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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与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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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印交通,以西域为媒介,故必先明此三地相互之关系,然后佛教输入之本末可得言也。以吾所见,西域印度关系,以大月氏人侵入印度(西第二世纪)为最要关键;中国西域关系,以东晋时代五胡乱华,五凉独立(西第四纪末)为最要关键。

读《印度史迹与佛教之关系》,当已知迦腻色迦王与印度佛教之关系。此王为谁?则大月氏人,而《后汉书》所谓阎膏珍也。月氏亦称月支,本氐羌族,秦汉间为我西陲一小部落。《汉书·西域传》谓:“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者是也(今甘肃甘州府高台县一带)。西汉初,月氏为匈奴所破,西北徙,越伊犁浩罕,度葱岭,而都于今之布哈尔(俄属土耳其斯坦,南与我新疆接壤)。其后转盛,益南下,占领帕米尔高原及阿富汗,而都于今北印度之克什米尔。未几,遂奄有中印度,为全印之共主,即所谓迦腻色迦王是也。事在我西汉哀、平间,恰当西纪初元。此实亚洲民族交通之一大事,而在我国佛教史上有极大关系也[1]

月氏之“氏”读如“支”,即“氐”字也。氐族与吾族关系本深,商周时已沾我文化,《诗》所谓“氐羌莫敢不来王”是也。月氏西徙后,张骞曾间关奉使,谋共拒匈奴。虽不得要领,而开西域之动机,实始于此。汉西域都护所辖三十六国,皆在葱岭东,今新疆境内,夙与印度文化渺不相接,故班书所纪,靡得而称焉。乃魏晋以后,于阗、龟兹诸地,学者辈出,大有资益于中国。其故安在?盖迦腻色迦王(阎膏珍)时代之月氏,实合今之土耳其斯坦、阿富汗、帕米尔、印度为一大帝国,而我新疆之喀什噶尔一带,且为其保护国[2]。跨葱岭东西为一大政治区域,使葱岭不复能为彼我文化之障壁者,实月氏也。而迦腻色迦又为阿育王以后第一热心护法之人,尝在罽宾(克什米尔)举行佛藏第二次结集,自是罽宾为佛教中心[3]。罽宾与于阗接壤,仅隔一山,文化流入,势自甚顺。其时匈奴已衰,不复能侵苦西域,中亦数度弃置西域,不复经略。故玉门以西葱岭以东诸国,颇能为自动的发展,而于阗(今县)、鄯善(今县)、龟兹(今库车)、疏勒(今喀什噶尔)为之魁。其公共文化之枢,则佛教也。而中亚细亚诸国,若安息、若康居,亦往往臣服月氏。宗教势力随政治势力而北暨,故环帕米尔高原四周数万里,成一佛教之天下。

月氏虽远窜岭外,然与我国情好夙敦。前汉时“五翎侯共禀汉使”(见前书月氏传),后汉“和帝时数贡献,至西域反乃绝。桓帝时频从日南徼外来献。”[4](见后书天竺传)后汉一代,中国月氏之交通,即中国印度之交通也。考中国佛教最古之史迹三,而皆与月氏有关系。其一,汉武帝时,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始闻有“浮屠”之教(《魏书·释老志》)。当时……大夏,即月氏所臣服也。其二,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同上)。是最初传译佛经者,实月氏使臣也。其三,明帝梦金人,因傅毅之对,乃于永平七年遣蔡愔、秦景、王遵等适天竺求佛经像,愔等至月氏,与迦叶摩腾、竺法兰偕,赍经像以归(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是当时所谓通印度者,即通月氏也[5]。

佛教既遍被西域,乃由西域间接输入中国。吾辈骤读佛门记载,辄觉魏晋之间,印度名僧入吾国者至夥,其实不然,什九皆西域僧耳。僧名初皆冠以国,以支为姓者皆月支(月氏)人,以安为姓者皆安息人。以康为姓者皆康居人,以竺为姓者则天竺人,不冠国名者多类皆葱岭以东诸西域国人。试细校《高僧传》之籍贯而可见也[6]。今造表如下:

初期佛教异域译经名僧表第一

表例:一、年代断自隋以前。

二、人限于译经者,地限于国外。

三、根据书籍:(一)梁慧皎《高僧传》,(二)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三)唐靖迈《古今译经图记》,(四)唐道宣《续高僧传》。

7原误作“支彊梁”,今改正。

右所列者,隋以前异域古德略具矣。惟佛图澄、达摩以非译经人不录。澄,西域人;摩,中天竺人也。读此表可知我国佛教输入,实分三期:第一,西域期,则东汉三国也。第二,罽宾期,则两晋刘宋也。第三,天竺期,则萧梁、魏、隋也。第一期中,月支四人,安息五人,康居三人,其他当属岭东之西域。内天竺亦有六人。摩腾、法兰,由我国专使特聘而来,实为例外。余则无甚可表见,且来历亦不甚明,或印人流寓西域者耳。其成绩最著之安世高、支娄迦谶、康孟详、支谦,皆非印人也。第二期以罽宾为中心,凡得八人,咸有良绩,小乘于是确立焉。内西域亦六人,竺法护最著,其人生长敦煌,实中国人矣。天竺亦六人,鸠摩罗什最著,其人生长龟兹,则实西域人也。罽宾后虽为北印度之一部,然当迦腻色迦王以前,实一独立国,其文化亦不与印度同,故我国人别之于天竺焉。第三期,则天竺人为中心矣。我国人渐不满于西域之间接输入,思直接求之于印度,于是有法显、昙无竭等西行求法之举。而印土大师,闻风踵至者亦日多,此则佛学所由大成也。

既知西域与印度之关系,当更言西域与中国之关系。前汉西域诸国,为中国与匈奴间迭胁迫,罕能自振。东汉以后,文化渐可观矣。而我国三度闭绝西通之路,故佛教虽大盛于彼,而输入不锐。观《后汉书·西域传》称,阎膏珍入主印度后尚屡聘中国,西域闭乃绝,他可推也。及五胡之乱,苻秦、姚秦皆以西陲氐羌之族,入据汉晋旧都,甘凉与中原之关系,日益密矣。苻坚雄略黩武,以欲迎致鸠摩罗什故,兴师七万,灭车师、乌耆、龟兹三国。其后吕氏、段氏、杨氏、秃发氏、沮渠氏,既各据土称尊,不能不用武于外,则远至于阗、莎车、疏勒、温宿,往往蹂躏焉,而亦常寇中原。于是西域与内地,因兵事之轇轕,转促成文化之交通。诸凉之主,往往迎礼胡僧。胡僧或因避乱,或因观光,东游者日众。而凉人亦多谙胡语信佛法。试检《高僧传》自竺佛念、竺法护以下至宝云、智严、道普、法盛等,凡初期之名僧,什九皆凉州、敦煌、高昌籍,可知两晋之世,陇西与关外(即今甘边与新疆),殆已别为一个混成的文化区域,而为中印灌注之枢。就此点论,则西羌民族,固大有造于我,其去匈奴与东胡远矣!

[1]梁启超原注:近欧人研究迦腻色迦事迹者颇多,其资料之大部分,皆采自中国史籍,而辅以近年来发掘之遗物。其年代颇滋争辩,或谓在纪元前,或谓在初世纪,或谓在二世纪。今列举各史言月氏征服印度事迹及各传记言迦腻色迦王事迹,汇考如下:

(《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有五翎侯:一休密翎侯,二双靡翎侯,三贵霜翎侯,四肸顿翎侯……”

(又)“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

(《后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条下)“初,月氏为匈奴所灭,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翎侯。后百余岁,贵霜翎侯丘就却攻灭四翎侯,自立为王,国号贵霜(王)。侵安息。取高附地,又灭濮达、罽宾,悉有其国。丘就却年八十余死,子阎膏珍代为王。复灭天竺。”【校者案:此段引文略有错误,已据原文改正】

(又天竺条下)“天竺……有别城数百,……别国数十……,其时皆属月氏。月氏杀其王而置将,令统其人。……和帝时,数遣使贡献。”【校者案:此段引文略有错误,已据原文改正】

(《魏书·释老志》):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

(法显《佛国记》)“昔月氏王大兴兵众,来伐此(弗楼沙)国,欲取佛钵。既伏此国已,月氏王等笃信佛法。”【校者案:此段引文略有错误,已据原文改正】

(又)“从犍陀卫南行四日,至佛楼沙国。……塔庙壮严(乃罽宾腻伽王所作)……佛钵在此国。”【校者案:此段引文中“罽宾腻伽”,《佛国记》中作“罽腻伽”,是对是错,孰难遽断。】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三)“犍驮罗国迦腻色迦王,以如来涅槃之后,第四百年,应期抚运。王风远被,殊俗内附。……”

吾综合此诸书,假定一断案,谓迦腻色迦即罽宾腻伽,亦即阎膏珍。其时代约正当西历纪元前后,五十年至八十年之间,当东汉光武、明、章时。老上单于杀月氏王,当西汉吕后时,约西历纪元前百七八十年。月氏所迁之大夏,即令俄属布哈尔及美属阿富汗诸地。而西史称其时希腊之柏忒里亚诸王,由彼地侵入北印度恒河流域,此即前书所谓“月氏北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也。西史又称纪元前五六十年顷月氏人攻入北印度,而柏忒里亚王国亡。即后书所谓“后百余岁,而丘就却灭濮达、罽宾”也。其子阎膏珍灭印度,计期应在纪元前三四十年间,与迦腻王时代略相当。迦腻王为佛灭后四百年之人,《西域记》既明著之,据第一章所考佛灭年代,应在纪元前四百二三十年,而近日欧人所发掘之马尼基拉塔,为迦腻王所造者,内有纪元前三十三年之罗马货币,则其造塔时最少亦当在此年后可知。又欧人所发掘之迦腻王货币有两种,前者有波斯火教之标识,后者有佛教之标识。是此王先信火教后乃信佛教。据此知《佛国记》所称“攻灭缚喝,乃信佛法”之月氏王,即是此人。而《后汉书》所称灭天竺之月氏王,亦即此人也。《佛国记》不言此王为何名,然此王攻缚喝之动机,实缘欲取佛钵。而佛钵即在弗楼沙国罽宾腻迦王所造塔中,故知此王必腻迦也。何以称为罽宾腻迦?谓罽宾王名腻迦也。其人为谁?即腻迦色迦,亦即阎膏珍也。“阎膏珍”三字之音译,疑即从“罽宾腻伽”四字转来。此王既本为月氏王,后为印度王,何故称为罽宾王耶?因其父先王罽宾,彼乃更王印度,故亦兼袭罽宾王之名。《西域记》称之为“健驮罗迦腻色迦王”,亦因其兼王健驮罗也。而我国人则始终呼之为月氏王。《释老志》所记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佛经,此王即阎膏珍迦腻色迦也。何以明之?月氏人当未攻灭缚喝以前,并不信佛教,使臣援佛经,知必非丘就却时人。而据欧人所考,迦腻王在位盖三四十年,其崩逝约在纪元后三十年左右,故知此王必迦腻无疑也。然则此王入主印度在纪元前耶?纪元后耶?答曰:在纪元前。汉哀帝元寿元年,当纪元前两年,其使臣已奉佛法,则其入印度必在此前年可知也。此考证若不谬,则更为研究佛灭年代者增一证据。迦腻王结集大藏在佛灭后第四百年,其年总应在汉哀元寿前后,故佛以纪元前四世纪前后入灭,无可疑也。【校者案:《佛国记》并无“攻灭缚喝,乃信佛法”之言,而是说“昔月氏王大兴兵众,来伐此国,欲取佛钵。既伏此国已,月氏王等笃信佛法,欲持钵去。”据此,则月氏王信佛法在攻灭此国之前或之后,则不能确定也。而且所伐之国为“弗楼沙”而非“缚喝”。】

[2] 梁启超原注:《后汉书·西域传》:“安帝元初中,疏勒王安国以舅臣磐有罪,徙于月氏。……安国死,……月氏乃遣兵送还疏勒,……立为王。……疏勒以强。”疏勒今喀什噶尔,新疆最西境,故与葱岭外之月氏相结。【校者案:这段引文略有错误,今已改正。】

[3] 梁启超原注:迦湿弥罗,辨机《西域记注》云:“旧曰罽宾,讹也。”今坊本地图,译作克什米尔,正唐音之旧。迦湿弥罗,本迦王入主印度时最初之旧都,自此次结集后,以其城施诸僧徒,印度佛教之中心,遂移至迦湿弥罗。其于佛教之输入中国,实有密切关系。

[4] 《后汉书·天竺传》原文如下:“和帝时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畔,乃绝。至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频从日南徼外来献。”

[5] 梁启超原注:蔡愔、秦景等之行,《魏书·释老志》、《隋书·经籍志》及《高僧传》等书,皆谓其到天竺,独费长房谓其仅到月氏,当有所据。考愔等之行,以永平七年出九年归,在途不过两年。以后此法显、玄奘游记校之,此短期间内,万不能往返印度。计愔等所至,或健驮罗(阿富汗)或罽宾(克什米尔),皆月氏故都也。时月、印已为一国,故抵月氏亦得云抵印度耳。 秦景宪从伊存口受佛经事,除《魏书·释老志》外,他书皆不载,然当不谬。其时正阎膏珍(迦王)征服印度前后也。又秦景宪与秦景,史皆称为博士弟子,是否一人,不可考。其年代似不相及,元寿元年与永平七年相去六十六年矣。

[6] 梁启超原注:中国僧侣以释为姓,始释道安。安谓从佛教者即为佛子,即为释种,直废俗姓而从释姓。安以前,本国佛徒,诚有用俗姓者,例如严佛调(东汉人)。然外来僧侣,皆以国名为姓。检前表康、支、安、竺诸人便知。其弟子则从师姓。如支娄迦谶弟子有支亮,其后有支遁,皆中国人也。道安师事竺佛图澄,本名竺道安,后乃易竺为释。此虽末节,然借以考初期佛教输入之渊源,亦颇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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