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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常州府中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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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私立南京钟英中学

余十三岁入常州府中学堂,时为清光绪末年之冬季。中学新生共分三班,入学未一周,宿舍才定,校中即出布告,许诸生自量学力,报考二年级。中学部果育高四级同学七人,全体报名应考,亦嘱余参加报名,幸皆录取。在校未及两月,即放寒假。明年起,余十四、十五、十六三年,皆在府中学堂,凡三年又三月。记忆最深者,为监督屠孝宽元博师。师武进人。监督即犹今称之校长。

先兄声一先生与余同入府中学堂,惟先兄入师范班。中学生年龄都在二十左右,师范班生皆中年人,在三十至四十之间。有一人,居家拥孙为祖父,则恐已年过五十矣。先兄年仅十九,未到二十岁,同班中最年幼者皆当长先兄四五岁以上。每班设一班长,而学校命先兄为师范班之班长,同班年长者多不服。春假开学,言之监督,请易人。元博师劝喻再四,仍坚请。元博师言,余未遍询全校意见,不得偏徇汝等意见。抑师范生中学生同在一校,本属一体,我亦得询之他们。遂召开全体大会。中学二年级班长杨权,乃无锡同乡,其人美风姿,面白晳,而两眉甚浓,擅辞令,长演说,起立侃侃发言,达半小时。大意谓,中学师范同在一校,事事皆待接触商洽。而双方年龄相差,不免有扞隔。惟师范班长钱某,与中学生年相伯仲,其人通情达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失为师范班中学班沟通意见一桥梁,请勿易。杨权辞毕,举座默然,即师范班亦无人起立表示反对,遂散会。先兄仍任班长如故。

一日,元博师特召先兄至监督室,诘以汝对中英文数理化各科皆获同等基础,宜可深造,为何投考师范班。先兄告以幼孤家贫,堂上有母,我兄弟两人同来入学,尚有两幼弟在家,考师范可省缴学费,又一年即毕业,可早谋职业,奉养寡母,扶掖两幼弟。元博师大加奖许,即命派先兄为学校理化室助理员。谓可不花许多精力,稍济汝之穷窘。

逮毕业前,元博师已为先兄介绍在府城中一高级小学任教。先兄缓辞,谓不愿远离寡母在外任职。又钱氏聚族而居,族中学龄幼童可得数十人,归后当商请族中长老斥资创建一小学,即在校任教,以承先父致力乡里宗族之遗志。元博师闻言,称许有加。其对先兄之加意培植,即此可见。

时余童稚无知,元博师尤加爱护。犹忆初应入学试,有一人前来巡视。方考国文课,余交卷,此人略一阅看,抚余肩,谓此儿当可取。初不知为何人,后入学,乃知即元博师也。

时学校规定,每学年试皆发证书,具列本学年各课程,及各任科诸师之姓名,并记各科考试所得分数,由任课教师加盖图章,乃由监督署名分发,其事极郑重。是年考图画科,分临画默画两项,默画题《知更鸟,一树枝,三鸟同栖》,教本中有此图。余伸笔作一长条表示为树枝,长条上画三圈表示为三鸟,每圈上部各加两墨点表示为每一鸟之双目。所点皆浓墨,既圆且大。同学见余所缴卷,课后大加戏谑,谓余所画此圆而大之双目,极似图画科杨老师。课室外语,为杨老师所闻,极激怒。余之图画科分数遂得零下二厘,尚不到一分。惟学校规定各科平均须满六十分,才得升级。任何一科分数不足四十分,亦留级。越数日,元博师召余至监督室,戒余每科须平均发展,不得于任一科轻忽。告余今年考试图画科得分太低,已商诸师长,可将其他各科得分多者酌减移补。命余立即去杨老师处请罪,求恕。余因言,图画科考试不及格罪有应得,监督爱护之意更所感激,惟平日对国文历史两课尚知用心,不愿将此两课所得分数减低。元博师面作慎色,谓小孩无知,可速往杨老师处,勿再多言。余往见杨师,彼已因监督面商,不加斥责。及新证书发下,国文历史两科分数果未改动。是可见元博师对余爱护之诚心矣。其他类此事尚多,不备述。

元博师兄弟四人,师居长,太老师屠寄敬山先生,乃当代史学泰斗,著有《蒙兀儿史记》一书,书未成,而名满中外。其时已退休居家。某一日,已忘以何因缘,得偕三数同学进入元博师之住宅,又得进入太老师敬山先生之书斋。四壁图书,临窗一长桌,桌上放数帙书,皆装潢巨制。坐椅前有一书,已开帙,似太老师正在阅读。就视,乃唐代李义山诗集,字大悦目,而眉端行间朱笔小楷批注几满,字字工整,一笔不苟。精美庄严,未曾前见。尚有碎纸批注,放在每页夹缝中,似临时增入。书旁有五色砚台,有五色笔,架在一笔架上,似临时尚在添写。余一时呆立凝视,但不敢用手触摸。因念敬山太老师乃一史学巨宿,不知其尚精研文学,又不知其已值晚年,而用力精勤不息有如此。此真一老成人之具体典型,活现在余之目前,鼓动余此后向学之心,可谓无法计量。较之余在小学时,获亲睹顾子重、华紫翔诸师之日常生活者,又另是一境界。惜其时年幼,不敢面请元博师给以亲瞻敬山太老师一面之机缘,则仍是当时一憾事。

除监督元博师外,当时常州府中学堂诸师长尤为余毕生难忘者,有吕思勉诚之师。亦常州人。任历史地理两课。闻城之师曾亲受业于敬山太老师之门。诚之师长于余可十二岁,则初来任教当是二十五岁,在诸师中最为年轻。诚之师不修边幅,上堂后,尽在讲台上来往行走,口中娓娓不断,但绝无一言半句闲言旁语羼入,而时有鸿议创论。同学争相推敬。其上地理课,必带一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印中国大地图。先将各页拆开,讲一省,择取一图。先在附带一小黑板上画一十字形,然后绘此一省之四至界线,说明此一省之位置。再在界内绘山脉,次及河流湖泽。说明山水自然地理后,再加注都市城镇关卡及交通道路等。一省讲完,小黑板上所绘地图,五色粉笔缤纷皆是。听者如身历其境,永不忘怀。

一次考试,出四题,每题当各得二十五分为满分。余一时尤爱其第三题有关吉林省长白山地势军情者。乃首答此题,下笔不能休。不意考试时间已过,不得不交卷。如是乃仅答一题。诚之师在其室中阅卷,有数同学窗外偷看,余不与,而诚之师亦未觉窗外有人。适逢余之一卷,诚之师阅毕,乃在卷后加批。此等考卷本不发回,只须批分数,不须加批语。乃诚之师批语,一纸加一纸,竟无休止。手握一铅笔,写久须再削。诚之师为省事,用小刀将铅笔劈开成两半,俾中间铅条可随手抽出,不断快写。铅条又易淡,写不出颜色来,诚之师乃在桌上一茶杯中蘸水书之。所书纸遇湿而破,诚之师无法黏贴,乃以手拍纸,使伏贴如全纸,仍书不辍。不知其批语曾写几纸,亦不知其所批何语。而余此卷只答一题,亦竟得七十五分。只此一事,亦可想像诚之师之为人,及其日常生活之一斑。

后诚之师已成名,余获与通信,曾为经学上今古文之问题,书问往返长函几达十数次。各累数万字,惜未留底,今亦不记其所言之详。惟忆诚之师谨守其乡前辈常州派今文学家之绪论,而余则多方加以质疑问难。诚之师最后一书,临了谓君学可比朱子,余则如象山,尽可有此异同。余不知此系诚之师之谦辞,抑更别有所指。惜后再见面,未将此问题细问,今亦终不悟当时诚之师此语是何意义也。

余之重见诚之师,乃在一九四○年,上距离去常州府中学堂,适已三十年一世之隔矣。是年,余《国史大纲》初完稿,为防空袭,急欲付印。乃自昆明赴香港,商之商务印书馆,王云五馆长允即付印,惟须交上海印刷厂付印。余曰大佳,光华大学有吕思勉教授,此稿最后校样须由彼过目。云五亦允办。余又赴沪,亲谒诚之师于其法租界之寓邸。面陈《国史大纲》方完稿,即付印,恐多错误,盼师作最后一校,其时余当已离去,遇错误,请径改定。师亦允之。后遇曲折,此稿越半年始付印。时余亦蛰居苏州,未去后方。一日赴沪,诚之师告余,商务送稿,日必百页上下,催速校,翌晨即来取,无法细诵,只改错字。诚之师盛赞余书中论南北经济一节。又谓书中叙魏晋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调,其间演变,古今治史者,无一人详道其所以然。此书所论诚千载只眼也。此语距今亦逾三十年,乃更无他人语余及此。我师特加赏识之恩,曷可忘。

余是年居苏州奉母,每隔一两月必去沪。去沪必谒诚之师。师寓不甚宽,一厅容三桌。师一子,弱冠夭折,最为师伤心事。一女毕业光华大学,时方习绘事。近窗右侧一长方桌,师凭以写作。左侧一长方桌较小,师妹凭之临古画。一方桌居中央,刀砧碗碟,师母凭之整理菜肴。余至,坐师桌旁,或移两椅至窗外方廊中坐。或留膳,必长谈半日或竟日,历三四日始归。诚之师必留每日报纸,为余寓苏不易见者,一大束,或用朱笔标出其要点。见面即语余别后大事变经过之要略。由余返旅馆,再读其所留之报纸。一年中,如是相晤,可得六七次。

一九四一年夏,余由苏州重返后方。抗战胜利后,再返苏州,在无锡江南大学任职,曾赴常州,谒诚之师。师领余去访常州府中学堂旧址,民国后改为常州第五中学。门墙依稀如旧,校中建筑全非。师一一指示,此为旧日何处,均难想像。临时邀集学生在校者逾百人,集旷场,诚之师命余作一番演讲。余告诸生,此学校四十年前一老师长,带领其四十年前一老学生,命其在此讲演。房屋建筑物质方面已大变,而人事方面,四十年前一对老师生,则情绪如昨,照样在诸君之目前。此诚在学校历史上一稀遘难遇之盛事。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学生之讲辞,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师长之口中吐出。今日余之讲辞,深望在场四十年后之新学生记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师长教正。学校百年树人,其精神即在此。诚之师又带余至街坊品尝四十年来之老食品,如常州麻糕之类。至今又已三十年,回忆尚在目前也。

余又屡去其沪上之寓所。抗战时开明书店曾邀余作《国史长编》,余介绍之于诚之师,得其允诺。已有分编成书。乃诚之师案上空无一物,四壁亦不见书本,书本尽藏于其室内上层四围所架之长木板上,因室小无可容也。及师偶翻书桌之抽屉,乃知一书桌两边八个抽屉尽藏卡片。遇师动笔,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所惜者,其长编亦写至唐代而止,为师最后之绝笔。

最后一次与师晤面,在一九四九年之春假期间。余离无锡往广州,谒师于其沪上之新寓址。适师在中膳,尚能吃米饭一大碗,非普通之饭碗,乃盛汤肴之碗,大普通饭碗一倍。师言往日进两碗,今仅可一碗。余观其颜色食量,意他日归,当可再晤。及共军进沪,各大学皆呈报驻校办事代表之姓名。光华大学报上,问代表中何无吕思勉名字。诚之师数十年在大学任课,从未预闻行政。光华同人无奈,列诚之师姓名为代表中之首席第一人。余在粤闻之,遥想师情,抑郁可知。乃不久,闻噩耗。思念种切,何堪追溯。

尚有数学科临时来代课一徐先生忘其名。乃当时府城中负盛名之旧数学家。有一妹,兄不娶,妹不嫁,同有才子名,亦得怪人称。同学呼为徐疯子。余初谓其名字常在胸臆间,乃不谓今日临下笔亦已忘之,苦忆不获,曾函询旅港之老同学费子彬,来函相告,未即补入。顷子彬已逝世,此函遍检不得,姑仍称徐先生。吕诚之师曾从学,自加减乘除迄小代数二次方,仅一星期而毕。

先生为人,落拓不羁。首次上讲堂,身穿深红色长袍,口中衔酥糖半块,糖屑溢两唇,手掌中尚留酥糖半块。然诸同学震其名,一堂静默,恭敬有加。先生在堂上不多发言,而时出狂笑声。

一同学练习课本上一题,未知演法,上讲台问。先生狂笑曰:此易耳,得数当系何。竟不告此同学以演法。此同学苦演始获解,然最终得数亦竟如先生言。

一日,逢月考,先生在黑板上出四题,诸同学皆瞠然不知所答。一题为1-?-?-?-?……余意此即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也。因以0……1为答,幸得之。余三题皆类此,恨不复忆。一同学亦答中其中之一题。全班惟余等两人各中一题,各得七十五分。余皆全不中,各得六十分。先生笑曰:聊以试诸生之聪明耳。答不中,尽无妨。

先生上课不久,诸同学愈益加敬。闻先生将去职,乞留。先生曰:汝辈旧老师当来,我特应急耳。因笑曰:倘使他拜我门下,亦与诸君同学,我亦不留。

先生最后一堂课,手持书八本,乃先生自著书。告诸生,我尝从学于无锡荡口镇之华蘅芳华世芳两先生,今班上有荡口镇同学八人,当各赠我所著书一部以为纪念。先生即下讲台,首以一本给余,余坐讲堂之第一位,其余皆在后座,先生一一走就其座授之。先生平日似乎高瞻远瞩,双目在云汉间,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乃不意其知班上有从荡口镇来者八人,余七人皆姓华,独余不姓华,亦从荡口镇来。又各知其坐位。此诚先生怪中之尤可怪者耶。课后,余读其书,茫然不解,今已不记其书名。后学几何,大喜之,然于数学终未入门。亦不知先生书今日尚有人领会否。然先生为人风格特具,终使余不能忘也。

又余班上国文先生为童斐伯章老师。宜兴人。庄严持重,步履不苟,同学以道学先生称之。而上堂则俨若两人,善诙谐,多滑稽,又兼动作,如说滩簧,如演文明戏。一日,讲《史记·刺客列传》,《荆柯刺秦王》。先挟一大地图上讲台,讲至图穷而匕首见一语,师在讲台上翻开地图,逐页翻下,图穷,赫然果有一小刀,师取掷之,远达课堂对面一端之墙上,刀锋直入,不落地。师遂绕讲台速走,效追秦王状。

学校课余特设游艺班,分为多组,令诸生自由选择。余家七房桥有世袭乐户丁家班,专为族中喜庆宴会唱昆曲祝兴。余自幼即知爱好,遂选修昆曲组,由伯章师教导。笛、笙、箫、唢呐、三弦、二胡、鼓、板诸乐器,生、旦、净、丑诸角色,伯章师皆能一一分授。余习生角,唱《长生殿》剧中之郭子仪,心情神态颇能领会,遇公开演奏幸亦称职。余学昆曲,较之学校中其他正式课程更用心,更乐学。余升四年级之上学期,一日,忽嗓音骤哑,不能唱,班中骤无替人,伯章师屡加勉强终无效。班上吹笛有人,余上班,乃以吹箫自遣。自后遂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年逾七十,此好尚存。实为余生平一大乐事,则乃伯章师当年之所赐也。

余自嗜昆曲,移好平剧,兼好各处地方戏,如河南梆子、苏州滩簧、绍兴戏、凤阳花鼓、大鼓书一一兼好。年少时学古文,中年后古文不时髦,闲谈及之,每遭耻笑,乃欲以所了解于中国文学之心情来改治戏剧。拟于抗战胜利后,观赏当代名家平剧百出,为之发挥,著为一书,借以宣扬中国文学传统部分之内蕴。离开大陆,亦失去机会。伯章师为余启此机,而余终未能遂此业,思及每为怃然。

时学校行政首长监督下有舍监,如此后之训导长。首任舍监为刘伯琮师,为人大体与元博师相似。有一弟,名伯能,在校为体操科老师。时体操课学步德日,一以练习兵操为主。伯能师在操场呼立正,即曰:须白刃交于前,泰山崩于后,亦凛然不动,始得为立正。遇烈日强风或阵雨,即曰:汝辈非糖人,何怕日。非纸人,何怕风。非泥人,何怕雨。怕这怕那,何时能立。后余亦在小学教体操课,每引伯能师言。久知此乃人生立身大训也。伯能师坦爽直率,平日遇同学一如朋友兄弟,绝不有师生界线,学生亦乐从之游。

越一年,来新舍监陈士辛师,风度气象,显与元博伯琮师判然两型。元博伯琮师宽宏广大,有教育家兼政治家规范。士辛师则刻削律切,兀岸自守,多封闭,少开展,终日不见笑容,亦少言辞。出布告,亦绝不着一言半句虚文浮语,只是命令,无训诲。只有禁止,无启导。时同学风气,颇知敬学尊师,奋发上进,较之近年学生似多富成年气息。惟染以前私塾积习,好顽皮恶作剧。每于不犯法中行非法事,外守法,而内喜玩法。重课业,蔑视规则,乃其时通病。士辛师如影随形,监视追踪不倦。同学或集团或单独行动,能稍示反抗,即群传以为嘉话,亦引以为荣。于是无大风潮,而时有小嚣张。士辛师乃成为全校一中心人物,亦即一反抗对象。上辛师疾恶之心胜于扬善,乃益严加压抑。时群传士辛师乃一革命党人,然亦仅增同学间畏惧心,非崇敬心。

士辛师持身节俭,绝不穿丝绸缎匹有颜色花纹之衣服。入冬不棉不皮,惟一布夹袍。天气加冷,添一呢夹袍。此呢布两夹袍,历三年不换。然闻其寝室侍役言,士辛师临睡,脱两袜必掷床下,翌晨不再穿,亦不加洗涤。经旬日,弃袜满床下地上,即命侍役取去,更不顾视。同学皆莫明其所以。自余为乡村教师,亦曾一时慕效士辛师,只穿夹袍过冬,终经先慈先兄之劝而止。又双袜每晨必换,但旧袜经洗涤再穿,经年复用。殆以士辛师在前清时,穿布袜,不穿洋袜,故不愿加洗涤之功耶。

其时上课必先排队。同学间多好抽烟,或有口衔烟蒂到课堂始弃者。一日,舍监室出示,烟蒂不得带上讲堂。诸生乃集议,排班时凡抽烟同学必燃一烟在嘴上,班长叫开步走,始掷地下。待士辛师前来查视,可见群烟蒂余烬未熄,烟气冉冉上升,亦如排班然。同学间乃私以为喜。

余年幼无知,乃亦慕效此等行为。时每夜有自修课两小时,课毕乃开放寝室,定时熄灯,即不许作声。士辛师必手持小电筒来寝室巡视。一夕,余与一同学各在帐内对床互语,士辛师来,云:爱语者可至舍监室与我语。余遂披衣潜起,尾随下楼。士辛师初不觉,走近舍监室有电灯光始觉之。回视见余,问为何下楼。余答:从师训来谈话。师屡斥速睡去,速睡去。此后余遂为士辛师一特别注目人,年终操行分数得二十五分。同班又一人,下一级又两人,各得二十五分,合一百分。其余三人皆在同学间有美誉,余亦无恶名,同学遂更相传,引为四人荣。

时全校皆寄宿生,家在城中者,周末得离校。一日,舍监室又出示,周末须告假,乃得离校。时低余两级有一同学名瞿双,因其发顶有两结故名。后易名霜,遂字秋白。其人矮小文弱,而以聪慧得群誉。周末晚餐后,瞿双独自一人直入舍监室,室内壁上有一木板,悬家在城中诸生之名牌。瞿双一人肩之出室,大声言,今晚全体告假。户外数十人呼哗为助。士辛师一人在室,竟无奈何。遂大群出至门房,放下此木板,扬长离校。瞿双星期一返校,是否特有训诫,则未之知。瞿双以家贫,未在府中学堂毕业。民国后进北平俄文专修馆,可免费,乃留学俄国。后为共产党党魁。

士辛师教修身课,每周仅一小时。上堂屡言,士尚行,不尚言。朴讷不语非即小人,多语擅文非即君子。一日,月考。同学遂集议,每答一题,不得超二十字,答语不得修辞费时,限三十分钟内皆须缴卷。余坐教室前排第一位,士辛师黑板上写出四题才毕,余亦随而缴卷。诸同学络续缴卷,鱼贯出教室,返自修室,群聚哄笑。有两人被旁坐告发,答一题逾两行,群议罚。时学校午膳前一小时有小食品摊,由两人买蒸馒头两笼,热气熏蒸而上,诸同学方围蒸笼争啖,而士辛师随至,果见有此异动,然亦无法斥责,乃悻悻然而去。其他不断出事,率类此。

当余班四年级年终大考前,全级集议,欲于明年课程求学校有所改动。主要如减去修身科,增希腊文科等。公推代表五人,余亦预也。晋谒监督。元博师言,课程规定乃学校事,诸生意见可供参考。五代表求元博师明确答复。元博师问余,闻汝读英文科不用心,何以又要增读希腊文。余答:此乃全班同学公意,非余一人意。元博师又问:修身课每周仅一小时,何以要减去。诸代表述士辛师上堂语,谓修身不由语言传受。然卒不得结论。进退三数,不蒙允许。诸生遂议由五代表上全班退学书,以为要挟。元博师告五代表,退学乃学生各别个人事,集体退学,不在学校规则内。诸生遂又集议,全级排班见监督,逐一填写申请退学书。元博师接见于一大会议室内,面加训诲,历一小时。余排队为全班第一人,离元博师座位最远,大声言,监督训辞已一一听过,请发退学书由各生填写。元博师乃桌上揭取一纸命余填。余填后,元博师略视余所填,谓不合式,不获请。时同学已多意动,告余当退后再议。余忽一时愤慨,大声请监督告以当何等式样填写。时诸同学皆在窃窃私言,元博师乃告余应如何填。余填讫,退一旁,由第二同学填,第二同学遂不填,整队退出。明日即大考,或言且先应考再议,众不复语。而余则退学书已上,既不得与考,又不敢一人离校独自回家,遂移居疗养室。

疗养室中仅一人,为同班同学许君,亦扶病应考。余偶于其枕下得一书,乃谭嗣同《仁学》。取阅大喜,全忘退学事。竟日阅未毕,临晚移步室外小院中读之。夜寐,屡思书中言,世界人类发分四型,一全留加冠,乃中国型。全剃空头,乃印度型。剪短,乃西方型。剪前额,其余留后,垂如一豚尾,乃满洲人型。余晨起,乃一人赴理发室,命理发师剪去长辫,大得意,一人独自欢乐。大考既毕,随果育诸同学归。或言汝脑后无辫,乘坐火车,或遭警察盘问,有革命党嫌疑。众乃劝余将所留长辫仍缝帽上戴之,勿惹人注意。余遂得随众归。翌年,辛亥革命,人人皆不留长辫,而余则已先一年去之。

既归,先兄已先得元博师函,知余退学事。元博师嘱先兄婉劝余明年请求复学。后又得元博师书,嘱先兄命余转学南京钟英中学。后,同学告以士辛师反对元博师所提议允余请求复学之事,谓如此将何以再管此学校。而当时五年级毕业班又例不许转学。元博师乃代为申请私立钟英中学。其对余加意护惜有如此。

上年冬,余虽未经常州府中学堂四年级之年终考试,以元博师之介绍,翌年春遂得转入钟英中学,五年级肄业,到校赫然遇见常州中学同班同学张寿昆亦在校。寿昆乃为与余同得操行分数二十五分之一人,亦同为去年五代表之一。盖于应大考后,亦请退学。其家乃常州城外奔牛镇一豪家,其父与元博师有旧,故元博师亦为介绍来校。但余两人见面,寿昆绝口不谈去年自请退学事。其时同学间意气相负有如此。

余在钟英之前半年,最受刺戟者,乃是清晨薄暮环城四起之军号胡笳声,以及腰佩刺刀街上迈步之陆军中学生。使余油然引起了一番从军热。最所希望乃能出山海关,到东三省,与日本俄国兵对垒,那是一件何等痛快之事。余虽未偿所愿,但亦因此学会了骑马。每逢星期天上午,三几个同学,在钟英附近一马厩租了几匹马,出城直赴雨花台古战场,俯仰凭吊,半日而返。成为余每星期最主要之一门功课。一日,畅游兴尽,各自上骑回程,余才知今日所乘真是一匹头号之劣马。费尽工夫,跨不上马背。好容易跨上,鞭着踢着,尽不动。正无奈间,路旁一军人见余如此,走近前,一手牵缰绳前行,不几步停下,把马头左右摇晃几下,猛然重重一掌打在马面上,一手将缰绳放了,那马奋迅直前,奔逸绝尘而驰。余幸未被摔下,但亦不知如何控制,只得任其奔跑。正惊魂未定之际,已见马进了城。满街熙攘,余又恐其撞倒行人,但仍无从驾驭,此马奔跑如故。蓦然间,神志醒来,乃见马厩矮门已近在路边。余急将两脚前伸,把身向后紧靠马背,那马乃直冲入仅容一马进出之矮门。马到厩房,四蹄停下,余才得慢慢下马身来。这亦是余生平值得惊心动魄一件大险事。

是年,钟英中学暑假略早,余得常州府中旧同学约,归途小停,以求畅晤。余是时读曾文正《求阙斋记》,常念当自求己阙。如袁绍多疑少断,自念余亦多活动,少果决。因此每晨起,必预立一意,竟日不违。日必如此,以资练习。念今日去旧校,可在校长谈,不当留宿。及到校,晚餐后,自修时间过,寝室门已开放。余急欲行,同学坚留弗舍,云:今晚周末,宿舍多空床。但余坚不留。忽而风雨骤来,余意仍不变。出校门,沿围墙一石路,过玉梅桥转弯,成一直角形,直到市区。路边旷野,另一草径穿越斜向,如三角形之一弦,可省路。余径趋草径,风益横,雨益厉。一手持伞,一手持灯笼。伞不能撑,灯亦熄,面前漆黑。时离校门尚不远,意欲折回,又念清晨立志不可违,乃坚意向前。而草径已迷失,石块树根遍脚下。危险万状,只得爬行,重得上石路。满身尽湿,淋漓不已。入市区,进一旅店,急作一柬,嘱旅店派人去一同学费子彬家借衣。余拥被卧床以待。是夜,苦头吃尽,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此后余遇一决定,即不肯轻易转变,每念及此夜事。

子彬名保彦,与余同年进常州中学,年长余较低一班,亦余同校一密友。其家在常州府之孟河,为清室御医,历世擅名。子彬后亦以名医寓沪上。与余重晤于香港,余每病,悉由子彬诊治。今已老,垂垂近九十矣。

暑假中余大病,延期赴校,适逢武昌起义后一日。寿昆语余,可待革命军进城同投军。忽一日,寿昆得家中电,告以父病,催速返。寿昆告余,去后即来,坚嘱勿离校。但此后音讯遂绝。盖其家乃以诈语欺之,不许复来矣。余亦终以学校解散,被迫乘南京开出最后一班火车离去。民国后,寿昆投入北京大学,易名煊,创办一杂志,与新文化运动树异。该杂志名《国故》,专与当时北大学生罗家伦傅斯年诸人所办《新潮》作抗衡。余皆未见此两杂志。老友蒋复璁慰堂近告余,此一杂志用中国毛边纸线装,其中有刘申叔黄季刚诸人之文字。出至六七期。慰堂又告余,当时诸人办此杂志无经费,蔡孑民校长拨学校款,按月三百元资助之。则当时蔡孑民亦非专一偏袒中国新文化运动一边可知。寿昆亦不久而卒。

五代表中又一人为江阴刘寿彭。府中学堂首次招生,分县发榜,寿彭居江阴榜上第一名。二年级升级试,寿彭亦第一。年终考试又第一。不三月,寿彭连中三元,同学争以一识刘寿彭面为荣。寿彭最亲杨权,言动遵依如弱弟之随长兄。杨权倜傥有才气。曾有一日,邀余在一教室中密谈,历一时许。彼详言太湖形势,沿苏州无锡宜兴一带港汊分歧,陆上多山岩洞穴,可躲藏。湖中渔民多举家住大艇中,终年不登岸,即在其艇设家塾教其子女,此辈宜可晓谕以民族大义。我辈果有志革命事业,太湖应可为一理想根据地。默察同学中,如君宜可语此。倘再物色得二四人,当早作详商,预为准备。越数月,又邀余再作一次长谈,大意如前。但不久杨权即中途离校,闻其赴北京,往来北洋军人之门。盖无锡杨家与前清北洋军人有甚为深切之关系。同学中群传杨权不久当在政界露头角,但亦不闻其有何活动。一九二三年之秋,余任教于无锡第三师范,某日曾与杨权相晤于公园中。时杨权年未达四十,而意态颓唐如老人。见余绝不提及以前同学时事,仅寒暄数语即避去。后又相遇三数次,均如是。卒不获与作一长谈。当此大动乱之世,如杨权宜可成一人才,而终未有所成就,良可惜也。

杨权离校,寿彭乃骤若孤立。一日,被召至舍监室,出至厕所,大呼不杀陈士辛,不为我刘寿彭。士辛师尾随闻之,重召回,问何出此言。寿彭默不语,则获退。亦于四年级学年考试毕,退学去沪,当时上海新文学运动中有星期六派,寿彭亦预,易名半侬。有文名。后获陈独秀召,任教北京大学,又名半农,提倡白话文最力。嗣又留学法国。一九三○年,余去北平,重相晤,则已相隔二十年矣。余登其门访之,留中膳,相语可两小时。半农绝不提常州府中学堂事,亦不问余二十年经过,亦不谈提倡新文学事。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盖其时半农大名满天下,故不愿谈往事。又知余与彼意气不相投,不堪相语,故亦不提其新思想。此后遂不相往来。后暑假半农去内蒙古,受疟蚊咬中毒,归不治。余挽以一联曰,人皆认之为半农,余独识之是寿彭,亦纪实也。

半农弟天华,亦常州府中学堂同学,低两级。时学校创一军乐队,全队二十余人,人操一乐器,惟大鼓须绕颈拥在胸前,既沉重又其声单调最少变,人皆不愿习,天华独任之。随一队之尾,人竞以为笑。然天华实具音乐天才,偕其兄半农在沪,以国乐名。果育老校主子才先生长孙华士巽绎之,与余中学同班,后为果育易名鸿模之新校主,某冬特邀天华来荡口。一夕,绎之与余听天华弹琵琶十面埋伏,深夜惟三人,静听如在世外。后天华卒以二胡名。在北平甚忙,余亦少与往来。然余在收音机中爱听其二胡,历年不倦。

五代表中又一人,张姓,忘其名,为学校运动场中一健将。平居乃一恂恂儒者,在同班中年最长,同学竞兄事之。亦常州城中人。亦退学家居。后重返校,进留日预备班。

五代表中又一人,乃元博师之第三弟,名孝寔,号平叔。中途与其弟孝宦,字公覆同来插班。平叔学业为一班之冠,沉默寡言,然亦不崖岸自傲,长日孳孳书案上,不预闻他事,同学群加推敬。五代表中惟彼一人仍留校,因其兄为监督,故不敢自请退学也。后留学日本,归国在北京某大学任教宗教哲学,梁漱溟甚称之。北伐胜利后,平叔来苏州,再相晤。平叔告余,兄往年多言好辩,今沉默少言不与人争,俨然两人矣。问何以得此。余答不自知有此异,亦不知何故。临别送之车站。不久亦逝世。倘平叔得寿,不知其学果何止也。又闻敬山太老师之《蒙兀儿史记》,乃由平叔公覆足成之。

有一事当附记,约计余在三年级时,星期六下午上唱歌课,教室中无桌椅,长凳数条,同学骈坐。余身旁一同学携一小书,余取阅,大喜不忍释手,遂觅机溜出室外,去另一室读之终卷,以回书主。然是夜竟不能寐,翌晨,早餐前,竟出校门上街至一书肆。时店肆皆排列长木板为门,方逐一拆卸。余自板缝中侧身窜入,见书店主人,急问有《曾文正公家训》否。盖即余昨晚所读也。店主人谓有之,惟当连家书同买。余问价付款,取书,即欲行。店主人握余臂,问从何处来。余答府中学堂。店主人谓,今方清晨,汝必尚未早餐,可留此同进餐,亦得片刻谈。余留,店主人大赞余,曰,汝年尚幼,能知读曾文正家训,此大佳事。此后可常来,店中书可任意翻阅,并可借汝携返校阅后归回。自后余乃常去。一日,店主人取一书,小字石印本,可二十册,曰,汝当爱读此书,可携去试读之。今已忘此书名,大体是史籍汇钞之类。余果爱之,往问价,但不能付现款。店主人言,可暂记账,俟假后归家,再决购买或退回。店主人情厚又通解书籍,视余若亲族后辈。余此后屡与书肆往返,然如此店主终少遇。惜已忘其名字,而当日情景则仍依稀如在目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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