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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张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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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以后,洛学传统有两大派。一传自杨时,其后有朱熹,称闽学。一传自胡安国、胡宏父子。宏有大弟子张栻,称湖湘之学。栻字敬夫,广汉人,迁衡阳,学者称南轩先生。朱熹与栻交游,切磋益细。惜栻不寿,四十八岁而卒。全祖望说:

南轩似明道,晦翁似伊川。向使南轩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

栻父浚,为宋相。栻少长,见胡宏,宏辞疾不见。告人曰:“渠家学佛,我见他则甚?”栻闻之,始知拒见之由。再请谒,语甚契,遂从受业。熹交游最密,得力最深者凡三人,然于吕祖谦则病其杂,于陆九渊则言其禅,独于栻最钦敬。尝曰:

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

又曰:

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表。近读其语,不觉胸中洒然,诚可叹服。

又述其《行状》,则曰:

公尝有言曰:“学莫先于义利之辨,而义也者,本心之所当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为而为之者也。一有所为而为之,则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至哉言也!亦可谓广前圣之所未发,而同于性善养气之功者与?

胡宏《知言》,熹、栻、祖谦曾共研讨,各有评骘,见于《疑义》,故后人谓栻之学从熹转手。实则去短集长,交相师益,不必定说谁跟了谁。今熹集中有《中和说》四篇,前三篇与栻,第四篇《与湖南诸公书》。这四封信,一步步讨论此心之究属已发与未发,以及察识涵养工夫之先后与轻重,实为二程学统中一最要的问题。胡宏已从程颐转变到张载。颐云:“进学则在致知,而致知重在能思。”宏则偏重在向外思索上。用近代语说之,宏乃更近于一位哲学家。栻姿性近二程,更注意向内身心之修养。但究受师门影响,故先亦主心为已发,主察识当先于涵养。惟栻所谓察识先于涵养之所重,其实已偏重在心地上,不像宏《知言》路径的开展了。熹先学于李侗,为杨时嫡传,主默坐澄心,只偏在涵养。后见栻,栻不喜默坐澄心之说。他常提程颐之“主一”。他有《与人书》,谓:

来书所谓思虑纷扰之患,此最是合理会处。其要莫若主一。《遗书》论此处甚多,须反覆玩味。据目下底意思用功,譬如汲井,渐汲渐清。如所谓未应事时此事先在,既应之后此事尚存,正缘主一工夫未到之故。须思此事时只思此事,做此事时只做此事,莫教别底交互出来,久久自别。看时似乎浅近,做时极难。某前作《主一箴》,亦有此意。

可见“主一”与默坐澄心不同。主一始是动亦定,静亦定,不偏在默坐上。他又说:

所谕收敛则失于拘迫,从容则失于悠缓,此学者之通患。于是二者之间,必有事焉,其惟敬乎?拘迫则非敬也,悠缓则非敬也。但当常存乎此,本原深厚,则发见必多。而发见之际,察之则必精矣。若谓先识所谓一者,而后可以用力,则用力未笃,所谓一者只是想象,何由意味深长乎?

可见栻不教人默坐,他所谓常存乎此者,还是个主一,而此“一”则随时随事而见。朱熹说:

南轩谓动中见静,方识此心。复是静中见动,他要动中见静,却倒说了。

但我们若细玩栻所说,似乎他所谓“动中见静”,还是在主一,还是一个敬。此实二程遗教,与杨时、罗从彦、李侗一派不同。他只主张孟子之所谓“必有事焉”,只是主张程颢之所谓“鞭辟近里”。他《答朱熹书》亦谓:

年来务欲收敛,于本原处用功,觉得应事接物时,差帖帖地。但气习露见处,未免有之。一向鞭辟,不敢少放过。

这里所谓“本原处用功”,也不是指默坐。即在应事接物时,仍可鞭辟收敛,仍自见有本原。他又说:

元晦谓略于省察,向来某与渠书,亦尝论此矣。如三省四勿,皆持养省察之功兼焉。大要持养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持养之功者也。

他之所谓“省察”,也不指默坐时,而兼指的应事时。似乎栻工夫极缜密,熹开始也误认了他意思,所以说:

熹早从先生李侗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闻张敬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敬夫告余以所闻,亦未之省也。暇日料检故书,得当时往还书稿一编,题曰“中和旧说”。

熹又有《与栻书》,谓:

前此用心之左,向非老兄抽关启键,直发其私,诲谕谆谆,不以愚昧而舍置之,何以得此?其何感幸如之。区区笔墨,盖不足以为谢。

可见熹受栻之影响,不仅确认默坐澄心之偏,亦知专说心为已发亦不切。此后遂专拈程颐“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之两语为学的。这是经过两人多番往复后所得。总之,湘学与闽学不同。熹先从学于李侗,后获交于栻,然后才对程门遗教,有更精更圆的体认。后人因谓熹先从栻,而后辨其非如王白田《朱子年谱》。又或谓栻早知涵养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涵养,故力省而功倍。朱子缺却平日一段涵养工夫,至晚年而后悟黄宗羲《宋元学案》。这两说,虽各有所据,然学者相互取益,思想上之逐步变化,极细极活,不能刻划求,亦不能死杀说。熹固受栻之影响,栻亦因熹而启悟。如其论“已发”“未发”云:

未发已发,体用自殊,不可溟涬无别。要须精晰体用分明,方见贯通一原处。有生之后,岂无未发之时,正要深体。若谓有生之后,皆是已发,是昧夫性之所存也。伊川先生《语录》所论,幸精思之。

这一段,仍本《知言》意,心为已发而性则为未发。这已和《知言》论性不同了。熹先曾是认栻此见,后来再说出“心统性情”;情是已发,性是未发,则心又兼统已发与未发。这些处,可见朱、张两人思想上之交互受益,递转递深愈入愈细之大概。我们却不该在此等处来争其立说之先后,判其成学之高下。人物代表着思想,我们却不必放轻了思想演进来争人物间之门户与是非。这是研讨宋明理学一最该先具的心地。

又熹有《评湘学》云:

湖南病正在无涵养,所以寻常都发出来,不留在家。

又说:

湖南一派,譬如灯火要明,只管挑,不添油,便明得也不即好。所以气局小,长汲汲然,张筋弩脉。

这些话也决不指栻言,栻则早已裁归平正了。所以后人说:

南轩之学得之五峰,论其所造,大要比五峰更纯粹。盖由其见处高,践履又实。

但从游于栻者甚众,却无一人得其传。大抵程门学统,必然该变了。若专主默坐澄心如闽学,便难免转染到禅学去。若如湘学,胡宏偏在思辨上,却没有张载般以礼作检。栻专用主一工夫,又似推扩不开,不易教学者真能由自己寻向上去。因此湘学终于不振,而闽学则因熹而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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