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公晚年尝自窜定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苦。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当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
欧阳永叔以谗罢政事,吕微仲时为馆职,与公书曰:“巧言萋斐,徒成贝锦之文;雅行委蛇,奚玷素丝之节。”其谨严精确如此,文忠深叹服之。
王介甫刻意于文而不肯以文名,究心于诗而不肯以诗名。苏眉山虽不求名,隐然如玉三尺,明自照,不可掩。黄鲁直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
王介甫不以刘子政爱君忧国深切为忠,而以扬雄剧秦美新为美,是欲使刘氏以天下予莽,而雄之事叛逆为无罪也。可行乎哉?
秦喜状元及第,汪彦章以启贺会之。有云:“三年而奉诏策,固南宫进士之所同,一举而首儒科,盖东阁郎君之未有。”本意求属对之工,非有意薄之也,而喜父子怒以为轻已。彦章自此得罪,羁置湖湘,至终身不得还近地。语言之速咎,盖有无心而致之者,可畏也哉!
翟公巽虽为蔡京所汲引,然抗直不为屈。初代宰相作《贺日有戴承表》,末云:“众非后何戴率倾就望之心,无不尔或承永怀畏爱之德。”京读终篇,曰:“奇文也,然‘无不尔或承’对‘众非后何戴’似乎偏枯,欲以‘臣不命其承’易之,亦不失承字,而稍加亲切,如何?”公巽曰:“胜矣,然业已供本。”竟不易。京亦不能夺也。未几又代作《天神示现表》,有云:“圣神受命穆清,告成禹锡;祖宗在帝左右,顾予汤孙。”末云:“在天对越,乏清庙肃雍之仪;前席具言,愧宣室鬼神之问。”京曰:“国有盛事如此,公巽之文真为时而出也。”公巽徐曰:“畴昔不命其承,抑云遇矣;今日为时而出,厥有旨哉?”京虽恶其不逊,然尚能容之。石林尝喜道之。
张衡《东京赋》说鬼甚众,其言“亻辰(音震)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音刈)。飞砾雨散,刚瘅(音)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捎(所交切)螭魅,犭(葵聿切)狂,斩委(自危切)蛇(免斯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鬼虚>与罔象,殪(烟计切)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慑,况魃(音岐)蜮(音域)与毕方。度朔作梗(音哽),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七刀切)索苇。目察区陬(祖娄切),司执遗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韪。”此文虽多物鬼彡,然情状无所寓。翟汝文公巽作《内中大傩文》云云,乃有托讽之意,其文亦古雅有秦汉间风力。
程子山绍兴初为史官,以狂躁得罪归蜀。《迁靖州表》谢曰:“为其自作弗靖,故使谪居此邦。”人以能自状也。
有荐人而不副所期者,因答谢笺曰:“金丸初落,会见绐于能言;玉柄频挥,笑误夸其解舞。”能言鸭,陆龟蒙事;解舞,羊叔子鹤事,《世说》所谓羊公鹤也。
王庠应制举时,问读书之法于眉山。眉山以书答云:“别笺所示,老病废忘,岂堪英俊如此责望?少年应科目时,记录名数沿革等大略,与应举者同耳。亦有少节目文字,皆被人取去,然亦无用也。实无捷径必得之术,但如君高才,强力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实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书之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尽取,但得其所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以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放此。此虽似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承下问,不敢不尽也。”前辈教人读书如此,此岂肤浅求速成、苟简无根柢者所能哉?此书今集中不载,学者当书绅,故表而出之。
予中进士科后,从石林于卞山。予时欲求试博学宏词,石林勉予曰:“宏词不足为也,宜留心制科工夫,他日学成,便为一世名儒,得失不足论也。”因授予以所编方略,又极论修习次第曰:“天下之书,浩博无涯。昔有人习大科十余年,业成,因见田元均。论及《论语正义》中题目。元均曰:‘曾见博士周生烈传中亦有一二好题,合入编次。’其人骇,未尝见此书也。元均笑,因取而示之,其人惭,自以未始学也。虽然题目如海中沙,其要有十字而已,曰明、曰暗、曰疑、曰顽、曰合、曰合(音蛤)、曰揭、曰拆、曰包、曰胎,不出此十字也。”予曰:“暗者何也?”曰:“明暗皆言数也,暗如因民常而施教是也。《周官》因此。五物者,民之常,而施十有二教焉。题目字中不见数而藏五与十二于其间焉。此最难测度。若明数,则如《既醉》备五福祭有十伦是也。”曰:“疑者何也?”曰:“尧舜汤禹所举如何是也。疑若唐虞夏商也,乃是《魏相传 高皇帝所述书》“天子所服”第八:受诏长乐宫中,谒者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儿汤举秋,贡禹举冬(高帝时自有一贡禹)。四人各职一时也。又如汤周福祚,疑若二代也,乃是《杜周传赞》云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迹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后莫及也。此为最巧。”曰:“顽者何也?”曰:“形势不如德是也。意思语言子史中相近似者殆十余处,独此一句在史赞,令人捉摸不着,虽东坡犹惑之。故论备举诸处以该之也。”(廷博按:十字但论其四,此处疑有脱文)既而叹曰:“此学殆废绝矣,吾子勉之,或能振举百年之坠典也。”予懒惰,与世不合,无意于求知,终不能称石林之遗意,深所叹恨;但缀缉记诵,庶不全负石林所期耳。
为文当存气质,气质浑圆意到辞达,便是天下之至文。若华靡淫艳,气质雕丧,虽工不足尚矣。此理全在心识通明。心识不明,虽博览多好无益也。古人谓文灭质、博溺心者,岂特为儒之病哉?亦为文之弊也。
作世俗应用之文,当如快吏主断,并缘法令,应时决遣。
甲午十月二日,天欲明,梦宣尼令作《镜铭》,中云“湛然清明,灼彼群昏。”余语皆不记。
秦会之既主和议,大帅皆罢兵权,赐田宅。予为岳侯作谢表,有云:“功状蔑闻,敢遂良田之请;谤书狎至,犹存息壤之盟。”会之读,不乐。
人之为善,须出于无心;若有心,则非为善矣。有为利而为善,有为名而为善,有望报而为善:其去为恶无几矣。
养生家言:“凡人晨兴索衣,而侍者误,反衣以进,慎勿出声,便接取服之,必有大喜。”读此者往往信之,而不知其旨也。清晨荣卫流行,法当省节语言,葆惜和气。人多急性,方着衣欲起,而颠倒反覆,必将躁怒叱骂,则所伤多矣。若明以此告之,固当知戒;然或遇事辄发,不能小忍,及悟则已有所损矣。故为有喜之说以诱之,人心幸其有喜,必隐忍而息怒,非实然也。
久处穷困,百事无成,心若死灰,扫除诸妄,皆已净尽,无所愿望矣。然犹未能忘者,尚愿逢出世师,得安乐法,真气自守,内无饥渴,和气自卫,外无寒暑,衣食所需不复动念。耳目聪明,思虑清静,步履轻健,寝寐安和,活一日一月一年,百年任其自然,如此足矣。或者至诚所格,仙佛怜念,天或赐之,未可知也。但行住坐卧,专精凝想,庶其有所遇乎?
动静当要深思,得失不须先虑。
心息相依,息调心静,此摄心之至要。神气交养,气定神全,此存神之至要。
子尝客寓楼,居楼下,市声喧杂。初若不可耐,洗心内听,一二日后,寂无所闻,盖与逃空谷者略无少异。以此自悟:能从耳根返源,则无所往而不静也。闻盖尘耳。
庚辰五月十四夜,泊舟桐庐郡津亭下。一更初,恶风暴至,山川震动,大木尽拔,急雨如倾,江水涌激,大浪高于岸旁屋。冒雨登岸宿民家,屋摇动欲飞去,瓦声珊珊,空中相击堕。至天明然后已。移泊津亭上,望江外群山,天色昏a,有无中,不可见。不一瞬间,烟开云霁,峰岫层出,重叠秀润,若未尝有云物风雨也。因浩然叹曰:“伟哉造物之功!乃能如此。”今人欲以智谋强取命中所不得有之事,意将与造化争长雄也,岂不殆哉?
幼时故老为予言:汴京宣政间极隆盛,时公卿舆服华焕,骑从传呼,甚宠观听,莫不歆艳也。有富人居通衢,第宅园池,花竹幽深。其人不愿为官,后房声色侈丽,自奉养至厚。平时不至厅事,未尝与士大夫相接。亦喜读书,议论自高。一夕岁暮,雪中合乐,张宴甚盛。子弟侍坐,夜久未罢,而雪势愈盛。宰相趋朝,驱唱过门。主人笑曰:“此辈良苦于国家,何所补益?堂堂如此而其中可愧者多矣。而辈宜循分守,毋妄意功名势位,则当终身无求,享此安乐。不然,生理一坏,虽得显位,不免如马亡趋朝辈忍冻矣。衮衣绣裳,世俗以为荣,吾不与易也。”子沈子曰:“是盖富隐者也,无羡于功名,而未免于多惧,尚不若吾贫隐云。”
吾为儿时,见蔡氏京、攸父子及王黼、童贯、梁师成辈皆势倾天下。及靖康之败,屠戮如狗彘。夫以非材居大位,以非道擅重权,未有不亡者也。天地四时尚有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为非道者乎?
客语予曰:“甚矣子之贫!朝不谋夕而无憔悴之色,岂知道者耶?”予曰:“世莫荣于仕宦,而吾以嫉恶为生灵之故,明知其及祸,奋然为之;人莫乐于嗜欲,而予觉四十九年之非,一念勇猛,清净独寝,其视柔明秀慧若脱去疾之膏盲也。夫二事者,吾不以为难,而况贫贱者,曾足以动吾心乎?”
子沈子老矣,无田可耕,无园可锄,无屋可处,大率皆无耳。更愿于身无病,于心无念,于人无往还,于世无交涉,于妻儿无爱恋,则亦于死生无凝滞矣。天地万物同归于无,岂不快哉?
予行信州丰城,欲访灵鹫岩洞,未至十里,小休于道旁民居,会其家饮客方起。须臾有一耕夫来就主人饭,衤发衤荷田具,主人悯其劳且饥,谓曰:“饭未及炊也,有饭客所余肉饼,尔姑啖之?”农夫欣然怀之而出。主人问:“何往?”则曰:“我老母年七十,啖粗饭耳。此盛馔,我作苦,虽馁甚,不忍尝也。将以馈吾母,故不待饭而往耳。”予聆其言,竦然为起叹曰:“此农夫耳,而知孝其亲,非由学问而能然也。盖天下之性本皆如此,有物败之,故不能充其性耳。世之有愧于此农夫者多矣。”其人姓王氏。
人而无心能使物亦无心,狎鸥是也;物之无心亦能使人忘心,观水与月,尘虑亦为之澄静也。
周世宗尝疑泾帅史懿欲叛,密诏晋州节度使杨廷璋,使阴图之。廷璋明其无他,怀诏书见之。懿曰:“死不敢辞,乞免妻子。”廷璋屏左右,语之曰:“吾以百口保君,君单骑入朝可也。”懿从之,遂得免祸。及宋有天下,廷璋犹在晋。监军荆罕儒者,疑廷璋周之戚里近亲也,欲杀之以为己功,每见必衷甲怀刃。廷璋知之,待以诚心,略无疑畏。会春日当宴,罕儒夙兴,尚早,徘徊独语曰:“事久变生,今日不可失也。”因假寐,恍忽如梦,有神人谓曰:“廷璋忠实无异志,不可妄杀。”惊觉,汗下悔泣,掷刀于地,径造廷璋,再拜谢过,具言所梦。廷璋愕然曰:“有是哉?吾昔者亦梦神人来告曰‘汝有阴德,天固报汝。吾为汝解监军之祸,可保无虞也。’吾夜半起坐,命门客书幅纸记之,方欲与君语而未敢也。”因探诸怀,以示罕儒。其所言神人容貌衣冠剑履无差焉。二人相持而泣,结交终身。呜呼异哉!世所谓阴报者,岂诬也哉?岂可忽也哉?
衡山南岳祠宫旧多遗迹。徽宗政和间,新作燕乐,搜访古曲遗声,闻宫庙有唐时乐曲,自昔秘藏,诏使上之。得《黄帝盐》《荔支香》二谱。《黄帝盐》,本交趾来献,其声古朴,弃不用;而《荔支香》,音节韶美,遂入燕乐,施用此曲。盖明皇为太真妃生日,乐成,命梨园小部奏之长生殿。会南方进荔支,因以为名者也。中原破后,此声不复存矣。又传旧宫庙台门屹立中天,气象雄杰,其西掖门常以两铁础,重各千钧,扌耆门不得妄启。遇国家出大兵、有所征讨,则遣中使祭告,用武士百人,移铁础,视出兵之数。凡兵出几万,则启门若干尺寸。法甚严,不得少差,大约不过尺余。事毕,又遣使告谢,武士举铁础塞门如故。从有庙来如此,皆莫知其所谓也。自庙焚之后,础亦莫知所在,此制亦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