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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尤金已经能够在无边无际的感官牧场里自由自在地任意驰骋了。他的感觉器官已经发育完全,所以只要触及任何一样事物,他都会马上调动颜色、温度、气味、声音、口感等各种功能。因此在后来的日子里,当他闻到暖融融的蒲公英气息时,就会回想起春天长满绿草的河岸,某一天,某个地方,嫩叶发出的沙沙声,翻书的哗哗声,蜜橘的异国气味,咬一大口苹果时感受到的冬日滋味。或者,每次拿起《格列佛游记》的时候就会想起3月里刮风的某一天。在乍暖还寒的时候,大地化冻的滴水和土地的臭味,以及炉火炙烤皮肤的那份感觉。

他第一次挣脱家庭樊笼的企图已经获得了胜利——他还不足6岁,但由于他固执己见,终于可以上学去了。其实,伊丽莎并不想让他去,但是他唯一的好伙伴、比他大一岁的迈克斯·艾萨克要去上学了,所以他暗自担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很孤单。她不同意他的要求: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学校会使那根维系母子情感的纽带慢慢地松开直至散开。可是,9月的某一天早晨,当她看见他狡猾地溜出大门,拼命地跑到街角,并同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会合时,她却没有拉他回来。她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断了,她想起他一边奔跑一边回首张望的模样,眼泪滚滚而出。她倒不是为自己哭泣,而是为了儿子:就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刻,她从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永远都摆脱不掉的阴云。她的心里明白,那是两眼深不可测、遥远的孤独之井。她知道,自己黑暗的腹腔里孕育了一个陌生人。他这一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魂灵,永远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世界。啊,失落的人。

哥哥姐姐们都忙着应付各自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烦恼,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他。他比最小的哥哥卢克还小六岁。但是他们却不时地捉弄他、欺负他。当他被刺激和奚落得忍无可忍时,便会尖声地大叫起来,而这时候他们反倒更加开心、更加兴奋。而他却好像在睡梦里受到了辱骂,会怒不可遏地拿起一把切菜刀去追赶他们,或者使劲地往墙上撞自己的脑袋。

他们都觉得他特别“古怪”——别的孩子们都有一种从众心理,而且得意扬扬地教训他听话。每次当人们发现他们的恶作剧时,他们都会辩解说自己想把他调教成真正的男子汉。但是他对本恩却有着特别深厚的情感,因为本恩有时候会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走动,小小年纪就会愁容满面地望着你,言语十分粗暴,想要把内心的秘密掩盖起来。本恩也是一位陌生人,正是某种深层的默契将他和最小的弟弟拉在一起。他卖报赚了钱总会给尤金买礼物或者带他到外面玩。当然,他也会板着脸教训他,有时候甚至还会打他,但是在别人面前他总会护着他。

甘特看着他这个小儿子面容沉思地凑在炉火前看图画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于是下结论认为这个孩子酷爱读书。与此同时,在他的意识里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让他去做律师,然后进入政界,看着他当选州长、当上参议员,甚至当上总统。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讲述那些农村孩子怎样变成伟大人物的传奇故事,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伟人就是因为他们都来自农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些吃苦耐劳的孩子。但是伊丽莎却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有文化的人,会成为学者、教授。而她坚信,这样一个书呆子完全是由她精心设计、一手栽培起来的。而她的这个想法把甘特气得发疯。

“我怀他的那个夏天,一有空就会拿起书读的。”她说,接着她的脸上会露出自豪而又神秘的微笑来。甘特一看就知道她又要夸她的娘家了:“我告诉你,人才一般就出在第三代上。”

“去你的第三代吧,简直胡说八道!”甘特气得直冒火。

“你听着,我跟你说话哪,”她郑重其事地翘起食指,继续说起来,“别人都说他的外祖父原本可以成为很不错的学者的,要不是……”

“我的天,饶了我吧!”甘特突然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同时讥讽地笑着说,“我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怒气冲天地叫喊着,一边用舌头舔着大拇指。“一讲到功劳就没有我的份儿,其实才没有你什么事呢,你到死还不承认。算了吧,你给我听着,你那个没有出息的老爹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你还有什么脸瞎吹呢。”

“哎呀,我要是你干脆低头认输算了。”伊丽莎的嘴唇快速地抖动着。

“天啊,”甘特大叫一声,开始在屋子里暴跳如雷,又摆出他惯常不讲理的姿态来,“天啊!多么可笑啊,真是太滑稽了!鬼都不愿意跟这种女人计较!”他狂暴地大声喊起来。接着又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而且还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尤金把自己封闭在灵魂的深处。每天只知道坐在炉子前面认真地读书,就像旅店里陌生的房客一样。他生活的大门把他关在门背后,不让别人知道,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中。他的整个灵魂徜徉在想象的洪流中,他在书架之间仔细地搜寻,寻找图片,寻找宝藏。比如《斯坦利在非洲》一书就弥漫着非洲森林的神秘气息。其中有人与兽生死相搏、空中矛枪翻飞的场面。此外还有巨蛇出没的森林,有茅棚错落的村落,还有黄金和象牙。还有斯托达德的《演讲集》,书中一页一页光滑而沉重的纸张上印着欧亚两洲的美丽景色。《奇观大全》一书展现了当代各种神奇事物的美妙图画,桑托斯·杜蒙乘气球旅行、从壶中倒出的液态气、一盎司的镭可以将全世界所有的海军抛到空中两英尺高(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埃菲尔铁塔的建造、纽约的熨斗大厦、操纵杆传动汽车、潜水艇。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出版了一本书,专门讲述这场地震的真实情况。浅绿色的封面上印着倒塌的大厦、摇摇欲坠的尖顶、高层大楼倒塌在燃烧的废墟里。还有一本书的名字叫作《罪恶宫殿》,或者叫作《现世的罪恶》,据说是一位笃信宗教的百万富翁写成的。他把赚来的钱全都用于揭露玷污完美无缺外衣的污秽之事上。书中有许多引人入胜的图片,作者本人头戴一顶丝绸礼帽,大步走在两边都是罪恶宫殿的街道上。

这些奇怪混乱的图片集,再加上自己想象的力量,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神奇的世界景象。地面上有直入云天的尖塔,日新月异的机器,披甲执枪的浪漫英雄,而杜雷《弥尔顿》画中的黑天使正在飞身扑下,来到地狱的深渊里。当他看到这一切时,就会想到自己也将自由地迈入这个史诗般的世界。一想到那里的生活会耀眼夺目,而且远离家乡,他的心就会澎湃起伏,热血沸腾,小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在礼拜日的夜里听到过远处教堂飘来的钟声;他也在夜色笼罩下的大地上静听过千百万小生命的齐鸣高歌;他还听到过远处山谷里渐渐消失的汽笛声和铁轨上微微的轰鸣声;上千种神秘且混杂的气味和骚动同这些斑杂的声音遥相呼应,交织在一起;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受到这个黄金世界是多么地深不可测、广袤无边。

他仍然想得起博览会上见过的东印度茶馆,那里的檀香木、印度人的头巾和长袍,还有馆内的清凉和茶叶的芬芳。此刻他也感觉到了春天清晨微颤的露水、樱花的香气、清爽的土地、湿润肥沃的花园,扑鼻的饭香,以及白雪一般盛开的花朵。他深知初春午时嫩绿的蒲公英会在温暖中带给人们强烈的兴奋感;他也熟悉地下室的霉味、蜘蛛网,以及那片神秘的土地;7月里,一堆堆的大西瓜躺在农夫的篷车里,躺在一堆堆带着甜味的干草上;此外,还有甜瓜和一筐筐的桃子;还有炉火旁烤干的橘子皮发出的甘中有苦的味道。他还想起父亲房间里特有的那股男人的气味;还有磨得光滑发亮的皮沙发,沙发里面的马鬃从破口的地方露了出来。壁炉以及牛皮装订的书本;炉台上那块扁平潮湿的苹果嚼烟,上面还插着一面小红旗。10月里烧柴和落叶燃烧的烟味;秋天倦容微露的大地;夜晚的金银花;温暖的旱金莲;一个衣着干净、面色红润的农民,每个星期都会前来卖牛油、鸡蛋、牛奶;又肥又软、没有熏透的咸肉、咖啡;迎风摆放的烤炉;一大碗颜色浓重、热气腾腾的豆荚,用盐和黄油腌得爽口宜人;一间用古松木板搭就的小屋长年关闭着,里面放着书籍和毯子;白色的长藤条篮子里放着康考德葡萄。

没错,还有令人兴奋的粉笔和漆得亮亮的书桌;夹着煎肉与黄油、厚厚的三明治的香味,马具店里新皮革散发出来的气味,皮沙发的温暖感受,蜂蜜和咖啡豆;桶装的酸甜泡菜和干乳酪,以及杂货店里所有商品发出的味道,地窖里储藏的苹果味,果园里的苹果味,苹果榨汁后剩下的渣滓的味道;阳光下面的支架上,梨儿开始熟透了。樱桃用糖水在热锅里煮烂了做果酱,还有削下的木头气味,新砍回来的木材味道,木屑、刨花的味道;白兰地酒浸桃子,上面撒着丁香;水晶兰和绿松针;新修的马掌,烘烤的栗子,整碗的干果和葡萄干;香脆皮,烤乳猪,融在香甜山药中的牛油和肉桂。

没错,还有那散发着臭气的河水,秧上熟透而发烂的番茄;被雨淋湿的李子,煮在锅里的梨子;腐烂的百合花叶;沼泽地里腐烂、散发着臭气的水草;南方飘来的清雅气味,闻起来纯净却带着一点儿霉臭,就像大胖女人身上的气味;被大雨淋透的树干和大地。

没错,还有早晨田野里散着雏菊的香味,铸槽里熔化的铁水;冬天马厩里热烘烘的气味和冒着热气的马粪;老橡树和胡桃树;肉摊子上的气味,刚宰杀的肥羊,一大堆猪肝,绞碎了的香肠碎肉,红红的牛肉;和苦味的巧克力掺在一起的红糖;碾碎了的薄荷叶,一丛挂着水花的丁香;圆月映照下的木兰、山茱萸、月桂树;一只烟油厚厚的烟斗,用橡木桶装的陈年波旁威士忌;强烈刺鼻的烟叶味,石炭酸和硝酸;一条狗的忠实味道;尘封的旧书;泉水近处一股清凉芳草的味道;面团里掺加的香草;开裂的大块乳酪。

没错,还有五金店的味道,尤其是一大箩新铁钉的味道;摄影师暗房里冲洗照片的药水味;油漆和松节油新鲜的味道;荞麦面糊和黑高粱;一个黑人和他的马匹;灶上正在沸腾的软糖;腌菜桶里的盐水味儿;南山上茂盛的杂草气味;滑溜溜的牡蛎罐头;取出内脏、冻硬的生鱼;厨房里满头大汗的黑人女佣;煤油和油布;撒尔沙植物和番石榴;秋天里成熟的柿子;风雨特有的气息;脆响的暴雷;寒冷的星辉,冻硬的草叶;大雾以及冬日里迷雾蒙蒙的阳光;播种时节,花开季节,硕果累累的收成。

这一刻,他任凭自己思绪飞扬,沉浸在过去的一切里,他开始回忆人类繁衍的浪漫史。在学校的地理课上,他开始呼吸大地混杂的气息;每次当他看见码头上堆放的粗桶,他就会联想到那里面肯定装着金黄色的朗姆酒、浓郁的葡萄酒、勃艮第美酒;同时,他的鼻孔里似乎也嗅到了热带丛林万物生长的浓郁气息,庄园耕地浓重的气味,海港旁边腌鱼的味道。就这样,他漫游在广袤无垠、令人神往却迷惑不解的世界里。

这时,他的旅程已经游历了无数的群岛,他坚定地站在这块还不甚了解但却等着由他去探索的大地上。

他好像很快就学会了读书,凭借自己强大的视觉和记忆能力,他马上就能把印刷文字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可是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学会了书写或者描字。他早晨上学的时候,头脑非常清醒,那些破碎的泡沫、幻想的碎片、迷失的世界,一次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虽然他能够准确地理会老师的讲解,但轮到写字的时候,他就会陷入原始的混沌世界里。孩子们都是在本子上一行印好的字样下面歪歪扭扭地写出一个个字母,而他只能在纸上写一些歪歪倒倒的矛尖头。他反复地涂画着,搞不明白字和字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会写字了。”他心想。

后来有一天,迈克斯·艾萨克突然从自己的作业本上抬起头,看见他满纸都写着歪七扭八的线条。

“这哪里是在写字啊?”他说。

于是他用自己的小脏手攥紧铅笔,在练习簿上写了一行生字给他看。

一看到这些活生生的线条,看到这些构成语言结构的一笔一画,他觉得朋友笔下的字母是那么优美,于是他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老师教了这么久都没有教会他,没想到这一刻一下子就领会了。他立刻抓过笔,一笔一画地把全部字母都写了出来,而且写得比好朋友的字更加清晰、更加漂亮。接着,他又翻过一页,嗓子里发出了欢呼声,然后写了一页又一页……两个孩子对视了一会儿,仿佛在他们二人中间出现了某种奇迹。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这才算是写字哩。”迈克斯赞许地说。但是两个小家伙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后来,当尤金想起这次经历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心灵洞开、潮水汹涌、令他躲闪不及的感觉。这种事情就是一瞬间发生的。那时候,他还是个矮个子,只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他看见过许多事情,但只能害怕地把秘密隐藏在心里,知道说出来会惹人笑话。在春天的某个星期六,他和迈克斯走过中央大街,然后在一个大坑前停了下来。几个市政工人正在那里修理下水管道。这个大土坑非常深,没过了工人的头顶。他们弯着腰干活,背后的泥土地里有一道很宽的裂缝,就像一扇窗户,一直通向深深的地下道。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仔细地观看着,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因为有一条巨大的蛇正挺着扁头从地缝里滑了出来,从他们跟前经过,脑袋后面拖着人腰粗细的花鳞身躯。这条巨蟒慢慢地朝地缝深处爬去,消失在并不知情、忙碌的工人们身后。两个孩子吓得浑身哆嗦,然后匆匆地离开了。他们事后多次悄声地谈起过这次经历,但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他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学习生活。每天早上,他和哥哥们吞下早饭,喝下滚烫的咖啡,然后跟着最后一遍催人的铃声,夺门而出,手里还攥着一纸袋热烘烘的食物,袋子上已经油渍斑斑,看着十分诱人。他跟在哥哥们的身后一个劲地跑着,兴奋得心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等跑到中央大街靠近山脚下的空地时,他已经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耳朵里传来学校上课的钟声,很快回声也沉寂了下去。

这时候,本恩总会皱起眉头,带着愁苦的笑容从后面戳他的脊背,弄得他大声直叫,他只好不停地往山顶的学校里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跟着班级高唱晨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歌曲的最后一段:

……快乐,快乐,快乐,

生活犹如一场梦。

有时候,在霜花飞扬的秋天,他们会在清晨合唱:

醒来吧,老爷、夫人们,

高山顶上旭日升。

有时候,他们会唱《西风南风竞相吹》,或者《磨坊主之歌》:

我不妒忌任何人,永远不,

别人也别妒忌我。

他认字认得又快又好,拼写也很准确。他的算术也学得不错。虽然一盒盒的蜡笔和颜料让他兴奋不已,但是他却不喜欢绘画课。有时候,他们一班人会走进树林,出来的时候手里会拿着花朵和绿叶的标本——火红的枫叶、深棕色的松球、棕色的橡树叶。这些东西都可以拿来作画;要是在春天,他们就画盛开的樱花,或者郁金香。他会虔诚地坐在平生第一位教他的胖女老师面前,心里害怕自己做了什么下流的或者不好的事情来。

全班的孩子大都坐立不安。男孩子常会想尽办法捉弄别人或者给女孩们写些粗话。某些调皮胆大、懒惰的孩子常会寻找机会溜之大吉。他们会说:“老师,我可以上一趟厕所吗?”等得到允许之后,他们便立刻跑进厕所,嘻嘻哈哈,胡闹一通。

尤金从来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他觉得向老师说出自己身体的秘密是很耻辱的事。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觉得肚子很不舒服,头昏眼花的,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结果哇的一下子全吐了出来,他只好用双手捧着。

他对休息时间感到既害怕又厌恶,眼前一伙一伙的孩子都在操场上争吵、打闹,他看得心惊胆战。但是他的自尊却告诉自己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伊丽莎从小就让他把头发留得长长的,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手把他的头发卷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就像故事里的小爵爷方特尔洛伊那样。他觉得非常痛苦,非常羞辱,但是伊丽莎却难以理解这一点。不管他怎样诉苦、怎样哀求,她只是噘着嘴,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她把本恩、葛罗夫以及卢克小时候的卷发全部精心收藏在一个盒子里。有时候,她一看见尤金的长发时就会流起眼泪来。因为她觉得,那都是小儿子幼年时期的象征,她对那段日子一直难以割舍,因为所有人生的别离都会让她伤心。后来,尤金的头发长得又厚又长,都快成了隔壁哈里·塔金顿身上虱子的栖息地了,这时她仍然不肯给他剪短,她每天两次把儿子夹在双腿之间,不管他怎么扭动挣扎,都坚持拿一把硬篦子使劲地篦他的头发。

他每次颤抖着向她恳求的时候,她总会面带微笑,充满热情、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哎呀,你瞧你,别急着长大呀,你还是我的小娃娃嘛。”他突然发现母亲这种柔中带刚的性格是执拗不过的,除非不断地催促、狂乱地反抗才能让她做出让步。他气得大喊大叫,终于明白为什么甘特有时候会那么狂怒了。

在学校里,他就像一个被猎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小动物。那一帮学生生性野蛮粗鲁,一得知他们中间来了个陌生人后,都开始肆意地欺负他了。一到下课吃午餐的时候,尤金便紧攥着那个油渍渍的纸袋冲出教室,朝操场的方向跑去。身后紧追着一大群疯狗般嚎叫的孩子。有两三个年龄较大、头脑愚蠢的小子跑在前面。他们追上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恳求地喊叫着:“阿金,我们都是好哥们,都是好哥们嘛。”而他则继续朝操场更远的地方跑去,边跑边从纸袋里抓出一大块三明治朝他们扔过去,想暂时拖延一下时间,同时想让大家都去围攻那个率先得到面包的人。不大工夫他们便把面包抢得净光。等他们吃完手里的东西以后,全又扑过来继续向他讨要。直到最后,他被逼到操场尽头篱笆墙的一角,而他们一个个张牙舞爪伸手向他讨要。他只好把剩下的一点全部给了他们。有时候在情急之下,他也会从贪婪者的手里重新夺回一半面包,然后猛地塞进嘴里,使劲吞了下去。那帮小子见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给的时候,呼啦一下全走开了。

他对圣诞节仍然满怀幻想。甘特也乐此不疲地陪着他;秋末冬初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会陪着他。尤金一笔一画地给圣诞老人写信,把自己最向往的圣诞礼物一一列出来,然后虔诚地把信塞进壁炉火光熊熊的烟囱里。火焰从他的手上卷走了信纸,然后呼的一声化成了灰烬。而甘特则马上跟着他跑到窗边,用手指着北边阴沉沉的天空说:“在那里!你看到了没有?”

他果真看见了。他看到自己的祈求信腾云驾雾,朝北方冰天雪地、奇异的“玩具世界”飞去,飞到冰天雪地、快乐的精灵岛;同时,他听见远处传来了叮当的打铁声,听见了小矮人们开怀的大笑声,还有圣诞老人的驯鹿在鹿棚里的嘶鸣声。甘特也听见了、看见了。

圣诞节一到,尤金收到了大量色彩缤纷的小礼物。他本人对人们常说的“实用礼物”并不喜欢。甘特给他买了小汽车、小雪橇、小铜鼓、小喇叭——其中最为得意的要算一辆装配了梯子的小救火车了。虽然神奇,但是邻居们见后都不大喜欢这样的玩具。尤金空闲的时候,就会和哈里·塔金顿、迈克斯·艾萨克一起蹲在地窖里,摆弄这架玩具救火车:他们把梯子一节一节穿在线上搭在火车上,手一拉梯子就整齐有序地倒下来了。他们像真正的消防员那样,假装打着盹,忽然警钟齐响,“当啷——当啷——!”他们一骨碌爬了起来,把哈里和迈克斯当作两匹马架在车子前面,尤金充当赶车的,然后便呼啸着冲出窄窄的房门,惊险万分地闯进邻居家,架起梯子,打开窗户,争抢着冲进去扑灭想象中的大火。一切完毕后,他们会胜利地班师返回,全然不管身后邻家主妇们尖厉的咒骂。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几个小伙伴就这样模仿小城真正的消防队员,模仿身为消防副队长的简那度先生。他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们曾经见过他在听到火警钟声以后,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冲出甘特的铺子,全然不顾窗口旁边桌子上堆着的钟表零件,向消防站冲去,途中正巧碰上消防车疾驶而出朝广场飞速开去。这些消防员最喜欢在众人面前显露威风了。他们一个个头上戴着钢盔,看起来威风凛凛,双手攀着车帮,互相挤在一起,就像玩空中绝活一样。这位瑞士大汉刚一赶到车跟前,便舍命向车上一跳,这时一位战士恰好伸手将他抓住,一起踏上了飞驰的消防车。他们沿途泰然自若地站着,飞驰而去。见到此情此景,人们只会觉得脊背发凉,看得直发呆。

钟声随着晚风从远处传来,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头就像有个小鬼在乱跳。他挣脱地面上的一切束缚,一个人居高临下,越过沧海田野、莽莽林海,他看见黑乎乎的森林与田地。他掠过拥挤的小城周围的松树林,带着破碎的火烬,朝自家的屋顶奔去,驾驭着风暴朝那命中注定、熊熊燃烧的墙壁冲去。他看见人们被火烧得抱头鼠窜,发出魔鬼般的叫声,咒骂着狂怒的风暴。

有时候,他掌握着暗夜里一切妖魔鬼怪呼风唤雨的巫术魔力,像幽灵一样凝视风雨中家家窗户里安定的生活,以及难以言说的恐怖。有时候,他不再是凡夫俗子,而是感到超凡出世、如魔鬼般迷醉神往,蜷缩在暴风雨中一所孤寂的小屋外,斜眼打量着屋内的女人或者敌人。他会暗自庆幸自己隐身有术,这时候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猛然回头,正与青面獠牙的死亡之神打了个照面——这真叫鬼撞上了鬼,逼人者反被人逼。

没错,还有一个睡美人的世界,这是漆黑夜里闪烁出的一丝微光。当狂风摇动小屋的时候,他已经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到这里享受芬芳的快乐。他们神秘莫测的身体开始在他的胸中摇摆,可是在学校里,他碰到了指引各种欲望的导师——就是那些从双日城来的、长发盖脸的小子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给这些年幼的、更加老实一些的孩子们莫大的刺激。因为双日城是个深受山区人生活影响的地区,那里的孩子们整夜都在大街上胡闹,每逢“鬼节”来临,他们都会跟着别的孩子们为非作歹,直至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个德国男孩名叫奥托·克劳斯,他的鼻孔朝天,满脸长毛,眉毛也很长。他长着瘦长的腿,跑起来速度非常快。他说话的声音很沙哑,笑起来像个白痴。正是他让尤金见识了肉欲的美妙。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蓓西·本斯,她长了一头黑色的头发,个子高挑,年方13。他们常以她为示范的角色。奥托14岁,而尤金只有8岁:他们都在三年级读书。这个德国男孩坐在尤金的身边,老在书上乱涂乱画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那些猥亵不堪的图画递向过道另一侧的蓓西。

那个漂亮的姑娘看了,然后回头做了个淫荡的鬼脸,算是回答,并且轻蔑地朝自己线条优美、微微翘起的屁股上做了轻拍的姿势。奥托见状咯咯地傻笑起来,他把这个动作看成是她的默许。

蓓西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上课的时候,他喜欢和奥托偷偷地在地理课本上乱涂乱画,想以此来取乐。他们在热带土著居民的插图上添加了下垂的乳房和夸张的性器官。他们还在小纸片上创作了下流的小诗,把老师和校长都编进了诗中。他们的老师是一位面色红润、瘦削的老女人,一双尖锐的眼睛老盯着你。尤金一见她,总会想起带着火绒的士兵。那个士兵要从三条狗的面前通过:一只狗的眼睛像圆圆的碟子;一只狗的眼睛像风车;另一只狗的眼睛像月亮。这个老师名叫葛露迪小姐。奥托利用她的名字写了以下两行粗俗的诗句:

老小姐葛露迪,

今儿个真快乐。

尤金捉弄的对象是校长。他的名字叫阿姆斯特朗,是一位体型偏胖、柔软、浮华的年轻人。他的衣襟上总别着一朵康乃馨,每次鞭打过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之后,他都会习惯性地、文雅地捏起小花,凑到他敏感的鼻子前闻一闻,然后微闭厚厚的眼皮。尤金刚开始尝到了文艺创作的滋味,一时兴起连着写了好多韵律优美的句子,全都是侮辱阿姆斯特朗先生、他的祖宗、他和葛露迪小姐之间说不清的关系的。

他诗兴大发,都快着了魔,整天都埋头于诗歌创作中——写来写去都是那一套下流的主题。写完后他自己还不愿意丢掉,他的书桌里很快就装满了一团团的稿纸。有一次上地理课的时候,那位女老师把他逮着了。他一看见她气势汹汹盯着他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把夹在课本里的一张纸给没收了,下课休息的时候又清理了他的书桌,把所有的歪诗都读了一遍,然后平静地让他放学以后去找校长。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她这是什么意思?”尤金嗓子干哑地悄声问奥托·克劳斯。

“哎呀,这下子你可逃不掉了!”奥托·克劳斯粗声地傻笑道。

全班同学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瞧他的热闹。当他和他们的目光相接的瞬间,他们全都做出揉屁股的样子,一个个哭丧着脸,露出痛苦的样子来。

他自己内心十分难受。他最怕当众受到体罚,倒不是怕肉体疼痛,而是经不起这种羞辱。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变。那些厚脸皮的孩子们表现出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令他羡慕不已,但是他却不想学他们:他们挨打的时候都会大声地号叫,目的是想让打人者手下留情。可是10分钟以后他们又会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怎能经受得了那个戴着小花的胖子的鞭打。到了三点时分,他一脸苍白地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阿姆斯特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抿着一双薄嘴唇。一看见尤金走了进来,他把捏在手里的藤条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些他写的侮辱师长的诗句。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他质问道,一边眯起了眼睛,想把这个可怜的犯人给吓住。

“是的。”尤金说。

校长又把藤条往空中挥舞了一下。他已经找过黛西好几次了,也在甘特家吃过饭。他记得清清楚楚。

“我有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口气,显得既委屈又宽宏大度。

“没……没有。”尤金说。

“你以后还写不写了?”他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

“不……不写了,先生。”尤金回答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就好,”这位上帝郑重地说,同时把藤条也扔掉了,“你可以走了。”

等他走到操场上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运动。

可是,啊,秋天多么勇敢。还有他们唱过的那些歌曲;万物的收获以及染了色的树叶;歌唱“今天放半天假”“高高飞上天”;还有一首跟火车有关的“呼呼经过火车站”;秋天醇美的日子,洞开的欲望之门,烟雾蒙蒙的太阳,枯干树叶落地的沙沙声。

“每一片小雪花的形状都与众不同。”

“好了不起!所有的雪花都不同吗,普拉特小姐?”

“所有的小雪花都不相同,大自然从来不会重复自己。”

“噢!”

本恩的胡子已经长了,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他把尤金摔倒在皮沙发上,同他一起玩闹好几个小时,他喜欢用胡子茬去扎弟弟的嫩脸。尤金尖声地直喊疼。

“等你也能这样的时候,你也就成为男子汉了。”本恩说。

然后他轻轻地哼唱起来,嗡嗡的声音像鬼叫一样:

啄木鸟啄过学校的门,

它啄呀啄呀把嘴儿都啄疼。

啄木鸟啄过学校的铃,

它啄呀啄呀嘴儿不再疼。

兄弟俩全都笑了起来——尤金放声大笑着,而本恩只是平静地窃笑着。他的灰眼睛水汪汪的。他暗黄色的皮肤上面带着斑点。他的头长得很端正,前额高高突起。他的头发非常坚硬,就像枫叶一样显示出红棕色。他经常紧锁着眉头,眉毛下方的小脸上有一个小小的下巴;他非常敏感的嘴唇上会露出短暂、一闪即逝、内向的笑容——就像亮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他经常用手轻捶一下弟弟,而从不会爱抚他,因为他既高傲又充满了温柔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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