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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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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政复辟使赛查变成一个人物。政局动荡,他当然把那两件生活中的小事给忘了。自从他受了伤,他对保王党的政治主张早就十分冷淡,只是为了面子关系还站在保王党一边,好象始终不曾动摇过;人家也还记得他共和四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为他自己一无所求,以上的两点使当局特别想抬举他。他连一个操练的口号都喊不上来,却被任命为国民自卫军的大队长。一八一五年,始终跟皮罗托作对的拿破仑把他撤职了。“百日”2期间,皮罗托是本区自由党人的眼中钉。商人们在政治上分派别就是从一八一五年开始的,以前他们只一致要求时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复辟,政府改组市级机构,省长有心叫皮罗托做区长。花粉商听着老婆劝告,只接受了副区长的职位,免得太显露。人家看他谦虚,对他愈加重视;区长弗拉梅·德·拉比亚迪埃也和他交了朋友。远在玫瑰皇后给保王党人做通讯机关的时代,皮罗托就常常看见拉比亚迪埃到店里来;所以塞纳省省长向皮罗托征询区长人选,皮罗托便把他推荐了。从此以后,区长请客就没有忘记过皮罗托夫妇。赛查太太还时常陪着上流社会的漂亮太太在圣罗克教堂替穷人募娟。轮到市政官员受勋的时节,拉比亚迪埃热烈支持皮罗托,说他在圣罗克受过伤,对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众中又有相当名气。政府原想大发勋章,摧毁拿破仑的事业3,借此也可收买人心,为波旁家拉拢一批艺术家,科学家和各行各业的商人。于是皮罗托就被列入受勋的名单。

1十八世纪勒萨日所作的喜剧。主角杜卡莱是个精明的包税商,同时却被情妇敲诈。

2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回巴黎,到同年六月二十二日滑铁卢战败后第二次下野为止,在法国史上称为“百日”时期。

3荣誉勋位本是拿破仑创立的,对受勋者选择颇严。复辟王朝滥发勋章,故云“摧毁拿破仑的事业”。

这个荣誉和皮罗托在区里的声望正好相配;他本来百事顺利,这一下更长了他的志气。区长一告诉他受勋的消息,花粉商更觉得刚才说给太太听的那桩买卖非做不可,以便尽早脱离花粉业,踏进巴黎高等布尔乔亚的圈子。

那时赛查四十岁。因为在工场里干活,脸上早有了皱纹,稠密的长头发略微带着银色,被帽子压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面的头发把脑门画出五个尖角。额角开朗,足见他生活朴素。浓厚的眉毛并不可怕,因为他的蓝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实人的额角完全一致。塌鼻梁,大蒜鼻,神气好象巴黎那种最会上当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长得笔直。紫堂堂的四方脸,在整个相貌和皱纹的分布上,显出乡下人那种毫无掩饰的狡猾。四肢肥大,阔背,大脚,浑身都是力气,样样都说明他是个移植到巴黎来的乡下人。出身的标记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单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肤打皱的手指,粗大的骨节,四方的阔指甲,也就够了。他嘴角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象招待顾客一样;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满,心情和顺的表现。他的猜疑从来不超出做生意的范围,一离开交易所,一合上账簿,他就把机诈的心思丢开了。他认为做买卖不能不提防,正象不能不开发票一样。他那张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气,倒也颇有特色,不完全象巴黎布尔乔亚那么平凡。要没有这种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会显得太威严的;正因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众人接近。平时说话总反剪着手,自以为说了句风流的或是精彩的话,会不知不觉的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两下,再重重的放下脚跟,仿佛专为加强语气。争论热烈的时候,他有时突然打个转身,望后走几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过头来应付人家。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这个讲礼貌的作风常常使他吃亏;人家把话说完了,走了,他竟来不及开口。他做买卖是老经验,由此养成的某些习惯,有人认为是怪脾气。有什么不能兑现的票据,他都交给书办,从此不问,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赔偿的手续费;他让书办代他追讨,直到债务人破产为止。破产以后的程序,赛查从不参加,他不出席债权人会议,只保存着票据。这套办法和绝对瞧不起破产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贡学来的。拉贡凭看做生意的经验,觉得打官司旷时废日,协议书上规定的清偿成数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着浪费时间去来回奔走,听不老实的破产人花言巧语的搪塞。

拉贡说过:“破产的倘是个规矩人,将来能够爬起来的话,一定会还你钱。倘若他一无办法,真正倒了霉,难为他有什么用?倘是个坏蛋,那就永远不会有希望。你严厉出了名,大家知道你决不通融,没法叫你让步,那么只要人家还得出,一定会还你的。”

赛查逢到约会必定准时,对方迟到十分钟,他就走,怎么也挽留不住;这个脾气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准时。他的装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习惯很调和。他固执得很,非戴白领带不可。挂在脖子底下的四只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儿做的挑绣。斜纹布的方襟背心一直盖到他的大肚子上,因为他已经有些发胖了。蓝裤子,黑丝袜,鞋子上打的结常常松开。老是嫌太大的橄榄青常礼服,加上一顶阔边的帽子,使他模样很象一个朋友会1会员。为了星期日晚上的应酬,他换一条绸的扎脚裤,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还穿上那件永不离身的方襟背心,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的百裥颈围。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摆很长。到一八一九年为止,他都挂着两条平行的金表链,但第二条只有正式穿扮才挂出来。

1朋友会是基督教新教中的一派,教士都戴阔边帽子。

这便是赛查·皮罗托。他是个好人,可是掌管命运的主宰不曾给他足够的聪明,他既不能从全局来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阶级的水平,样样事情只会照老规矩办理;所有的见解都是听来的,不加思考的随便应用。他没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当俗气,但是奉教虔诚;他的心是纯洁的。这颗心中只有一股专一的爱,成为他生命的光与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学到的些少知识,都是为了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

至于三十七岁的赛查太太,跟米洛岛上的维纳斯女神1太相象了,认识她的人,在德·里维埃公爵把那座美丽的雕像运到巴黎的时候,都看做是赛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几个月,她就饱经忧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层黄黄的色调,美丽的绿眼睛四周,那蓝圈很凄惨的变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气象个老年的圣母。因为她虽然潦倒憔悴,还保存着温柔和天真;眼神虽然凄凉,仍旧那么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认她始终是个端庄稳重的美人儿。在赛查不久要开的跳舞会里,美丽的赛查太太还得放出最后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1古希腊时代留下的维纳斯女神雕像,有许多座;后人都用发现的地名或贮藏的博物馆命名。一八二〇年,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德·里维埃公爵,向米洛岛上的乡下人购得维纳斯雕像一座,运回法国赠与国家。此雕像称为《米洛岛上的维纳斯》。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个顶点,在那个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产生效果。这是生命的中午,活跃的精力达到了平衡的境界,发出灿烂的光芒。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业、事业,也无一不如此;象王朝和高贵的种族一样,都经过诞生、成长、衰亡的阶段。这个盛衰的规律怎么能施诸万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疠盛行的时期,连死亡也有猖獗,缓和,复发和酣睡的阶段。我们的地球本身也许只是一支历时较久的火箭。历史把世界上万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应当急流勇退,停止活动;但是雄图大略的霸主也罢,演员也罢,女人也罢,作家也罢,都不听这个忠告。

赛查不知道他已经登峰造极,反而把终点看做一个新的起点。史不绝书的灭亡倾覆的事迹,多少帝王与财阀的家世提供了那么显着的例子,赛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与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书特书,昭示后世。结果与原因不能保持直接关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称的时候,就要开始崩溃:这个原则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随时把这个原则提醒大家呢?其实这一类的纪念碑触目皆是:例如种种的传说和建筑物告诉我们许多过去的事,证明顽强的命运变化莫测,一举手之间就能把我们的幻想抹得干干净净,也证明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归纳起来不过是一个观念罢了。特洛亚战争和拿破仑的事迹仅仅是几首诗。但愿我这个故事能够成为歌咏布尔乔亚兴亡递嬗的诗篇。虽然这些变化太猥琐了,没有一个诗人注意过;但变化的意义是伟大的,因为这里所牵涉的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受苦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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