扇夫妇便以货车载着大批家具连跑了两趟搬过来了,五十圆押金就此不提。他怎么可能会给嘛。

搬来的那天午后,青扇与妻子一同来我家打招呼。他穿着黄色毛线外套,煞有介事地披着披风,穿着看似女佣的涂漆木屐。我一去玄关,他立刻就说:“啊呀,终于搬完家了。这副打扮很怪吧?”

然后凑近我的脸咧嘴一笑。我忽然有点害羞,于是一边斟酌着回答“很辛苦吧”,一边不忘回以微笑。

“这是我的女人。请多指教。”

青扇夸张地努动下颌,指着悄悄站在他身后身材略显高大的女人给我看。我们互相行礼致意。女人一袭麻叶花纹的青绿色铭仙和服,罩着同样看似铭仙的绞染朱色大褂。我朝夫人冻红的柔嫩脸蛋瞄了一眼,当下愣住。明明没见过,却强烈打动了我的心。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一边眉毛挑起,另一边的眉毛却很平静。眼睛稍细,紧咬住薄薄的下唇。起先,我以为她在生气。但我立刻知道并非如此。夫人行礼后,像要躲着青扇似的把大红包袋悄悄放在玄关口的台阶上,“聊表敬意。”她以低沉却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然后再次缓缓行礼。她行礼时还是挑起一边眉毛,咬着下唇。我心想,这八成是这个人平时就有的习惯。青扇夫妇就这样联袂离去,倒是我愣了半晌。后来很恼火。一方面是为了押金,最主要的是,总觉得好像被人摆了一道,有种忍无可忍的烦躁。我蹲在玄关口,拎起那个大得丢人的红包袋,探头往里瞧。里面装了荞麦面店的五圆兑换券。有那么片刻工夫,我还真是一头雾水。五圆的兑换券,实在很荒谬。蓦然间,我萌生可怕的疑问。这该不会是充当押金吧?我如是想。若真是这样,我可得立刻送回去才行。我感到心头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把袋子塞到怀里,追在青扇夫妇后面出了门。

青扇与夫人二人,并未回到他们的新居。我猜他们回程也许顺便绕路去买东西了,遂从那大剌剌敞着的玄关大摇大摆走进屋里。我打算在这里等候他们回来。若是平时,我绝不会起这么胡闹的心思。看来似乎是怀里的五圆兑换券让我有点失常。我经过玄关的三叠房间,走进六叠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于搬家,家具都已大致安顿妥当,壁龛那边,以素烧小钵装饰,钵中插着寒梅,枝头绽放两三朵淡红花朵。挂轴是裱装的“北斗七星”四个字。文句固然可笑,字体更是滑稽。好像是用刷子之类的东西写的,异常肥厚的大字,乱七八糟地晕染开。虽无像样的落款,但我一眼就断定是青扇亲手写的。换言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我走进后方的四叠半房间。只见衣柜与梳妆台中规中矩地放在既定位置。一幅细脖子胖腿的裸妇素描差强人意,镶在圆形玻璃框中,挂在梳妆台旁的墙上。这大概是夫人的房间。还很新的桑木长火盆,与看似成套的桑木小茶柜靠墙并排摆放。长火盆上架着铁壶,正在生火。我先在那长火盆旁坐下,开始抽烟。刚搬进来的新居,似乎总会令人感伤。我也不禁想象他们夫妇讨论那幅画,以及针对这长火盆该放置何处争论不休的情景,遂感到生活每个新的转折充满干劲的意气。我只抽了一根烟就起身。到了五月就把榻榻米翻新吧。我边想边从玄关出去,再次从玄关旁的小木门绕到院子那边,坐在六叠客厅的檐廊上等待青扇夫妇。

青扇夫妇在院中紫薇树的树干被夕阳染红时,终于姗姗归来。果然似是去买东西了,青扇的肩上扛着扫帚,夫人的右手拎着沉甸甸装满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推开小木门进来的,因此一眼就能看到我,却并不怎么惊讶。

“这真是稀客,房东先生,欢迎。”青扇扛着扫帚微笑,微微欠身行礼。

“欢迎您来。”

夫人也照例挑起一边眉毛,不过倒是比之前放松了几分,倏然露出白牙,笑着打招呼。

我在内心暗自苦恼。押金的事今天不能说。本来打算只为荞麦面的兑换券教训两句。但是,那也出师不利。我反而与青扇握手,而且,很没出息地,甚至为彼此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邀请下,我从檐廊进了六叠客厅。我与青扇对坐,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切入正题才好。我啜饮一口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倏然起身,自隔壁房间拿来将棋盘。如你所知,我很擅长下将棋,我认为自己甚至可以号称第一。与客人没聊两句,就默默端出将棋盘,这是自大的人最喜欢的将棋玩法。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让他大吃一惊好了。我也报以微笑,默默排好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速度非常快。我也跟着加快速度,不知不觉已被将军。就是那样的棋风。可谓之奇袭。我连输几盘后,渐渐开始变得狂热。房间已有点暗,于是我们移到檐廊上继续下棋。最后,战绩是十比六,我输了,但我与青扇都累坏了。

青扇在棋局期间完全沉默。稳稳盘腿而坐,换言之,是堂堂正正应战。

“不分高下吧。”他一边把棋子收回盒中,一边认真嘀咕,“要不要躺下?啊啊啊。累死了。”

我道声失礼,伸长两腿,后脑刺痛。青扇也把将棋盘往旁一推,伸长身子在檐廊躺下。然后托腮望着渐渐笼罩暮色的院子。

“咦,蜉蝣!”他低呼,“真不可思议。您瞧,这时候,居然有蜉蝣。”

我也趴在檐廊边,凝目注视院子潮湿的黑土上方。这才霍然觉醒。我觉醒的是自己来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正事,只顾着下将棋、找蜉蝣,简直笨透了。我慌忙重新坐正。

“木下先生。这样子我很为难。”说着,我从怀里取出那个红包袋,“这个我不能收。”

青扇不知何故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站起来。我也提高戒心。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夫人说着来到檐廊窥视我的脸。屋内的灯光朦胧。

“是吗?是吗?”青扇一边急躁地频频点头,一边蹙眉,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那么,先吃饭吧。有话之后再慢慢说。”

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还叨扰一顿饭,但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得把这红包解决,于是跟着夫人进屋。错就错在这里,我喝了酒。被夫人敬第一杯时,我心想这下子麻烦了。但是随着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渐渐放松下来。

起先我想调侃青扇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故意转头看墙上的挂轴,问道:“这就是自由天才流?”结果,青扇被醉意熏红的眼角变得更红,苦涩地笑出来。

“自由天才流?噢。那是骗人的啦。如果不找个职业,我听说这年头的房东都不肯出租房子,所以我才那样瞎扯一通。您可别生气喔。”说完,他又像噎到似的自己猛笑了一阵子,“这个,是我在旧货店找到的。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荒唐的书法家,花个三十钱左右就买回来了。写的也是‘北斗七星’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所以我很中意。我最喜欢怪玩意儿了。”

我认为青扇必然是个特别傲慢的男人。越是傲慢的男人,似乎越喜欢扭曲自己的喜好。

“不好意思,请问你没工作吗?”

我又开始对五圆兑换券耿耿于怀了。我猜这其中肯定有不好的阴谋。

“没错。”他叼着杯子,同时还在奸笑,“不过您无须担心。”

“不。”我尽量努力装出客套的态度,“我就坦白说吧,这张五圆兑换券首先就让我很在意。”

夫人边替我斟酒边插嘴:

“就是啊。”她以丰腴的小手整妥领口后嫣然微笑,“都是木下不好。失礼地说什么这次的房东又年轻、又善良,人很好,呃,于是硬叫人家弄来那种可笑的兑换券 (7) 。真是的。”

“这样子啊,”我不禁朝她一笑,“这样子啊。我也吓了一跳。押金——”我差点说溜嘴,连忙噤口。

“这样子啊。”青扇模仿我,“我知道了。我明天就送去。今天银行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今天是周日。我们毫无来由地同声大笑。

我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天才”这个词。看了龙勃罗梭 (8) 及叔本华的《天才论》,也曾偷偷寻找符合那种天才条件的人物,却迟迟未能找到。进高等学校时,听说学校有位教历史的年轻光头教授,对于全校学生的姓名与每个人毕业的中学了如指掌,我心想这应该算是天才吧,遂对他格外注目,可惜他讲课却很马虎。后来才知道,记得学生姓名与每个人念过的中学,是这位教授唯一自豪之处,为了记下那些资料甚至把骨肉内脏都搞坏了。现在,我这样与青扇对坐谈话才发现,无论是他的骨架或头型、眼睛的颜色,乃至声调,都与龙勃罗梭及叔本华规定的天才特征酷似。的确,这一刻我是这么想的。苍白瘦削,短躯粗颈,说话带着鼻音。

酒意上头时,我问青扇:

“你刚才说没有工作,那么你是否在做什么研究?”

“研究?”青扇像调皮小儿般,脖子一缩,大眼睛滴溜乱转,“要研究什么?我最讨厌研究了。那等于是自己一个人关上门自行做注解吧?我才不干。我要创造。”

“创造什么?发明吗?”

青扇吃吃笑了起来,脱下黄色外套,只剩一件衬衫。

“这下子越来越有趣了。没错,就是发明。无线电灯的发明。全世界如果连一根电线杆都没有了,那该多么清爽啊。先不说别的,我告诉你,武侠剧出外景时可就省事多了。我是演员喔。”

夫人两只眼像被烟熏似的眯起来,茫然仰望青扇油光满面的脸孔。

“不行啦。你喝醉了。每次都这样胡说八道,真是伤脑筋。房东先生您别介意。”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啰唆。房东先生,我真的是发明家。人要怎样才能出名,我发明的就是这个。你瞧,人不是就促膝凑过来了吗?就是这个。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罹患了所谓的有名病。是有点自暴自弃,而且卑屈的有名病。你,不,您不妨成为飞行家试试。快速环绕世界一周。如何?抱着赴死的觉悟闭上眼,一直不停往西飞。睁开眼时,人山人海。已成为全球的宠儿。只不过忍耐三天,如何?不想试试吗?真是没出息的家伙。呵呵呵。哎,抱歉。要不然就是去犯罪。放心,会很顺利的。只要自己挺得住,小事一桩。要杀人也行,去偷东西也行,不过罪行越严重越好喔。没事,不会被逮到的。等到追诉时效过了,再堂堂正正出面认罪。我告诉您,会很红喔。不过这招,和飞机的三天比起来,得耐心熬上十年,对你们现代人有点不适用。好,那么,我就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低调方法吧。像你这种好色之徒、胆小鬼、意志薄弱之辈,闹出丑闻是最好的方法。首先,先在这一区变成名人。与别人的老婆私奔。啊?”

我已不在乎。醉酒时的青扇在我看来相貌俊美。这样的脸孔难得一见。我蓦然想起普希金。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孔,这分明是在明信片及店里看过的普希金的脸。清秀的眉毛上方,随着年老刻画出无数深邃皱纹,那是普希金的遗容。

我好像也醉了。最后,我取出怀中的兑换券,拿着那个叫荞麦面店送酒来。然后我们喝得更多。类似与人初相识时那种浮躁的刺激感,令两人意气昂扬,我们彼此似乎都感到一种渴望透过滔滔雄辩让对方更了解自己的焦躁。我们频频产生虚伪的感动,一再举杯互敬。蓦然回神,才发觉夫人已不见踪影。大概是睡了吧。我暗想,非回去不可了。临别时与他握手。

“我喜欢你。”我如是说。

“我也喜欢你。”青扇似乎也是这么回答。

“好,万岁!”

“万岁!”

印象中好像是这样。我这人,只要一喝醉,就有高呼万岁的坏毛病。

都是喝酒误事。不,或许还是我太得意忘形吧。就这样拖拖拉拉、半推半就地开始我俩奇怪的交往。烂醉的翌日,我整天都有种摸不着头绪的茫然感。青扇怎么看都不正常。我活到这把年纪,依然单身,每天游手好闲四处游玩,因此被亲戚们视为怪人饱受嘲讽。但我的头脑极为正常,向一般常识妥协,多年来一直信奉普通的道德观。说来,我甚至堪称健全。相较之下,总觉得,青扇好像有点脱轨。总之他绝对不像好公民。我又想,身为青扇的房东,在弄清楚他的真面目之前或许稍微疏远他会对各方面更适当,于是接下来的四五天我都佯装不识此人。

没想到,在他们搬来一周后,我又遇见青扇,而且是在澡堂的池子里。我才刚踏进浴室的洗浴场,就听见有人大声打招呼。午后的澡堂不见其他人影,只见青扇独自泡在池子里。我这下可慌了,蹲在洗身子的水龙头前拿肥皂在手心搓出无数泡沫。我看起来想必特别慌张。虽然赫然惊觉,我还是故意慢吞吞扭开水龙头的热水,冲去手心的泡沫后,进了池子。

“那晚真不好意思。”我毕竟还是觉得很丢脸。

“哪里。”青扇倒是一本正经,“我告诉您,这可是木曾川的上游。”

我朝青扇的目光看去,这才知道他说的是池子上方的油漆壁画。

“油漆画比较好,远胜过真正的木曾川。不,正因是画的才好吧。”说着他转头朝我微笑。

“是啊。”我也微笑。其实我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别看这画得简单,其实很辛苦。这是很有良心的画。画这个的油漆匠,绝不会来这澡堂。”

“应该会来吧。一边望着自己画的作品,一边静静泡澡,应该也不赖。”

我这番话似乎招来青扇的轻蔑,他说了声“天知道”,把自己双手的手背并拢,打量十片指甲。

青扇比我先离开池子。我泡在池子里,不经意望着脱衣场的青扇。今天他穿着鼠灰色丝绸和服。他揽镜自照久久不肯离开的模样,令我吃了一惊。最后,我也出了池子,只见青扇悄然坐在脱衣场角落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我忽然有种窒息感。我俩一起离开澡堂,路上他如此嘟囔:

“没有裸体相见就不可能坦诚相处。啊,我是说男人与男人之间啦。”

那天,我在他的邀请下,再次造访青扇家。途中,我与青扇分手,先回我家整理头发,然后按照约定,立刻前往青扇家。但青扇不在,夫人独自在家。她正在夕阳照耀下的檐廊看晚报。我推开玄关旁的小木门,越过小院子,站在檐廊前方,问道:“他不在吗?”

“对。”她依旧盯着报纸回答。紧咬下唇,很不高兴。

“他还没从澡堂回来?”

“对。”

“奇怪。他跟我在澡堂遇上。是他叫我来玩的。”

“那人讲的话靠不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翻动报纸。

“那么,我就告辞了。”

“咦,您不等一会儿?喝杯茶嘛。”夫人折起晚报朝我推过来。

我在檐廊坐下。院中红梅的花苞鼓鼓的。

“最好不要相信木下喔。”

她突然在我耳边如此嗫嚅,把我吓了一跳。夫人劝我喝茶。

“为什么?”我很认真。

“不行就是不行。”她挑起一边眉毛微微叹气。

我差点失笑。青扇平日,浸淫于古怪自矜的怠惰,这个女人肯定也向他看齐,对于自己为拥有某种特异才能的丈夫奉献牺牲的辛苦引以为傲。撒谎撒得还真爽快啊,我在内心暗自好笑。但这点谎言我可不会输。

“胡说八道据说是天才的特质之一。他们说的只是那每个当下的真实。有个名词叫作‘豹变’,说难听点等于是墙头草。”

“什么天才,不可能。”夫人把我喝剩的茶泼到院子,又重新倒了热茶。

我刚泡过澡,正觉口渴。啜饮粗劣的热茶,我试着追问为何她敢断言丈夫不是天才。我从一开始,就存心要稍微打探出青扇的真面目。

“他是虚张声势。”她如此回答。

“这样啊。”我笑了。

这个女人大概也和青扇一样,不是特别机灵,就是特别愚蠢吧。总之讲不通。但我自认,至少得知夫人似乎深爱青扇。望着在黄昏的暮霭中渐渐模糊的院子,我向夫人暗示些许妥协。

“木下先生那样应该还是有什么盘算吧。那样子,根本不算真正的休息。他并未懈怠。无论是泡澡时,或剪指甲时。”

“噢?所以您是叫我要安慰他?”

对我来说,这话听起来火气很大,于是我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反问:“难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夫人似乎觉得好笑。

肯定是吵架了。而且,她现在绝对是在焦急地等待青扇。

“我该告辞了。对。我改天再来。”

暮色笼罩,唯有紫薇树的树干看似温婉浮现。我把手搭在院子的小木门上,转身再次向夫人行礼。夫人孤零零站在檐廊上,客气地回礼。我在心中,落寞地低语:这对夫妇很相爱。

虽然得知他们相爱,但青扇是什么来历,我还是摸不着头绪。是现在流行的虚无主义者?抑或是共产主义者?不,也许只是有钱人家喜欢装腔作势?不管怎样,我已开始后悔一时大意将房子租给这种人。

后来,我的不祥预感,果然渐渐成真。过了三月,又过了四月,青扇还是毫无音信。关于房屋的借贷也没有交换各种契约书,押金更是一直拖着没付。但是,我不像别的房东那样喜欢为了契约吵吵闹闹,还有押金也是,我讨厌把那笔钱转去别处生利息,就如青扇所言等于是存款,所以那笔钱,算了,不重要。但是连房租也不付实在伤脑筋。可我还是不闻不问地撑到五月。我很想说这是因为我的大而化之与心胸宽大,但坦白讲,我害怕青扇。想到青扇,就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我不想见到他。我知道见了面肯定得谈,但哪怕拖延一下也好,于是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地拖延下去。换言之,应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所致。

到了五月底,我终于心一横决定去青扇家。我一早就出门了。我向来如此,只要起了念头,如果不赶紧办完那件事就不放心。去了一看,玄关还关着,似乎还在睡。我不想打扰年轻夫妇睡觉,于是直接折返。我心浮气躁地修剪家中院子里的树木,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我再次出门。玄关还是关着,这次我绕到院子那边。院中的五棵雾岛杜鹃就像一个个蜂巢争相怒放。红梅已凋零,满树青叶。紫薇树的枝干分叉处冒出如皮肉掀起的修长嫩叶。遮雨板也关着。我轻敲两三下门,低喊道:“木下先生,木下先生。”屋内悄然无声。我从遮雨板的缝隙偷偷往里瞧。人不管活到几岁,好像还是有偷窥的嗜好。屋里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但是,至少可以察觉好像有人睡在六叠客厅。我自遮雨板后退,思忖是否该再次呼喊,但最后,我还是再度折返。似乎是偷窥别人的懊悔令我心虚,所以才这样怏怏折返。回家一看,正好有客人来访,与那人谈妥两三件事情后,天也黑了。送走客人后,我又盘算第三度造访。我心想总不可能这时候还在睡觉。

青扇家已亮起灯光,玄关门也开着。我一出声叫门,青扇嘶哑的声音就回应道:“谁?”

“是我。”

“噢,房东先生,请进。”他好像待在六叠客厅。

室内的空气,感觉有点阴森。我站在玄关门口伸长脖子朝六叠客厅望去,青扇披着大棉袍匆忙收拾被褥。昏暗的电灯下,青扇的脸孔看起来苍老得令我心惊。

“你已经休息了吗?”

“啊,不是,没关系。我一整天都在睡,真的,这样躺着最不花钱。”他如此说着,看来总算收拾好房间,小步跑到玄关,“你好,好久不见。”

他也没怎么看我,立刻低下头。

“房租暂时还付不出来。”他劈头就说。

我火大了,故意不接话。

“我老婆跑了。”他倚着玄关的拉门静静蹲下。由于电灯的光线自背后照来,青扇的脸看起来一团漆黑。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她嫌弃我了。八成是有了别的男人,她就是那种女人。”他的语调大异平常,显得格外活泼。

“什么时候的事?”我在玄关口的台阶坐下。

“不知道,大概是上个月中旬吧。不进屋坐坐吗?”

“不了。今天我还有别的事。”我有点毛骨悚然。

“说来丢人,我是靠她娘家父母送钱来过日子。结果变成这样。”

我从青扇喋喋不休的态度,看出他巴不得趁早把客人赶走的意图。我故意从袖里取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柴。青扇默不吭声地起身去厨房,拿来大盒火柴。

“你为什么不工作?”我一边抽烟,一边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因为我无法工作,大概是没有才能吧。”他的语气依旧相当果断。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要是能工作就好了。”

我知道青扇拥有意外诚实的气性。虽然心痛,但如果就这样同情他,房租可就没指望了。我暗自激励自己。

“那岂不是伤脑筋。我固然为难,你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我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到玄关的地上。红色的火花在水泥地上喷溅,随即消失。

“是啊。那个问题,我会设法解决,我已有办法了。很感谢你。能否请你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我叼起第二根烟,再次划火柴。我从刚才就对青扇的脸耿耿于怀,这下子借着火柴的火光终于有机会瞄上一眼。我不禁失手将燃烧的火柴掉落地上,因为我看见恶鬼的面具。

“那么,改天我再来。你没钱我也没辙。”当时我恨不得立刻逃离那里。

“这样吗?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青扇严肃地说,跟着站起来,然后喃喃自语,“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 (9) 运势。如果想太多,结尾会很弱。”

我跌跌撞撞离开青扇家,闷着脑袋匆匆踏上归路。但是随着心情渐渐平静,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场闹剧。我又被耍了。青扇像是走投无路的明确语气,不经意嘀咕的四十二岁,全都令人难以忍受地充满刻意的欺骗。看来我还是有点天真。我在想,自己这么闲散的脾性实在不适合当房东。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在思考青扇的事。我也因为有父亲的遗产,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日复一日,也没想过要出去上班,青扇那番“要是能工作就好了”的述怀,我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但是青扇现在如果真的没有一毛收入过日子,光是这样已不是寻常精神状态。不,精神状态听起来好像很了不得,总之他这人相当厚脸皮。到此地步,我认为不想办法查明他的真实来历已经无法安心了。

五月过去,到了六月,青扇还是毫无表示。我不得不再次前往他家。

那天,青扇像个运动员般,穿着带领的衬衫与白长裤,不知在害羞什么似的腼腆着走出来。整个屋子感觉很明亮。我被带进六叠客厅,一看之下,靠近壁龛的角落,不知几时买的,居然放了一张罩着鼠灰色天鹅绒看似老旧的沙发,而且榻榻米也铺上了浅绿色地毯。室内的风格焕然一新。青扇让我坐在沙发上。

院子的紫薇树,差不多正要开始绽放点点红花。

“每次劳驾您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没问题,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小亭。”青扇与我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朝隔壁房间喊道。

穿水手服的矮小女子,自四叠半房间倏然出现。是个圆脸少女,红润的脸颊看起来很健康,眼睛也不知畏惧地瞪得很大,眼神清澈。

“这位是房东先生。快打招呼。这是我的女人。”

我暗自称奇,终于明白刚才青扇含羞带怯的微笑是何意味。

“是什么样的工作?”少女又跑回隔壁房间后,我不顾这样很冒昧硬是开口问起他的工作。我提高警觉,决心今天再也不能被他糊弄。

“是小说。”

“啥?”

“没有啦。我从以前就在学习文学,最近终于萌芽了。我要写真实故事。”他一本正经道。

“什么样的真实故事?”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换言之,无中生有当作事实来报告,简单得很。就写在某县某村某某号,于大正某年某月某日,顺便不忘补上‘只要看过当时报纸想必都知道’之类的句子,然后再写些无中生有的内容就行了。简而言之是小说。”

或许青扇对他另结新欢之事还是有点心虚,似乎刻意回避我的注视,一下子搔落长发的头皮屑,一下子又换脚跷二郎腿,同时还不忘滔滔雄辩。

“真的行吗?我可是很困扰。”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他像要打断我的话般一再强调没问题,然后爽朗地笑了。于是,我信了他。

这时,刚才那名少女用银托盘端着红茶进来。

“来,你看。”青扇接下红茶杯交给我,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杯,说着转身向后看。壁龛那里,已经没有“北斗七星”的挂轴,现在放的是一座高约一尺的石膏胸像。胸像的一旁,有鸡冠花怒放。少女用生锈的银盘半遮住已红到耳根的脸蛋,茶色的大眼睛瞪得更大睨视他。青扇像要一手挥开她那种视线,同时说道:

“你看那石膏像的额头。弄脏了对吧?没办法。”少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冲出房间。

“她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没事。据说是小亭以前那口子的胸像,是她唯一的嫁妆,她会去亲吻石膏像。”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我很不自在。

“你好像不太高兴,但世上就是这么回事,没办法。她天天换花,让我在旁看了都佩服。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是孤挺花吧,还是波斯菊?”

来这招。如果又这样傻乎乎地被他牵着鼻子走,铁定又会像上次那样扑个空。正因察觉这点,我萌生恶意,故意不接他的话题。

“哎,工作方面,你已经开始了吗?”

“噢,那个啊。”他啜饮一口红茶,“差不多开始了,没问题。说真的,我其实是个文艺书生。”

我一边找地方搁红茶杯,一边说:

“可是,你说的‘真的’一点也靠不住。‘真的’这种话听起来像是在替谎言圆谎。”

“唉,这真是伤人。您可真是不留情面地直捣事实啊。我告诉你,以前有个森鸥外你知道吧?我跟随过那位老师。他那篇小说《青年》的主角就是我。”

这下子连我也感到意外。那篇小说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次,那种幽微的浪漫主义,久久萦绕在我心上,但我从不知道文中那个过度美丽的主角居然还有真实的模特儿。是老人的头脑想象出来的青年,才能如此过度美丽吧。真正的青年善于猜忌与打算,应该会更令人喘不过气才对——令我这般略感不满的那个宛如睡莲的青年,居然就是这个青扇吗?我正要兴奋,立刻又提醒自己提高戒心。

“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恕我冒昧,那好像是个更温文儒雅的少爷。”

“您这话太过分了。”青扇悄悄拿走我手里捧着的茶杯,与他的一起收到沙发下,“在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才好。可是现在,那个青年也已变成这样了。我想并非只有我这样。”

我重新审视青扇的脸。

“换言之,那是抽象的一般论吗?”

“不。”青扇讶异地窥视我的眼眸,“我只是在说我自己。”

我再次感到近似怜悯的感情。

“算了,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请务必开始工作。”撂下这句话,我就离开了青扇家,归途,我不得不默祝青扇的成功。那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青扇针对青年的那番话似乎缠绕住我的身体,连我自己都觉得沮丧得可笑;同时,可能也有点想借由青扇的再婚祝他得到幸福吧。一路上我在思索,就算收不到那笔房租,反正我也不愁没饭吃,顶多是少了一点零用钱,索性,就为了那未老先衰的可怜青年,自己忍受一下这点不便吧。

看样子我好像有个毛病,容易被所谓的艺术家吸引。尤其是那个男人,在举世皆曰他不正当时,更让我心动。青扇如果现在真的正要萌芽,那我就不该为了房租扰乱他的心神。看来现在最好暂时搁置此事不谈。且待他扬眉吐气吧。这时蓦然脱口而出的“he is not what he was”这句话,令我感到非常可喜。我进入中学时,在英文语法教科书上看到这句话后惊为天人,而这句话,也成为我在中学那五年接受的教育中,唯一至今仍难以忘怀的知识。每次造访青扇总带给我新的惊异与感慨,把他和这句语法例句放在一块儿思考后,我对青扇开始产生某种异样的期待。

然而,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我这个决定告诉青扇。那或许该称为房东的本性吧。说不定,青扇明天就会把这段日子拖欠的房租悄悄凑齐送来给我。我暗自怀着那样的期待,终究没有主动告诉青扇不用交房租。如果那样能更加激励青扇,我认为对双方都是好事。

七月底,我再次造访青扇家,不知这次他又有怎样的改善,出现何种进步与变化。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出门。去了一看当下愣住了,压根儿没任何改变。那天,我立刻从院子绕到六叠客厅的檐廊这头。青扇只穿了一件大内裤盘坐在檐廊上,两腿之间放着大茶碗,正以形似地瓜的短棍拼命搅动。我出声问他在做什么。

“嗐,是淡味抹茶,我在点茶。这么热的时候,只能喝这个。要不要来一杯?”我察觉到青扇的遣词用句好像有点变化。但是,现在不是讶异那个的时候。我不喝那茶都不行。青扇硬是把茶碗塞给我,然后保持坐姿迅速穿上之前扔在一旁的格子布料做的潇洒和服。我在檐廊坐下,无奈地喝茶。一喝之下,苦味恰到好处,果然很美味。

“怎么又想起弄这种玩意儿?真风雅。”

“哪里,是好喝才喝。我已经厌烦写实话小说了。”

“噢?”

“我正在写呢。”青扇一边系上腰带,一边朝壁龛膝行过去。

壁龛不见上次的石膏像,取而代之的,是装在牡丹花图案布袋中看似竖立的三弦琴。青扇抓起壁龛角落放信件的竹制小盒翻找,最后拎着一沓折叠得小小的纸片过来。

“我想写这种东西,特地收集了文献。”

我把抹茶的茶碗放下,接过那两三张纸片。看似自妇女杂志剪下,印着“四季的候鸟”这个标题。

“瞧,这张照片不赖吧?这是候鸟在海上遭到浓雾袭击时迷失方向、恋慕光线笔直向前飞结果却撞上灯塔挣扎着死去的画面。是数千万的死尸。候鸟真是一种可悲的鸟类。因为它们以旅行为生活,背负着没有片刻能够静止的宿命。我很想描写这个。主题就是我这只年轻的候鸟,只能由东往西,由西往东,在不停徘徊的过程中老去。伙伴们渐渐都死了,有的被子弹打中,有的被海浪吞没,有的饿死,有的病死,那种无暇暖巢的悲哀。老兄,不是有首民谣的歌词里就提到‘且问海鸥知潮时’吗?我记得有一次好像跟你提过所谓的有名病。没事,比起杀人或开飞机,还有更轻松的方法,而且保证死后名声大噪。那就是写一篇杰作。就是这个。”

拜他滔滔雄辩所赐,我已察觉他含羞带怯、半遮半掩的意图。果然,我瞄到后门口有个女人,不是上次那个少女,一名肤色浅黑、绾着日本发髻、身材瘦削的陌生女人正在偷窥这边。

“那么,就请你写出那杰作。”

“你要走了吗?再来一杯抹茶吧。”

“不了。”

我在归途中不得不再次思考,这下子已经是灾难了,天底下有这么荒唐的事吗?

如今已不只是想骂人,而是哭笑不得了。我蓦然想起他诉说的候鸟。突然间,我感到自己与他的相似。无法明确指出是哪一点,总之他让我感到相同的体臭。你我都是候鸟。他仿佛在这么说,而那令我陷入不安。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不知谁才是吸血鬼。或许是某一方,在不知不觉中缓缓侵蚀对方的心情吧?或许他已察觉我是抱着期待他豹变的心情去造访,而我这种期待束缚了他,令他不得不格外努力去变化?我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青扇与我的体臭纠缠混合,互相反射,我开始加速度地对他耿耿于怀。青扇真的会立刻写出杰作吗?我对他的候鸟小说开始深感兴趣。我吩咐园丁在他的玄关旁种植南天竹,正是在那时。

到了八月,我在靠近千叶县房总地区的海边度过了约莫两个月,直到九月底才回来。一回来的那天午后,我就带着少许当地特产的鲽鱼干去拜访青扇。我就是这般对他感到非比寻常的亲密,充满热情。

当我从院子走进去,青扇极为高兴地迎接我。他的头发理得很短,看起来更加年轻,但是面色似乎变得有点阴沉。他穿着深蓝色织白纹的单衣。我也油然生起缅怀之情,像要倚靠他瘦小的肩膀般走进屋内。房间中央放着矮桌,桌上有一打啤酒瓶与两个杯子。

“真不可思议。我觉得你今天一定会来。哎,不可思议啊。所以我一早就这样准备好了,就等你来。不可思议啊。来,请坐。”

于是我们开始悠哉地喝起啤酒。

“怎么样?工作有进展吗?”

“不行。这棵紫薇树上有一大堆油蝉,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简直快疯了。”

我不禁笑了。

“不,是真的。我实在受不了,索性把头发剪成这么短,费尽各种苦心。可是,今天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泛黑的唇耍宝地稍微噘起,把杯中啤酒一口气灌下。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我把沾唇的啤酒杯放下。杯中漂浮着一只看似蚊蚋的小虫子,在泡沫上拼命挣扎。

“对。”青扇双肘撑在桌上,把杯子举到眼前,茫然望着喷出的啤酒泡沫,一心一意地说,“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噢。我带了伴手礼来。”

“谢谢。”

他似乎在考虑什么,对我送的鱼干正眼也不瞧,还是盯着自己的杯子。两眼发直,好像已经醉了。我用小指的指尖捞起泡沫上的虫子,默默把酒大口喝光。

“俗话说贫就会贪。”青扇唠唠叨叨地说,“真是一点也没错。谁稀罕清贫啊,要是有钱该多好。”

“你怎么了?怎么今天特别夹缠不清?”

我随意歪坐,刻意望着院子。因为我觉得就算曲意配合他也没用。

“紫薇还在开花吧?真是讨厌的花。已经开了三个月了。希望它凋谢它也不肯凋谢,这种树真是不解风情。”

我置若罔闻,拿起桌下的团扇开始扇动。

“老兄,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我转头。青扇正在自斟自饮。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怎么回事?是你乱搞外遇吗?”

“没有,都是女人自己跑掉的。我也没办法。”

“是因为你把人家榨干了吧?我记得你曾那样说过。恕我直言,你是靠女人的钱过日子吧?”

“那是骗人的。”他从桌下的镍制烟盒拈出一根香烟,开始平心静气地抽烟,“其实是我乡下老家送来的生活费。不,我常换老婆是真的。老兄,从衣柜到梳妆台,全都是我的。老婆只穿着身上那套衣服两手空空来我这里,然后随时可以那样两手空空离去。这是我的独家发明喔。”

“荒唐。”我以悲哀的心情喝啤酒。

“要是有钱该多好,我需要钱。我的身体已腐朽。我想在五六丈高的瀑布的冲刷下洗涤身心。那样的话,也可以和你这种好人更无隔阂地来往。”

“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

我想说我并不指望那笔房租,却说不出口。因为我蓦然发现他抽的烟是hope。我心想,这小子并非完全没钱嘛。

青扇发现我的视线射向他的香烟,好像也立刻察觉到我盯着那个做何感想了。

“hope很好,既不甜,也不辣,什么味道也没有,所以我才喜欢。更何况这个名字就取得好。”他一个人那样辩解后,语气忽然一转,“我在写小说,写了十页纸。可是后面就写不下去了。”他拿指尖夹着烟的手心缓缓抹去两侧鼻翼的油,“我觉得没有刺激不行,所以甚至做了这样的尝试:我拼命存钱,存到十二三圆后,就拿去茶室,怎么荒唐就怎么挥霍。我是指望着事后的悔恨之情。”

“结果你写出来了吗?”

“没用。”

我喷笑。青扇也笑出来,把烟蒂往院子一扔。

“小说这种东西很无趣。就算写出再好的东西,百年前早已出现更伟大的作品了。早在百年前就已有更崭新、更有明天的作品了。我们顶多只能模仿。”

“应该没那回事吧,我倒觉得后人越来越进步。”

“你是从哪里得来那种自大的确信?不可以随便下定论喔。你从哪里得来那种确信?好作家不是该有卓越的独特风格吗?要创造崇高的风格。而候鸟,做不到那个。”

天色渐暗。青扇拿团扇频频驱赶腿肚的蚊子。附近就有草丛,因此蚊子特别多。

“不过,没有风格据说也是天才的特质。”

我试着这么劝慰,青扇看似不满地噘起嘴,但脸上某处分明露出笑意。我发现了。顿时我的醉意也醒了。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在模仿我!记得有一次,我曾对这里的第一任夫人提及天才的胡说八道,青扇肯定听到了。那或许成了一种暗示,至今仍不断在青扇心中产生作用,对他的行为掣肘?青扇这些日子以来异于常人的态度,似乎在在都是为了不辜负我不经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在无意识中对我撒娇,努力试图讨好我吧?

“你也不是小孩了,愚蠢的行为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就像我,这个房子也不是放着好玩的。光是土地使用费自上个月起就涨了一些,再加上税金、保险费、维修费用,等等,要花不少钱。给别人添麻烦还能佯装无事,不是精神特别傲慢,就是有乞丐的天性。撒娇也该到此为止了。”我不屑地说完就起身。

“啊啊啊,这种晚上要是能吹笛子该多好。”青扇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送我出来到檐廊。

我走下院子时,由于太黑一下子找不到木屐。

“房东先生,电灯被关掉了。”

我终于找到木屐,穿上之后悄悄偷窥青扇的脸。青扇站在檐廊边,茫然看着澄澈星空的一端,那边被新宿一带的灯光照耀得像失火般通红。我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青扇的脸孔似曾相识,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不是普希金。以前租我房子的那个啤酒公司技师的白色短发老妈妈的脸孔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这三个月我都没去找过青扇。青扇当然也没来找我。不过,一度曾在澡堂相遇。那晚已近十二点,澡堂也快打烊了。青扇光溜溜地歪坐在脱衣场的榻榻米上正在剪脚指甲。他好像刚泡过澡,瘦削的双肩冒出热腾腾的蒸汽。看到我后他并不怎么惊讶:

“听说晚上剪指甲会出现死人,这家澡堂有人死过哟。房东先生,最近,我的指甲与头发长得特别快。”

他嘻嘻浅笑着说出这种话,啪吱啪吱地剪指甲,剪完之后急急忙忙穿上大棉袍,也没照镜子便匆匆离去。在我看来那种举动显得很卑劣,更增加了我对他的轻蔑。

今年正月新年,我去附近拜年顺便也去了青扇的住处。当时一开玄关门,便有一只红褐色的长身犬劈头朝我狂吠,把我吓了一跳。青扇穿着鸡蛋色类似罩衫之物,头戴睡帽,看起来显得异样年轻,他立刻按住小狗的脖子,也没打招呼就说,这只狗在年底不知从哪儿走失,自己跑来青扇家,喂了它两三天后,它已一脸忠心耿耿地开始朝外人狂吠,他打算改天把它带去哪儿扔掉。诸如此类无聊的话。我猜想他八成又发生了什么丢脸的事,于是不顾他的挽留立刻告辞。但青扇还是跟在我后面追来。

“房东先生。大过年的,就跟你说这种话实在不好意思,但我现在真的快疯了。我家出现了很多小蜘蛛,让我伤透了脑筋。上次,我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把弯曲的火筷扳直,拿着火筷锵锵锵地往火盆边缘敲打,结果你知道吗,我老婆把洗到一半的衣服一丢,眼色大变冲进我房间,她居然说以为我疯了。结果反而是我愣住了。老兄,有钱吗?不,没关系。所以,我这两三天都很闷,大过年的,我家故意什么也没准备。真是枉费你特地光临,我们却没东西可以招待。”

“你又有新的老婆了?”我尽可能以恶意的口吻说。

“对。”他像小孩一样羞涩。

我猜想他八成找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同居。

就在前不久,二月初的时候,深夜忽然有个意想不到的女人来访。我到玄关一看,是青扇的第一任夫人。她裹着黑毛披肩、身穿粗纹飞白的外套,雪白的脸颊似乎更苍白透明了。她说有点事想和我谈,请我陪她出去走走。我也没穿斗篷,就这样与她一同出门。外面下了霜,只见轮廓清晰的满月冷冷高挂在天上。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

“去年年底,我又回来了。”她愤怒的眼神直视着我说。

“那真是——”我实在没别的话可说。

“因为我很想念这边。”她一心一意地低喃。我默不吭声。我们正朝杉树林缓缓迈步前进。

“木下先生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真的很对不起。”她戴着蓝色毛线手套的双手在膝头并拢欠身行礼。

“伤脑筋。上次我还跟他吵了一架。他到底在搞什么?”

“他不行,简直跟疯子似的。”

我微笑,想起弯曲火筷的故事。如此听来,青扇说的那个神经过敏的老婆八成就是这位夫人。

“不过他那样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吧。”我还是好歹很想反驳一下。

夫人吃吃笑着回答:

“是啊。他说要成为贵族,然后变成有钱人。”

我有点冷,不觉加快脚步。每走一步,冻了霜的泥土被踩碎,便如鹌鹑或夜枭低鸣般发出古怪的低音。

“不。”我刻意一笑,“撇开那个不谈,他没有从事什么工作吗?”

“唉,他打从骨子里是个懒汉。”夫人断然回答。

“为什么?恕我冒昧,他到底几岁了?他曾经自称四十二岁。”

“谁知道。”她这次没笑,“应该还不到三十吧,其实他很年轻喔。每次说法变来变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知他有何打算。好像也没求学。他那样的人也看书吗?”

“不,他只看报纸。光是报纸就令人叹服地订了三种,还看得特别仔细。政治版的新闻被他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细读。”

我们来到那块空地。原野的霜很干净。月光下,石头与竹叶、木棒,乃至扫到一堆的垃圾都雪白光亮。

“他好像也没有朋友。”

“对。因为他对大家做了坏事,好像已经不来往了。”

“什么样的坏事?”我心想八成是为了钱。

“其实是无聊的小事,一点也不重要,但他还是坚持是坏事。那个人,根本不懂事物的善恶好坏。”

“是的,就是这样。他把好坏颠倒了。”

“不。”她把下颌深埋进披肩里微微摇头,“若是明显地颠倒,那也还好。问题是他简直乱七八糟没个章法,所以我才不安。那样子,人家当然要逃走。那个人,却只想讨好安抚别人。在我之后听说来过两个人是吧?”

“对。”我听说的并不多。

“这简直是随着季节更换嘛。一定是有样学样吧?”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之间听不懂。

“那个人,最爱模仿了。他哪有自己的意见啊,全都是女人带给他的影响。遇上文学少女时就搞文学,遇上平民老街的女人时就跟着耍江湖派头,我清楚得很。”

“不会吧,那岂不是像契诃夫一样。”

我说着笑了,但还是感到心头一紧。如果此时此刻青扇在场,我很想紧紧抱住他那纤细的肩膀。

“照你这么说,现在木下先生懒到骨子里,换言之岂不等于是在模仿你吗?”我脱口而出后,不禁脚步踉跄。

“对,我喜欢那种男人。如果您能早一点明白那个该多好。可惜,为时已晚。这是不相信我的报应。”她轻笑着顶回来。

我踢了一下脚边的土块,蓦然抬眼,只见男人悄然伫立在树丛下。身穿大棉袍,头发也像以前一样又留长了。我们同时认出那个身影。相握的手,倏然分开。

“我来接你。”青扇低声说,但或许是因为四周太安静,在我听来响亮得刺痛耳膜。他似乎连月光都嫌刺眼,蹙起眉头不安地望着我们。

我向他打招呼道好。

“你好,房东先生。”他殷勤回应。

我走近两三步试问:

“最近在做些什么吗?”

“请别再管我了。反正也没别的可说。”他异于往常地如此尖刻回答后,忽然又变回素来的撒娇口吻,“我呀,最近在研究手相喔。你看,太阳线已经在我的掌上出现了。瞧,对吧,对吧。这是运势大开的证明。”

他说着将左手在月光下高举,痴迷地望着自己手心那条被称为太阳线的手纹。

什么运势,会开才有鬼。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青扇。管他是疯了还是要自杀,我心想都是他的自由。这一年来,为了青扇已经大大扰乱了我的心灵平静。虽然我靠着微薄遗产过着还算安乐的生活,可也没有那么富裕,青扇的事让我在经济上极为不便。而且事到如今,还带来非常无趣更令人窒闷的结果。说穿了,我只不过是在凡夫俗子身上赋予某种意义,望着虚拟的梦想过日子吧。没有青年才俊吗?没有天才神童吗?如今,那样的期待已经完全不指望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前的他,随着每一天的风向渐渐变色罢了。

喂,你瞧,青扇出来散步了,就在那放纸风筝的空地。他穿着横纹大棉袍,慢吞吞地步行。你为何如此笑个不停?是吗。你说很像啊——好,那我问你。那个时而望天,时而晃肩,时而垂头丧气,时而摘树叶,慢吞吞走路的男人,以及,在这里的我,可有一丁点儿不同之处?

(1) 合:日本的体积单位,一合约等于180.4毫升。

(2) 孟宗竹:即毛竹,其名出自中国《二十四孝》中的故事。孟宗是三国时江夏人,母亲病重,医生嘱用鲜竹笋做汤,时值严冬,孟宗无奈,在竹林中哭泣,地上忽然长出数茎嫩笋,孟宗采回做汤,母亲病愈。

(3) 叠:用来计算榻榻米数量的单位。日本人习惯以能铺下的榻榻米的数量来表示房间大小,一张榻榻米约1.6562m2 (910mmx1820mm)。

(4) 铭仙:平织的丝织布料之一,因坚固耐用且价钱便宜,多半用作女性的平日穿着或寝具。

(5) hope:一九三一至一九四〇年间日本发售的香烟品牌,与现在仍在销售的日本hope牌香烟没有关联。

(6) 久留米絣:江户时代福冈县久留米藩所生产的高质量染色花纹棉布。

(7) “荞麦面”的日文发音与“隔壁”相同,因此日本人搬新家时会分赠邻居荞麦面条表示“已搬来隔壁”,但是面条容易泡烂反而造成对方困扰,于是改送荞麦面兑换券的风气因应而生。

(8) 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一八三六—一九〇九):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犯罪人类学创始者。

(9) 一白水星:九星占卜法中的九星之一,五行属水,方位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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