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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玄学流别略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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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自扬子云以后,汉代学士文人即间尝企慕玄远。凡抗志玄妙者,“常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冯衍《显志赋》)。“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世之责,永保性命之期”(仲长统《昌言》)。则其所以寄迹宅心者,已与正始永嘉之人士无或异。而重玄之门,老子所游。谈玄者必上尊老子。故桓谭谓老氏其心玄远与道合。冯衍“抗玄妙之常操”,而“大老聃之贵玄”。傅毅言“游心于玄妙,清思于黄老”(《七激》)。仲长统“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则贵玄言,宗老氏,魏晋之时虽称极盛,而于东汉亦已见其端矣。

然谈玄者,东汉之与魏晋,固有根本之不同。桓谭曰:“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著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度。”亦此所谓天道,虽颇排斥神仙图谶之说,而仍不免本天人感应之义,由物象之盛衰,明人事之隆污。稽察自然之理,符之于政事法度。其所游心,未超于象数。其所研求,常在乎吉凶(扬雄《太玄赋》曰:“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张衡因“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魏晋之玄学则不然。已不复拘拘于宇宙运行之外用,进而论天地万物之本体。汉代寓天道于物理。魏晋黜天道而究本体,以寡御众,而归于玄极(王弼《易略例·明彖章》);忘象得意,而游于物外(《易略例·明象章》)。于是脱离汉代宇宙之论(cosmology or cosmogony)而留连于存存本本之真(ontology or theory of being)。汉代之又一谈玄者曰:“玄者,无形之类,自然之根。作于太始,莫之与先。”(张衡《玄图》)此则其所谓玄,不过依时间言,万物始于精妙幽深之状,太初太素之阶。其所探究不过谈宇宙之构造,推万物之孕成。及至魏晋乃常能弃物理之寻求,进而为本体之体会。舍物象,超时空,而研究天地万物之真际。以万有为末,以虚无为本。夫虚无者,非物也。非无形之元气,在太始之时,而莫之与先也。本无末有,非谓此物与彼物,亦非前形与后形。命万有之本体曰虚无,则无物而非虚无,亦即物未有时而非虚无也。汉代偏重天地运行之物理(按扬雄、张衡之玄亦有不同,兹不详析),魏晋贵谈有无之玄致。二者虽均尝托始于老子,然前者常不免依物象数理之消息盈虚,言天道,合人事;后者建言大道之玄远无朕,而不执著于实物,凡阴阳五行以及象数之谈,遂均废置不用。因乃进于纯玄学之讨论。汉代思想与魏晋清言之别,要在斯矣。

玄学兴起之原因,兹姑不详论。但道家老庄与佛家般若均为汉晋间谈玄者之依据。其中心问题,在辨本末有无之理。然名流竞起,新义叠出。其所据尝有殊,其著眼亦各别。嵇康《卜疑》曰:“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是则当时虽雅尚老庄,然其通释,固不必相同。谈老谈庄亦可各异。至于佛家般若性空,虽风行当代。而毗昙言有,亦复东来。童寿沙门与觉贤禅师,空义互殊,竟构仇怨(《高僧传·佛陀跋多罗传》)。而在什公前后,般若称六家七宗,或谓有十二家。则西国所传既不相同,中土立说亦各自异。详研魏晋僧俗之著述,其最重要之派别有四。兹分述之于下。

其一,为王辅嗣之学,释氏则有所谓本无义。其最要著作为《老子王注》。其形上之学在以无为体。其人生之学以反本为鹄。《晋书·王衍传》曰:“何晏、王弼立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盖王、何深识宗极之贞一,至道之纯静。其着眼在贞一纯全之本体。

万象纷陈,制之者一。品物咸运,主之者静。《周易》王注曰:

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

万有群变以无为本。是则万有归于一本。群变原即寂无。未有非于本无之外,另有实在,与之对立。故虽万物之富,变化之烈,未有不以无为本也。此无对之本体(substance),号曰无,而非谓有无之无。因其为道之全,故超乎言象,无名无形。圆方由之得形,而此无形。白黑由此得名,而此无名(参看《列子·天瑞篇》注引何晏《道论》)。万有群生由之以成,而非器形之所谓生。形器之生,如此生彼,昭然二物。而宇宙之本,虽开物成务,然万物未尝对本而各有实体。《老子》三十九章,王注曰:

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

无对贞一之本体,为物之本原。即谓万有群生,皆各不离此本而别为实有。惟人若昧于所以成,而自居于其成。一犯人之形,而曰人也,人也。则失其本,丧其母,永堕于有为之域,宥于有穷之量。夫自居于有穷之量者,未能全其用也。“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老子》四章王注)故人必法天法道,冲而用之。冲而用之,乃本体全体之用。不自居于成,不自宥于量,舍有穷之域,反乎天理之本。故反本者,即以无为体。以无为体,则能以无为用(即冲而用之)。以无为用,则无穷而无不载矣(《老子》三十八章注,《周易》复卦注)。

由上所言,王氏形上之学在以无为本,人生之学所反本为鹄。西晋释氏所谓本无宗者,义当相似,而不免失之太偏。本无宗人,有释道安、竺道潜、竺法汰。道安弟子慧远,法汰弟子道生之学亦可谓为其枝叶(道生象外之谈,并重反本,与王弼同,兹不赘。但生公之学精深,非其前辈所及)。安、潜、汰等之著作少存,难详其异同。“本无”者乃“真如”之古译。佛家因以之名本体。道安解曰:“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名僧传抄》)本无者,非谓虚豁而指诸法之本性,无名无形之本体。本体本性,绝言超象,而为言象之所资。言象之域,属于因缘。本性空寂,故称本无(道安之学,早晚不同,理论甚杂,其立说颇存汉人思想之余习,兹不详叙)。故道安高足慧远法师释本无义曰:“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本无之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慧达《肇论疏》)然则本无义者,以真如法性为本无,因缘所生为末有。且古德尝视外书之“本末”即内典之“真俗”。故以安公本无为真谛,末有为俗谛(慧达疏)。又安曰:“世俗者可道之道。无为(真谛)者,常道。”(语见《合放光光赞略解序》。此盖晋代所谓之格义。格义乃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则安公之根本义,仍自取证于《老子》。按王辅嗣之学,固以其《老子注》为骨干。而万有以无为本,又道安等与之有同信。则释氏之本无宗者,实可谓与王氏同流也。惟稽考古籍,本无宗未免过于着眼在实相之崇高,而本末遂形对立。故僧肇曰:“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此讥其崇无之太偏也。又评之曰:“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此斥其画本末为两截,因而蹈空也。又南齐周颙作《三宗论》,其第二宗“空假名”,虽称为于道邃缘会之说,但亦犯此病。讥之者遂名之为案苽义。盖体用对立,则空中无有,有中无空。如苽沉举体并没,苽浮举体并出,出时无没,没时无出也。又周氏谓老子属于空假名宗。盖空假名宗执著无相之体为真,而空假名。无相独真,假名纯空。独真与纯空,自不能相容,而分有无为二截。周颙以为老子仅能有知其有,无知其无。有无不相即,故属于此宗。又此宗既贵无太过,而离有。因之于有之外,别立无之宗义。周氏言虚无之学“有外张义”,故谓老子不出于此宗也。案《老子》本义如何,自为另一问题。但两晋南朝之解老者,疑多有此弊。故周颙只许老子属于第二宗也。

其二,为向秀、郭象之学,在释氏则有支道林之即色义。其主要著作为向、郭之《庄子注》。其形上之学主独化,其人生之学主安分。独化者,物各自然,无使之然也。世称罔两(郭注景外之微阴也)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而郭象则曰: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造物)之所化。故造物者无物,而有物各自造。知有物之自造而无所待,则罔两之因景,有景必有形,皆自然而并生,俱出而俱没,岂有相资前后之差哉?万物均不为而自尔,各无待于外而同得,乃天地之正也(参看《齐物论》郭注)。盖王弼贵无,向、郭则可谓为崇有,崇有者则主物之自生、自然(见裴《崇有论》)。夫物自然而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突然自生,而无所使之生。则万物无体,无所从生。古来号万物所从生为天,为道,为无。然向秀曰:“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弘明集》罗含《更生论》)郭象曰:“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齐物论》注)然则非生物者乃为天,而物自生耳。道者亦非别有一物也。牛之理即在筋骨。宰牛之道,直寄于技。故道可谓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因曰道无能而至无。言万物得于道者,亦以明其自得耳(参看《养生主》注及《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段注)。至于无,即无有也。依独化之义,有且不能生有,而况无乃能生有哉?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正在明生物者无物,而自生耳(参看《在宥篇》注)。

王弼与向、郭均深感体用两截之不可通。故王谓万物本于无,而非对立。向、郭主万物之自生,而无别体。王既着眼在本体,故恒谈宇宙之贞一。向、郭既着眼在自生,故多明万物之互殊。二方立意相同,而推论则大异。又王弼既深见于本末之不离,故以为物象虽纷纭,运化虽万变,然寂然至无,乃为其本。万殊即归于一本,则反本抱一者,可见天地之心,复其性命之真。向、郭亦深有见于体用之不二,故言群品独化自生,而无有使之生。万物无体,并生而同得。因是若物能各当其分,各任其性,全其内而无待于外,则物之大小虽殊,其逍遥一也(参看《逍遥游》注)。王言反本抱一,故必得体之全,则物无不理。若安于有限,居于小成,则虽“穷力举重,亦不能为用”(《老子》四章注)。向、郭主安分自得,故物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若全马之性,“任其至分,而无铢毫之加”(《养生主》注),则驽马亦可足迹接乎八荒之表(参看《马蹄篇》注)。驽马之与良骥,得其性则俱济也。又王之所谓自然与向、郭义亦颇有不同。自然一语本有多义。王主万象之本体贞一。故天地之运行虽繁,而有宗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易略例·明彖》)故自然者,乃无妄然也。至若向、郭则重万物之性分。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物皆各有其宗极,而无使之者。故自然者即自尔也,亦即块然、掘然、突然也。由王之义,则自然也者并不与佛家因果相违。故魏、晋佛徒尝以二者并谈,如释慧远之《明报应论》是矣。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故反佛者亦尝执自然以破因果,如范缜之《神灭论》是矣。自然与因果问题,为佛教与世学最重要争论之一。其源盖系于立义之不同,其大宗约如上之二说。亦出于王与向、郭形上学说之不同也。

支道林以通庄命家。其学疑亦深受向、郭之影响。孙绰作《道贤论》,以支遁比向子期,当有见而云然。《世说·文学篇》注引支公《妙观章》文曰: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般若》经文)。

又慧达《肇论疏》引其《即色论》云:

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维摩》经文),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三字依上段加),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

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色法无有自性。“不自”者,即无支持(support,or substantum)之谓。亦即谓其色虽有,而自性无有。然色即不自有,则虽有色,而是假有。假有者“虽色而非色”(《肇论》述即色义语),亦即是空。又空者古译为无。世人常以空无为本。支道林与向、郭同主万象纷纭,无本无体。夫色象既无体(即无自性),则非别有空。无体,故曰“色复异空”。非别有空,故曰“色即是空”。既主色无体,无自性,则非色象(appearance)灭坏之后,乃发见空无之本体(reality)。故曰“非色灭,空”也。僧肇《不真空论》述即色义曰:

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唐元康疏云,此文乃肇述支公语意,并非破即色之言)。

此谓色不待色色而后为色,即是谓色不待色色之自性。色虽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假有之色即是色(故曰当色即色),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知北游》郭注有曰:“明物物者无物,而物自物耳。”又曰:“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哉,皆忽然而自尔耳。”支公所言,与此文义均同。其不同处,仅《庄子》注粗称曰万物,《即色论》析言曰形色耳(支公有知不自知等语,但疑仅为陪衬。论既名即色,则其所论,自只关于形色)。周颙《三宗论》之第一宗为“不空假名”,即支道林义:

不空假名者,但无性实,有假,世谛不可全无,为鼠喽栗。(《大乘玄论》卷一)

此谓法无自性,但有假名。世谛诸法虽有,而是假有。空自性,而不空假名。故如鼠喽栗,栗中肉尽,而外壳宛然犹存也。向、郭、支遁之义,盖至南朝尚为流行也。

至若《世说》载支公通《逍遥游》,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似若支与向、郭立义悬殊,此则亦不尽然。盖向、郭谓万物大小虽差,而各安其性,则同为逍遥。然向、郭均言逍遥虽同,而分有待与无待。有待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无待者则与物冥而循大变。不惟无待,而且能顺有待,而使其不失其所待(参看《世说》注引向、郭注,及《逍遥游》“乘天地之正”段郭注)。有待者,芸芸众生。无待者,圣人神人。有待者自足。无待者至足。支公新义,以为至足乃能逍遥。实就二家之说,去其有待而存其无待。郭注论逍遥,本有“至足者不亏”之言(至足本作至至,今从释文改)。支公曰,“至人乘天正于高兴,游无穷于放浪”,亦不过引申至足不亏之义耳。按佛经所示圣贤凡人区画井然。支公独许圣人以逍遥,盖因更重视凡圣之限也。

其三,为心无义。其四为不真空义。今按玄学者辨有无之学也。僧肇居东晋末叶,品评一代学术,总举三家,一心无,二即色,三本无。周颙在南齐之世,会合众师玄义,定为三宗,一不空假名,二空假名,三假名空。不空假名与即色实为一系。空假名与本无颇有相同。是则王弼本无之学,以及向、郭与即色之说,均源远流长,为魏晋南朝主要之学说也。假名空者,上接不真空义,乃僧肇之学,自在三家之外。至若心无,仅流行于晋代,故周颙《三宗》遂未言及也。

心无义虽不行南朝,然颇行于晋代,而为新颖可注意之学说。盖玄学家诠无释有,多偏于空形色,而不空心神。六家七宗,识含宗以三界为大梦,而神位登十地。幻化宗谓世谛诸法皆空,而心神犹真。缘会亦主色相灭坏。至若即色,则就色谈空。凡此“无义”虽殊,而均在色,故悉可称为“色无义”也。独有支愍度乃立“心无义”,空心而不空色,与流行学相径庭,故甚可异也。《世说·假谲篇》注曰:

旧义者曰:“种智是有(原作有是),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有。”

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为无乎。”

旧义与无义之别,在一以心神为实有,一以心神为虚豁。晋末刘遗民者,亦心无义家。其致僧肇书中有曰:

圣心冥寂,理极同无,不疾而疾,不徐而徐。

此即心无义也。肇答书有曰:

闻圣有知,谓之有心。闻圣无知,谓等太虚。

前者乃旧义,后者即心无义(按《高僧传》载道恒执心无义,慧远与论难反复。恒神色微动,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杼柚何为?”不疾而速,疑亦道恒所引用,与刘遗民同。而远公则更就恒所引用之言,以讥其踌躇。谢朓《酬德赋》:“意搔搔以杼柚,魂营营以驰骛。”杼柚谓徘徊也)。又心无义之特点,不仅在空心,而亦在不空形色。心无各师,其心无之解释疑不全相同。而其空心不空色,则诸人所同。故肇公述曰:“心无者,无心于万物,而万物未尝无也。”

心无义颇风行南方。道恒在荆州,竺法汰大集名僧,与之辩难二日。其学为时所重视可知。《世说》载愍度与一伧道人谋救饥,而立此义。其事未必实。但由此可见心无义为骇俗之论,而颇流传一时。盖自汉以来,佛家夙主住寿成道。神明不灭,经修练以至成佛。若心神空无,则成佛无据。即精于玄理之僧俗,于心神虚豁之义,亦所未敢言。及至罗什东来,译中百二论,识神性空之义始大明(参看《祐录》僧叡《维摩序》)。故肇评心无义曰:“此得在于神静,而失在于物虚。”许其神静为得,亦可见此义不全为什公门人所鄙弃也。

其四,为僧肇之不真空义。夫玄学者,乃本体之学,为本末有无之辨。有无之辨,群义互殊。学如崇有,则沉沦于耳目声色之万象,而所明者常在有物之流动。学如贵无,则流连于玄冥超绝之境,而所见者偏于本真之静一。于是一多殊途,动静分说,于真各有所见,而未尝见于全真。故僧肇论学,以为宜契神于有无之间,游心于动静之极,不谈真而逆俗,不顺俗而违真,知体用之一如,动静之不二,则能穷神知化,而见全牛矣。

《不真空论》曰:“夫至虚无生者,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般若说空(至虚无生)在扫除封惑,以显示有物之宗极。原夫宗极之至虚无生者,谓“万物之自虚”。虚者无相,实相本为无相,非言象之所可得,故物非有。自虚者不假虚而虚物,不外体而有用,故物非无。夫宗极无相,则不可计度而谓有实物。既无实物,即不可物物。故论曰:“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物,故于何而可物。”既非无物(无物则非至虚无生,而为顽空),故曰非无。物非可物(可物则堕于名象),故曰非有。至极之体,体用一如,真俗不乖,空有不外。俗不乖真,故物非有。空不外有,故物非无。非有曰空,非无而假(不真)。空故不真,空假相即。故非有非无,即所以显示真际之即伪即真,即体即用也。

然世之论者,未了体用之一如,实相之无相,而分割有无,于实相上着相。于是有也,无也,均执为实物,而不能即万物之自虚。故心无论曰,无者心无,而万物实有。万象咸运,岂可谓无。无者盖心如太虚,无累而能应。故必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寥虚豁,而后为真谛。是乃不知圣人“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也”。本无论者,贵尚于无(本体substance),而离于有。无义竞张,均在“有”外。于是无为实物,与有对立。故妄解般若经曰,非有者,无此有,非无者,无彼无。既执实物,乃分彼此。分别彼此,即堕入言象。然真谛独静于名象之外,岂曰文言之所能辨者欤。又既贵无而离有,则万有落空而独在。于是无既为真,有则纯伪。真者实有,伪者实幻。而不知佛典所言之“幻”谓如幻,而非谓实无。谓假号不真,而非谓无有。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也。故曰:“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即色论者,偏于崇有,而不知言象所得之非有。故言色未尝无,而无者色色之自性。自性实无,色相实有。陈义虽与本无论相背,而其分割有无则相符。执著有无,“宰割以求通”,乃堕入名象之域。夫有也,无也,心之影响也。言也,象也,影响之所攀缘也(肇公《寄刘遗民书》语)。执著有无,则仅沉溺于影响,因乃分别言象,以为攀缘。由此而言象之物,实有而非不真。夫言象之物既为真有,则般若经何能谓至虚无生为有物之宗极哉!因不知至虚无生非有物之宗极,故向、郭注《庄》,言至无即实无,而万物实有。是不知万物名言所得,假号不真。夫“物无当名之实,名无得物之功。……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既万物安在,则所谓众窍比竹之属,接于有生之类会者,固亦未尝为实有也(故僧肇评即色论“未领色之非色”)。肇公继承魏晋玄谈极盛之后,契神于有无之间,对于本无论之著无,而示以万法非无。对于向、郭、支遁之著有,而诏之以万法非有。深识诸法非有非无,乃顺第一真谛,而游于中道矣。

总上所陈,王弼注《老》而阐贵无之学。向、郭释《庄》而有崇有之论。皆就中华固有学术而加以发明,故影响甚广。释子立义,亦颇挹其流风。及至僧肇解空第一。虽颇具谈玄者之趣味,而其鄙薄老、庄(见《高僧传》),服膺佛乘,亦几突破玄学之藩篱矣。周彦伦《三宗论》假名空宗,谓上承肇公之学。周之言曰:“世学未出于前二宗,而第三宗假名空则为佛之正说,非群情所及。”斯盖有所见而云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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