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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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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特生病的头几年中,他虽然精力大不如从前,但是身体并没有完全受损。在医生的治疗下,他起先过了一段平静、舒服的日子,本人甚至自以为没事了。有时候他一夜之间就变成不断哀鸣的老头,一连好几天慵懒地躺在床上,全身酸软无力,就像瘫痪了一样。这些表现往往会在他狂饮之后出现。但是这几年小城的酒吧早就关闭了,因为他们这个小城是全国最早投票行使“地方选择权”决定禁酒的。

甘特本人倒一本正经地投了一张禁酒票。尤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日子,他和父亲满怀豪情一起去投票。那些积极宣传禁酒令的人们事先商量好在衣襟上挂一块白绸布表明自己的立场。白色象征着纯净。那些拥护继续卖酒的顽固分子则佩戴着红色的绸布标记。

在当地新教教会的大吹大擂下,将功赎罪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禁酒者朝向投票地进发了。而那些公然反抗家规、神谕的卖酒分子——这群人的数量,唉,真少得可怜——居然也像勇敢、狂妄、视死如归的勇士,敢于面对强敌,以虽败犹荣的精神上阵迎敌。

这伙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事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他们只知道反对神职专制——山村最有破坏性的力量。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们争取自由;他们个个土里土气、满口臭味、固执地拥护那些眼睛充血、鼻子通红、口袋里空空如也的酒鬼。所以,他们的头发里夹带着葡萄藤叶,呼吸里散发着浓重的大黑麦酒味,嘴角流露着从容就义的微笑。

他们快要到投票所的时候,会像被围困的武士一样,环顾左右,寻找被敌人围攻的伙伴。城里那些信仰宗教的妇女们就像女猎手,俯身向那群从主日学校里来的、急不可耐的孩子们发出号令。这些孩子全部身穿白衣,手里紧握小国旗,就像任何被人指使盲目高喊口号、参加运动的小孩一样——他们一个个尖叫着,像饿狼似的冲向他们心目中的格列佛。

“那儿还有一个,孩子们,快去斗他。”

他们像精灵一样手舞足蹈地把那个人团团围住,粗野、尖声怪气地高唱起来:

我们是慈母养育的小宝贝,

明天的男女主人。

只因你一时空买醉,

我们一生把罪受?

想想姐妹妻子和母亲,

无助的婴孩陋巷哭,

切莫太自私,还须顾别人,

投票反对酒精怪!

尤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抬起头看了看甘特胸前佩戴的白绸布,脸上露出腼腆的自豪感来。他俩喜滋滋地经过那些倒霉的酒鬼。那群天真的宝贝们将他们围困在中间,酒鬼们脸上都带着微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要是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们的屁股打烂才行,他们心里暗想着。

走到仓库波浪状的铁皮墙边时,甘特暂停了一会儿,以便接受第一浸信教会妇女团体的热烈祝贺。这班人包括:塔金顿太大、斯路德夫人、c.m.麦克唐奈夫人,以及w.h.彭特兰夫人。最后这一位(小名叫佩特)涂着厚厚的脂粉,身穿灰色长丝裙,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透过胸前硬邦邦的鲸骨衣领露出优雅、轻蔑的笑容。她对甘特一向怀有好感。

“威尔呢?”他问。

“他呀,宁愿给酿酒公司送钱去,也不愿意到这里为上帝效劳,”她用基督教徒的口吻埋怨道,“甘特先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苦楚啊!你在家里不也得忍受彭特兰家人的那种怪脾气吗?”很明显,她想再加强一下她的意思。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难过地盯着路边的排水沟。

“唉,天哪,佩特!咱们可真是倒了霉了———我们俩都一样。”

仓库里散发出一缕干树根和擦木的香味,轻轻地钻进了他狭小的鼻孔中。

“在任何伸张正义的时刻,你都能发现甘特先生在场。”佩特对几位夫人说。

他一听到这话,马上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姿态,朝西往皮期加那儿望着。

“烈酒这种鬼东西,”他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让多少人伤透了脑筋啊——”

“阿门,阿门。”塔金顿夫人柔声附和着,一边有节奏地扭着肥臀。

“——酒带来的是千家万户的贫穷、疾病、痛苦,人让妻子和母亲心碎,会使孤儿忍饥挨饿。”

“阿门,兄弟。”

“而且——”甘特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眼睛忽然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宽面红脸的蒂姆·奥道尔,另一个是虬髯怒髭的安布罗士·奈特索尔少校。这两个人都是名气很响的酒店老板。这时候他们二人正站在6尺开外的货仓门口侧耳倾听着什么。

“继续说呀!”奈特索尔少校催促道,声音跟牛蛙一样低沉,“继续说呀,wo,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打酒嗝哟!”

“别装蒜了!”蒂姆说完后,用手擦了擦从嘴角流出来的烟草汁,“我见过他酒醉以后连门都找不着,只好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我要是看他来了,得赶快找两个开酒瓶的帮手才行。他以前为了让人家早点开店门,还给过别人赏钱呢!”

“各位夫人,请不要理睬他们了,”甘特严厉地说,“他们都是最卑鄙的家伙,嗜酒成性,社会的渣滓,堕落的东西,连禽兽都不如。”

甘特边说边摘下宽边软帽,潇洒地挥了一下手,然后走进了仓库。

“我的天哪!”安布罗士赞叹道,“wo的语言水平太高了,毫不逊色于当年啊。”

但是不出两个月,他又开始嚷嚷着直喊馋酒了。这几年他有时候会按规定的数量——每周两加仑(1加仑约为3.79升,美制)威士忌——从巴尔的摩订货。在当时,非法卖酒的黑店生意非常兴隆,小城里到处都能见到。通常只能买到一些劣等的麦芽酒和非法酵制的玉米酒。他的身体日趋衰老,身患疾病,但酒还是照喝不误。

他一旦喝了酒,那火辣辣的液体滴入干渴的喉管,便会勾起他的淫欲。他往往对那些住在南都旅馆避暑消夏的年轻貌美的寡妇们大献殷勤,有时候会送钞票、内衣、长筒丝袜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他会请她们到他的店里去,在那间满是灰尘、昏暗的办公室里亲手把袜子套在她们洁白的大腿上。赛尔本夫人会嫣然一笑,然后慢慢地把丰满的双腿伸过来,让他套上绿丝钩花吊袜带。他一谈起这样的风流韵事,就会舔起拇指来,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海伦不在的时候,他就把伍德森街那套房子的楼上房间租给一位离了婚的女人。她49岁,红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胸衣绷得双胸高耸,臀部就像建筑物一样高高地翘着,胖乎乎的双臂上布满了雀斑,松弛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

“她看起来就跟女冒险家一样,你觉得呢?”甘特满怀希望地问。

这个女人有一个儿子,14岁,脸庞跟橄榄一样圆,皮肤苍白,两条腿又瘦又细。他经常喜欢聚精会神地咬自己的指甲。他黑发黑眼睛,脸上透出隐隐的悲伤。不过他倒是蛮聪明的,总会在不该他在场的时候悄然躲开。

甘特早早地就从店里赶回家了。那个寡妇正好坐在凉台上,心情舒畅地坐在椅子里摇晃着。他会弯下腰,称呼她一声“夫人”。她就像小猫一样害羞地跟他搭话,他则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靠在吱吱作响的木栏杆上。她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这一段日子,他晚上就睡在客厅里,她进出自由,毫不回避。有一天晚上,他刚走进房门,就看见她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身上裹着火红的睡袍,身上散发出上等香皂的幽香。

这个女人长得还蛮好看的,他心里想着。晚上好,夫人。

他从摇椅里站起身来,把手中咯拉作响的晚报放在桌子上,然后从大鼻子上取下金丝眼镜。她轻步走过来,然后站在空空的炉台前面,静脉清晰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睡袍。

她眯起双眼,猛地一下扯开睡袍,露出裹着丝袜的细腿,丰满的屁股包在一件俗丽且饰有花边的蓝绸内裤里。

“你瞧好看吗?”她尖声怪气地问,带着挑逗而又含混不清的语气。这时候他急切地朝前迈了一步,但她却跳着闪开了,就像神话中的女侍者笨拙地挑逗酒神巴克司去追她一样。

“真漂亮!就像一对苹果。”他别有意味地说。

这次经历过后,她每天早晨都会给他做饭。伊丽莎在南都旅馆里冷眼观察着他们,心里痛恨极了,但她生性不善于隐藏。他早晨和晚上到她这里来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说话的语调也比以往和善多了。

“你在那边搞什么名堂,我心里有数,”她说,“别以为我还蒙在鼓里。”

他一边羞怯地笑着,一边舔着大拇指。她嘴角抽动着,但却欲言又止。她夹起牛排,翻过去再煎生的那一面,蓝色的油烟升腾而起,她强忍着露出了一丝冷笑。甘特伸出粗笨的手指在她的腰间捣了一把,她感到既气恼又好笑,嘴里大声尖叫起来,接着笨拙慌乱地闪向一侧。

“滚开!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胡搞!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讥讽地嘲笑道。

“你难道想要瞒着我吗?”她继续说着,嘴唇又噘了几下,强调地说,“我真替你感到害臊,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你呢。”

“你在瞎说!苍天在上,你在瞎说!”他装着大发雷霆,其实内疚自知。

可是他很快就对新欢失去了兴趣。他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生怕精气损耗殆尽。有一段时间,他曾给那位寡妇一些钱,房租也免掉了。同时她也变成了他肆意辱骂的目标。他现在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成天要被这个专横的丑八怪纠缠着,一想到这里,他就会在店里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恶言恶语咒骂起她来。有一天晚上,他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发疯似的把那个女人撵出了房门,她赤身裸体、蓬头垢面,假牙也来不及戴了,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抓着自己的睡袍,最后直追到园中的一棵大樱桃树下。他绕着大树哇哇地乱叫着,发疯似的朝她扑过来,她惊恐地尖叫着,一边仓皇地看着周围那些侧耳倾听的邻居们,赶忙把揉成一团的睡袍套在身上,部分地遮住了毫不雅观、颤动着的双乳。她苦苦地哀求来人解她之围,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

“你这个臭婊子!”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要杀了你。你把我的血都吸干了,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了,而你却幸灾乐祸,巴不得我早死。你这个该死的、没有心肝的妖精。”

她灵巧地用两人之间的树当作屏障,趁他骂得起劲、稍不注意的间隙,拔腿来到了大街上,直奔塔金顿家寻求避难。塔金顿夫人搂着她,尽量说些安慰的话,她却失声痛哭起来,眼泪就像渠水似的顺着涂满脂粉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们听见他在自己屋里制造的杂乱声,有家具的破碎声,有他摔倒在地的声音,还有伴随其中的咒骂声。

“他这样肯定会把自己搞死的!肯定会把自己搞死的!”她大声地说着。“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孽。噢,天哪!”她哭泣着,“还从没有哪个男人这么骂过我!”

甘特在屋子里重重地躺了下去,接着是一片寂静。她惊恐地站起身来。

“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她低声说着。

初夏的一个清晨,海伦已经回到了家中,尤金被窗外木板过道上混杂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叫喊声惊醒。这个木板过道环绕在房子上部,一直通向游戏室。这个小屋是一间松木结构,里面有一个大房间,从斜着的屋顶向下便能摸到它,它正好位于尤金的后屋窗户边。这是甘特奇思妙想的又一完美体现:这间房子是专门给当时年幼的孩子们建造的,到现在已经多年空闲没用了。这是个休息、娱乐的好地方,里面幽静而清雅,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霉味,还有旧松木板、成箱书籍、尘埃覆盖的杂志散发出的气味,久久不散。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这里住着赛尔本夫人在南卡罗来纳州时的黑人女厨,她的名字叫安妮,35岁,身体丰满,肤如铜色。她夏天来这里就是为了避暑消夏。她的烹饪技术非常好,很想在旅馆或者宾馆里找一份差事。海伦雇用了她,每个星期付她5块钱的工钱,这使她颇感到光荣。

一天早晨,甘特比往常醒得早了一些,他盯着天花板沉思了很久。他坐起身穿好了衣服,然后拖着皮拖鞋,轻手轻脚地沿着楼道往后面的游戏室走去。海伦被安妮的惊呼和反抗声惊醒了。她马上知道事情不妙,于是匆忙跑下楼去,正好看见甘特在洗手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扭动着双手,一边痛苦地哼哼着。她透过敞开的房门,听见那个黑人女佣大声地抱怨着什么,同时还急急忙忙地翻出自己的衣服,堆在那里。

“我可不习惯这种勾当。我都结了婚啦。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海伦愤怒地转身看着甘特,一把抓住他并使劲地摇了起来。

“你这个伤风败俗的老东西!”她大声地叫喊着,“你竟敢做出这种事呀!”

“仁慈的上帝啊!”他哀鸣着,像小孩一般跺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都这把年纪了,竟然摊上了这种事!”他开始装模作样地吸起鼻子来,“呜——呜——呜,噢——主啊!你竟让我承受这样的罪孽,太可怕了,太残忍了。”他像希腊帕纳萨斯山的诗人一样蔑视理性,埋怨上帝让他露了马脚,他哭泣流泪只是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勾当被人捉住了。

海伦急忙跑向木屋,想尽办法安慰安妮,以平息她的怒气。

“好啦,好啦!”她哄着说,“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我每个星期再多加一块工钱。这件事就把它忘掉算了!”

“忘不掉的,小姐!”安妮执拗地说,“我再也待不下去啦,我害怕那个人!”

甘特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着,偶尔还会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一听。一听到安妮执意要离开,他又开始长吁短叹地呻吟起来,装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

卢克早已下了楼,此时正光着脚,惊慌失措地蹦来蹦去。现在他又跑到门口朝里面张望着,看见安妮正襟危坐满脸怒气时,他突然猛地哈哈大笑起来。海伦回到屋中,一脸怒气,心里感到很不安。

“她会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她大声说。

甘特仍然在唉声叹气。尤金刚开始还有些担心,但此时他却光着脚在厨房的地板上疯狂地乱跑起来,而且还在地上翻着筋斗。他看见本恩满面愁容地大步跑过来时,开始发出轻蔑的窃笑。

“不用问。她一回到汉德森,肯定会向赛尔本夫人讲这件事的。”海伦说道。

“噢,我的天哪!”甘特哀鸣着,“为什么叫我承受这——”

“呸!去死吧!去死吧!”她诙谐地说完后,脸上的怒容突然舒展开来了,代之以厌恶的大笑。在场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哎呀,快笑破我的肚皮了。”

尤金笑得直打嗝,同时攀上了厨房和洗手间当中的门柱子。

“哈,你这个小浑蛋!”本恩吼叫着,猛然抬起手想要打他,但马上又迅速转过头,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

这时候,安妮出现在门外的过道上,满脸委屈但却不失端庄。

卢克局促不安、严峻地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黑女人,一双大脚换来换去。

“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安妮说,“我不习惯这种勾当,快把工钱给我。”

卢克又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他弯起手指,抓她腰间的肥肉。她生气地退了两步,嘴里咕哝着。

尤金躺在地板上,笑得一个劲踢着腿,好像刚被砍掉脑袋一样,一双手在脖子上抓来抓去,想解开睡衣的领口。他张着大嘴,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们狂野、无助地傻笑着,好像在纵笑中可以把积聚了多年的反常状态彻底摆脱掉似的,可以把生活中所有的恐惧、不幸、年老与死亡完全冲洗得干干净净。

甘特就像垂死者一样不停地哀鸣着,悲叹老天爷不长眼,同时在他们的身边来回走着。他双眼警惕、不安地转动着,很想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虽然哭天喊地,但是嘴角边却露出狡猾的微笑。

伊丽莎在梦中伫在浪头,被波涛拥抱着摇来晃去,她生活的浪潮就像从早晨厨房吹过的晨风,钻过房门的缝隙,轻轻地拂动着悬垂的细绳,富有节奏地飘舞着。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疲惫的双眼,在迷离蒙眬中轻轻地微笑着,想起了很早就已经失却的东西。她因为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床边轻轻地摸索着,等发现空空如也的时候,她猛然清醒了许多。她想起来了。我的小儿子,最后、最苦的果儿,噢,在灵魂深处,噢,辽远而孤独,在哪儿呢?想起来了,噢,他的面容!死去的儿子,我患难的伙伴,我最后创造出的肉身,躺在我的怀里,让我浑身觉得温暖。怎么就这样去了?与我分离了吗?何时?何地?

外边的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送菜的小伙计把肉末香肠倒在桌子上。一个黑女人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火炉。现在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本恩行动起来安安静静,但并不鬼鬼祟祟。他从来不会向别人坦率相告,也不会否认什么。凉台上木制秋千虽然吱吱不停地响着,但是他在黑暗里发出的温柔笑声依然清晰可闻。波特夫人微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温柔和舒适的感觉。她今年43岁,身材高大,举止温柔,酒量很大。她喝醉酒以后,声音会更加柔美、低沉、含糊;微笑的时候温和而模糊不清,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她穿着很讲究,肌肤非常细腻,但并不性感。她的五官长得十分端庄、姣好,长着淡棕色的柔软头发,蓝蓝的眼睛,有些醉意。她总是很高兴地吃吃笑着,叫人听了既开心又舒服。人们都很喜欢她。海伦把她称作“肥姐”。

她的丈夫是一位药品推销员,常常在田纳西、阿肯色、密西西比等州做旅行推销业务,每过四个月就会返回阿尔特蒙住两个星期。她女儿的名字叫凯萨琳,年龄跟本恩不相上下,每年夏季她都会到南都旅馆来,一住就是几个星期。她在田纳西某个郡的公立学校教书。本恩常和这母女俩待在一起。

波特太大称本恩为“老本”,他们一起谈话的时候,总会轻声吃吃地笑。他坐在黑暗里,有时候说两句话,有时候哼几声歌曲,偶尔还会平静、低声地笑一笑。他象牙般的尖手指夹着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会买来一瓶威士忌,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对饮。或许喝了酒他们谈论得会更多一些。但是他们从来不喧闹。偶尔在午夜的时候,他们从秋千椅上直起身,迈上街头,在浓密的树影下双双走开。他们往往会彻夜不归。伊丽莎待在厨房里,一边把刚刚洗完的一大堆衣物熨得平平整整,一边屏息倾听着。过一会儿,她会爬上楼,仔细地张望着波特夫人的房间,下楼的时候,她会紧闭双唇,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不得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海伦。这母女二人有一种古怪的默契,她们的快乐和痛苦都是一致的。

“哎呀,当然知道了,”海伦不耐烦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茫然地望了望门外,镀金的大牙齿从张大的嘴巴里显露了出来。她宽阔、高颧骨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信任、疑惑、半信半疑、受伤的天真表情。

“你觉得他真的会干出那种事来?哦,绝不可能的。她那么老,几乎可以当他的母亲了。”

伊丽莎苍白的脸上皱纹交错,神情冷峻,满脸不高兴,忽然又浮现出狡猾的微笑来。她赶忙用手指揉了揉宽大的鼻子,想把这种表情掩饰住,接着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吧!”她说,“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小声地说,“这都是遗传啊。”

海伦沙哑着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下巴,眼光掠过杂草丛生的花园,凝视着什么。

“可怜的老本恩!”她说话的同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肥姐’毕竟是个女人。我喜欢她——别人知道了这个我也不在乎。”她又轻蔑地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都是本分的人。我们一定要尊重事实才行。”

她沉默了一会儿。

“女人都喜欢他,”她说,“她们喜欢斯文的人,对不对?他是个彬彬有礼的人。”

伊丽莎满肚子不高兴,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找的女性都比我大10岁,你怎么看待这个?”她噘着嘴问。

“可怜的老本恩!”海伦还是那句话。

“文静的男人、伤感的男人。你听我说!”伊丽莎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眶湿润了。她们一个想起了儿子,一个想起了爱人:她们俩同病相怜,悲叹自己的劳苦命。她们想起甘特家的男人个个都怀着强烈的渴望,像陌生人似的到处游荡,变成了迷途的旅行者。哦,迷失了!

女性总喜欢用手抚摩他的卷发。她们到报社来登广告的时候总喜欢找他帮忙。他眉头紧锁,神情冷峻,双脚交叉靠在柜台边,像不识字的人一样单调地一字一字读着她们写的广告稿。他苍白、毛茸茸的手腕在浆洗得发白的袖口里晃动着,他用粗壮、被香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抚平了纸上的皱褶。他皱起眉头,专心致志地修改、润色词句。女主顾满腔热情,会猛地一把拿过稿子。“你看这样改怎么样?”回答往往含混不清,但是眼睛却盯着他的卷发。“噢,好多了,谢谢你了。”

“征婚:某女,成熟多情,因婚姻不顺,欲觅一位愁眉苦脸满头卷发之男子,以便多情之手传达爱意。通信地址:74号信箱,b.j.x夫人。报纸插页广告,每字8分。”“噢,(柔情似水地)谢谢你,本恩。”

“本恩,”广告部经理杰克·伊顿将胖乎乎的脑袋伸进经济新闻编辑室,大声喊道,“外面还有一位闺中密友找你呢。我想接过来,她死活就不肯给我。打听一下她有没有别的朋友。”

“噢,你听见了没有?”本恩没好气地冲经济新闻编辑笑着说,“伊顿,我看你小子选错行了。你还不如替小蜜男埃文斯跑腿拉生意去算了。”

他愁容满面、赌气地扔掉烟头,大步跑进了外面的办公室。伊顿和经济新闻编辑继续笑着。哦,本恩这个家伙好古怪!

夏天的时候游客比较多,有时候,他会深更半夜返回伍德森街的房子和尤金睡在楼上前面的屋里。几个孩子全都出生在这间屋子里。他垫了几个枕头高卧在那张奶油色的床上,床头床尾漆着一团团水果图案。他高声念着铃·拉德纳的故事,声音迟疑、费力地摸索着发音。“阿尔,你是了解我的。”在窗外凉台上,平坦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了一天,现在仍然热乎乎的。一串串熟透的葡萄像蜘蛛网一样挂在叶子的下面。“我的孩子从小长大不是要做左撇子的。我真想揍扁格里逊的鼻子。”

本恩读得很吃力,读完一段就会停下来笑一笑。就这样,他皱着眉,像个孩子似的认真揣摩着字里行间的意思。女人们都喜欢他这种皱着眉努力钻研的样子。他平时做事都是不紧不慢的,只有生气的时候,或者同他的天使交流思想时,他才变得既敏感又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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