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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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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个下午,甘特背靠在栏杆上和简那度一起聊天。他年近65了,腰板僵硬,有点儿驼背。他常说自己已经老了,而且常常因为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而大发感慨,甚至还会为之落泪。他自怨自怜,说自己是个“可怜的老残废,还得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

由于上了年纪,甘特慢慢地也没有以前那么勤劳了。现在他起床的时间也比以往整整晚一个小时,但是去店铺上班历来都很准时。他一到铺子里,要么花大部分时间躺在那张长沙发上,要么就和简那度聊天。一起闲谈的还有老色鬼李德尔、卡迪亚、法格·斯路德。斯路德是个有钱人,他投资建设了小城中心的两座大楼。这时候他正跷着腿,舒舒服服地坐在消防局门前的椅子里,兴高采烈地和当地棒球俱乐部的球员们闲聊着什么。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当天的球赛也已经结束了。

几个黑人劳工浑身沾满了白色的水泥,正从斜坡上面向这里走来。他们经过店铺,然后朝家里走去。车夫们也都慢慢地散去。一位没精打采的警察从市政厅的台阶上晃悠而来,他边走边剔着牙齿。在市场另一侧,从高大的铁栅栏窗户后面不时传来黑女人醉酒后的喊叫声。生活就像一只只盲头苍蝇,缓缓地飞着,嗡嗡地叫着。

落日愈来愈红,山边吹来一阵凉爽的清风。疲倦的大地微显清爽和放松。苍茫的夜晚里似乎孕育着希望和喜悦。市中心喷水池里的喷泉缓慢、有节奏地喷着水,然后一股股落了下来,懒洋洋地拍击着池水。一辆货车嘎吱嘎吱地滚过鹅卵石路面;在消防员的身后,杂货店老板布莱德正在卷起店铺前的遮阳篷,发出吱吱的声响。

在广场的对面,从小城东部来的姑娘们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说笑着,轻松地向家里走去。她们是在下午四点钟来到城里的,已经在街上来回逛上好几趟,进店买了几样小东西,然后走进了小城一家很大的杂货店。这里是小伙子们的聚集地,他们三五成群地在这里闲逛、懒洋洋地聊着天,眼睛警惕地到处乱瞅。这里是他们的俱乐部,他们的啤酒馆,也是男女交流的好场所。这些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微笑,渐渐脱离了谈话的群体,漫步来到小亭边,坐在酒桌前。

“喂,你好!你上哪儿去了?”

“到这里来,小妞。我有话要对你说。”

姑娘调皮地抬起头,湛蓝的眼睛就跟南方的天空一样,她微笑的眼神和男孩子们灰色的眼睛正好碰撞在一起,迷人的酒窝笑得更深了。这些可爱、结实的小屁股在光滑的板凳上轻轻地移了过去。

这时候,甘特正在同几个言语下流的老头子兴高采烈地闲聊着——他们聚集在一起,那些下流故事不时惹得广场上传来阵阵嘶哑的狂笑声和喘息声。晚上甘特回到家里,装着一肚子的奇闻逸事。他一边舔着拇指,一边心怀不轨地笑着,满怀希望地向海伦打听:

“原来她比一般的小荡妇好不到哪里去——对不对?”

“哈——哈——哈,”女儿嘲笑起来,“难道你心里也痒痒了吗?”

他上了年纪,经历得多,见识也多。有时候海伦晚上回家时也把她的女伴带来,她会半开玩笑地带着她去见甘特。他呢,就会摆出一副长辈的亲热派头:“哎呀,真是个好孩子,过来亲亲老家伙吧。”于是,他就会把满是坚硬胡子的脸凑过去亲那个姑娘雪白的脖子、柔软的双唇,还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姑娘结实的胳臂,温柔地摇晃着。这时候,她们就会尖声地咯咯笑起来,因为那可真是太——太——太——太痒痒了。

“噢!甘特先生,哈——哈——哈!”

“你爸爸待人真好,”她们会说,“他的礼节可太有意思了。”

海伦会狠狠地瞪她们一眼,然后嘶哑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喜欢那样,老人家喜欢这样,不是吗?老顽童,这样可不太好,你说呢?别再胡闹了。”

甘特同简那度一起闲聊的时候,眼睛却朝广场的东侧瞅来瞅去。小城的漂亮主妇们从市场过来经过他的店铺门口,有时候她们看见他的时候,会嫣然笑一下,这时他就会深深地弯腰鞠躬。他多懂规矩礼节!

“英国皇帝,”他评价道,“只是个摆设,可没有美国总统那么有实权。”

“他的王权很有限,”简那度带着深沉的喉音说道,“那只是受到惯例的限制,并不是法律的规定。事实上,英国皇帝仍然是全世界权力最大的君主。”他边说边用粗黑的手指小心地拨弄着手表的内脏。

“尽管已故的爱德华七世有很多不足之处,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甘特舔了舔大拇指说,“现在他们推选的那个人真是个无用的傻瓜,太平庸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狡黠地轻声笑了笑,对自己的措辞感到开心,同时还顽皮地扫了一眼那位瑞士人,看看他是不是听懂他说的话。

正在这时候,穿戴时尚、仪态华贵的伊丽莎白“女皇”朝店铺门口走来,他开始不安地紧盯着她。她神情愉快地笑着,率直的眼睛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墓碑以及上面刻着的羔羊和天使。甘特毕恭毕敬地向她躬身施礼。

“晚上好,夫人。”他说。

她忽然不见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坚定地踏上宽阔的台阶。12年来,他一直望着这个女人朝他走来。

“有什么事吗,夫人?”他殷勤地问,“伊丽莎白,我刚才还跟简那度说您是这个小城里最时尚的女士呢。”

“嗯,甘特先生,那你可太抬举我了,”她冷静、沉着地说,“你一向都说别人的好话。”

她和颜悦色地冲简那度点了点头,这个大脑袋、面色阴沉的瑞士人转过脸来招呼了一声。

“哎呀,伊丽莎白,这15年来你可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啊。我看你一点都没有变嘛。”

她今年38岁了,但是她本人并不以为然。

“噢,是吗,”她笑着说,“你说这话只是为了让我开心。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她皮肤白皙,脸上长着几颗蛮有意思的雀斑,头发呈胡萝卜色,薄薄的嘴唇显得生动而幽默。她的身段虽然不如从前,但仍然修长而结实。她精力充沛、举止优雅。

“你的姑娘们都好吗,伊丽莎白?”甘特友善地问道。

她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色,然后慢慢地脱下了手套。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她说,“我上个星期刚刚失去了一个姑娘。”

“噢,”甘特面色严肃地说,“我真的很难过。”

“她是我那里最好的姑娘了,”伊丽莎白说,“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接着又说,“我这样做并不后悔。我请了医生,雇了两位护士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她打开手提包,把手套装了进去,又从里面抽出一条蓝边的小手绢,悄悄抹起眼泪来。

“哎——哎——哎,”甘特边说,边摇了摇头,“可怜,可怜,可怜啊。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吧。”他对伊丽莎白说。他们一起走进小店,坐了下来。伊丽莎白擦干了眼泪。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们都叫她莉莉——她的全名叫莉莲·里德。”

“哎呀,我认识那个姑娘,”他大声叫起来。“两个礼拜以前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没错,就是她,”伊丽莎白说,“她去世了——是大出血,一阵接一阵的。就是这儿,”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直到上个礼拜三才有人发现她生病了,星期五她就去了。”她又哭了起来。

“哎——哎——哎,”他非常惋惜地叫起来,“真可怜,真可怜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甘特先生,我对待她就跟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她多大岁数啦?”甘特问。

“才22岁。”伊丽莎白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附和道。“她有亲人吗?”

“没人管她,”伊丽莎白说,“她的母亲在她13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是在我们这里蜂窝口出生的——她的父亲,”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狠狠的,“是个没心没肝的老浑蛋,只顾自己,从来也不关心这个孩子,也不关心任何人。出殡的时候他都没有来。”

“他迟早会遭到报应的。”甘特心情阴沉地说。

“只要苍天有眼,”伊丽莎白附和道,“他肯定会下地狱的,这个老浑蛋!”她贤良地继续说,“我真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肯定会的,”甘特也气愤地附和,“他肯定会遭到报应的,噢,天哪。”他沉默了半晌,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可怜,真可怜,”他喃喃自语,“那么年轻。”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种胜利感——一种生者听到别人的死讯时产生的那种感觉。这也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因为他本人已经有64岁了。

“我待她一直就像亲生女儿似的,”伊丽莎白说,“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本该前途无量的。”

“想想真可怜啊,”甘特说,“天哪,真是太可惜了。”

“她可是个好姑娘啊,甘特先生,”伊丽莎白边说边抹着眼泪,“她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的,她的机会比我多多了,我想你肯定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谦虚地说。

“哎呀,”甘特吃惊地大声说道,“伊丽莎白,你是个富有的女性——要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那可真该死。这个小城到处都有你的产业哪。”

“我指的并不是这个,”她回答,“当然了,我的积蓄也够养活我下半辈子了,即使现在我不再劳动,生活照样能过得去。我都辛苦一辈子了。从现在起,我不打算再吃苦了。”

她含羞而得意地冲甘特笑了笑,用她能干的纤手轻拢了一下秀发。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结实、丰满的屁股,看着她无须穿紧身衣就能显出的苗条身段,看着她跷起的修长秀腿,看着她动人的双足蹬着玲珑的棕色便鞋——她看上去结实、强壮、干净、优雅——浑身散发出淡淡的丁香味。他盯着她那双诚挚的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明亮而沉稳。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女性的确很了不起。

“天哪,伊丽莎白,你长得可真漂亮啊。”他说。

“我一生也都过得很安逸,”她说,“我一直很注意关照自己。”

他们两人一向可谓彼此相知——自他们初次见面起就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无须什么辩解,无须提问,也无须回答。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好像游离于他们之外。寂静中,他们听见喷泉的溅落声和广场上开怀的大笑声。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墓碑样簿,一页一页地翻着,上面的图片都是佐治亚普通大理石和佛蒙特花岗石的墓碑。

“我并不想要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我已经选好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选的是什么?”

“我想要你门外的那尊石雕天使。”

他的脸上马上露出震惊且不太情愿的神色。他咬起薄薄的嘴唇。没有人清楚他在心里多么喜欢那尊天使。在众人面前,他经常说这尊天使简直就是个大累赘,并且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订购它。在过去的六年里,那尊天使一直搁在门廊里,饱经了风雨的侵蚀。现在它的表面已经变成了黄褐色,上面布满了斑斑污渍。这尊天使产自意大利的卡拉拉。她一手拿着一朵石制的百合花,另一只手向上抬起做出祈福状,身体笨拙地站在一只踮起的石脚上,柔和的脸上挂着凝固不变的微笑。

一旦生气的时候,甘特就会把气撒在这尊天使上。“你,你这个地狱里来的魔鬼!”他怒吼起来,“是你让我穷困潦倒,把我毁了,是你害得我晚年没有好日子过。现在你非要把我压死了才甘心,你这个可怕、可恶、狰狞的魔鬼。”

但有时候,当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他会跑来跪在天使面前失声痛哭,不停地叫着辛西亚,恳求它能够爱怜他,祝福他,饶恕他这个悔罪改过的儿子。这种表现常使广场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怎么啦,”伊丽莎白问,“不愿意卖给我吗?”

“这尊石像的价钱很高呀,伊丽莎白。”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不在乎,”她坚定地回答,“我有的是钱,要多少你只管说吧。”

他默默思索着天使搬走后留下的那片空白,那可是难以弥补、难以抹去的——它将会在他的心坎上留下一个大缺口。

“好吧,”他说,“我就按原价让给你,420元。”

她从皮夹子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数好以后递给了他。他却把钱推了回去。

“用不着,等我完工以后立起来的时候再说吧。碑上还要刻些字的,对不对?”

“对,要把她完整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等全刻上去,”她边说边递给他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我还想再刻上几行诗——要适合纪念这样一位英年早逝姑娘的诗。”

他从书桌上的分类架里拿出一本破烂的铭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拣出一段段念给她听,但是她听后一个劲直摇头。最后他说:“伊丽莎白,你听听这一首怎么样?”他念道:

好花盛开她毅然离去,

青春之路尚未走完;

生命爱情都未用尽,

上帝唤她怎能不去。

只有忠诚随风低语,

她的远离并无伤悲;

虽然离开你的怀抱,

投入天堂寻求胜境。

“噢,这首很好,很好,”她说,“就选这一首吧。”

“好的,”他表示同意,“我也觉得这一首最好。”

在他那间阴凉而带着霉味的小办公室里,他俩站起身来。她娇小的身材只和他的肩部齐平。她戴上小巧的羊皮手套,把纽扣在那两只小巧红润的手掌部扣好。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张破旧的皮沙发上留下了他瘦长身体的印子。她抬起头看了看他,见他的脸色非常难过,神色严肃而阴沉。他们彼此心里明白。

“伊丽莎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说。

他们缓缓经过身边的大理石碑,朝店门前走来。木门之外守卫着那尊天使,这时候她下垂着眼睑,嘴角露出一丝茫然的微笑。简那度正缩着头,耸着肩。他俩走出店铺的门,来到了前面的门廊里。

皓月已升到夜晚晴朗的高空,好像自己的幻影挂在那里。一个小报童挎着空空的报纸袋子,踩着轻快的脚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满是雀斑的鼻子似乎已经嗅着了晚饭的香味,并且满怀期待。他们站在门廊旁边,孩子走了过去。这一刻整个生活似乎凝结成了一幅画面。消防队员和法格·斯路德早就看见了甘特。两个人低语了几声,然后朝他这边张望着。一个警察靠在警署前的凉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在喷泉下面的中央草坪旁边,一个农夫正弯下腰凑到喷嘴前喝水,喝完后又站直身子,手上、脸上湿漉漉的,他张眼四望。在市政厅楼上税务局的办公室里,身高体胖的杨赛穿着短衫,也在瞪眼张望着什么。仿佛在这一刻,喷泉富有节奏的喷水也停了下来,生活开始静止不动了,就像照片里凝固的姿势。在这个世界里,甘特觉得自己正一个人朝死亡走去。正如在1910年,有人可能会看到自己30岁时在芝加哥博览会上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女士们全都穿着当年流行的后边翘得高高的裙子,男士们都戴着黑色的圆礼帽,全都凝固在那一刻的忙碌和喧嚣中。他铭记着那个逝去的瞬间,竭力搜寻着照片以外的事(他都知道);要么就像一幅南北战争的图画,他是一位老兵,正匍匐在尤里西斯·甘特的身边,正要打算朝前冲去,却看到了前面马背上的死者;要不然,也可以说,就像英国大学的教师,忽然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苏格兰露营的帐篷,想起了早已遗失、忘却了的板球拍,想起某位已经去世多年的诗人,想起年轻的学生和老师在大学的暑假每天研读9个小时的“经典著作”。

现在这一切都到何处去了?今后将何去何从?当年又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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