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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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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落日的余光照着御苑中一排松树的顶端,有风,树枝摇晃着,落日的余光也摇晃着。

一辆小巧的宫车从白石的甬道上徐徐地行来,过了一座小桥,就到达通天宫的南侧门前。

宫车直入门内,由四名内廷的内侍接替推送车辆。

车上,端坐着大周女皇帝武曌。

女皇帝微笑着,以手势制止宫车,接着,她低声说:“我想下来走走。”

于是,两名内侍扶了女皇帝缓缓地下了宫车——女皇帝的行动很迂缓,跨上阶石的时候,脚步是滞重的。

——这是龙钟,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这一个阶段,自然界的一日,有黄昏日落,人的一生,也必然有暮年。龙钟,是暮年所必有的征象。

可是,在通天宫的侍从们,却以为女皇帝的龙钟只是暂时的现象,女皇帝病了三个月啊!现在,是大病初愈的景光,并不是真正的老……至于女皇帝本身,也如此地相信。她以为再过几天,自己又会回复健朗的。为着表示自己的体力在恢复中,因此,她要走走。

通天宫南殿的长廊上,已点上了灯,在落日黄昏,灯光是黯淡的,显然,与夕阳的色泽也不调和。她看了一眼,皱皱眉,但并未表示意见。

于是,她的侍从女官上官婉儿迎了出来,恭敬地行礼。

“陛下,控鹤监全体供奉都在恭候圣驾。”

女皇帝现出清新的微笑,继续向内走。

于是控鹤监张易之率头供奉张昌宗、吉顼、田归道、李迥秀、薛稷等人出迎,高呼万岁。

南殿的帘帷都已放下,殿内,灯烛辉煌。女皇帝笑容满面,悠悠地向张易之说:

“三个月来,我第一次参加夜宴。”

“圣驾康复了,以后,可以时时召宴群臣!”张易之机械地回答——平时,他在女皇帝面前是活泼的,今夜,他显然有拘谨和不安的倾向。

女皇帝到殿中的软榻上坐了下来,就婉儿递送上来的水杯中饮了一口水。

“陛下,臣还安排了几位宾客!”张易之近似期期艾艾地奏告。

“宾客?”帝望诧异地皱皱眉,“是南衙的吗?”

“是嗣皇帝、相王、太平公主、驸马都尉——”张易之机械地报告出来。

“唔,”女皇武瞥了他一眼,虽然感到意外,却并无愠怒之意,淡淡地接上一句,“这怎么会是宾客呢?成了我的家宴啦。”

“庆祝陛下康复,理应如此,再者,自庐陵王召入承统,尚未与陛下宴会。”张易之终于定心了,平和地说,“还有相王……”

“那就要他们进来吧。”

于是,张易之目视身旁的弟弟,张昌宗躬身退后三步,旋转身,命内侍开启通向邻室的门户。

太平公主率先走了出来,到女皇帝身前跪下,亲昵地,仍然与过去一样带些儿稚气地叫出:“妈妈,陛下——”

接着,女皇帝的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拘谨地向女皇帝行礼。

——在三个月以后,女皇帝做了一件其实没有意义,但却是朝廷耆旧所喜欢的事体,那是将安置在房州的庐陵王召回,再度为嗣君。而将原来的嗣君李旦,徙降为相王。这两人,都是她的亲生儿子,耆旧们应该有所爱惜的,可是,由于高宗皇帝升遐之时,先立李哲,再降为庐陵王,人们便有莫名其妙的怀旧心情,而同情庐陵王,希望庐陵王复位。女皇帝认为这是荒悖的,不予理睬。可是,狄仁杰却劝请在这种并无实际意义的问题上让步。同时,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也向女皇帝作同样的请求——他们兄弟,在最近一年中,竭力结好狄仁杰,希望在外廷建立奥援,以图自存。因此,有不少事,他们在女皇帝身边呼应狄仁杰。

这样,大周皇朝以狄仁杰为核心,建立了一个新的势力,狄仁杰引进了一班有才干的人,如苏味道、李峤、张柬之、姚元崇、桓彦范、敬晖等,洛阳人说:“天下桃李,尽在狄门。”而这一个集团,一方面效忠女皇,另外一方面,也隐隐地制压武氏集团。

一年来,由狄仁杰的集团执政,贤明清简,和过去的严酷,是有很大的距离的,而女皇帝似乎也有意由法家转入儒家,她非但容忍这样做,而且还鼓励狄仁杰如此地做。这一年间,大周皇朝安定平和,而今夜的宴会,张易之敢于邀嗣君和相王等人参加,也因于这一年间的仁政。

女皇帝看着两个儿子,忽然想起了鹦鹉折翅的故事,她低喟着问:“你们兄弟身体好?”

“谢陛下,我们安好。”

于是,女皇帝示意他们就坐,再转而问太平公主:“阿珠你怎么也悄悄地到来?”

“我陪驸马都尉呀,也让陛下感到意外。”她说着,让驸马都尉武攸暨上前行礼。

女皇帝看着驸马都尉,泛起了另外一种感慨——那是她武家子侄辈,而今夜的宴会,只有他一人是属于武氏的。她忽然觉得张氏兄弟和武氏似乎也不能和平相处。于是,她又想起了武承嗣的死,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她在病床上获得武承嗣的死讯,当时,感慨极多。那并不是因承嗣之死的本事,而是怵目于同时代的宗族凋落,而反映及自己的老衰。现在,这一项感情虽然平复了,可是,她于见着驸马都尉时,却感慨于武氏宗族不够强大,武氏,在各方面都不及李氏啊!由于这一转念,她回顾婉儿,徐徐地说:

“今天是家宴,你着人把三思也找来。”

盛筵未开,内侍先献上小食和酒,四名杂技伎人在殿中表演着技艺。接着,由舞伎表演柘枝舞。直到武三思到来时,才正式开筵。

武三思进来时,带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给女皇帝,他悄悄地奏告:

“陛下,狄仁杰的病况,下午已经转变,生命濒危。”

她感到震动,但在一瞬之间,就安定下来,徐徐说:

“不必公开这消息,他身体的底子好,我相信他会好转的。”她说着,随即转向婉儿,依然抑低了声音,“你派奚官局丞带两名太医去诊视狄仁杰,听说,狄仁杰病重了。”她再稍顿,又说:“他病倒没有几天呀!”

“是的,今天好像是卧病的第九天。”

“唔,但愿他能够好。少掉这样一位助手,对我是非常不幸的!”女皇帝掩抑自己的感情,静静地说下去,“婉儿,你再通知奚官局丞,带几名内侍去,有什么事,就来奏告。”

由于狄仁杰的病讯,女皇帝的情绪转变了。一个强项的人,在生命存亡的边缘上那种软弱的情感,使她对任何光景都有着恋惜。

她游目看眼前人,儿子、女儿、女婿、侄儿,以及自己的情人,会聚一堂,似乎是融洽的、煦和的。可是,人在脆弱的时候,就会有无常之感。她想:“这样的聚首,能有多久呢?”她又想:“时间随人事变化,如果自己如武承嗣那样死去,或如狄仁杰那样病危,这些人,是不是还能如此刻那样和煦相处呢?”

——这种感情上的负担,是过去所无的,但在此刻,一桩桩一件件,鱼贯地进入了她的脑海,她时时皱眉……

“陛下有什么不适意吗?”张昌宗凑近来,悄声问。

“没有什么!”她的声音低弱,而且拖得很长,同时,目光也长时间停留在张昌宗的脸上。

——张昌宗正在生命的好时光,他的面颊是鲜嫩的,武曌联想到控鹤监的供奉们日常闲话:

——“六郎面似莲花!”

——“莲花面似六郎!”

这两句话,第一句以张昌宗比莲花,亦即张昌宗不如莲花;但第二句,以莲花比张昌宗,那是莲花不及昌宗了——在控鹤监中的供奉,都呼张昌宗为六郎的。

在缥缈中,女皇帝伸出手,摩挲张昌宗的面颊,同时,她悠悠地说出:

“莲花面似六郎!”

“陛下。”张昌宗的面颊泛红了,轻悄地叫了一声,那是暗示,当着女皇帝儿女之前,不可放肆。

可是,武曌却肆无忌惮,这些年来,她倚老卖老,对自己和情夫之间的种种,毫不掩藏。当年,将镜殿公开给狄仁杰,也就是这样的心情。

“六郎面似莲花!”女皇帝的手依然没有停止活动,“两者都好……”

她在飘逸中,可是,就在那样嫟腻的时候,无常之感也一样会侵袭进来,她联想到自己老死之后,面如莲花的六郎也将飘零啊。

偶然的意动,她拿起筷子,击着铜盘。

咚地一声,宴会中所有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到女皇帝的身上,同时,乐工的管弦也戛然中止。

女皇帝低声吩咐婉儿,要乐工及歌舞伎回避。

——这是有大事宣布的前奏,众人肃然静待。

倏忽间,满殿寂静。

“我老了!”女皇帝庄穆地接下去,“我的希望在你们身上,但愿将来——你们都好。”她顿歇着,缓慢地,但也有力地接下去,“团结互助,这是生存的条件。”

于是,由皇嗣李哲率领,群人都排站在女皇帝身边,张易之和张昌宗则仍留在女皇帝身边,那是由于他们并非皇族,但是,武曌却做了一个手势,命他们两人也排入面前的队中。

“今夜的宴会是偶然的,但是,我希望能好景常驻——”女皇帝稍顿,再接下去,“你们都结成兄弟,在我面前誓天地!将来,你们同祸福共休咎。”

群人向女皇帝下拜,然后,转身向外,向天叩拜,默念祷誓。

“你们共饮一杯!”女皇帝欣然说。

群人以第一杯酒敬祝女皇帝万寿,第二杯酒互饮互祝。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仪式,但是,武曌却因此而感到安慰,她以为,她这一个仪式就能保证将来的和好。

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出幼稚和愚的事来的,武曌就是如此。她是政治家,她懂得政治上各式各样的谋略,她深知政治只有利害而无道义。可是,在这一刻,她却因面前这一班人同祸福休咎的誓言而感到兴奋和安慰,她以为这将是可靠的。当众宣布的友好誓言,将保证下一代的团结共存。

于是,她在奋扬欣快中,满斟一杯酒,和子侄与情人饮尽,她有着如释重负的神气,缓缓地向众人说:“我们的艰难日子已经过去了,今后,我们只要循轨而行,不会再有乱子的。”

“皇帝万岁!”武三思捧着酒杯拜下去。

于是,群人跟着他高呼万岁,以及豪畅地饮酒。

于是,婉儿悄悄吩咐内侍,传入乐班,并奏大乐。

那是庆典举行时的乐奏,调子是庄穆奋扬的,女皇帝面颊上有被酒的红晕,但在乐声起时,她就端正地坐着,领受大乐。

现在,她以为是自己一生中最高峰阶段。内与外的问题,逐一解决了,经历过一条崎岖的道路,如今,走上平坦的大路了;如今,她清楚地看到未来了!未来,是光芒四射的。

大乐奏完了,女皇帝将自己面前一杯酒递给婉儿,以一杯赐酒来酬庸长期侍候自己的女官,接着,她再吩咐赏赐乐工和歌伎。

就在这兴高采烈的时候,掖庭令与奚官局丞同时请谒,他们奏告:

“同平章事狄仁杰病殁——”

女皇帝怔怔地看着掖庭令,适才的兴奋和欢乐,使得她忘了病危的狄仁杰,此时讣告到来,在心理上,她疑惑和惊讶,一时不知所措。

于是,奚官局丞再奏告顾视狄仁杰的情形。

“狄平章遗言……”女皇帝在悲痛的空茫中询问。

“狄公遗表将由哲嗣地官员外郎狄光嗣奉呈,至于狄公临终遗言,只有八个字,由侍臣录下。”奚官局丞庄肃地接下去道,“狄公弥留时,反复不断念着‘国泰昂安,皇帝康乐’,其余未有所闻。”

“嗯。”武曌已从惊疑与怔忡中醒了过来,对逝老的哀悼,使她泪凝于睫,沉沉地说:“唉,天夺国老——我希望他多活几年,想不到仁杰会先我而逝。”她的声音哽咽了,在她个人的思念中,是希望狄仁杰活着,自己百年终届之际,托于后事。

怎料年纪比她小的狄仁杰竟先逝了,此刻,她的心境是复杂的。

同样,张易之兄弟,也有空虚的感觉。在过去一年中,他们交结狄仁杰,做为外援。他们把自己的未来,联系在狄仁杰的身上,现在,这一项希望落空了。

“罢宴——撤乐!”女皇帝低黯地说。

通天宫的南殿夜宴散了。

女皇帝回入长生殿时,颓乏不堪,和衣倒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婉儿仅为她除了鞋,守在旁边。

不久,张易之兄弟进来,婉儿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退到帷外,自己也跟了出去,低声说:“让陛下歇歇!狄平章的故世,很使陛下心痛——”

“哦!”张易之沉吟,“朝堂上,大约会有变了,不知谁接替狄老的位置。”

“现在很难说——”

“婉儿,今天的晚宴,陛下要我们誓天的时候,把另外几个人漏掉了,我看,他们会妒忌不满……”张易之低嗟着,“吉顼、田归道他们,一定会不满我们兄弟。”

“他们不应该不满的啊——皇上今天的表示,将你们两人的身分说得明明白白,吉顼他们的身分,怎能参与誓天呢?”

张易之微喟着,没有再表示意见。他们三人就在帷外熏笼边倚坐着养神。有四名宫女负责帐内外守望,不久,女皇帝传召婉儿入内寝。

女皇帝已经换上了睡袍,命婉儿陪自己同睡。

“他们还在外面侍候陛下。”婉儿口中的他们,是指张易之和昌宗兄弟。

“要他们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内寝,炉香袅袅,铜壶滴漏发出清晰的微声,女皇帝虽然很疲倦,却无法入寐,她断断续续地和婉儿说话——那都是与才故世的狄仁杰有关的。

“婉儿——”她悠悠地透出一口气,“也许,你会知道我对仁杰的私心!”

“我猜测,陛下在暗中欢喜着他,但又不愿意逾越朋友的关系。”婉儿机敏地回答。

“不错。”武曌又是一声微喟,“你以为他会知道我的心事吗?看他平时的态度,你觉得……”

“陛下,狄仁杰不会是愚的呀。”

女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长夜漫漫,宫苑中巡逻内侍的脚步声,也传入了内寝。

“陛下睡一歇——”婉儿低声说。

她打了一个呵欠,似乎想睡,但是,她又要说话……

“婉儿,你想,追谥仁杰什么好?”

“我想,这要问问朝臣,由张柬之、姚元崇他们来拟具。”

“我不想借手这些人。”她从私情的观点为出发。

“陛下——”婉儿委婉地叫了一声,那像是感慨于女皇帝对死者的一份柔情。

于是,两人都存着温柔的心,合上眼皮,似养神,又似入睡。铜壶滴漏的声音似乎提高了,好像,那声音是催促长夜快些行走,好像,那声音是催促生命走向终极的目的地。

在宫廷中,每一个人都习惯于铜壶滴漏的,可是,在今夜,女皇帝却觉得这声音是扰乱的,她烦躁,她甚至想起身,将铜壶击碎。

这是郁勃的思想,但是,她在烦躁中朦胧了——幻觉,鱼贯地进入她朦胧的意识。

她看到狄仁杰,冠带飘摇地走来——狄仁杰虽然老,但并不龙钟,他步履很稳,很健,也很可爱。

她于朦胧中叫出:“狄卿……”

于是,她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所吵醒了。

于是,她叹息,为逝去的朋友,也为自己。

铜壶漏尽了,一名侍女及时扭开了第二把铜壶——外面,此时有更鼓的声响发出。

“婉儿!”女皇帝徐徐地坐起来,“我们去看看——”

婉儿揉着眼,茫然看着女皇帝——

“这时候准备,到仁杰家中,怕也天明了。”武曌说着,就跨下床来,命侍女取水和为自己理妆。

女皇帝理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现在,晨妆的时间会在半个时辰以上,她先用白玉蘸着水珠粉,轻轻地摩擦面部的皮肤,然后再敷干粉、胭脂、画眉、点唇,她依靠这些来掩盖面部年月的褶皱。

她很细心,也很有耐心地从事化妆,将生命的时间消耗在化妆中……

在晨光熹微中,左右执金吾领着骑兵和仪仗队开道,羽林军两百人拱卫着女皇帝,离开了宫城,向同平章事狄仁杰的家中去。

女皇帝去了结她最后的心愿。

在她的一生中,识拔了不少有才干的人,出将入相,但是,那许多人中,与她具有朋友情谊的,只有狄仁杰一个,而且,外臣中进入镜殿的,也只有狄仁杰一个。

当天,女皇帝追赠故同平章狄仁杰文昌右相,谥曰文惠。

也在当天,女皇帝在通天宫下了一道特别制敕,封闭人间巧思杰构的镜殿——那是由追思狄仁杰而作为的,她记得狄仁杰曾经讲过镜殿之弊。

大周皇朝的历史,在狄仁杰故世时,告了一个段落,狄仁杰创造的祥和,不久就消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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