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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英国人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好象地球是他们的,”上校低声抱怨道,“幸亏苏尔就要惩罚他们了。”1俘虏走过驿车时,朝车里望了一眼,尽管是短促的一瞥,却已欣赏到伯爵夫人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给她沉思的脸上增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有许多男人只要见到女人痛苦的表情,他们的心就会受到感动,在他们看来,痛苦好象是坚贞和爱情的一种保证。朱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车内的一张坐垫,既没有注意到有马经过,也没有注意到马上的骑士。套绳很快就结结实实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驿车,车夫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扬鞭催马,马车在河堤上飞奔,一路上巉岩陡壁的山坡连绵不断,山中点缀着伏弗赖正在成熟的葡萄,美丽的房屋星罗棋布,远处是著名的马穆蒂埃修道院的残垣断壁,这里曾经是圣马丁2的隐庐。

1苏尔(1769—1851),法兰西元帅,拿破仑部下的名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曾建奇功,后来曾在路易-菲力浦治下担任国防大臣和外交大臣。一八一四年三月,帝国形势吃紧,法军在维多利亚战役中遭败北以后,退居惠灵顿城下。苏尔指挥这次撤退,并在图尔兹战役中成功地包围了惠灵顿。

2圣马丁(约316—397),维也纳利古日修道院的创建者,三七一年任图尔主教,住在马穆蒂埃修道院。

“这个英国小白脸跟着我们干什么?”上校嚷道,一边回过头去想证实一下自西兹河桥一直跟踪而来的骑士是不是那个年轻的英国人。陌生人在堤坡上骑马散步并不失礼,上校在狠狠地瞪了英国人一眼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尽管他不自禁地对英国人产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骏马和骑士的翩翩风度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人长着大不列颠人的脸形,面色红润,皮肤柔嫩白皙,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颀长的身材,穿着既讲究又整洁,大凡时髦而规矩的英国人都有这种特点。他见到伯爵夫人时脸红了,好象是由于害臊而不是由于兴奋。朱丽只抬眼朝外国人看过一次,而且可以说是他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赏那匹纯种骏马的腿。朱丽的眼光碰上了腼腆的英国人的眼光。于是英国绅士不再策马走在驿车旁边,他退后几步,保持着一定距离。伯爵夫人马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看不出人和马象她丈夫说的那样气概不凡,不过她还是动了一动眉梢,以示赞同丈夫的意见,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校又睡熟了。夫妇俩一直到图尔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路上景物变化万千,但秀丽的风景丝毫没有引起朱丽的注意。她丈夫沉睡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详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瞧他的时候,由于车子的颠簸,用链子挂在她脖子上的颈饰掉落在膝上,父亲的肖像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1看到父亲的肖像,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涌上来在她眼眶中滚动。英国人也许看到了伯爵夫人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晶莹泪痕,但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准备在贝恩省抵御英国入侵的苏尔元帅传达皇帝的旨令,他趁机带他妻子离开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图尔一位老亲戚家里。不一会儿,马车驶进图尔的街道,过了桥,进入大街,停在一座古老的宅第前面,这里住着旧贵族1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

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是那种虽然年老而风韵犹存的女人,她们有苍白的脸色,斑白的头发,妩媚的微笑,穿鲸骨撑开的裙子,戴一顶无名款式的便帽。这些路易十五时代过来的老人几乎总是和颜悦色,仿佛她们还在恋爱。在宗教上,她们的虔诚不如她们的热情,而就热情而言,她们的内心则不如其外表;她们总是浑身香粉扑鼻,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谈吐更是妙趣横生,听笑话无动于衷,回忆往事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让她们扫兴。老女仆向伯爵夫人(因为她不久将恢复爵位)禀报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战争以来她就没见过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镜,合上她心爱的书《故宫的走廊》2,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年轻夫妇正拾级而上。

1文中没有具体说明朱丽父亲的死日和她的婚期。从下文朱丽回答姨母的问题来看,可推算到一八一三年四月,这是违背他父亲意志的婚姻,因此她好象是在父亲死前举行的婚礼。

1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前的贵族。

2书的全名为《故宫的走廊,又名:撰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王朝历史轶事的回忆录》,三卷本,作者佚名,于一七八六年出版。

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扫了一眼。

“您好,亲爱的姑母,”上校高声问候,一边抢上前抱住老妇人亲吻,“我给您带来一个年轻人请您照应,我把我的宝贝托付给您。我的朱丽不娇气,也不小心眼,她温柔得象个天使……不过,她可别在这儿被宠坏喽,但愿不会,”他煞住了自己的话头。

“小鬼头!”伯爵夫人答道,一边嘲弄地瞪了他一眼。

她主动上前和蔼地和朱丽亲吻,因为朱丽若有所思地呆在那里,不象是好奇,而象是局促不安。

“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接着说,“你不必怕我,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尽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

还没有走到客厅,侯爵夫人1已经按照外省的习惯吩咐家人给两位客人备饭,但是伯爵打断了姑母滔滔不绝的话头,认真地对她说,他在这儿停留不长,驿站换完马他就要走。于是三位亲戚急忙进入客厅,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讲述了政治和军事形势,鉴于已发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请求她让他年轻的妻子在这里躲避一阵。姑母一边听他讲,一边轮流观察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气往下讲,侄媳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看起来是因为被迫分离而引起的。她好象在心里说:“唉!唉!这些相爱的年轻人。”

1巴尔扎克为了统一《人间喜剧》的人名,一八三七年重版《三十岁的女人》时,把德·贝洛尔热侯爵夫人改为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此处是漏改,下文类似处不再一一注明。

这时从静悄悄的老院子里传来了马鞭声,一簇簇的青草点缀着石子路面。维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

“再见,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拥抱跟到车前的妻子。

“喔!维克托,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温柔亲切地说,“我不愿意离开你……”

“不必了吧!”

“那么好吧,”朱丽答道,“听你的,再见!”

马车消失了。

“这么说,你很爱我可怜的维克托喽?”伯爵夫人询问侄媳,同时投去明察秋毫的盘诘的眼光,通常老妇人都用这种目光来观察年轻人。

“咳!夫人,”朱丽回答,“难道不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嫁给他的吗?”

讲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口气,既反映出纯洁的心灵,又泄露了心灵里深邃的奥秘。一个曾经与杜克洛1和黎塞留元帅2相好的女人听了这话不去猜想这对年轻夫妇的秘密是很难办到的。姑母和侄媳这时站在正门口出神地望着离去的马车。伯爵夫人的眼睛表达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老太太是普罗旺斯人,年轻时她的激情是非常强烈的。3“所以你就这样上了我这个无赖侄子的当?”她向侄媳问道。

1杜克洛(1704—1772),法国伦理学家和历史学家。

2黎塞留元帅(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的侄孙,法国元帅。

3巴尔扎克笔下,普罗旺斯人激情洋溢的例子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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