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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起信论考证》序

《大乘起信论》,旧题马鸣菩萨造,真谛三藏译。千余年来,殆相习无异议。虽然以历史上佛教教理发达之顺序言之,马鸣时代,似不应有如《起信论》一派之圆教的学说。以中国佛教思想派别言之,《起信论》学说,与专弘《摄大乘论》之真谛,亦多不相容处。故我国近年善言佛典者,对于本论已不免有几分怀疑,如欧阳竟无居士即其一人也。然怀疑论实不自今日始,隋法经等所著《众经目录》初著录此论,而以入诸疑惑部。其文曰:

“《大乘起信论》一卷。人云真谛译,勘《真谛录》无此论,故入疑。”

又唐均正著《四论玄义》[1]云:

“《起信论》一卷。人云马鸣菩萨造,北地诸论师云:‘非马鸣造论,昔日地论师造论,借菩萨名目之。’寻觅翻经论目录中无有也。”

法经《众经目录》之成书,在真谛殁后二十五年,而云:“勘《真谛录》无此论。”均正年代虽不可考,但既为唐人,与斯论出世时相去必不远,顾乃目此为“昔日地论师所造”。是则马鸣之著,真谛之译,在隋唐间本已成疑问。特后世学者不之察耳。距今十五六年前,日本学界对于此书始发生问题。初则对于马鸣著述怀疑,继则对于真谛翻译怀疑,终乃决定其为支那撰述而非印度撰述,且作者所属之派别、所生之年代亦大略推见焉。持此说者有三人:曰松本文三郎,曰望月信亨,曰村上专精,其论文及著书为吾所见者如下:

松本著:《〈起信论〉考》(明治四三年五月)

《〈起信论〉后语》(明治四三年七月)

《〈起信论〉之译者与其注疏》(明治四三年九月,并见《佛典之研究》)

望月著:《〈起信论〉之作者》(明治三五年一月《宗粹杂志》)

《疑似经与伪妄经》(大正六年八月《佛书研究杂志》)

《关于〈大乘起信论〉作者之拟议》(大正七年一月《宗教界杂志》)

《〈大乘起信论〉支那撰述考》(大正八年一月《佛书研究杂志》)

《三度论〈起信论〉为支那撰述》(大正九年八月《哲学杂志》)

《〈起信论〉学说与〈占察经〉之类同及关系》(大正九年十一月《佛教学杂志》)

《〈大乘起信论〉之研究》(大正十一年三月,单行本)

村上著:《对于〈大乘起信论〉之史的考察》(大正八年十月《哲学杂志》)

《四度论〈大乘起信论〉之著作问题》(大正九年九月《哲学杂志》)

《大乘论》(大正十年二月《哲学杂志》)

《〈起信论〉与〈华严经〉》(大正十年十一月《哲学杂志》)

此问题以望月氏为中心,而松本氏导之于前,村上氏以斯界老宿翼之于后,当大正八、九两年中(即民国八、九年),日本论坛为此问题起一激战。其持反对论者为常盘大定及羽溪了谛,亦彼都著名学者。吾侪以史家之眼忠实评骘之,则望月派所持,盖信谳也。望月所著《〈起信论〉之研究》,为五十万言以上之一巨帙。此外松本、村上二氏所论述,又不下十万言。吾既搜而遍读之,辄撷其精要,且闻附己见,助彼张目,以成斯论。吾属稿之际,有两种感想浮于我脑焉。

其一,《起信论》在思想界价值之伟大,稍治佛学者皆能知之,无待吾词费。松本氏之言曰:“昔叔本华极口赞美印度《奥义书》,谓为‘最高人智之所产出’[2],以《起信论》校彼,有过之无不及也。”斯言虽或溢美,要亦近真。本论自出世以来,注释者百七十余家,为书不下千卷[3]。其影响于我国民思想之深厚,可以概见。朝鲜、日本千年诵习无论矣,逮近世而英译且有三本,巍然成为世界学术界之一重镇。前此共指为二千年前印度大哲所撰述,一旦忽证明其出于我先民之手,吾之欢喜踊跃乃不可言喻。本论是否吻合佛意且勿论,是否能阐宇宙唯一的真理更勿论,要之,在各派佛学中能撷其菁英而调和之,以完成佛教教理最高的发展,在过去全人类之宗教及哲学学说中,确能自出一头地有其颠扑不破之壁垒,此万人所同认也。而此业乃吾先民之所自出,得此足以为我思想界无限增重,而隋唐之佛学,宋元明之理学,其渊源所自,皆历历可寻。质而言之,此为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结婚所产之胤嗣,而以克岐克嶷显于世界。吾辈生千年后,睹此巨大崇贵之遗产复归本宗,不能不感激涕流也。

其二,此一段公案,为佛学界空前之大发明,自无待言。然检诸家之论据,其取材不越全藏,则固吾国人所尽人能读者也,而发明之业,乃让诸彼都人士。是知治学须有方法,不然则熟视无睹。近数年来,国中谈佛者炽然矣,其纯出于迷信的动机者且勿论,即实心求法者,亦大率东听一经,西翻一论,绝少留意于别派之条贯,往往糅矛盾之说于一炉,以自招思想之混乱。吾以为今后而欲昌明佛法者,其第一步当自历史的研究始,印度有印度之佛学,中国有中国之佛学,其所宗向虽一,其所趣发各殊,谓宜分别部居,溯源竟流,观夫同一教义中,而各派因时因地应机蜕变之迹为何如,其有矫诬附益者则芟汰之。夫如是,以言修持耶,则能一其宗尚,以言诵习耶,则能驭繁赜。要之,七千卷之大藏,非大加一番整理,不能发其光明,而整理之功,非用近世科学方法不可。日本近十年来,从事于此者渐有人矣,而我国则闻乎其未之闻,吾检此《起信论》一段公案,未尝不惊叹彼都学者用力之勤,而深觉此种方法若能应用之以整理全藏,则其中可以新发现之殖民地盖不知凡几,此实全世界学术上一大业,而我国人所不容多让者也。

吾草创本文,其初不过欲辑译日本学者所说,介绍于我学界而已,既而参考各书,亦往往别有所发明。且日人著作,其繁简详略之处多不适于吾国人之检阅,乃全部重新组织如左,虽名迻译,实不异新构矣。为行文便利起见,故篇中所述,孰为望月说,孰为其他两家说,孰为我所新附,不复一一标举。

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作始,十月七日成。此十二日中尽废百事矣。

[1] 梁启超原注:此书中土佚,日本《续藏经》第七十四套收有残本。

[2] 梁启超原注:叔本华为十九世纪上半叶之德国大哲,《奥义书》印度古代哲学之总汇也,华译为“优波尼煞昙”。

[3] 梁启超原注:望月著《〈大乘起信论〉之研究》书中,内有一部分题曰《〈大乘起信论〉注释书解题》,千余年来中国、日本关于本论之著述,存者、佚者皆略具矣。

佛教心理学浅测

(从学理上解释“五蕴皆空”义)

六月三日为心理学会讲演

诸君!我对于心理学和佛教都没有深造研究,今日拈出这一个题目在此讲演,实在大胆。好在本会是讨论学问机关,虽然见解没有成熟,也不妨提出来作共同讨论的资料。我确信研究佛学,应该从经典中所说的心理学入手,我确信研究心理学,应该以佛教教理为重要研究品。但我先要声明,我不过正在开始研究中,我的工作百分未得一二。我虽自信我的研究途径不错,我不敢说我的研究结果是对。今天讲演,是想把个人很幼稚的意见来请教诸君和海内佛学大家,所以标题叫做“浅测”。

倘若有人问佛教经典全藏八千卷,能用一句话包括他吗?我便一点不迟疑答道:“无我、我所。”再省略也可以仅答两个字:“无我。”因为“我”既无,“我所”不消说也无了。怎样才能理会得这“无我”境界呢?我们为措词便利起见,可以说有两条路:一是证,二是学。“证”是纯用直观,摆落言诠,炯然见出“无我”的圆相,若搀入丝毫理智作用,便不对了。“学”是从学理上说明“我”之所以无,用理智去破除不正当的理智。学佛的最后成就,自然在“证”,所以“有学”这个名词,在佛门中专指未得上乘果的人而言,但佛教并不排斥学,若果排斥学,那么,何必说法呢?我们从“证”的方面看,佛教自然是超科学的,若从“学”的方面看,用科学方法研究佛理,并无过咎。

佛家所说的叫做“法”。倘若有人问我:“法”是什么?我便一点不迟疑答道:“就是心理学。”不信,试看小乘俱舍家说的七十五法,大乘瑜伽家说的百法,除却说明心理现象外,更有何话?试看所谓五蕴,所谓十二因缘,所谓十二处、十八界,所谓八识,哪一门子不是心理学?又如四圣谛、八正道等种种法门所说修养工夫,也不外根据心理学上正当见解,把意识结习层层剥落。严格的说,现代欧美所谓心理学和佛教所讲心识之相范围广狭既不同,剖析精粗亦迥别,当然不能混为一谈。但就学问大概的分类说,说“心识之相”的学问认为心理学,并无过咎。至于最高的“证”,原是超心理学的,那是学问范围以外的事,又当别论了。

佛教为什么如此注重心理学呢?因为把心理状态研究得真确,便可以证明“无我”的道理。因为一般人所谓我,不过把“意识相续集起的统一状态”认为实体,跟着妄执这实体便是“我”。然而按诸事实,确非如此,状态是变迁无常的东西,如何能认为有体?《唯识颂》说:

“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彼依识所变。”

意思说是“因为说话方便起见,假立‘我’和‘法’的名称,于是在这假名里头有种种流转状态之可言,其实在这假名和他所属的状态,不过依凭‘识’那样东西变现出来”。简单说,除“识”之外,无“我”体,然而“识”也不过一种状态,几千卷佛典所发明的,不外此理。

我们为研究便利起见,先将“五蕴皆空”的道理研究清楚,其余便可迎刃而解。

五蕴或译五阴,或译五聚。“蕴”是什么意思呢?《大乘五蕴论》说:

“以积聚义说名为蕴,世相续,品类趣处差别,色等总略摄故。”

什么是“世相续”?谓时间的随生随灭,继续不断。什么是“品类趣处差别”?谓把意识的表象分类。佛家以为,从心理过程上观察,有种种观念在时间上相续继起,而且内容像很复杂,很混乱,但可以用论理的方法分为五类,每类都是状态和状态联构而成,一聚一聚的,所以叫做聚,又叫做蕴。

五蕴是色、受、想、行、识,佛家以为心理的表象,这五种包括无遗。这五种的详细解释,很要费些话,今为讲演便利起见,姑用现代普通语先略示他的概念。

色——有客观性的事物

受——感觉

想——记忆

行——作意及行为

识——心理活动之统一状态

我这种训释是很粗糙的,不见得便和五蕴内容吻合,详细剖析,当待下文。但依此观念,用西洋哲学家用语对照,可以勉强说,前一蕴是物,后四蕴是心。《大毗婆沙论》(卷十五)说:

“总立二分,谓色、非色。色即色蕴,非色即是受等四蕴。……色法粗显,即说为色。非色微隐,由名显故,说之为名。”

色蕴是客观性较强的现象,有实形可指或实象可拟,故属于西洋哲家所谓物的方面。受等四蕴,都是内界心理活动现象,像是离外缘而独立,专靠名词来表他性质——例如什么是“记忆”,没有法子把他的形或象呈献出来,不过我们认识“记忆”这个名词所含的意义,便也认识“记忆”的性质。这类心理现象“微隐而由名显”,佛家把他和色对待,叫做非色,亦叫做名,即是西洋哲家所谓心的方面。据这种分析,则是色蕴与后四蕴对峙,其类系如下:

五蕴还有第二种分类法。佛家因为要破除“我”和“我所”,所以说五蕴。说五蕴何以能破除我、我所?因为常人所认为我、我所者,不出五蕴之外。《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卷一)说:

“问:何因蕴唯有五?答:为显五种我事故。谓为显身具我事(色)、受用我事(受)、言说我事(想)、造作一切法非法我事(行)、彼所依止我自体事(识),于此五中,前四是我所事,第五即我相事。……所以者何?世间有情多于识蕴计执为我,余蕴计执我所。”

这段话怎么讲呢?据一般人的见地,眼、耳、鼻、舌是我的,色、声、香、味是我接触的,自然色是我所有的色,乃至我感觉故受是我所有,我记忆故想是我所有,我作意或行为故行是我所有。

这四种虽然或属物理现象或属心理现象,但都是由我观察他,认识他,所以都说是我所。然则能观察,能认识的我是什么呢?一般人以为“心理活动统一之状态”的识即是我,笛卡儿所谓“我思故我存”就是这种见解。依这样分析,则是识蕴与前四蕴对峙,其类系如下:

佛家以为这五种都是心理过程,一样无常不实,所以用平等观建设五蕴皆空的理论。

我们要证明五蕴皆空说是否合于真理,非先将五蕴的内容性质分析研究不可,内中受、想、行三蕴,就常识的判断,人人都共知为心理过程,没有多大问题。独有那客观存在的色蕴和主观所依的识蕴,一般人的常识都认为独立存在,何以佛家也把他和那三蕴平列,一律说是无常,说是空?明白这道理,可以知道佛法的特色了。今引据经论,顺序说明。

1.色蕴

《大乘五蕴论》(以下省称《五蕴论》)说:

“云何色蕴?谓四大种及四大种所造色。……”

《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以下省称《杂集论》)(卷一)说:

“问:色蕴何相?答:变现相是色相。此有二种:一、触对变坏,二、方所示现。触对变坏者,谓由手、足乃至蚊、蛇所触对时即便变坏。方所示现者,谓由方所可相示现如此如此色。如此如此色或由定心,或由不定寻思相应种种构画。……如此如此色者,谓形显差别种种构画者,谓如相而想。”

《五事毗婆沙论》(以下省称《五事论》)(卷上)说:

“问:依何义故说之为色?答:渐次积集,渐次散坏,种种生长,会遇怨亲,能坏能成,皆是色义。佛说,变坏故名为色,变坏即是可恼坏义。”

《顺正理论》(卷三)说:

“诸所有色,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胜若劣、若远若近,如是一切略为一聚,说名色蕴。”

我们试综合这几段话,研究佛家所谓色。所谓“四大种”者,指坚、湿、暖、动四种性——世法呼为地、水、火、风之“四大”。所谓“所造色”者,指由这四种性构造出来形形色色的事物,内中大别为两样性质:一、有形可指的叫做“触对变坏”,如山川草木、眼耳口鼻、笔墨桌椅等皆是。触对变坏怎么讲呢?或为手等所能触,或为眼等所能对,但用人力或他种力加到他身上,他会变样子或破坏。二、有象可寻的叫做“方所示现”,如长短方圆、青黄赤白、甜酸苦辣等,以及其他许多抽象观念皆是。方所示现怎么讲呢?我们将各种印象(相)各各给他安上一个名,如何便是方,如何便是圆,……方圆等名是我构画出来,碰着对象合于我构画的方,便认为方,合于我构画的圆,便认为圆。这便是“如相而想”。

这种种色依物质运动的理法,碰着有和合性的便相吸,碰着有抵逆性的便相拒。相吸便成,相拒变坏,所以说“会遇怨或亲,便能坏或能成”。既已怨亲交错,成坏回环,所以凡物质(色)都是“渐次积集,渐次散坏”。不独触对变坏的色为然,即方所示现的色亦然,所以说是变现或变坏或恼坏,恼是刺戟的意思,坏是变化的意思。

如是种种色不问为过去、现在、未来、内界、外界所变现,不问变现出来的粗细、胜劣、远近,我们用逻辑的分类,认他同一性质,统为一“聚”叫做色蕴。为什么把他们统为一聚呢?《集异门足论》(卷十一)说:

“问:云何一切略为一聚?答:推度、思惟、称量、观察集为一聚,是名为如是一切略为一聚,说名色蕴。”

因为我们用同样的推度、思惟、称量、观察的方式,认识所谓“色”这类东西,所以说是一聚,其余那四聚的名称,也因此而立。

佛家又将色相分为三大类,《大毗婆沙论》(卷十六)说:

“色相有三种:可见有对、不可见有对、不可见无对。”

这三色相怎么讲呢?例如我们环境所见的一切实物,是可见有对的色相;例如别人的性格或思想,是不可见有对的色相;例如宇宙普遍性,是不可见的无对的色相。常识上认为性格悬殊的三种现象,佛家用逻辑的方式,都把他们编归一聚,通叫做色。所以佛家所谓色,固然一切物质都包含在内,但我们不能拿物质两个字翻译色字,因为范围广狭不同。

“不可见有对”、“不可见无对”这两种色,不能离开我们心理而独自存在,这是人人易懂的。至于“可见有对”的色——即通常所谓物质,如草木桌椅等,分明是有客观的独立存在,如何能说他无实体呢?《成实论》(卷三)为辨明此义,设问道:

“问曰:四大是实有,所以者何?《阿毗昙》中说:‘坚相是地种,湿相是水种,热相是火种,动相是风种。’是故四大是实有。”

这话是根据佛说设难,说客观物质实有——起码总实有地、水、火、风四件东西,既有这四件,自然这四件所造色也是实有。佛家怎样反驳呢?《俱舍论》(卷一)说:

“地谓显形,色处为体,随世间想假立此名,由世间相示地者,以显形色而相示故。水火亦然。”

意思说,地、水、火、风这些名字,不过我们为整理观念起见,将坚、湿、热、动四种属性权为分类,除却坚相,我们便理会不出什么叫地,除却湿等相,我们便理会不出什么叫水等,所以说“四大是假名”。

外人又反驳道:“那么最少坚等四相是实有。”佛家再反驳道:“不然,因为相本来无定的。”《成实论》(卷三)说:

“坚法尚无,况假名地?若泥团是坚,泥团即为软,故知无定坚相。又以少因缘故生坚心,若微尘疏合名为软,密合为坚,是故无定。”

意思说,坚和软,不过主观的评价,若离却主观的状态,说是客观性有坚软的独立存在,是不合理的。

佛典中讨论这问题的话很多,限于时间,恕不详细征引剖析了。要之,佛家所谓色蕴,离不开心理的经验,经验集积的表象名之为色。《成实论》(卷一)说:

“如人病愈,自知得离,如水相冷,饮者乃知。……如地坚相,坚何等相?不得语答,触乃可知,如生盲人不可语以青黄赤白。”

可见离却主观的经验,那客观是什么东西,我们便不能想象,严密勘下去,也可以说色蕴是受、想、行、识种种经历现出来。比如我们说屋外那棵是柳树,怎么知道有柳树呢?那认识活动过程第一步,先感觉眼前有一棵高大青绿的东西,便是受。其次,联想起我过去所知道的如何如何便是树,如何如何便是柳树,把这些影像都再现出来,便是想。其次,将这些影像和眼前所见这样东西比较看对不对,便是行。最后了然认得他是柳树,便是识。凡我们认为外界的“色”,非经过这种种程序后不能成立,所以“色”是我们心理的表象。我解释色蕴,暂此为止。

2.受想行三蕴

这三蕴是讲心理的分析,我们为时间所限,只能略述他的定义。

《五蕴论》说:

“云何受蕴?谓三领纳:一苦、二乐、三不苦不乐。”

“云何想蕴?谓于境界取种种相。”

“云何行蕴?谓除受、想,诸余心法及心不相应行。”

《杂集论》(卷一)说:

“问:受蕴何相?答:领纳是受相。谓由受故,领纳种种业所得异熟。……”

“问:想蕴何相?答:构了是想相。由此想故,构画种种诸法像类,随所见闻觉知之义,起诸言说。……”

“问:行蕴何相?答:造作相是行相。由此行故,令心造作,谓于善恶无记品中驱役心故,又于种种苦乐等位驱役心故。”

《辨中边论》(卷上)说:

“于尘受者,谓领尘苦等,说名受阴。”

“分别者,谓选择尘差别,是名想阴。”

“引行者,能令心舍此取彼,谓欲思惟作意等,名为行阴。”

“受”训领纳,即是感觉,一种现象到跟前,我感受他或觉苦或觉乐,或觉不苦不乐。

“想”于境界取种种相。《阿毗昙杂心论》说:“想蕴于境界能取像貌。”《墨子·经上》篇说:“知者以其知过物而行貌之。”即是此义。我们遇见一种现象,像用照相镜一般把他影照过来,形成所谓记忆,做“诸言说”的资粮,便是想。

“行”是造作,除受、想两项外,其余一切心理活动都归入这一蕴中。他的特色,在“能令心趣此舍彼”。今欲明行蕴的内容,不能不将佛家所谓五位诸法先说一说。

佛家将一切法分为五位:一色法、二心王法、三心所法、四不相应行法、五无为法。五法的分类是各家所同的,位次先后及每位的数目,各有出入。例如俱舍家只讲七十五法,唯识家讲百法。五位中除无为法靠证不靠学外,其余四位,统名有为法,都属心理学范围。色法,指有客观性的事物之相。心王法,指心意识的本相。心所法,举全文应云“心所有法”,亦名“心数法”,西洋学者所说心理现象正属此类,名目如受、想、触、欲念、作意、贪、瞋、痴、信、勤、惭、愧等类皆是。不相应法举全文应云“心不相应行法”,心不相应行怎么讲?《五蕴论》谓:“依色、心、心法分位,但假建立,不可施设。”用现在话讲,可以说是,不能归入色法、心法、心所法三类的叫做不相应法。名目如得、非得、生、老等类,如名、句、文等类。今将诸法分配五蕴列一表(左表〔见下页〕,依小乘家《俱舍论》的法数制出,其大乘家《五蕴论》、《瑜伽师地论》等所讲百法,有些出入,但心所法及不相应法分配受、想、行三蕴大致相同)。

看这表可以见出行蕴内容如何复杂了。大抵佛家对于心理分析,异常努力,愈析愈精。释迦牟尼时代,虽仅分受、想、行三大聚。“行”的方面,已经错杂举出许多属性,后来学者将这些话整理一番,又加以剖析增补,大类中分小类,小类中又分小类,遂把“行相”研究得如此绵密。我的学力还够不上解释他,而且时间亦不许,姑说到此处为止。但我敢说一句话,他们的分析是极科学的,若就心理构造机能那方面说,他们所研究自然比不上西洋人;若论内省的观察之深刻,论理上施设之精密,恐怕现代西洋心理学大家还要让几步哩。

3.识蕴。

“识”是最难了解的东西,若了解得这个,全盘佛法也都了解了,我万不敢说我已经了解,不过依据所读过的经典热心研究罢了。有说错的,盼望诸君切实指教。

“识”是什么?《五蕴论》说:

“云何识蕴?谓于所缘境了别为性,亦名心意。由采集故,意所摄故。”

《杂集论》(卷一)说:

“问:识蕴何相?答:了别相是识相。由此识故,了别色、声、香、味、触、法等种种境界。”

我们试下个最简明的解释,“识就是能认识的自体相”。前表所列色法、心所法、不相应法,乃至无为法,都是所认识的,识即心法,亦称心王法,是能认识的。

初期佛教,但说六识,后来分析愈加精密,才说有第七的末那识和第八的阿赖耶识。今且先讲六识。

六识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就中眼、耳、鼻、舌、身识亦名前五识,意识亦名第六识,合这六种,亦名前六识。前六识的通性如何呢?《顺正理论》(卷三)说:

“识谓了别者,是唯总取境界取义,各各总取彼境相,各各了别。谓彼眼识虽有色等(按:此色字是色、声、香、味之色,非色蕴之色),多境现前,然唯取色,不取声等,唯取青等,……如彼眼识惟取总相,如是余识,随应当知。”

读这段话,可以懂“了别”两字意义,了是了解,别是分别。许多现象在前,眼识唯认识颜色,不管声、香、味等;许多颜色在前,眼识当其认识青色时,不管黄、赤、白等。认识颜色是了解,把颜色提出来,不与声、香、味等相混是分别,认识青色是了解,把青色提出来,不与黄、赤、白等相混是分别。所以说识的功能在了别。眼识如此,耳、鼻、舌、身识同为前五识,可以类推。

第六的意识要稍加说明。前五识以可见有对的色为对象,意识以不可见有对及不可见的无对的色为对象。例如释迦牟尼是何样的人格,极乐世界何样的内容,这不是眼看得见,手摸得着的,便属于第六意识的范围。

识是怎么发生呢?佛典有一句最通行的话:

“眼色为缘,生于眼识。”

这句话几乎无论那部经典都有,真算得佛家基本的理论,意思说是“眼睛与外界的颜色相缘,才能发生所谓眼识者”。省略说,便是“根尘生识”(眼、耳、鼻、舌、身、意名六根,色、声、香、味、触、法名六尘)。这句话怎么讲呢?《顺正理论》(卷十)说:

“眼、色、识三俱起时,眼不待二,色亦如是,识生必托所依所缘故眼识生,故眼识生要待余二。……然彼所依复有二种:一是和合所依,谓识。二是相离所依,谓眼。或识是彼亲密所依,眼根是彼系属所依,所缘即是彼所取境,故彼生时必待三法,眼及色为缘生于眼识者,谓眼与色和合为缘生于眼识。……”

说眼根,我们或者可以想象他独立存在。说色尘,我们或者可以想象他独立存在。至于能了别颜色的眼识,一定要面上的眼睛和外界的颜色起了交涉时才能发生,但了别颜色的并不是面上眼睛,乃是眼睛的识。比如瞎子,或睡觉的人,或初死的人眼睛虽然如故,却不了别颜色,因为他没有了眼识,耳、鼻、舌、身识可以类推,所以说“识从三和合生”。前五识的性质大略如是。

意识是什么?用现在的话讲,可以说,意识是心理活动的统一态。一方面,“无对色”专靠意识了别他,是意识特别的任务。一方面,前五识所了别的“有对色”也靠意识来整理他、保持他,是意识总揽的任务。初期佛法,仅提纲领,所以泛言意识,后来把意识内容愈剖析愈精细。

《成实论》(卷五)说:

“心、意、识体一而异名,若法能缘,是名为心。”

《顺正理论》(卷十一)说:

“心、意、识三,体虽是一,而训词等义类有异,谓集起故名心,思量故名意,了别故名识。”

《顺正》是小乘著作,虽未立六、七、八识等名目,其义实与后来大乘唯识家相通。集起的心即第八识,思量的意即第七识,了别的识即第六识。

为什么要立出这许多异名,有这许多分析呢?《大智度论》(卷三十六)说:

“心有二种:一者念念生灭心,二者次第相续心。”

又说:

“前意已灭,云何能生后识?答曰:意有二种:一者念念灭,二者心次第相续。”

当时未将识分析立名,所以或名为意,或名为心,其实所指只是一物。我们的心、意、识,有随灭和相续两种状态,是确的。试稍加内省工夫,自然察觉,这两种状态,本来是一件东西的两面。但据粗心或幼稚的哲学家看来,那“念念生灭心”,刹那不停,新陈代谢,容易看出他无常不实,所以公认他是心理上所研究的对象,会给他“意识之流”或其他名目。至于“次第相续心”,他递嬗的变化很微细,不易察见。表面上像是常住的,而且他又能贮藏过去的经验,令他再现,很像总持我身心的一个主宰,像是能有一切、能知一切的主人翁,所以一般人的常识乃至一部分哲学家,多半起“我思故我存”等妄见,认这个为“自我”。据佛法看来,其实不过五蕴中之一蕴。《显扬圣教论》(卷一)引佛说(出《解深密经》):

“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

阿陀那识即阿赖耶识,亦名第八识,他是次第相续心的集合体,能将刹那生灭心所积经验执持保藏。因为执藏且相续故,常人把他构成自我的观念,其实他与前六识相依相缘,并不能单独存在,所以佛家将他和诸识通为一聚,名为识蕴。

若要了达识相,非把《唯识》、《瑜伽》诸论真真读通不可。我既没有这种学力,只能粗述大概,说识蕴的话止于此。

佛说五蕴,不外破除我相,因为常人都妄执五蕴为我。《成实论》(卷十)说:

“《韦陀》中说:‘冥初时,大丈夫神色如日光,若人知此,能度生死,更无余道。小人则小,大人则大,住身窟中。有坐禅入得光明相,见身中神如净珠中缕。’如是等人,计色为我。粗思惟者,说受是我,以木石等中无受故,不知受即是我。中思惟者,说想是我,以苦乐虽过,犹有想我心故。细思惟者,说行为我。……深思惟者,说识为我,是思虽过故,犹有识我心故。”

色、受、想、行、识,本是心理活动过程由粗入细的五种记号,常人不察,往往误认他全部或一部是我。最幼稚的思想,以为躯壳中住有个灵魂,如《韦陀》所说:“身中神如净珠中缕。”数论派所谓“神我”正指这种境界。中国方士讲的什么“元神出窍”,基督教讲的什么“圣灵复活”,都属此类。其实他们的“身中神”,就佛法看来,不过“法处所摄之无表色”,不过五蕴中之一种事实,认这种色相为我,可笑可怜已极。进一步的,稍为用有些内省工夫认心理过程中之“受、想、行”为我,最高的认“识”为我,所谓“我思故我存”一类见解,内中尤以认“识”为我者最多,如前所引《杂集论》所说:“世间有情,多于识蕴计执为我,余蕴计执我所。”就佛法看来,他们指为观察对象之“第一我”(阿赖耶识)与他们认作能观察的主体之“第二我”(末那识),不过时间上差别之同质的精神作用,一经彻底研究,则知一切自我活动,皆“唯识所变”而已。《成实论》(卷十)说:

“五阴中,我心名为‘身见’,实无我故。说缘五阴,五阴名身,于中生见,名为身见。于无我中而取我相,故名为见。”

“身见”两字说得最好。“于无我中而取我相”不过一种错觉,把错觉矫正,才有正觉出来。

何以见得“身见”一定是错觉呢?只要懂得“蕴聚”的意义,便可以证明。《顺正理论》(卷三)说:

“言聚,离聚所依,无别实有聚体可得。如是言我,色等蕴外,不应别求实有我体,蕴相续中假说我故。如世间聚,我非实有。”

“离聚所依,无别实有聚体可得”这句话怎么讲呢?《大智度论》(卷三十六)所引比喻,可以互相发明。他说:

“诸法性空,但名字,因缘和合故有。如山河、草木、土地、人民、州郡、城邑名之为国,巷里、市陌、庐馆、宫殿名之为都,梁、柱、椽、栋、瓦、竹、壁、石名之为殿。……离是因缘名字则无有法,今除山河、土地因缘名字更无国名,除庐、里、道、陌因缘名字则无都名,除梁、椽、竹、瓦因缘名字更无殿名。……”

这种道理很易明白。如聚了许多树,不能没有个总名,假定如此如此便名为林。聚了许多兵官兵卒,不能没有个总名,假定如此如此便名为师、为旅。树是林名所依,兵是师旅名所依,离了树和兵,哪[1]里别有林、师旅等实体?五蕴相续的统一状态假名为我,亦复如是。

蕴即是聚,前已说过。然则五聚之无常相、无实体,较然甚明。比如说某处森林,森林虽历久尚存,那组织成林的树已不知多少回新陈代谢,五蕴的相,正复如此,渐次集积,渐次散坏,无一常住。所以《成实论》(卷十)说:

“是五阴空,如幻如炎,相续生故。”

《杂阿毗昙心论》(卷二)亦说:

“一切有为法,生住及异灭,展转更相为。”

所谓人生,所谓宇宙,只是事情和事情的交互,状态和状态的衔接,随生随住,随变随灭,随灭复随生,便是五蕴皆空的道理,也便是无我的道理。

然则佛家讲无我有什么好处呢?主意不外教人脱离无常、苦恼的生活状态,归到清净轻安的生活状态。无常是不安定、不确实的意思,自然常常惹起苦恼。清净是纯粹真理的代名,佛家以为必须超越无常,才算合理生活,合理便是清净。《随相论》(卷下)说:

“有生有灭,故名无常。有为法有生灭故,不得是常。生即是有,灭即是无,先有后无,故是无常。生何故非常生,灭何故非常灭,而言生灭是无常耶?解言:生坏于灭,故灭非常。灭复坏生,故生亦无常。相违性故名苦,五阴是苦聚,恒违逆众生心令其受苦。……所以恒违逆众生心者,由所缘境界非真实故,违逆生苦。”

我们因为不明白五蕴皆空的道理,误认五蕴相续的状态为我,于是生出我见。因我见便有我痴、我慢,我痴、我慢的结果,不惟伤害人,而且令自己生无限苦恼。其实这全不是合理的生活,因为“他所缘境界非常真实,违逆众生心”。人类沉迷于这种生活,闹到内界精神生活不能统一,长在交战混乱的状态中,所以如此者,全由不明真理,佛家叫他“无明”。我们如何才能脱离这种无明状态呢?要靠智慧去胜他,最关键的一句话是“转识成智”。怎么才转识为智呢?用佛家所设的方法,虚心努力研究这种高深精密心理学,便是最妙法门。

我很惭愧我学力浅薄,不知道所讲对不对?我热心盼望诸君和海内佛学大家指教匡正。

[1] 原作“那”,今改。

支那内学院精校本《玄奘传》书后

——关于玄奘年谱之研究

玄奘法师为中国佛学界第一人,其门人慧立,本住持幽州昭仁寺,贞观十九年,奘师初归自印度,开译场于长安之弘福寺,诏征天下晓法能文之僧襄焉,立以其年六月应征至,任缀文,自后追随奘师二十年。奘师寂,立乃综其生平,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十卷,都八万余言,而彦悰为之笺,悰亦奘门弟子也。此书在古今所有名人谱传中,价值应推第一。其后关于奘师传记之作品,尚有道宣之《续高僧传》、智昇之《开元释教录》、靖迈之《译经图记》、冥详之《玄奘法师行状》、刘轲之《大遍觉法师塔铭》。宣、升、迈、详,皆奘门人,惟轲之铭,作于开成四年,距师寂一百七十五年矣。诸家所记,什九皆取材于慧立之本书,故本书实奘传之基本资料也。

本书近百余年来,英、法、德、俄文皆有译本,为之疏证者且不少。其在本国,则因《大藏》外无单行本,见者反甚希,研究更无论矣。清季,扬州刻经处始从藏中抽印,学者便焉,然讹脱尚不免。此本为民国十二年季冬,支那内学院所校印,欧阳竟无先生以硃印本见寄,读之欢喜踊跃,举其特色如下:

第一,文字的校勘。依日本弘教正藏本,对勘丽、宋、元、明四藏本,凡文字互有异同处,皆斟酌其义理较长者改正,复用可洪[1]《音义》、慧琳《音义》校勘俗字,文字上殆已精审无憾。

第二,记载的校勘。取《大唐西域记》及道宣、智升、冥详、刘轲所记述,其事迹有异同详略处,皆旁注比对,令读者得所审择,最为利便。

第三,遗像及地图之附录。卷首有奘师遗像,神采奕奕,竟无师系以一赞,能状其威德,令读者得所景仰。复有刘定权所制《玄奘五印行迹图》,盖参考西籍复制,大致甚精审。

第四,年岁之标记。本书自贞观十九年以前皆不记年月,读者茫然不能确得其时代,最为憾事。校本卷端标列年号及奘师岁数,实为年谱之雏形。内中奘师西游之年,本书及一切传记皆谓在贞观三年,吾尝考定为贞观元年(《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二五至一二九页),竟蒙校者采用,尤觉荣幸。

本书得此善本,吾深为学界庆幸。惟于卷端所列年岁,有未能释然者。吾三年前尝发心造《玄奘年谱》,牵于他课,久而未成,今亦未克赓续,偶因读此本,触发旧兴,抉其要点,先制一简谱以就正于内学院诸大德云。所征引书及其略号如下:

(原名)(略号)

《旧唐书·玄奘传》………………………………………史传

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即本书)……………………本书

道宣《续高僧传·玄奘传》………………………………续传

智升《开元释教录》……………………………………开元录

靖迈《古今译经图记》……………………………………图记

冥详《玄奘法师行状》……………………………………行状

刘轲《大遍觉法师塔铭》…………………………………塔铭

以奘师之如此伟大的人物,其传记资料如此其详博,而苦不能得其详确之年代,洵学界一异事也。其圆寂岁月,为麟德元年二月五日无可疑者,惟生年不详,而享寿岁数,诸家多阙不载,或载而不实,因此,撰年谱者遂无从着手。今列举异说如下:

甲、五十六岁说。《旧唐书》本传云:“显庆六年卒,时年五十六。”此说纰缪特甚。师年逾六十,佐证甚多,观下文所列举自明。且师卒于麟德元年,岂尚有疑议之余地?况显庆只有五年并无六年耶。官书疏舛一,至于此,可叹。

乙、六十三岁说。《行状》述师语云:“今麟德元年,吾行年六十有三。”其年即师之卒年也。本书校本即从其说,以得寿六十三推算,定为生于仁寿二年。但据吾所考证,《状》文误记也(详说下)。且《状》中又云:“贞观三年,年二十九。”若以六十三岁推算,其年仅二十八耳,自相矛盾者一年。

丙、六十五岁说。《续传》云:“麟德元年……告门人曰:……行年六十有五矣,必卒玉华。……”此与《行状》所记略同,惟易“三”为“五”。

丁、六十一岁说。本书未记得寿几何,惟于武德五年条下云:“满二十岁。”于贞观三年条下云:“时年二十六。”今依此推算,则麟德元年应为六十一岁。

戊、六十九岁说。《塔铭》云:“麟德元年二月五日夜……春秋六十有九矣。”《塔铭》虽晚出,而所记最得其真,在本书中可得切证。校者主六十三岁说,乃据他书以改本书,大误也。今列举其文:

一、显庆二年。本书校者标眉云:“法师年五十六岁。”然其年九月二十日师上表云:“岁月如流,六十之年,飒焉已至。”(本书卷九页二十一)以六十九岁推算,是年为六十二岁,若仅五十六岁,无缘用“已至”二字。

二、显庆五年。校者标眉云:“法师年五十九岁。”是年为初翻《大般若经》之年,本书于本年条下记其事云:“法师翻此经时,汲汲然恒虑无常,谓诸僧曰: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当卒命于此伽蓝,经部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劳苦”(本书卷十页三)。依《塔铭》六十九岁推算,是年正六十五岁,与本书合,《续传》及《行状》致误之由,皆因误记法师此语之年岁,盖以初译《般若》时所言为译成《般若》时所言也。其实依本书所记,语意甚明,盖六百卷《般若》,诚不易卒业,师以耆年任此艰巨,故当削稿伊始,作“加我数年”之思,以此自励励人耳。若如《行状》所记“今麟德元年,吾行年六十有三。……”此语成何意味?而校者乃据以破本文之“五”字,益支离矣。

总之,慧立著本书时,偶遗却“享寿若干”之一句,遂令吾侪堕五里雾中,犹幸《塔铭》有明文,而本书所录此两条能为极强之佐证,故奘师年谱之成立,尚非绝望。今试根据本书,正其矛盾,为简谱如下:

隋文帝开皇十六年(西纪五九六)法师生。

仁寿三年(六〇三)八岁。能诵《孝经》。

炀帝大业四年(六〇八)十三岁。始出家。

大业十一年(六一五)二十岁。始受具戒。

唐高祖武德五年(六二二)二十七岁。在成都坐夏学律。

案:本书云:“年满二十,以武德五年于成都受具坐夏学律。”疑是误并两事为一事。

武德六至九年(六二三—六二六)二十八至三十一岁。遍游京师江汉河北诸地,从师问学。

太宗贞观元年(六二七)三十二岁。是年八月,犯禁越境,西游求法。冬间抵高昌,为其王麴文泰所礼待。

案:师之西游,本书及一切记载皆云在贞观三年,误也。所以致误之由,盖缘师在外十七年,以贞观十九年归,从十九年上推至三年,恰得十七个年头,遂相沿生误。今考“历览周游一十七载”之语,始见于师在于阗所上表,而其表文实作于十八年春夏之交,三年八月至十八年三四月,何从得十七年,其不合一也。师曾在素叶城晤突厥之叶护可汗,而叶护实以贞观二年夏秋间被杀,若三年乃行,则无从见叶护,其不合二也。师在某处留学若干年若干月,往返途中所历若干里,本书皆有详细记载,非满十七年不敷分配(看本谱贞观十六年条下案语),若出游果在三年,所记皆成虚构,其不合三也。师出游冒禁越境,其所以能然者,则由霜灾饥荒,搀在饥民队中以行,《续传》所谓“是年霜俭,下敕道俗,随丰四出,幸因斯际,西向敦煌”是也。考《唐书·太宗纪》云:“贞观元年八月,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霜害秋稼。”正与《续传》所记情事相应。若贞观三年,则并无“霜俭”之事,其不合四也。以此诸证,故吾确信师之出游乃贞观元年而非三年。其详见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中。

又案:据《本书》在凉州停月余日,在瓜州停月余日(卷一叶九、叶十),度五烽及莫贺延碛约须半月(页十二至十五),抵高昌计应在十一月。高昌王挽留说法一月余(页十六至十八),去高昌当在岁杪。

贞观二年(六二八)三十三岁。经阿耆尼等国,二三月之交,度葱岭,至素叶城,谒突厥叶护可汗。遂度铁门,经睹货罗等国至迦毕试,在彼中夏坐。复经健陀罗等国,逾印度河至迦湿弥罗。

案:阿耆尼至素叶一段,本非通路,师所以迂道行此者,全为谒叶护可汗。盖葱西诸国,时方服属突厥,非得叶护许可不能通行也。叶护晤师后月余即被杀。

又案:本年行程,似达迦湿弥罗而止,沿路滞留之时日大略如下:

在屈支国,因凌山雪路未开,淹停六十日。

在素叶城,与叶护周,旋约十日。

在活国,因遇篡乱,淹留月余。

在梵衍那都城,巡礼圣迹,经十五日。

在迦毕试之沙落迦寺,坐夏约两月余。

在健陀罗国,巡礼圣迹,约十日。

大约一年光阴,半数淹歇,半数征行,行程约万里而弱,其所历如下:

阿耆尼至屈支七百余里。

屈支至跋禄迦六百里。

又西北行三百里,到葱岭北隅之凌山。

又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城。

素叶西行四百余里,至千泉。

西北行五百余里,至飒秣建。

又西三百余里,至屈霜你迦。

又西二百余里,至喝捍。

又西四百里,至捕暍。又百余里,至伐地。

又西五百里,至货利习弥伽。

又西三百余里,至羯霜那。

又西南二百里,入山。山行三百余里,度铁门,至睹货罗。

自此数百里,至活国及缚喝国。

自缚喝经揭职等国,入大雪山,行六百余里,至梵衍那。

由梵衍那度黑山,至迦毕试。

由迦毕试东行六百余里,至滥波。

南百余里,至那揭喝。

又东南行五百余里,至健陀罗。

由健陀罗北行六百余里,入乌仗那。

过信度河,至呾叉始罗。

东南山行五百余里,至乌剌尸。

又东南度铁桥,行千余里,至迦湿弥罗。

贞观三年(六二九)三十四岁。在迦湿弥罗之阇那因陀罗寺,从僧称法师学《俱舍》、《顺正理》、因明、声明诸论。

案:《传》于迦湿弥罗条下云:“如是停留,首尾二年,学诸经论。”当是去年到,今年年杪行,首尾合两年也。迦湿弥罗为说一切有部根据地,故师久淹,尽受其学。

贞观四年(六三〇)三十五岁。由迦湿弥罗,经半笯蹉,至磔迦,停一月。就龙猛弟子长年学经、《百论》、《广百论》。至至那仆底,住四月(?)就调伏光学《对法论》、《显宗论》、《理门论》。至阇烂达那,住四月,就旃达罗伐摩学《众事分毗婆沙》。过屈路多等国,至禄勒那,从阇耶毱多,住一冬半春,学经部《毗婆沙》。

案:传文于至那仆底条下云:“住十四月。”(卷二页二十一)如此合以磔迦之一月,阇烂达那之四月,禄勒那之一冬半春,已费去两年。然细按行程,师非以贞观五年到那烂陀不可(详次年)。窃疑此“十”字为衍文,虽无他证,且以理断耳。经部与有部势力维钧,故留禄勒那稍久。

贞观五年(六三一)三十六岁。春半由禄勒那渡河东岸,至秣底补罗。就德光论师弟子蜜多斯那学有部《辩真论》,历半春一夏。过婆罗吸摩等国,至羯若鞠阇,住三月,从毗离耶犀学各种毗婆沙。经阿逾陀、憍赏弥、舍卫等国,以岁暮(?)抵摩竭陀入那烂陀寺,参礼戒贤大师。

案:那烂陀为奘师游学之目的地,戒贤为其传法本师,故此行应以抵那烂陀为一结束。《行状》记戒贤问师:“汝在路几年?”答曰:“过三年,向欲四年。”(《本书》作“答云三年”,盖举成数耳。)然则抵那烂陀决当在本年秋冬间也。

又案:迦湿弥罗至摩揭陀,历程略如下:

由迦湿弥罗西南行七百里,至半笯磋。

又东南行七百余里,至磔迦。

东行五百余里,至至那仆底。

东北行百四五十里,至阇烂达那。

又东北行七百余里,至屈露多。

又南行七百余里,至设多图庐。

又西南行八百余里,至波里夜咀罗。

东行五百余里,至秣菟罗。

又东北行五百余里,至萨他湿伐罗。

又东行四百余里,至禄勒那。渡河东岸,则为秣底补罗。

从秣底补罗北行三百余里,至婆罗吸摩捕罗。

又东南行四百余里,至醯掣怛罗。

又南行二百余里,渡殑伽河,至毗罗删拏。

又东行二百余里,至劫比他。

西北行二百里,至羯若鞠阇。

东南行六百余里,渡殑伽河,南至阿踰陀。

东行三百余里,渡殑伽河,北至阿耶穆佉。

西南五百余里,至憍赏弥。

东行五百余里,至鞞索迦。

东北行五百余里,至室罗伐悉底(即舍卫)。

东南行八百余里,至劫比罗伐窣堵。

东行经荒林五百余里,至蓝摩。又五百余里,至婆罗痆斯。

从此顺殑伽河东下减千里,至吠舍厘。

遂南渡殑伽河,至摩竭陀。

由迦湿弥罗,直造摩竭陀,路程本可减此之半,师因往磔迦、至那仆底、禄勒那等处就学。又劫比罗伐为佛生地,室罗伐悉底、憍赏弥、波罗痆斯、吠舍厘等皆佛教历史因缘最深之地,师欲先行遍历,乃定居向学,故皆迂道而往也。

贞观六年至九年(六三二—六三五)三十七至四十岁。在那烂陀寺从戒贤大师受《瑜伽师地论》,听讲三遍,每遍九月而讫。又听《顺正理论》一遍,《显扬论》、《对法论》各一遍,《因明》、《声明》、《集量》等论各二遍,《中论》、《百论》各三遍。其《俱舍》、《婆沙》、《六足》、《阿毗昙》等,已曾于迦湿弥罗诸国听讫,至此更寻绎决疑。凡留寺经五年。

案:奘师西游动机,原因对于本国摄论宗诸师所谈法相有所不慊,乃欲深探其本。换言之,即对于无著、世亲一派之大乘学欲为彻底的研究,《瑜伽师地论》即其最主要之目的品也。戒贤大师,全印耆宿,世亲嫡嗣,期颐之年(《续传》云年百有六岁),久谢讲席,至是特为师开讲至五年之久,师之宿愿可谓全达,而兹行真不虚矣。

又案:传文于那烂陀条下“凡经五岁”,只能作经五个年头解,不能作满五年解(理由详后),故烂陀留学,应截至贞观九年为止。

贞观十年(六三六)四十一岁。自本年后,南游巡礼,并访余师,本年在伊烂拏,从如来密、师子忍二师学萨婆多部(即说一切有部)之《毗婆沙》、《顺正理》诸论。

贞观十一、十二年(六三七—六三八)四十二岁至四十三岁。此两年间,遍历印度东部、南部、西部数十国,欲渡海往僧伽罗(即锡兰岛),因彼中丧乱而止。中间在南憍萨罗从一精通因明之婆罗门,读《集量论》。在驮那羯磔迦,从苏部底、苏利耶两僧,学大众部根本阿毗达磨。

此两年中所历国及其里程如下:

从伊烂拏顺殑伽河南岸东行三百余里,至瞻波。

东行四百余里,至羯朱嗢祇罗。

自此东度殑伽河,行六百余里,至奔那伐弹那。

又东南行九百余里,至羯罗拏苏伐剌[2]那。

从此东南出,至三摩呾吒。

由三摩呾吒折而西行九百余里,至耽摩栗底。又西南向乌茶(里数未记),隔海望僧伽罗。

自此西南大林中行一千二百余里,至恭御陀。

复西南行大荒林一千四五百里,至羯陵伽。

自此折而西北一千八百余里,至南憍萨罗。

复折而东南行九百余里,至案达罗。

从此南行千余里,至驮那羯磔迦。

更西南行千余里,至珠利耶。

从此南经大林行一千五六百里,至达罗毗荼之建志补罗城,与僧伽罗隔海相望。奘师游迹,南极此城。

自达罗毗荼折西北而归,行二千余里,至建那补罗。

从此西北经大林行二千四五百里,至摩诃剌[3]侘。

又西北行二千余里,渡耐秣陀河,至跋禄羯咕婆。

又西北二千余里,至摩腊婆。

由摩腊婆行三百余里,至契吒。

又西南行五百余里,至苏剌[4]侘,为西印度之极南境。

由苏剌侘北返,西北行七百余里,至阿难陀补罗。

又东北行千八百里,至瞿折罗。

又东南行二千八百余里,至邬阇衍那。

又东北行千余里,至掷枳陀。

复折而西北行九百余里,至摩醯湿伐罗补罗。

从此复经瞿折罗,至阿点婆翅罗,共行二千余里,至狼揭罗,为西印度之极西境,更西则波斯埃。

从狼揭罗东北行七百余里,至臂多势罗(此处应经阿吒厘,传文疑有错简,说详下)。

又东北行三百余里,至阿荼。

又东行七百余里,至信度。

又东行九百余里,渡河东岸,至茂罗三部庐。

又东北行七百余里,至钵伐多罗,此为北印度境,与迦湿弥罗接壤矣。

贞观十三至十四年(六三九—六四〇)四十四至四十五岁。此两年皆在钵伐多罗,就正量部学根本阿毗达磨及《摄正法论》、《教实论》等,十五年下半年(?)返摩竭陀,参礼本师戒贤,复从低罗择迦寺僧般若跋陀罗学因明、声明。

贞观十五年(六四一)四十六岁。在摩揭陀,入杖林山,从胜军论师学《唯识抉择论》,旁及《意义理论》、《成无畏论》、《不住涅槃论》、《十二因缘论》、《庄严经论》等,兼问瑜伽、因明等疑。旋返那烂陀,戒贤命师为众讲《摄大乘论》及《唯识抉择论》。时大德师子光在寺中讲《中》、《百论》,破瑜伽义,师妙娴《中》、《百》,又善瑜伽,和会二宗,谓不相背,乃著《会宗论》三千颂,论成,呈戒贤及大众,无不称善。

案:胜军为安慧弟子,亦学于戒贤,传称其“自大小乘论、因明、声明,爰至外籍群言、四吠陀典,天文、地理、医方、术数,无不究览根源,穷尽枝叶”。盖当时一最通博之学者也。奘师瑜伽之学,受自戒贤,唯识之学,受自胜军。在师游印收获中,二者价值,未容轩轾。传称从胜军学,“首末二年”,或去年杪已入杖林山矣。

又案:会通瑜伽、般若两宗,实奘师毕生大愿。观其归后所译经论,知其尽力于般若,不在罗什下也,惜梵本《会宗论》未经自译耳。

贞观十六年(六四二)四十七岁。上半年,师盖在那烂陀寺。时师学业已圆满成就,便思东归,戒贤亦劝其行。值有顺世外道来寺论难,师破之。乌荼国有小乘般若毱多谤诽大乘,师作《制恶见论》破之,声名益起,鸠摩罗王、戒日王相继礼请,师应其聘。其年腊月,戒日开大会于曲女城,与会者有十八国王,各国大小乘僧三千余人,那烂陀寺僧千余人,婆罗门及尼乾外道二千余人。设宝床,请奘师坐为论主,称扬大乘,序作论意,即有名之《真唯识量颂》是也。仍遣那烂陀沙门明贤读示大众,别令写一本悬会场门外示一切人,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相谢,如是经十八日,无一人能难。

案:本《传》对于奘师在印行迹,皆失记岁月,推曲女之会,记云:“法师自冬初共王逆河而进,至腊月方到会场。”(卷五、页六)最明了矣。然则此究何年之腊月耶?据师以贞观十九年正月归至长安,而途次于阗,先行上表,上表后尚留于阗八个月,其抵于阗当在十八年春夏之交。而由钵罗耶迦抵于阗,计程亦须有一年,则钵罗返旆,决当为十七年夏间事,而曲女开会,必在十六年之腊月无疑矣。故吾侪可以曲女之会作定点,认贞观十六年冬为奘师游学生涯之结束,循此逆推其在印或居或行之岁月,当可了然,虽然有难焉者。盖以传中所记经历年月之数,殊不足以敷分配,试专就其安居就学时言之,计:

在迦湿弥罗,学一切有部经论首末二年。

在磔迦,从长年学经、《百论》等一月。

在至那仆底,从调伏光学《对法》等论十四月。

在阇烂达那,从月胄学《众事分毗姿沙》四月。

在禄勒那,从阇耶毱多学经部毗婆沙一冬半春。

在秣底补罗,从密多斯那学有部《辩真论》半春一夏。

在羯若鞠阇,从毗离耶犀学毗婆沙三月。

以上留学那烂陀以前事。

在那烂陀,从本师戒贤受学凡经五岁。

在伊烂拏,从如来蜜等学毗婆沙停一年。

在南憍萨罗,学《集量论》月余。

在驮那羯磔迦,学大众都根本毗昙停数月。

在钵伐多罗,学正量部根本毗昙停二年。

在摩竭陀,从般若跋陀罗学因明两月。

在杖林山,从胜军学《唯识决择论》等首末二年。

传中所记年月之原文如上,或一一扣足计算,则总额为十五年有奇。奘师游学印十七年,虽全部分消磨在学舍中,一步不旅行,尚且不敷分配,然而师东西往返两次,共费去四年之日月,传文已历历可稽,在印境内巡礼游历,凡行三万里,为时亦需两年,然则宴居学舍之时间,何从得十五年之久?试更缩小范围,切实研究师初到那烂陀谒戒贤时,贤问:“在路几年?”答:“过三年,向欲四年。”则师到那烂陀在贞观五年末无疑(此据吾所考定贞观元年出游说耳,若如旧说出游在三年,则时间之不敷分配更远矣)。曲女城之会在十六年冬,又既如前述,然则自五年冬之入那烂陀,至十六年冬之会曲女城,恰满十一年。其间留学及巡礼时间,只能尽此十一年为分配。内中巡礼南东西印之时日,最少应除去两年,所余留学时间,实只九年。因此吾侪对于传文中所谓“首末二年”者,只能作“头尾两个年头”解,所谓“凡经五岁”者,只能作“经过五个年头”解,如此或勉强分配得过去(至那仆底之“十四月”,疑当作“四月”说,已详贞观四年条下)。吾之此谱,即以此义为标准,酌量分配年月,虽不能绝对正确(实不可能),或不甚相远。内学院校本所标年岁,殆稍拘文句而生龃龉也。

贞观十七年(六四三)四十八岁。曲女城会毕,戒日王复为师在钵罗耶迦开七十五日无遮大会,以饯其行。会毕,复留连十余日。春末夏初,师遂东归,在葱岭西度岁。

贞观十八年(六四四)四十九岁。度葱岭而东,约春夏之交至于阗,上表告归。仍在于阗补钞途中所失经典,阅八月乃行。

归途历程以下:

发钵罗耶伽,七日至憍赏弥。

西北行一月余,至毗罗删拏,停两月。

西北行一月余,至阇烂达,停一月。西行二十余日,至僧诃补罗。

复行山涧中二十余日,至呾叉尸罗,因船覆失经,补钞,停五十余日。

西北行一月余,至兰波。

正南行十五日,至伐剌[5]拏。

又西北往阿薄健,又西北往漕矩吒,又北行五百余里,至佛栗氏[6]萨倘那。

复经七日行雪山中,至安怛罗缚婆,即睹货罗故地,停五日。

西北下山行四百余里,至阔悉多。

西北复山行三百余里,至活国,在叶护衙停一月。

东行七百余里,经瞢健、呬摩恒罗等国,至钵创那,自此入葱岭。

东南山行五百余里,经淫薄健,至屈浪拏。又东北山行五百余里,至达摩悉铁帝。

复东山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即帕米尔)。

由川东出,登危覆雪,行五百余里,至竭盘陀,停二十余日。

北东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

北行五百余里,至佉沙。

东南行五百余里,至斫句迦。

东行八百余里,至瞿萨旦那,即于阗。

贞观十九年(六四五)五十岁。正月二十四日,师归至长安。二月谒太宗于洛阳。三月师还长安,住弘福寺,从事翻译。五月至九月译《菩萨藏经》计二卷成。七月译《佛地经》、《六门陀罗尼经》各一卷成。十月至十二月,译《显扬圣教论》二十卷成。

贞观二十年(六四六)五十一岁。是年,师在弘福寺。正月至二月,译《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十六卷成。三月创译《瑜伽师地论》。去年,师见帝于洛阳时,奉敕作游记,本年成《大唐西域记》十二卷。

贞观二十一年(六四七)五十二岁。是年,师在弘福寺。是年译成《解深密经》五卷(第二译)、《因明入正理论》一卷、《大乘五蕴论》一卷。是年(?)奉敕译《老子》为梵言。

贞观二十二年(六四八)五十三岁。是年,师在弘福寺。五月,《瑜伽师地论》一百卷成(二十年三月创译,至是成)。六月至十二月,译《能断金刚般若经》一卷(第四译)、《摄大乘论》十卷(第二译)、《无性菩萨所释摄大乘论》十卷、《世亲菩萨所释摄大乘论》十卷、《唯识三十论》一卷、《缘起圣道经》一卷、《因明正理门论》一卷、《百法明门论》一卷。是年,太宗制《大唐三藏圣教序》,以冠新译诸经论之首。是年十月,大慈恩寺成,敕师住持,师不愿以寺务妨译业,上表力辞,不许,寺中别置弘法院,专为翻译之用。

贞观二十三年(六四九)五十四岁。是年,师在慈恩寺。五月,太宗崩,高宗即位。先是当太宗时,常召师入宫,或陪游幸,淹旬洽月,译事不免作辍。至是“师返慈恩,专务翻译,无弃寸阴。每日自立程课,若昼日有事不充,必兼夜以续之,遇乙之后,方乃停笔。摄经已,复礼佛行道,至三更暂眠,五更复起,读诵梵本,朱点次第,拟明旦所翻。每日斋讫,黄昏二时,讲新经论,及诸州听学僧等恒来决疑请义。既知上座之任(案:谓充慈恩住持也),僧事复来咨禀,复有内使遣营功德,……亦令取师进止。日夕已去,寺内弟子百余人咸请教诫,盈廊溢庑,皆酬答处分,无遗漏者。虽众务辐辏,而神气绰然,无所拥滞。……”(本书卷七页十一原文)是年译《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一卷(第二译)、《甚希有经》一卷(第三译)、《天请问经》一卷、《最无比经》一卷(第二译)、《如来示教胜军王经》一卷、《缘起圣道经》一卷(第六译)、《菩萨戒本》一卷、《羯磨文》一卷、《佛地经论》七卷、《王法正理论》一卷、《大乘掌珍论》一卷、《阿毗达磨识身足论》十六卷、《胜宗十句义论》一卷。

高宗永徽元年(六五〇)五十五岁。是年,师在慈恩寺,译《说无垢称经》六卷(第七译)、《诸佛心陀罗尼经》一卷、《分别缘起初胜法门经》二卷(第二译)、《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卷(第三译)、《称赞佛土佛摄受经》一卷(第三译《阿弥陀经》)、《广百论本》一卷、《大乘广百论释论》十卷、《本事经》七卷。

永徽二年(六五一)五十六岁。是年,师在慈恩寺,译《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十卷、《受持七佛名号所生功德经》七卷、《大乘成业论》一卷、《阿毗达磨俱舍论》三十卷、《本颂》一卷。

永徽三年(六五二)五十七岁。是年,师在慈恩寺,译《阿毗达磨显宗论》四十卷(是书去年创译,本年成)、《佛临涅槃记法住经》一卷、《大乘阿毗达磨集论》七卷。

永徽四年(六五三)五十八岁。是年,师在慈恩寺,译《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八十卷(明年春乃成)。是年,那烂陀寺大德慧天智光寄书问讯,师报之,时戒贤已寂矣。

永徽五年(六五四)五十九岁。是年,师在慈恩寺,续译《顺正理论》、译《难提蜜多罗所说法经住记》一卷、《显无边佛土功德经》一卷、《称赞大乘功德经》一卷、《陀罗尼》三种共经三卷。

永徽六年(六五五)六十岁。是年,师在慈恩寺,译《瑜伽师地论释》一卷。先是因明学已弘布,门下及儒门学士各为疏解,道俗之间,发生争论,师裁决焉。

显庆元年(六五六)六十一岁。是年,师在慈恩寺。初师西游度雪山时,曾得寒疾,频年屡发,至本年五月,复发倾剧。十月乃痊愈。是年,译《十一面神咒心经》一卷。自是年起,创译《大毗婆沙》。

显庆二年(六五七)六十二岁。是年二月,驾幸洛阳,敕师陪从,带翻经僧五人,弟子各一人,住积翠宫,赓续译业。洛中为师原籍,至是归省,亲属唯余一老姊。又其父母没于四十余年前,值当隋乱,匆匆藁葬,至是请假改葬,官为资给,道俗赴者万人。师厌居京洛,于本年九月二十日,表请入少室山[7]之少林寺静习禅业,且专译功,表中有“六十之年飒焉已至”语。又自言:“少来颇专精教义,唯于三禅九定,未暇安心,若不敛迹山中,不可成就。”又言:“仍翼禅观之余,时间翻译”云云,优诏不许。是年,续译《大毗婆沙》,又译《观所缘缘论》一卷(第二译)成,又创译《阿毗达磨发智论》。

显庆三年(六五八)六十三岁。是年上半年,师在慈恩寺。七月,敕徙居西明寺。寺为元年所造,至是成,壮丽为诸寺冠。是年续译《大毗婆沙》及《发智论》,又译《入阿毗达磨论》二卷成。

显庆四年(六五九)六十四岁。是年,师在西明寺。冬间,移玉华宫。是年,续译《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二百卷成,续译《发智论》,又译《成唯识论》十卷成,又译《阿毗达磨法蕴足论》十二卷成。

显庆五年(六六〇)六十五岁。是年,师在玉华宫。师欲译《大般若经》,以卷帙浩繁,京师多务,又人命无常,恐难完了,乃请就玉华宫翻译,诏许焉。去年十月由京往,到彼,住宫中肃诚院。本年正月一日著手翻译《般若》。谓僧曰:“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当卒命于此伽蓝,经部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劳苦。”是年续译《阿毗达磨发智论》二十卷成,又译《阿毗达磨品类足论》十八卷成,又带译《集异门足论》。

龙朔元年(六六一)六十六岁。是年,师在玉华宫,续译《大般若经》,续译《集异门足论》,又释《辨中边论》三卷、《颂》一卷成,又译《唯识二十论》一卷成,又译《缘起经》一卷成。

龙朔二年(六六二)六十七岁。是年,师在玉华宫,续译《大般若经》,续译《集异门足论》,又译《异部宗轮论》一卷成。

龙朔三年(六六三)六十八岁。是年,师在玉华宫,续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六百卷,是年冬十月二十三日成。续译《阿毗达磨异门足论》二十卷成,又译《阿毗达磨身界足论》三卷成,又译《五事毗婆沙论》二卷成。

麟德元年(六六四)六十九岁。春正月朔,师在玉华宫,翻经大德及寺众殷勤启请翻《大宝积经》,师见众情专至,俯仰翻数行讫,便收梵本停住,告众曰:“此经部轴,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今欲往兰芝等谷礼辞佛像。”于是与门人同出。僧众相顾,莫不潸然。礼讫还寺,专精行道,遂绝翻译。二月五日夜半,师圆寂。寂前命门人嘉尚具录所翻经论,合七十四部总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案:诸经论翻译年月,各书或阙载,或参差,今参合本书及《古今译经图记》、《开元释教录》、《大唐内典录》,考定如左。右谱稿简陋已甚,不足为著述,因读校本偶感辄书,为将来改作之蓝本耳。希内学院诸大德有以教之。

此校本精慎已极,吾殆无间然,惟本书为学界瑰宝,实宜努加整理,俾人人易读且乐读。整理之法,宜全部详校、详注、详补,窃思非内学院诸大德,无足似负荷斯业者,敢贡所怀,以备采择。

一、书中地理,宜悉注今地。英文、梵文并列。此方面,欧美、日本人著作甚多,取材至便。近人丁益甫(谦)之《大唐西域考证记》亦足供参考。

二、书中记印度各论师之小传及诸名论之著作因缘,实为佛教最可宝之资料,宜详加笺注。此等取材,虽非易易,然向各经疏及欧美日本人所编辞典或其他著述中悉心搜讨,亦尚可什得八九。

三、玄奘师少年问业之先辈——如宝暹、道基等,归后襄译传法之门人——如窥基、慧立等,其名见于本书者不下数十,宜一一为作略传,注于本文之下,庶可明渊源所衍。此等取材于《高僧传》及其他撰述,亦尚非难。

四、训诂文句,有难解者注之,愈简愈妙。

以上说注

五、本书有记载讹舛者,宜细为校正,或据本书他处,或据他书,或按核情理。例如据《塔铭》及本书显庆五年条下“年六十五岁”之语,校正武德五年条下“年二十”、贞观三年条下“年二十六”诸文之误,据于阗表文“十七年”语,及《续传》“是年霜俭……”等语,校正贞观三年出游之误。

六、本书亦有传写讹舛者,例如卷四十页一二摩腊婆条之后云:“自此西北行二千四五百里,至阿吒厘。”次条云:“自此西北行三日,至契吒。”按诸地图摩腊婆与契吒比壤,而契吒远在阿吒厘东南,本书所记极不合情实,当是错简。《西域记》则云,从“摩腊婆西北行三百余里,至契吒”,可据以校正。此外东西南北等字之讹写者似尚不少,皆可据地图校正。

以上说校

七、本书于奘师归国后,记其与宫廷关系事特详,而于所译经典反多漏略,此是慧立无识处。今宜参照靖迈《译经图记》、智昇《释教录》补一“慈恩三藏所译经典表”,将各书之翻译年月,初译抑再译,各书所属宗派,原著者姓名年代,卷数品数等,一一详明标列,庶可以见师所贡献于学界之总成绩。

八、奘师著述仅存者,如《宗镜录》所收之《真唯识量》,《翻译名义集》所收之“五不可翻论”等,宜悉心搜罗,全数附补。

九、宜补“奘门弟子籍”一篇,将当时襄译诸贤及窥基、圆测诸大弟子各为一小传,以记渊源。

十、宜补“法相宗传授表”一篇,印度自无著至戒贤,中国自奘师至窥基、圆测、慧沼以下,并及日本此宗人物,凡关于本宗之著述,全数录入,并简单说明其特点。

十一、宜补“汉、梵、英地名对照表”一篇,将本书及《西域记》所记悉行列入,并注相距里数。

十二、宜将道宣《续高僧传·玄奘传》、冥祥《玄奘法师行状》、刘轲《大遍觉法师塔铭》全部附录,俾读者得对照参检。

以上说补

[1] 原误作“可珙”,今改正。

[2] 原误作“刺”,今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改为“剌”。

[3] 原误作“刺”,今据传文改为“剌”。

[4] 原误作“刺”,今据传文改为“剌”。

[5] 原误作“刺”,今据传文改为“剌”。

[6] 原脱“氏”字,今据传文补上。

[7] 原误作“少宝山”,今改正。

《大宝积经·迦叶品》梵藏汉文六种合刻序

藏中诸经传译的形式,惟《大宝积》最为新奇。凡大部经典,本是用丛书的体例逐渐编集而成,这是我们所确信的,所以此类大经,都先有许多零译单本,或每种先后经几次重译,到后来得着足本的梵文,遇着一位大译师,才把他全部首尾完具重新译成,《华严》、《般若》诸译本成立次第都是如此。《宝积》初期的迻译,也不违斯例。自汉、晋至魏、齐,零译单本不下数十种,到唐中宗神龙二年至先天二年(七〇六至七一三),菩提流志三藏才泐成现在的百二十卷本。但他有一点极为别致,全书共分四十九会,内中只有二十六会为流志新译,余下二十三会则采用旧译,所以这部百二十卷《大宝积经》,我们可以借用版本学家的术语,名之为“唐百衲本”。

这种“百衲本”的办法,想来是先把旧有许多零译单本拿来和梵文对照,倘若认为都要不得,便重新译;倘若认为其中有一种要得的,便采用了他。本刻的经文,就是全部四十九会里头第四十三会所说,流志以前,曾经三译:第一次为汉支娄迦谶译,名为《佛说遗日摩尼宝经》;第二次为晋时译,名为《佛说摩诃衍宝严经》,失却译者姓名;第三次为姚秦时译,也失却译者姓名,原名何经,亦无可考。流志对勘的结果,认为秦译是要得的,所以不另译,便把秦译编作全书之第一百一十二卷,名为《普明菩萨会第四十三》。那汉、晋两译,认为要不得,便把他们淘汰了。

《宝积》在翻译史中,还有一段掌故。当玄奘三藏在玉华宫译成六百卷的《大般若经》之后,他的门生便请他译《宝积》,那时他已经六十九岁了。他拿起《宝积》梵本,译上几行,即便搁起,说道:“此经部轴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其后不过一个多月,他便圆寂了。这部经不能得玄奘这位法匠译他,真算憾事。玄奘说他的部轴与《大般若》同,《大般若》六百卷,现行百衲本《宝积》百二十卷,不过得《般若》五分之一而强,所以我们很疑心流志所译,还不是足本。后来北宋法护、施护诸人所译,也许有许多是《宝积》“遗珠”,本刻所录之第四译《佛说大迦叶问大宝积正法经》,便是其一了。

我们六朝、唐、宋时代赍来成千累万的梵本,现在一轴也无存了。印度方面梵经也日加稀少,大乘经典尤甚。钢和泰先生得着这部经的梵文和藏文,又追寻中国旧译,除“百衲本”所收外,还有三本,合成六种。据钢先生说:“这部梵本久已失传了。”我们别要看轻这点小册子,这也算人间孤本哩。

钢先生将全经逐段分开,把六种文字比较对照,他所资的劳力真不小。我们有了这部合刻本,第一,可以令将来研究梵文、藏文的人得许多利便,增长青年志士学梵文的趣味,为佛学开一新路。第二,用四部译本并着读,可以看出翻译进化之迹及其得失,给将来译家很好的参考。就这两点论,我们学界拜钢先生之赐实在多多了。

钢先生是俄国一位大学者,专研究印度及亚细亚中部的语言和历史。两年前,我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讲演历史,有涉及大月氏迦腻色迦王事,钢先生听见,便找我的朋友丁文江先生介绍见我,说他自己之到东方,专为“捉拿迦腻色迦”来的。——因为迦腻色迦历史聚讼纷纭,所以钢先生作此趣语。——后来我们还会面好几次。有一次,我在钢先生家里晚饭,他拿出一部北齐时所译的经,用梵本对照,译得一塌糊涂,几乎令我们笑倒了。我因此感觉,专凭译本去研究学问,真是危险。我又觉得,钢先生这种研究精神真可佩服。我初见他时,他到中国不过两年,他对于全部藏经的研究,比我们精深多了。我很盼望他的精神能间接从这部书影响到我们学界。

我最后还要向商务印书馆致谢。这部书是钢先生托我介绍向该馆印行的,像这类专门书本不为社会一般人所需,该馆因为这区区小册子,特制梵文、藏文字模,还经许多麻烦才印成,纯然是对于学术界尽义务,我们不能不感谢的。

十三年三月九日,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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