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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趣

文学作家中的胖子

记得几年前,曾有人作过一篇文章,提起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法国作家有很多胖子。那文章虽不曾说出作家其所以发胖的原因,可是我们若明白法国是出产好酒的国家,大多数法国人每天用饭时都得喝一杯葡萄酒,便是侍候上帝的牧师,料理家务的主妇,以及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也有用酒当作饮料的习惯,哺糟啜醨的结果,当然血脉宽舒,脂肪积累,因此随意走到什么作家团体里去,或翻开插图本的文学史,到处发现胖子,也就不怎么希奇了。

可是古怪,当前中国的作家,竟也有好一群这种人物。按照中国情形,这些可敬可爱的作家,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起居生活,都不应当那么很早就发福的,能够这样一定各有它的原因。我这篇小文,注重在向读者说一说我所知道作家中那种各有个性的胖处。个人交游极少,所知不多,所以不全不备,势不可免。至于那个内在的原因,还想暂时保留,且待另外一时再谈。

一个发福的人在你面前站定或走过身时,那相貌富富态态,走路四平八稳,不由得你不联想起三十年前的“候补道”,二十年前的“国会议员”,以及当前的“洋行买办”。所不同的是:你若知道他是一个作家时,照例会给你一点轻微的压迫,同时也带来一点轻快的幽默。他即或不大欢喜你,你可无理由不欢喜他。我这小文也就在这种情绪中写成的,措词间或有些地方不很庄重得罪朋友处,倒希望这小文另外一部分给它的愉快处能够抵补。

“中国作家和法国作家相同——同样的胖。”

写到上面的徘句,我们就方便不妨先来试数一数研究法国文学的人物,有那几位是胖子。赵少侯、李青崖两教授,体魄健壮是许多大学生所习知的。我们都知道李青崖先生翻译了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全集,可不知欢喜法朗士作品的赵少侯先生,却翻译了莫泊桑或大仲马的相貌。李健吾先生是研究法国福楼拜的专家,本是个白面书生,在北平初期话剧运动中,还上台乔装过新派女人。自从出国又回国后,对于法国文字的嗜好不足为奇,对于法国作家的身体也似乎存心摹仿,一面准备译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一面不知不觉就胖起来了。此外还有个马宗融先生,目前的成就似乎“物质”多于“精神”,将来的成就,大约也是将在文学上和品貌上平分其收获的。还有个叶 先生,如果他愿意放下了那个“吟成一个字,拈断数茎髭”的苦吟工作,不耗损体力于填词作赋,一定的,两年内就会“转变”成为一个规模可观的人物。穆木天先生也是胖子,不过那派头却近于日本款式。正相反,高滔先生治的虽是英文,头发却是法国派。

有人在某种刊物上说:北大教授梁实秋先生像个“老板”;以为教书神气像,划拳神气更像。穿的衣服本来和别人用的材料差不多,到他身上好像就光亮不同,说的话本来和别人是同一问题,到他口上好像就意义不同。这种描写当然不大确实。梁先生原籍虽是浙江,其实北京人的成分倒比较重。饮酒食肉的洪量不必说,只看看他译莎氏比亚 (1) 可以知道。北方人照例是爽直而坦白的,梁先生译莎氏比亚戏剧用的就是这种可爱态度。因为剧本是韵文,不易译,译来又不易懂,梁先生就爽直坦白的用普通语体文译它。此外论诗也仿佛是一个北京人,“明白易懂”是他认为理想的好诗。

新月社有两位胖子作家,其一是梁实秋先生,另一位是潘光旦先生。我们为认识方便起见,如把胖子略加分类,不以为亵渎,潘光旦先生似乎宜与《天问》作者陈铨先生放在一处。两人一眼看去都有流线型意味,所谓“拉飞尔 (2) 画派”的人物,好像上帝有意用圆规打样作成的。一个有眼睛的雕塑家对之必特别关心,因为这种类似雕塑品,毫无可疑,是近代化的主妇小宝宝卧房中最理想的恩物,幼稚园健身室最美丽的装饰品。陈先生治德国文学极认真,写小说极天真,因此小说也特别宜于天真一点的人读。

过去一时好像有一个青年女子,曾把赵景深先生认作李青崖先生的亲属,小小误会留下一段佳话。因为两人本有一个共通点,都胖。两人年龄一眼看去又约略相差二十来岁,在一个很多情的青年女子眼中,小误会也极其自然!其实赵先生和那一位声明“文坛下野” (3) 的作家曾今可先生,某一时倒像一对孪生兄弟。身材风度都差不多,书纵读得再多,书卷气是隐伏的,不外露的。作人诚实而温和,面貌向人保证“有话很好商量”的神气。据相书说这种人是主衣禄,有酒食,而且能得贤“内助”的。不幸近代人已失去了相书的信仰,择业各凭兴趣和机会,因此赵先生不能成为金融界巨子,却作了北新书局的总编辑。

我们通常觉得富于感情的文人,必然是身个儿瘦瘦的,脸子白白的,这种不正确的想象被我现在所引的例子全毁了。凡读过《青的花》的女孩子,会以为章靳以先生既是个温存而善怀的人,必然脆弱衰老,一天默默的低头坐在书桌边,一切人生趣味都淡淡的。事实上这人却是个挺漂亮的小胖子,皮肤红,眼睛光,肩背圆,最容易给人好感的。

在鲁迅先生的笔锋下,有个作家被形容得很深刻,留在一般人印象中,他那一只皮包和身体全是胖胖的。这是张资平先生。这种日本款式的胖子,其实另外还有两个人:其一是自己写的小说并不怎么多,却写过一本《小说作法》,自己并不常写诗,却写过一本《新诗作法》的孙俍工先生。其一是教新闻学,编日本文学史的谢六逸先生。

《中学生》的编辑叶绍钧先生,年来也渐渐的发了福,大约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和他的亲家夏丏尊先生对照了。两人身体壮健程度日益相近,两人共同编辑的书籍,意见或者也更容易接近了。作编辑的事业若不过忙,原本就容易变成胖子,不过也有例外。良友文学丛书的编辑赵家璧先生,虽然事务极忙,并且每礼拜还得坐火车来回向松江跑,似乎只因为办事处,太邻近酒馆茶室,居然也渐渐成了小胖子。

有个作家照身分说仿佛应当是挺拔清癯而雅洁的,我说的是唱曲、作曲、教曲的卢冀野先生。卢先生的事功和体气有点显得矛盾,显得不相称。在去真茹大西路等等公共汽车上,我们若见到一个脸红红的二号胖子,挟着一个收房租人的公事包,见他忽然从那皮包里掏出一个文件,低头轻轻的哼起来时,尽管大胆冒昧叫他一声“卢先生”,准没有错。卢先生的珍本书藏在皮包里,专门知识潜伏在皮肤里。

朋友某君自以为善于猜谜射覆,能从各方面知道一个不曾见过面的人性情相貌。到我住处谈天,说起许多作家的故事,我身边恰有一本《苦果》,我就要他估想这书作者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物。他看了看那本书面《苦果》两个字,皱了眉儿不说话,到后却说:“这容易看,一定和《赵子曰》作者老舍面貌不同!”我说:“这倒被你说中了,只是太笼统了一点。你且先说一说老舍是个什么样子。”这朋友就为我开了一张老舍的相貌表:“中等胖子,嘴儿不大不小。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洋服,戴一幅黑胶边近视眼镜。料理家务极精明,各事弄得有条有理。作事很负责,欢喜看点艺术杂志。向人说话时循循儒雅,异常厚道,并不怎么幽默;但嘴角眼梢,却依稀流露出一点幽默味儿。能喝一杯,却不常划拳。”我又要他描写一下《苦果》作者罗皑岚先生的样子,于是他又为我画了一张罗先生的速写相。末了教我好笑,因为所说的真是恰到好处,但必需两人把姓名书名对调。原来朋友理想中的老舍,恰是事实上的罗皑岚。

剧戏家似乎和许多事业家差不多,领袖群伦大多数是个胖子。久住北方的熊佛西先生,公开讲演比他的演剧次数多,每次讲演时,相貌神气给人的印象,又比所讲的问题深刻。那理由,就是他胖得古怪。洪深先生是高面大的胖子,精力绝伦,所以几年来各处教书,上海、青岛、广东全跑到了,编制或导演电影一年可成六部。这成绩在中国似乎不足为奇,若比之于美国的卓别麟 (4) 辈,三年五年方完成一部作品,就显得令人可惊了。欧阳予倩先生,串演平剧时代,风标隽美,夙有南方梅兰芳之名。年来梅兰芳已发胖,欧阳先生依然可称为南方梅兰芳,不过不常演戏罢了。余上沅先生,自从一到南京作戏剧专门学校校长后,宴会(不得已的应酬)时间或较多于编戏演戏时间,平时身体既好,酒量也好,如此一来,“理论”上已经是一个胖子。在中旅剧团担任一时导演的陈绵先生,据说为这种导演事,自己很花了些钱,其为艺术尽力处,虽瘦了荷包,我们知道许多瘦了荷包的事,精神上某部分是应当胖了一些的。

我们都知道“伟大”在文学家可作两种解释,前者邻于肥壮,后者指其文学成就之不可及。李长之先生在昔曾称杨丙辰先生为“伟大”,人无间言;不过李先生意思当然是用第二种解释,一般人留下的印象,大约却是第一种伟大!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异途同归,伟大则一也。

有个作家在许多人心目中都认为应当是个胖子,这作家就是老舍先生。老舍是不相识者理想中的胖子,丁玲却是女作家中事实上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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