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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了,赛尔万还没有出现。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另一个画室里,为展览会完成一幅画。突然,这个小小议会的贵族党领袖阿美莉·蒂里翁小姐同她旁边的人作了一番长谈,使那个贵族圈子一片肃静;感到惊讶的银行党也寂然无声,竭力想猜出她们商议的主题;年轻的极端派的秘密不久就大白了。阿美莉站了起来,拿起离她几步远的一个画架,放到远离这群贵族少女的地方,靠近那面粗糙的板壁;板壁所隔开的是一间幽暗的内室,里面堆放着打碎的石膏像,画家弃置的画布,冬天用的劈柴之类。阿美莉的行动引起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但这丝毫拦不住这次搬迁。她把颜料盒和凳子迅速地推到画架旁边,统统挤到一幅普吕东1的画那里,这幅画是她缺席的同伴正在临摹的。这次政变发生后,右派小集团开始安静地绘画了,而左派小集团却长时间议论着。

1普吕东(1758—1823),法国画家。

“皮永博小姐会说什么呢?”一个少女问玛蒂尔德·罗甘小姐,她是第一群少女中最精明狡黠的。

“她这个人不爱说话,”她回答,“不过,即使再过五十年,她还会记得这场侮辱,就象是头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她会狠狠地报复的。这个人,我可不愿同她干仗。”

“这些小姐挤占她的地方,打击她,太不地道了,”另外一个少女说,“尤其是前天,吉讷弗拉小姐还愁容满面,据说她的父亲刚刚辞了职。她们这样做会增加她的不幸,而她在“百日时期”待这些小姐可真不错。她从没说过一句伤害她们的话。相反,她避免谈论政治。可是,我们这些极端派的所作所为,看来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出于党派精神。”

“我想去把皮永博小姐的画架取来,放在我的画架旁边,”玛蒂尔德·罗甘说。她站了起来,但又有什么考虑,重新坐下说:“同吉讷弗拉小姐这样性格的人打交道,还不知她会怎样对待我们出于礼貌的行动呢,等着瞧好戏吧。”

“eccola,1”黑眼珠的少女懒洋洋地说。

1意大利文:瞧,她来了。

果然,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传到了大厅。“她来了!”这句话口口相传,一片死寂笼罩着画室。

要了解阿美莉·蒂里翁这种排挤行为的意义,就必须补充说明,这个场面发生在一八一五年七月末光景。曾有不少友谊经受住了第一次复辟的冲击,而波旁王室的第二次返回,却把它们搅乱了。一切国家在内战或宗教战争期间,都有过玷污历史的可悲场面,现在,几乎所有因观点不同而四分五裂的家庭又都重新搬演了其中的几幕。儿童、少女、老人都和政府一样患上了君主制狂热。龃龉溜进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下,猜疑使最亲切的行动和最体己的话儿都染上阴暗的色彩。

吉讷弗拉·皮永博崇敬拿破仑,她怎能恨他呢?皇帝是她的同乡,又是她父亲的恩人。拿破仑手下有一批人,曾经成功地协助他从厄尔巴岛返回,皮永博男爵就是其中之一。这位皮永博老男爵是不会否认自己的政治信仰的,甚至巴不得公开承认,因而他留在巴黎,等于处在敌营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由于并不隐瞒第二次复辟在她家里引起的忧伤烦恼,更是被划入了可疑者之列。她生平也许只流过一次泪,那是在听到波拿巴在贝莱罗丰号1上被俘和拉贝杜瓦耶2被捕的双重坏消息后,禁不住夺眶而出的。

1“贝莱罗丰”号,英国战舰,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该舰上被俘。

2拉贝杜瓦耶(1786—1815),法国军官,因曾在格勒诺布尔迎接从厄尔巴岛归来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八月初被波旁王朝逮捕枪决。

组成贵族小圈子的那些女孩都属于巴黎最狂热的保王党家庭。现在已很难想象当年的过火言行和拿破仑党人引起的恐惧了。尽管阿美莉·蒂里翁的行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和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十分自然的仇恨的流露。吉讷弗拉·皮永博属于赛尔万头一批女学生,自她到画室之日起,她占据的位置就有人想夺去;贵族少女群不知不觉已包围着她:把她从几乎专属于她的位置上赶走,不仅是侮辱她,而且是刁难她;因为大凡艺术家,工作时总有自己所偏爱的位置。然而,政治上的恶感可能会因一点芥末小事就渗进这个画室右翼小集团的行为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是赛尔万最优秀的学生,深受人们嫉妒:对这位爱徒的才能和人品,老师一概赞不绝口,拿她作为尺度,来衡量其他所有的人;总之,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少女对她周围的人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她对这个小小的社会圈子,几乎如波拿巴对他的士兵那样享有极高的威望。

几天来,画室里的贵族决计要将这位王后赶下台;但是,还没有人敢疏远这个女拿破仑分子。刚才,蒂里翁小姐给以决定性的一击,为的是让她的伙伴同仇敌忾。在保王党圈子中,有两、三个女孩子真挚地爱着吉讷弗拉,因而在家里,几乎都在政治上受到呵斥,她们出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决定对争吵不闻不问。吉讷弗拉一到,迎接她的是一片沉寂。在至今到赛尔万画室来就学的少女当中,她最漂亮,最高大,身材最美。她的举止带着高贵优雅的特色,令人肃然起敬。她的脸带着聪慧之气,光彩照人,流露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活泼,而这种活泼丝毫不排斥宁静。她的长发、黑眼睛和黑睫毛表达着热情。她的嘴角虽说线条不够刚毅、嘴唇也厚了点,但刻写在上面的却是意识到自身力量的强者所赋有的善良。出于造化的奇怪捉弄,她脸上的魅力可以说被大理石般的额头减弱了,她的天庭镌刻着一股近乎野性的傲气,散发出科西嘉的风尚色彩。她身上同故乡有联系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那种朴实,那种不加修饰的伦巴第式的美,是那样迷人,为了不使她难堪,就不要正视她。她是那样引人注目,以致她的老父出于谨慎,总是派人把她送到画室。这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女子,唯一的缺陷就来自那种得到广泛发展的美本身的威力:她有妇人的神态。她拒绝结婚,是出于对父母的爱,觉得他们的晚年需要自己。她对绘画的爱好,代替了通常激荡着女子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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