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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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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燕喜见面后没几天便是年的诞生祭。一年一度,大祭司在祭日前一天的傍晚被关进安姬宫里,直到次日正午,挥剑冲出宫门,这便是所谓的“年的诞生祭”。当然,就像所有这类宗教祭典一样,你说它确是这么一回事,它便是,说它不是,也便不是(所以,狐总可轻而易举指出它的多重矛盾)。因为,剑是木剑,而淋在扮演战士的祭司身上的,是酒,不是血。此外,虽说大祭司被关在宫内,其实,只有面城的大门和西边的门关着,其他两边的小门却仍开放,让一般百姓随意进出祭拜。

若统治葛罗的是个男性王,日落时分,这位君王必须随同大祭司进入宫内,在那里一直待到“诞生祭”。由于礼俗不容许处女临场观看这晚在宫内进行的事,所以,直到“诞生”祭前一小时,我才由北边的门进宫。(其他需要在场的,尚有贵族、长老、平民各一位,挑选的方法系按一种我不便在此描述的礼俗。)

这年,祭日当天凌晨,空气特别澄鲜、清沁,南风轻轻吹来,正因室外如此清新,我更觉得进入那暗昧、诡异的安姬宫真是件令人浑身不自在的事。我想前面我曾说过,亚珑把安姬宫改造得明亮、干净许多。即使这样,它仍然像座令人窒息的牢房;尤其是诞生祭的早晨,经过一整夜烧香、杀牲、奠酒、洒血,加上庙姑们狂舞不休、冶宴、呻吟,且不断祭烧脂油,这般臭汗淋漓又满室腥臊,(若在一般民宅中),即使最邋遢的懒惰鬼也已起身打开窗户,里里外外刷洗一番了。

进宫之后,我坐在专门为我安置的一块扁石上,正对着代表安姬本人的那块灵石,稍左站着那具新添的、女人模样的偶像。亚珑的位子在我右边。他带着面具,疲倦得连打瞌睡。有人敲着鼓,响声不大,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我看见那些可怕的庙姑成排坐在两侧,个个两腿交叉盘踞在各自的寝穴前。就这样,她们年复一年坐在那里(通常几年之后便绝了生育),直到变成牙齿掉光的老太婆,拖着蹒跚的步子看看炉火、扫扫地——有时,左右瞥瞥,然后像鸟啄食一样,倏忽弯下腰去捡拾一枚钱币或一根未啃完的骨头,小心翼翼藏进衣袍里。我心想,有多少男人的精种,原可育出无数强健的汉子和多产的妇女,却在这宫里全数耗尽,没有任何结果;有多少金银,原是人们的辛苦所得,又是生活所需,也在这里耗尽,没有任何收获;又有多少年轻女子被它吞吃,什么也没得到。

然后,我凝视安姬本身,她并不像大多数灵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传说她是太初时期从地里拼挤出来的,好作为下界的使者,让我们预先领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在那里生存、运作——那一层低过一层,直逼黑暗、重量和热气之下的地域。我曾说过,她没有脸,但这意味着她拥有千张脸。因为她非常的凹凸不平,因此,就像我们定睛注视火一样,总能窥出各种不同的样貌。这天,由于一夜下来淋了许多血,她比平日显得更加光怪陆离。在血块和血流斑驳交错间,我拼出一张脸,看似瞬间的想象,不过,一旦认出,就再也磨灭不了。这张脸看来就像一团肉,肥肥肿肿的、孕育着什么似的,十足的阴性。有点像我记忆中某种情绪发作时的葩妲。当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葩妲曾经非常疼爱我们,甚至对我也不例外。常常,我必须跑开到花园去,她让身心重获荡涤,以摆脱她那硕大的、火热的、强烈的,但却松垮垮、软绵绵的怀抱——她那令人窒息的,硬要把人牢笼住的黏溚溚的热情。

“是的,”我心里告诉自己,“今天,安姬看来像极了葩妲。”

“亚珑,”我轻声问,“安姬是谁?”

“我想,女王,”他说(声音从面具里传出,听来有点奇怪),“她代表大地,孕育一切生物的母亲。”这是亚珑,和其他人,从狐学来的神学理论。

“如果她是万物之母,”我问,“她又怎么更是阴山神的母亲?”

“他代表天空和云气,根据我们肉眼所见,云是雾岚升空形成的,乃是大地的呼息。”

“那么,为何传说中有时他又是她的丈夫?”

“这意味着天降甘霖使地能化育万物。”

“如果原意是这样,为什么要裹藏在那么奇怪的故事里?”

“无疑地,”亚珑说(我可以察觉他正隔着面具打呵欠,一整夜下来把他累坏了),“是为了向凡俗隐藏。”

我不想再为难他了,不过,我喃喃自语:“这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前人起先认为需要告诉后人雨是从天降下来的,然后,为了怕这样明显的秘密泄漏出去(那为什么不勒紧舌头),便把它裹藏在一淫晦的故事里,以免被人识破。”

鼓声咚咚。我的背开始作痛。这时,我右手边的那道小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女人,显然是个农妇。可以看出她不是为了年的诞生祭前来的,而是为了她自己的某件更急迫的事。她一点也没有化妆,(即使一贫如洗的人也会为这节庆稍加修饰仪容),脸颊还有濡湿的泪痕。她好像哭了一整夜,她的手里拎着一只活鸽子。有位祭司随即趋前,取过她手中的小小祭物,用石刀一划,便把鲜血浇淋在安姬身上(血从我所看见的那张脸的嘴角汩汩流出),鸽身被递给一位庙中的奴隶。这农妇俯伏在安姬脚前;好一阵子,她全身颤动,任何人都可看出她哭得很伤心;终于她哭够了,便跪起来,用手把头发撩至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就在她转身的当儿,我一眼就瞥清了她的神情。她脸色仍旧凝重;然而,(我离她很近,不可能看错)仿佛被海绵抹过似的,她的困难已得到了纾解。她变得平静、柔顺,能够面对眼前必须解决的事。

“安姬安慰你了吗?孩子!”我问。

“噢,是的,女王,”这女人说,她的脸几乎发亮,“是的。安姬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没有任何女神比得上安姬。”

“你从来只向这位安姬祷告吗?”我问(一面朝向那块形状模糊的石头点首示意),“不向那位?”我的头朝向那具新的偶像——她穿着长袍,亭亭玉立,(不管狐怎么说),是我们这地域所见过的最讨人喜爱的东西。

“是的,只向这位,女王,”她说,“另外那一位,从希腊来的安姬,她听不懂我的话。她是为王公贵族和有知识的人预备的。她安慰不了我。”

这事过后不久便是中午了,冲出西门的战斗必须加以演拟,我们因此随着亚珑全都出到阳光下。那迎接我们的,是从前已多番领教过了的:广大的群众呼喊着,“他诞生了!他诞生了!!”手里把着响铃旋晃,又拿着麦种往空中直抛。为了争睹亚珑和我们这班人,个个汗流浃背,你推我挤,有的甚至还爬到别人背上去。这天,我倒有一种新的感受。那使我觉得奇妙的,是民众的欢腾。他们站在那里,早已伫候多时,挤得水泄不通,几乎喘不过气来,每个人无疑都承荷着一打以上的忧伤和烦恼(谁没有呢)。但是,从每个男人、女人和小孩的表情看来,似乎只因一个打扮得像鸟一样的人挥着木剑比划几下走出门来,天下就太平了。甚至那些在推挤中被踩倒的人也不把它当回事,还笑得比别人大声。我看见两位长年缠讼的农夫站在一起鼓掌叫道:“他诞生了!”算是暂时解了冤仇(我在审判桌上被这两人耗掉的时间多过花在其余子民身上的一半总和)。

回宫后,我直接进入内寝休息,人老了,那样跌坐在扁石上真把我累惨了。我随即陷入沉思中。

“起来,孩子!”一道声音说。我打开眼睛。父亲站在身旁。刹那间,身为女王这许多年的光耀顿时缩成一场梦。我怎会相信曾经有过这一段光阴?怎会以为自己能够逃离父王的掌握?我顺从地从床上爬起站到他跟前。当我正要戴上面纱时,他说,“别再戴那玩意儿了,听见没有?”我乖乖把它搁在一旁。

“跟我到栋梁室去,”他说。

我随他走下阶梯,进入栋梁室(整座宫室空无一人)。他往四周张望一下,我害怕起来,因为心里明白他在找寻他的那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我给了蕾迪芙,作为伐斯皇后的嫁奁;倘若他发现我偷了他心爱的宝物,不知会怎样处置我?但是他走到一个角落,找到两把鹤嘴锄和一根铁橇。“动手吧,丑八怪。”他说,叫我拿起一把锄子。他开始橇开房间正中央的地砖,我帮他忙。由于背痛,我觉得这真是一件苦差事。搬开四、五块大石板后,我们发现下面有一黑黝黝的大洞,像口宽井。

“跳下去,”父王说,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管我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我们两人一起往下跳。坠落一段长长的距离后,双脚终于着地,毫发未损。这里比较燥热,叫人觉得呼吸困难,不过倒也不至于暗到让人看不见周围的一切。这是另一间栋梁室,与我们刚离开的那一间完全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并且(地板、墙壁和梁柱)全由泥土筑成。父王又左右环顾,我心里又是一阵害怕,怕他问我他的镜子哪里去了。然而,他又走进泥室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找到两把锄子,塞了一把在我手中,说,“现在,动手吧,你难道要在床上赖完这辈子?”因此,我们又得在室中央挖个洞,这回,比上回更吃力,因为我们挖的是硬梆梆的泥岩,必须先用锄子切割出一个个方块,再陆续往下挖。这地方闷死人了。不过,挖了好一阵子后,脚下又出现了另一个黑蒙蒙的洞。这次,我已知道父王的企图,于是拼命把手挪开。但是,他还是攫着我,说:

“别在我跟前玩把戏!跳下去。”

“不,不,不,不要再往下跳了,慈悲点吧!”我说。

“这里,没有狐能救你,”父亲说,“我们已下到连狐狸也挖不到的地方。在最深的狐狸洞和你之间有数百吨重的土。”说着,我们又跳进洞里,坠得比上回更深,但又着地而毫发未损。这儿更阴暗了,不过,我仍然可看出又到了另一间栋梁室,这间是由岩石筑成的,水从岩壁渗出。虽然与先前两间一样,这间更小。正当我定睛看时,它愈缩愈小。屋顶向我们压来。我试着喊父亲:“你再不快点,我们要被活埋了。”但是,我透不过气来,没有声音从我口中发出。这时,我想到:“他才不在乎。被活埋不算什么,他早已死了。”

“谁是安姬?”他说,一直攫住我的手。

接着,他带我穿过石室;只觉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达另一端,我看见那面镜子挂在墙壁上,还是原来的老地方。一见到它,我更加害怕了,使尽全身力气拒绝往前走,但是,这时父王的手变成巨大无比,又柔软、黏贴似葩妲的手臂,或像我们才挖的泥岩,或像一大块面团。与其说是被拖的,不如说是被吸的,我终于站在镜子正前方。我在镜里看见他,样子正像许多年前他把我带到镜前的那天。

但是,我的脸却是安姬的脸,与那天我在安姬宫内看见的一模一样。

“谁是安姬?”父王问。

“我是安姬。”我哭着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凉爽的白昼里,在自己的寝宫中。原来,这是一场梦,我们所谓的梦。不过,我必须预告警告你们,从这时候开始,我被太多影像所惑,以致不能分辨自己是醒着的,或在做梦;也不能辨别梦中所见或光天化日下的景象,何者较为真实。这个异象容不得我否认。毫无疑问地,我便是安姬,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张支离破碎、废墟一般的脸孔正是我的。我正是那葩妲也似的东西,那吞噬一切,像子宫、却毫无生殖能力的东西。葛罗是一张网——我,是一只脑满肠肥的蜘蛛,盘踞在网中央,饕飨吞食偷来的男人的生命。

“我不要作安姬,”我说,于是,起身下床把门栓住,全身颤抖,如同发烧。我取下那把剑,也就是巴狄亚初次教我使剑时用的那把。我抽剑出鞘,它看来那么自得其乐(的确,这是把最忠实、完美而幸运的剑),以致我热泪盈眶。“剑啊,”我说,“你有过称心如意的生涯。你杀过俄衮,救过巴狄亚。现在,且完成你的最佳杰作吧。”

这是十足的傻念头。这把剑对我而言已过于沉重了。我的腕力就像小孩子的一样(想象一只青筋暴突、皮包骨、鸟爪也似的手),根本无法一刀刺中要害;丰富的沙场经验使我知道脆弱的一击可能造成什么后果。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安姬似的生命,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力不能胜了。我坐了下来——一个冰冷、瘦小、无助的东西——坐在床沿上,想了又想。

人的心灵里必定有某种伟大的力量,是诸神未必知道的。因为苦难看来那样的没有止境,而人的承担力也同样没有止境。

以下发生的事,不知常人认为是真还是幻梦,我自己说不上来。我所能说的是,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许多人看得见的,我们称之为事实,只有一个人看见的,我们称之为梦。但是,许多人看得见的事物也许索然无味,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只对一个人显现的事物却可能是从真理的源头深处喷射出来的水柱。

这天总算过去了。哪一天不是这样的呢?日子因此好过多了,除非像阴间里某一恐怖的境域,那儿,日子静止着,怎么挨都挨不完。不过,当宫内所有人都入睡后,我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拿了一根扶步的拐杖;现在回想,肉体的衰残,也就是此刻正蚕蚀我生命的,大约是这时候开始的。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想法闪过我的脑际。我的面纱再也不能用来遮掩身份了。它甚至反而会将我暴露出来,谁都认得戴着面纱的女王。现在若要掩饰自己,应该赤裸裸敞着脸;几乎没有什么人曾见过未戴面纱的我。因此,许多年来第一次,我不戴面纱出宫,裎裸着那张许多人说是惨不忍睹的脸(这说法远比他们所知道的更符合实情)。裸颜见人再也不会让我觉得羞耻了,因为,在我想来,照着我从地底下那面镜子所见的自己,别人看我,便像安姬一样。岂止像安姬?我就是安姬;我在她里面,她在我里面。若有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向我膜拜。我已成为百姓们和去世了的大祭司所称的一方神圣。

我像往常一样,从东边通往药圃的小门出宫,拖着无限疲惫的身子,走进沉睡中的城市。如果市民们知道是什么魅影从他们的窗外蹒跚走过,我想,他们大概不会睡得那么香甜。我听见一个小孩在哭,或许他梦见了我。“幽影兽若下到城里来,人们会饱受惊吓。”已故的大祭司说。倘若我是安姬,我便也是幽影兽,因为神灵可以彼此自由出入,就像出入我们一样。

终于,我走出城,下到河旁,累得差点没昏过去。这条河被我浚深了。从前的舍尼特河在未疏浚前,除非在泛滥期,根本溺不死一个老太婆。

我必须沿着河走一段路到一处岸堤较高的地方,好从那里纵身跳下;我怀疑自己不够有勇气涉进河里,一步步感知死正淹过膝盖、肚腹、脖子……同时还继续走下去。到达岸高的地方后,我脱下腰巾,把自己的双膝牢牢绑住,免得老迈如我,到时也游起泳来求生,把溺死的时间拉长。接着,我站起身来,两脚捆得像囚犯。这一番折腾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我看得见自己的话,那该是一幕多么可怜又诙谐的景象——我跳着,用被绑着的脚跳着跳着挨进了水涘。

一道声音从河的彼岸传来:“千万别这样!”

刹那间,一股热流贯穿我全身,甚至通到我已麻木的双足(在这之前,我全身已被冻僵)。这是神的声音。谁能比我更清楚呢?从前,有过一次,我整个人被神的一道声音震慑住。绝对错不了的。也许因为祭司们从中作祟,人有时会把凡人的声音误作神的。但是,反过来,绝无可能。听见神的声音,没有人会把它当作人的声音。

“主啊!你是谁?”我问。

“千万别这样,”这位神说,“即使逃到阴间,你也躲不掉安姬,因为她也在那里。要死就要在去世前死。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机会了。”

“主啊!我就是安姬。”

他并未回答什么。神的声音就是这样。一旦停止了,就好像一千年前就消失了似的,虽然不过是一次心跳以前的事,而那铿锵有力的音节、抑扬顿挫的声调犹仍在你的耳里凛凛回荡。要求这位神再多说一些,简直就像索讨一枚创世那天在树上结成的苹果那样。

经过这么多年,神的声音一点也没改变,变的是我。此刻,我里面再也没有一丁点叛逆了。我绝不能投水自尽,而且,无疑的,也自尽不了。

我一路匍匐回宫,再一次用我那阴黑的巫婆也似的身影和喀喀作响的拐杖扰乱静寂的城市。当我把头躺回枕头之后,仿佛一下子仆女便来叫醒我,不知是由于这趟夜行本是一场梦,抑或疲倦使我马上进入沉沉的睡乡(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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