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小小一笔财产,虽然有公证人谢内尔的细心经管,仍然很难满足这位可敬的贵族的生活需要,侯爵的生活虽然并不奢华,但是过的总是贵族的生活。儿子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1是这个家族的希望,侯爵为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过去是奥拉托利会的一位神甫,是主教大人介绍来的,虽然他住宿在公馆里,可是总得给他一份薪金。一个女厨娘也要薪金,阿尔芒德小姐的贴身女仆,伺候侯爵的老仆人,还有另外两个男仆,也都要薪金;再加上四位主人的伙食费,面面俱到的教育费,把家庭的全部收入消耗净尽,尽管阿尔芒德小姐十分节约,谢内尔的经营管理很得法,仆役们对主人们很忠心,也毫无办法。
1侯爵的儿子是当然的伯爵。
老公证人对破败的古堡还不能进行任何修缮,他等待租约到期以后增加地租来提高收入,地租能够增加也许是由于经营农业有了新的方法,也许是由于货币贬值,因此一八〇九年订的租约到期以后就能给地主带来好处。侯爵对于家庭开支和产业的经营一窍不通。如果告诉他必须采取十分小心的措施才能象一般家庭主妇所说的使年度收支相抵,他一定会觉得这是晴天霹雳。大家见他已到了入木之年,谁都不忍心纠正他的错误。尽管出了城就没有人知道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在省里也只有几处地方略有所闻,在宫廷里和在政府里从来没有人提起,可是在侯爵和他的随从者心目中,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正在恢复过去的伟大光荣。有了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兴旺发达就达到了新的高度,因为现在正是被夺去领地的贵族将要恢复产业的时候,这位俊俏的继承人继承了广大的领地,一定能够进入宫廷,为国王服役,然后象以前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所做那样,娶一个纳瓦兰家族、卡迪央家族、德·于克塞尔家族、鲍赛昂家族或者布拉蒙-绍弗里家族的女儿做妻子,那一定是一个集中贵族的所有优点,既有钱,又漂亮,又聪明,又有德性的姑娘。
每晚到这儿来打牌的熟朋友,象骑士、特雷维尔、拉罗什-居庸、卡泰朗、德·韦纳伊公爵等人,早已习惯于把伟大的侯爵视为一个有力的人物,他们也鼓励侯爵保持自己的想法。这种信仰并没有什么虚假的地方,如果我们能把法国近四十年的历史抹掉,它就完全是正确的了。一种权利要得到批准,不管这种批准多么可敬和真实,象路易十八把通过宪章的日期载明为他登基的第二十一年一样,还得受到一致赞同才行。而德·埃斯格里尼翁式的人物缺少当代政治语言的基本要素:金钱,金钱就是现代贵族阶级的伟大的复权证书;他们也缺少连续的历史记载,这就是可以在宫廷获得,也可以在战场上获得,可以在外交界的客厅里获得,也可以在议会的讲坛上获得,可以借助于一本书来获得,也可以通过冒险事业来获得的名气;这种名气等于加冕的圣油,要涂抹在每个新生一代的头上。一个贵族家庭如果毫无活动,被人遗忘,那就等于一个愚蠢、贫穷、丑陋而善良的姑娘,不幸的四个方位基点她都具备了。特雷维尔家的一位小姐同蒙柯奈将军结婚,不仅没有使古物陈列室沾光,反而几乎使特雷维尔家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客厅决裂,因为这个客厅宣称特雷维尔家同非贵族联姻,玷污了自己的贵族身分。
在这个客厅的所有人员中,只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些白日作梦的想法,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公证人谢内尔。他对这个成员减到三个人的大家族是绝对忠诚的,这一点本篇故事的发展就可以证明。上述这些想法,他完全可以接受,他也认为这种想法本身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他有丰富的常识,他为省里的大多数家庭很精明地经管过事务,因此他不会跟不上人们思想的巨大变化,不会不承认近代工业和生活习惯所带来的巨大变化。这个旧管家眼看大革命已从一七九三年急风暴雨般的斗争——那个年头把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武装起来,树起断头台,砍下了无数的脑袋,扫赢了欧洲的战争——过渡到把造成上述历史事件的思想付诸实现的和风细雨式的行动。经过开垦和播种之后,现在到了收获时期。在他看来,大革命已经形成了新一代人的思想,他看到了无数事实可以证明,纵使在某些人身上有成千上万无法治愈的创伤,这些事实也无可挽回地完成了。国王的脑袋被砍下来,王后被杀,贵族的产业被分割,在他眼中都成了有约束力的事实,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根本不可能推翻。谢内尔看得很清楚。他对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的狂热的信仰并不是盲目的,这一点使他更臻完美。信仰能使一个年轻的僧侣看见天堂里的天使,可是比起一个将天使指给他看的老年僧侣,他的道行就差得多了。过去的总管就象这个老年僧侣,他愿意牺牲性命去保卫一个被虫蛀烂的圣骨箱。每次他小心翼翼、十分婉转地或者使用嘲笑的口吻,或者假装惊讶或痛苦,想向他的旧主人解释一下新潮流时,他遇到的总是侯爵嘴角上挂着的预言家式的微笑,而且侯爵心里确信所有这些疯狂的东西都将象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逝去。谁也想不到这种种事件竟然帮助这些保卫废墟的贵族斗士们坚持他们的信仰到这种地步。
老侯爵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说:“天主扫除了波拿巴,扫除了他的军队、他的新藩属、他册封的国王和他庞大的计划,天主也会把我们从其余的东西里解放出来的!”谢内尔能回答什么呢?他只能悲伤地垂下脑袋,不敢回答,但他心中却在想:
“天主可不想扫除法兰西!”他们两人都很伟大:一个在事实的激流中作中流砥柱,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古岩石巍然耸立在阿尔卑斯山的深渊里;另一个在观察着水的流动,思量着怎样加以利用。善良而可敬的公证人看到这些错误的信念在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心灵、生活习惯和即将形成的思想意识上造成无可挽回的毒害时,不由得叹息起来。
这个年轻的继承人受到他姑姑的溺爱,受到他父亲的溺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娇生惯养的孩子,不过他是一个能满足父母希望的孩子,他的姑姑对他来说真是一位母亲;可是一位姑娘无论怎样温柔体贴,怎样有先见之明,总是缺少一点母性。母亲的特殊观察力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学会的。一个姑姑对于她养育大的侄子,可以象阿尔芒德小姐和维克蒂尼安那样纯洁地亲密相处,她能够象母亲那样爱她的侄儿,能够象母亲那样小心、慈爱、温柔、宽容,可是她不能象母亲那样天生知道应该怎样严厉和在什么时候严厉;她的心不能象母亲的心那样随时随刻感受到突然的警告和不安的预感。
母亲同子女原来就有的神经或精神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虽然中断了,可是这种联系仍然在那里颤动,母体经常同子女相通,子女痛苦,母亲受到打击,子女幸福,母亲快乐得战栗,就如同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从肉体上说,大自然如果把女人的受孕视为被动的,可是它在某些情况下并不禁止她同她的产品完全合而为一;等到她不仅给她的子女以肉体上的生命,而且给了子女以精神上的生命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这种奇妙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迄今未曾加以解释的现象;这就是母亲对她的子女的偏爱。这篇故事所叙述的惨痛结果,又一次证明这个尽人皆知的真理:母亲是不能代替的。一个母亲可以很早就预见到一件祸事,而一个象阿尔芒德小姐那样的姑娘却过了好久,甚至祸事已经发生,才承认祸事存在。一个能预见到不幸,另一个只会设法补救。一个姑娘代替了母亲,必然滋长着一种过于盲目的热爱,使她不能够叱责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
生活的实践和业务的经验,早已使老公证人养成一种不轻信的性格和敏锐的观察能力,使他获得了母亲所具有的预感的天赋。可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算不了什么,尤其是经过他替杜·克鲁瓦谢做媒事件以后,他有点象失了宠,只好下定决心盲目地按照这个家庭所定下的原则去行事。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他的责任是忠于职守,随时准备以死殉职,他的忠告即使是在狂风暴雨时期主人也听不进去,除非命运把他安排在《古董商人》1里乞丐的位置,准男爵和他的女儿在海边遇到涨潮时才不得不听从乞丐的忠告。
1《古董商人》是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