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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特一家人积年累月的历史中,没有哪几年能比20世纪初的那一年带给他们更多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了,也没有任何一年能比这一年发生的事更具有决定意义的了。1900年的一天,甘特夫妇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已经进入世纪之交的年月了——这样的日子会带给那些成千上万、富于幻想的人们一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的巧合,而这些巧合又与他们生活中的其他事件一起,如此引人注目,以至于根本没法忽视。

就在那一年里,甘特过了他50周岁的生日。他知道,他和这个世纪一样,都已经走过了50个春秋了。而一般情况下,人的寿命是过不了一个世纪的。也就在这一年里,伊丽莎怀上了她这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孩子,经历了自己最后的恐惧与绝望。在一个植物繁茂、漆黑的夏夜,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开始为以后她不再当妈妈的生活设计起蓝图来。

在他们夫妇之间早就隔了一道与生俱来的鸿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她开始展望未来,带着无限的安详和极大的耐心。她并不指望能预见到什么,而是以一种沉思的本能希望美好的未来生活。她这种佛教徒般的安闲淡定是由她的生活结构所决定的,是她无法压抑,也难以掩盖住的。对此,奥利弗却难以理解,也无法容忍。他已经是个50岁的人了,对时间有一种悲观的认识——他感到自己激情四射、充实丰富的生活开始慢慢地消逝,变得越来越像一头麻木、暴怒的狮子。也许她比他更心安理得,更沉得住气,因为她从小就经历了严酷的生活,经历了疾病、穷困、无助、死亡与不幸的磨炼和威胁。她的头胎孩子虽然夭折了,但是她却能让其余的孩子经受住瘟疫的考验,安全活了下来。到现在,在她42岁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个孩子正在腹中不停地躁动。于是她便产生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凭着苏格兰人的迷信,以及她们家族世代相传的盲目好胜心理——这个家族常常只看到别人的没落,从来看不到自己的衰败。她深信,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

她躺在床上,看见一颗灿烂的星星燃烧着从西边的天空慢慢划过。她感到那颗星正在向天堂里爬升而去。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轨迹朝向何方,但是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力和财富。这些欲望全都凝聚在她的血液里。在黑暗里,她一想起这些,便会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噘一噘嘴,一本正经地想象自己正在加入到某个盛大的狂欢仪式上,正在将那些傻瓜笨蛋们不懂得珍惜节省的钱财轻松地装入自己的囊中。

“我会得到的!”她心想,“我会得到的!威尔已经赚了钱,吉姆也赚了钱,而我比他们两个更聪明。”这时候她又想起了甘特,内心涌起遗憾、痛苦和辛酸:

“唉!要不是我在他后面监督着他,到今天他还是一无所有。现在的这点家产全都是我辛苦努力打拼得来的。要不然,我们连一块屋顶都没有,那就只能靠租房子度过余生了。”——在她眼里,租房子过日子只是那些好吃懒做、一无所有、毫无能力的人的下场。

她接着又想,他每年花在喝酒上的钱,足够买一大堆东西了;如果当初就这么干,我们早就成了富人了。可他老是讨厌添置东西。他曾经对我说过,一提到地产他就头疼,因为他在雪梨蚀过本。当时要是我在场的话,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即使要蚀本,那也只能蚀在别人身上。”她冷酷地加了一句。

她躺在床上,初秋的风从南边的山上刮了过来,在黑夜里把枝头的树叶吹得漫空飞舞,不断发出哗哗的声音,从远处森林里传来阵阵悲哀的雷鸣声。这时候,她想起了生活在自己体内的陌生者,想起了同她生活了20年、令她饱尝痛苦的另一个陌生者。一想起甘特,原先那种莫名的痛苦再次浮现出来,她也想起了二人之间粗暴的斗争,以及表面上看不见的冲突。这一切都来自二人对产业不同的爱与恨。她坚信自己将是胜利者,但是何必要这样争呢,这个问题一直使她感到困惑和沮丧。

“我向天发誓!”她低声说着,“我向天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

而甘特呢?他面对的现实就是失去了感官上的享受。他心里明白,自己大吃大喝、沉湎肉欲之欢的日子即将结束。他明白,自己一旦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补偿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曾经有过力量,但他却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比如同威尔·彭特兰的合作,要是他当时能抓住机会的话,如今他也应该成为有地位、有钱的人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随着过去的世纪逝去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到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那份陌生与孤独。他回想起在荷兰农场里度过的童年时光,想起在巴尔的摩的那些日子,想起在这块大陆上漫无目的的飘荡,想起自己这一生里发生的一连串偶然片段。那些偶然发生的事件就像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他的生活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就是一位生活在异乡的陌生人。最奇怪的是,在他的脑海里,最为陌生的事情就是自己和身边这个女人的结合,这种结合让他们得到了一帮靠他来养活的孩子。而那位女人,却在心灵上与他天各一方,难以相通。

他不知道1900年这一年对他来说是开始还是终结。但是对他那样一个放纵享受的人,酒瘾一旦发作,就根本难以抵抗,只好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结果只能任凭自己身上的欲望之火燃烧,留下最后的灰烬。在元月份的前半个月里,就在他新年悔过自新的心境中,伊丽莎又有了身孕。等到春天结束的时候,伊丽莎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鼓了起来,而他却再次开始纵酒狂饮起来。这一次烂醉之甚,就连1896年那次一连四个月的大醉都没法比。日复一日,他疯狂饮酒,终日烂醉如泥,最后近乎不省人事了;5月的时候,她又一次送他到彼得蒙的疗养院去接受“治疗”。所谓治疗,其实也就是给他吃些清淡的东西,让他在六个星期内滴酒不沾。她们发现这种办法施行了一段时间以后,他的饭量没有增加,对酒的渴望却丝毫不减。6月底的时候,他又回家了,表面上看起来规矩了一点,但是内心却憋了一股怒气。就在他回家的前一天,伊丽莎板着白皙的面孔,挺着大肚子,把全城14家酒馆全都跑遍了。她走进店里,当着众多酒客的面,大声吆喝住店主或者吧台伙计:

“你们听着,我来找你们就说一件事。甘特先生明天要回来了,我希望你们所有的人都听好了,要是你们有谁卖酒给他喝,那我非得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不可。”

大家都知道她的这种恐吓既荒谬又毫无道理。但是一看到她坚定的表情和关切的嘴唇,特别是看到她像个男人似的攥紧了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有力地比画着、强调着自己命令的时候,一个个都吓呆了。她的这番话比严厉斥责还要管用。他们只好麻木地听着,然后乖乖点头表示认同。伊丽莎这才昂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一个山里人朝痰盂吐了一口浓痰,但是吐偏了。接着他说:“我的天哪,她可真厉害啊。这个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妈的!”蒂姆·奥多纳从柜台上面探出猴子般的脸,然后说,“我可不敢把酒给wo喝了。就是一夸脱(1夸脱约为0.95升,美制)10美分我也不敢卖,在厕所里偷着卖也不行。她走了没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醉醺醺的哄笑。

“这个女人是谁呀?”有人问。

“她就是威尔·彭特兰的妹妹。”

“天哪,那她真能干得出来。”有几个人叫了起来。于是整个酒馆都被笑声震得颤抖起来了。

刚才伊丽莎进来的时候,威尔·彭特兰就在店中,但是她并没有跟他打招呼。等伊丽莎走出去后,他才转过身,像个小鸟似的冲旁边的人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你肯定干不出来。”

等到甘特回来后,有一家酒馆当众拒绝卖酒给他,他感到非常丢脸,气得发疯。当然,要是他真的要喝酒,那还是很容易办到的。他只要打发一个运货马车的车夫,或者某个黑人,就可以给他买来酒了。虽然他嗜酒如命,声名狼藉,全城的老幼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在每次出了洋相之后,总要想办法防止张扬出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变得越来越敏感。每次喝得烂醉之后,第二天都会头疼得神经直跳,但还要拼命地维护自尊。那副样子让人看了倒觉得蛮可怜的。他在心里非常痛恨伊丽莎,因为她故意让他当众出丑,所以他只要一回家就会冲伊丽莎大声地叫喊、诅咒不已。

整个夏天,伊丽莎一天到晚都是脸色惨白、心惊胆战——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都在静待着晚上恐怖的降临。甘特对伊丽莎的怀孕极其恼火,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鹰环附近的伊丽莎白妓院去泡妞。到了晚上,总会被一帮精疲力竭、惊恐不已的妓女们送到他大儿子史蒂夫那儿,由他护送回家。这样日子长了,史蒂夫也就对这帮妓女举止随便起来。这些女人善意地和他搂搂抱抱,听他说一些油腔滑调的下流话,然后一笑了之。有时候她们还情愿让他在屁股上打上火辣辣的一巴掌,然后急忙去追他,而这时他却轻快地溜掉了。

“孩子,”伊丽莎一边用力摇着甘特的脑袋,一边对史蒂夫说,“你长大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下去啊。不要像这个老头子那样胡搞。他要是安分守己,倒还是个好孩子。”她边说话边在甘特秃亮的头顶上亲了一口,然后熟练地把刚才甘特在醉意中交给她的钱包塞进了史蒂夫的手中。她倒是有点诚实过度了。

通常和史蒂夫一起接送甘特的还有简那度以及另一位黑人车夫,他的名叫汤姆·佛莱克。他们二人都会耐心地等在妓院的格状门外面,一旦听到里面的喧闹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他们就知道甘特已经在准备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要么摇摇晃晃地向前摸索着,要么大声地咒骂那帮妓女,要么就是沿着妓院的格状门,快活地走进空荡荡的大街。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边走边扯开嗓子唱一首自己年轻时学会的小调: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伙计,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

到处都是臭虫和虱子。

你的命运真可怜。

一回到家里,大家都会搀着他走上高高的台阶,然后连哄带劝把他送上床。要不然,他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的老婆。她躲在屋里,紧闭房门,他便会冲她又骂又叫,说她行为不检点。因为他自己逐渐年老体衰,所以心里反倒对老婆产生了无端的猜测。黛西生性胆小,一遇到这种情况,便会吓得躲到邻居苏迪·艾萨克或塔金顿家里去了;海伦那时候只有10岁,是他最为疼爱的孩子,但只有她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她会把滚烫的饭汤一勺一勺地喂进他的嘴里,他要是不听话,她就会用小手抽他的嘴巴。

“你把这个喝下去!不然的话!”

他非常喜欢海伦这样待他。父女俩的心好像连在一起似的。

跟以前一样,他发起疯来简直难以控制。他就像疯子一样,在自己的客厅里生起火来,然后朝火里浇油。火烧上来后,他便乐得大声咆哮着、唱着污秽的歌曲。他会反复唱上40分钟,直到精疲力竭,才算罢休。他的唱词大致如下: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他唱起歌来通常有一定的节拍,听起来就像报时的钟声一样。

户外,一群孩子像猴子似的扒着篱笆的铁丝网,其中有苏迪、费格斯·邓肯、塞斯·塔金顿,有时候自家的小本杰明和葛罗夫也会加入其中。他们和着屋里的歌唱声一起唱道: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甘特老头!

喝得烂醉!

黛西躲在邻居家里,又羞又怕,悄悄地哭泣着。而海伦虽然年少瘦弱,却态度强硬,对甘特一点都不手软。于是他很快就乖乖地坐在椅子里,任凭她的摆布。他一边喝着热汤,一边咧着嘴笑,被刺痛的小巴掌落在脸上。在楼上,伊丽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警觉。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葡萄藤上留下的串串葡萄开始变干,然后烂掉;秋风在遥远的地方呼呼地吹着,9月便结束了。

一天晚上,干瘦的卡迪亚医生宣布道:“我想明天天黑以前,一切都会完毕。”说完他便离开了,屋里只留下一位笨手笨脚的中年农妇充当接生婆。

到了8点时分,甘特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史蒂夫正好待在家里,随时听候伊丽莎的派遣,因此也就暂时顾不上父亲了。

他在楼下高声地叫喊着污言秽语,邻居们都能听得见。当伊丽莎听到烟囱里冒上来的火焰声时,她便把史蒂夫叫到身旁,悄悄地对他说:“儿啊,他要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儿啦。”

他们听见楼下一把椅子重重倒地的声音,还有他的咒骂声;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走过餐厅、走廊的声音;听到他的身体撞击楼梯栏杆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来了!”她低声说,“他来了!快把门锁上,孩子!”

史蒂夫便把门锁上了。

“你在里面吗?”甘特大叫着,一边挥舞着大拳头,使劲捶打着薄薄的房门,“伊丽莎小姐,你在里面吗?”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把她称作小姐,想以此来讽刺、挖苦她。

接着他便尖声叫喊着,污言秽语地谩骂起来。

“真没想到啊,”他开始骂起来,带着又怒又滑稽的荒谬语气,“真没想到,18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在那个角落里,像个用腹部走路的蛇,扭扭捏捏地朝我摇摆而来——(这是他反复多次使用的老套比喻了,他感到用起来很解恨)。我真没料到,她竟会这——这——这个样子。”他吃力地停住了口,在门外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他知道此刻她正脸色苍白地躲在房门背后,不由得怒火中烧,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做任何回答的。

“你在里面吗?喂,你在里面吗?你这个女人?”他大声吼叫着,两只大手在房门上暴雷似的敲打着。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苍白的沉静。

“啊——我的命啊!我的命真苦啊!”他在自怜中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这哭声正好为他的辱骂声配上了伴奏。“天哪!”他哭着,“这一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残忍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上帝竟要在我这把年纪还要这样惩罚我?”

里面无人应答。

“辛西娅!辛西娅!”他突然又大声地吼了起来,这一次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那个瘦弱憔悴的老姑娘。人们都说,辛西娅之所以早死主要归因于他的所作所为。而此刻他却向她开口诉苦,想以此来伤害伊丽莎。“辛西娅!哦,辛西娅!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朝下看我一眼吧!帮我一把吧!救救我吧!别再让这个地狱的死鬼折磨我了!”

他这样不停地哭泣着,装模作样地吸着鼻子:“哦——呜——呜——呜!快下来救救我吧!帮帮我吧!我求你啦!再不下来我就完了!”

周围只有寂静。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甘特又在大放厥词,开始污言秽语地谩骂起来了,他的言辞中混杂着套话引语,“只要苍天在上,你就会受到惩罚的,你们统统都要受惩罚的。虐待老人,打击老人,把他扔在街上不理不睬:他没有用了,他不再有能力养家了——那么把他送到山那边的救济站吧。那儿正好是他的归宿,把他这把老骨头从石头上拖过去吧。向尊敬父亲的人致敬,哦!我的天哪!”

看啊,卡修厄士的尖刀从这儿刺过;

看嫉贤的卡斯卡刺开了多大的缝;

这里,深爱的布鲁特斯又戳上了一刀。

当他拔出万恶的钢刀时,

看恺撒的鲜血跟着流出来——

听到这里,隔壁的邓肯夫人这时候对她丈夫说:“吉米,你最好还是过去瞧瞧吧,他又发疯了,他老婆又怀上了呢。”

这个苏格兰人把椅子朝后一推,从他自己有条不紊的家庭生活、从新烤面包的温热、清香中走了出去。

在甘特家门口,他碰见了本恩(本杰明的口头称呼)刚才跑去叫来的简那度,他是个生性沉稳的人。他们直截了当地谈论了一会儿,忽听得楼上传来“哗啦”的破裂声,紧跟着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他们急忙跑上楼梯。伊丽莎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打开了房门。

“快进来吧!”她低声说,“快进来吧!”

“他妈的,我要宰了她,”甘特尖声叫喊着,拼命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我现在就杀了她,让我的苦难早点儿结束。”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拨火棍。旁边有两个人赶快过去抓住了他。身材魁梧的钟表匠轻轻一用力,便把拨火棍给夺了下来。

“他的头在床栏上碰破了,妈妈。”史蒂夫走下来说。这倒是真的,因为甘特的脑袋上正滴着血。

“快去把你威尔舅舅喊来,孩子,快!”他像个猎犬似的飞奔而去。

“我看他这次是来真的了。”她悄声说。

邓肯关上房门,挡住了那一排邻居们的视线。

“你这样会着凉的,甘特夫人。”

“别让他靠近我!让他走开!”她使劲喊道。

“好的,我会挡住他的。”他平静地回答着,带着苏格兰口音。

她转身上了楼,但刚走了一步就重重地跌跪在楼梯上。那个乡村接生婆刚才躲在洗手间里不敢出来,这时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赶忙过来帮忙。在两位女人和葛罗夫的帮助下,她慢慢地走上了楼梯。在门外,本恩从低矮的屋檐上轻巧地跳到百合花的花坛里。塞斯·塔金顿扒在篱笆的铁丝网上,高声喊着同他打招呼。

此刻,甘特依然神志不清,在两位护卫的搀扶下,他温顺地走进屋里。他坐在摇椅里伸展着四肢,他们帮他脱去了衣服。海伦已经在厨房忙了很长时间,这时候正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出来。

甘特认出了她,他那双呆滞的眼睛顿时闪出亮光来。

“哎呀,我的小宝贝!”他大声吼叫道,可怜巴巴地用双手画了个大圈。“你好吗?”她放下汤。他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用他那板刷一般、坚硬的胡子茬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擦着,满口的酒臭一齐喷向了她。

“啊,他被划伤了!”小姑娘几乎快要哭了起来。

“宝贝儿,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指着伤口悲苦地说。

就在这时,威尔·彭特兰到了。他不愧是彭特兰家族的好儿子,他平时深居简出,但除非在死了人、发生了瘟疫、出现了恐怖事件的时候,他才会亲自现身。

“晚上还好吗,彭特兰先生?”邓肯跟他打招呼。

“还好还好。”他一边回答一边像鸟儿似的点了点头,眨了眨眼,和善地同两位邻居打了招呼。他站在壁炉前面,拿出一把钝刀子,神情专注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当他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认为,只要你在修剪指甲,那么谁也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一看见他,甘特猛地又恢复了精神。他想起了他们曾经合作后又散伙的事。威尔·彭特兰往火炉前一站,他那早已让人熟悉的态度,勾起了甘特内心深处对彭特兰家族的讨厌情绪:他讨厌那种得意、傲慢的样子,讨厌频繁出现的双关语,甚至讨厌他的成功。

“山里来的懒猪!”他破口大骂,“山里来的懒猪!最愚蠢的蠢货!最坏的坏蛋!”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简那度在一旁恳求他住口。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wo?”威尔·彭特兰暂时停止修剪指甲,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啦?”他机灵地朝邓肯眨了眨眼,然后又低头专心地修起指甲来了。

“你那个没用的老爹,”甘特仍在吼叫着,“他欠债不还,被人在广场上抽马鞭子哪!”这些完全都是甘特自己杜撰出来用于羞辱对方的。其实,类似的老套说法还有很多,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感到心情舒畅。可是说的次数多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你是说他在大街上用马鞭子抽人吗?”威尔又眨了眨眼,忍不住开玩笑地说,“那些人一个个都服服帖帖的,对不对?”他的脸上虽然堆着笑容,但是眼光却狠狠的。他噘了噘嘴巴,又专注于自己的指甲了。

“说起我的老爹, wo,”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睿智,“他最终让他的夫人在床上自然辞世,而从来没有想过杀死她。”

“不对,上帝做证,”甘特反唇相讥,“他硬是把她给饿死了。如果老夫人这辈子曾经吃过一顿饱饭的话,那也是在我家里吃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要是她上地狱里走一遭,再走回来,她也不可能从老彭特兰那儿或者从她儿子那儿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的。”

威尔合起那个钝刀子,然后装进口袋。

“彭特兰上校一辈子都没有老老实实干过活。”甘特大声地加了这句话,觉得很开心。

“得啦,得啦,甘特先生!”邓肯用责备的语气提醒他。

“嘘!嘘!”小女孩使劲地打着嘘声,一边把汤勺拿得离他更近一些。她把热乎乎的勺子塞到他嘴边,可是他却把头偏向了一边,准备再次污辱别人。这时候她抬起手直接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把这个喝下去!”她低声说道。他温顺地看着女儿,微笑着,然后开始大口地吞咽起热汤来。

威尔盯着这个女孩,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扫视了邓肯和简那度一眼,冲他们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一言未发地离开了房间,转身上了楼。他的妹妹正仰着面、静静地躺在床上。

“感觉怎么样了,伊丽莎?”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熟梨香味,壁炉里正燃烧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松枝。威尔站在壁炉前,开始修剪起他的指甲来。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哪,”她刚一说话,眼泪便像泉水似的汩汩而出,“我过的这算是什么日子啊。”她用被角轻轻地擦拭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白净面庞上宽大结实的鼻子被擦得通红,像一团火焰。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他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副馋相来。

“那边架子上有几个梨,威尔。我上星期放在那儿等着它们熟透。”

他走到那间相当大的储藏室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巨大的黄色梨子。他回到壁炉前面,掏出刀子,扳开了刀刃。

“说真的,威尔,”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搞的。不过你放心,我决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完,她精神饱满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的含义。

一时间,他不知如何作答。“依我看,伊丽莎,”他说,“你如果打算在某个地方盖房子,那我……”但是他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于是连忙改口道,“我可以按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你材料。”说完这句话,他赶忙向嘴里塞进一片梨。

她一连噘了几下嘴。

“不用了,”她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威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这时候,壁炉里烧红的木炭哗啦啦塌落了下来。

“我会告诉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折起小刀,把它塞进裤子口袋里。

“晚安,伊丽莎,”他说,“我想佩特会来看你的。我会告诉她你一切都好。”

他悄悄走下楼,从前门走了出去。正当他走过高高的门廊台阶时,邓肯和简那度也从客厅里悄悄地走了下来。

“wo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现在没事了,”邓肯高兴地说,“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骂够了才睡得着吗?”威尔·彭特兰眨了眨眼睛说。

瑞士人简那度听了他这句挖苦的话后并不以为然。“真是可惜哪,”简那度用低沉的喉音说道,“甘特先生喝了酒,要不然凭他的脑子,前途更加无量啊。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谁也比不过他的。”

“头脑清醒的时候?”威尔边说边在黑暗里冲他眨了眨眼,“那么在他昏睡的时候怎么样呢?”

“只要海伦照顾他,就不会有事了,”邓肯先生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说道,“一个小姑娘竟然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真了不起。”

“哦,听我说,”简那度笑的时候,喉咙里咕噜噜直响,“那个闺女把她爹的心思给摸透了。”

小姑娘坐在炉火旁的一张大椅子上,正在给爸爸念书。这时候,炉火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黑色的灰烬。于是她便轻轻用煤灰把最后的一点火星给盖住了。甘特躺在墙边光滑的皮沙发上,睡得正香。小姑娘刚才已经用毯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候她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只枕头,然后把他的两只脚给搭了上去。他浑身散发出威士忌的臭味,打呼噜时窗户都震得直摇晃。

就这样,在沉醉中他忘记了一切。在他的昏睡中,伊丽莎于夜里两点迎来了临产前的阵痛。他在昏睡,而医生、接生婆、妻子都在痛苦而耐心地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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