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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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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景凋年,大唐第四世皇帝李哲接位了。

他不曾从母亲身上接受到智能的遗传,他显然是笨拙和具有神经质的,而且,他一方面自卑,一方面又骄悍。人们觉得这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武媚娘以皇太后的身分指导儿子临朝——她看来很像一个慈母,为儿子的江山作温和的安排。

在皇太后的决定下,皇族诸王多数获得了崇高的职位,韩王李元嘉为太尉,霍王李元轨为司徒,舒王李元名为司空,滕王李元婴为开府仪同三司,鲁王李灵夔为太子太师,越王李贞为太子太傅,纪王李慎为太子太保。这次封拜自是为了使皇族中人心向新皇。此外,刘仁轨官尚书右仆射,裴炎为中书令,魏玄同为黄门侍郎,刘景先为侍中,岑长倩为兵部尚书,其余如来俊臣等,都加了官爵。只有武氏子侄,仍居原官。

太后临朝了五天就让李哲独自出朝了。但是,刘仁轨和裴炎,却每天进宫觐见太后,将皇帝在朝堂上的故事陈告太后——包括小皇帝当众扬言,将天下送给岳父亦在所不惜在内,武媚娘对此只是微笑,她怠倦,她的权力欲已经满足,她现在于弥散中孕育了乱思。

当李哲接位,武媚娘忙了一阵之后,权力的享有欲已得到若干满足,就私下决定,想以后不再听百官奏事,平时诸事交给皇帝处理,她安宁地做皇太后,以娱生活的余年。如今,她要的是为所欲为的享乐,因此,对大臣的奏报,她不予重视。

在过去漫长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在私生活上为所欲为,明崇俨虽使她欢乐,但是,那是偷偷摸摸的啊,那是提心吊胆的啊,现在,她相信可以无所顾忌了。李哲稚弱,绝不能干预自己,因此,在大丧之余,在新寡不久,她就想到了一度绻缱的冯小宝,她设法把冯小宝弄进来……

但是,问题又来了——

李哲是一个幼稚的人物,他完全不懂怎样做皇帝,登基不久,山东贵族集团像哄孩子那样,哄信了这位小皇帝——李哲以为太后思念着被流放在巴州的故太子,他的次兄李贤。于是,为了讨好母后,他命中书令拟了一道赦罪诏书,再上了一道呈启,送到太后那儿。

在忙乱之中,武媚娘已忘掉了李贤的事,看到表文,她勃然大怒,把那一堆纸扫落地下。婉儿讶然叫了一声“太后”,媚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

“我错了——如果我真的不管事,他们会连我的命也要了去呢!”她说着,站起来,气冲冲地向明德殿走去。

“太后——”婉儿追了出来,“如果要与皇上说话,要人去召皇上来好了,太后自己不必去,在礼法上……”

“我要去看看他在做些什么!”武太后被兜起了旧恨,不听婉儿的婉劝,直走出外室,要黄门尚书跟着同去。

没有人敢去先通知皇上,可怜的皇帝不知道母后会来,他在后园,和几个内侍蹲着看斗鸡。武太后走到他身后,在十步之外站住。他和内侍们没有一个知道。这时,一头黑毛鸡胜了,皇帝笑着叫道:

“我估计得不错,那黑鸡一定会胜利,我封它大将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内侍忽然感到空气不对,抬头看到了太后,急忙惊慌地跪下来。

“干嘛?”皇帝一说出,回转头,也看到太后,呆了。

“你在宫内做这些事!”太后有着伤感,她厌恶斗鸡,洛阳的公子王孙,因为耽于斗鸡的赌博,曾为她所斥禁,她记得许多年前,看到王勃一篇《檄鸡文》,一怒把这个才华盖世的青年文士斥逐出京。她很爱王勃的才情,但是,为了维护京都的社会风气,她只能这样做。如今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严禁的斗鸡,会进入宫廷中来,她伤心了,怆然叫道:“阿哲,你那样像个皇帝!”

“母后,母后——”李哲吓得发抖。

“先把这些收了!”武太后冷冷地回顾黄门尚书,就回身进明德殿,在正中御座坐下,立刻召大臣上殿来。

李哲张皇失措地进来,他的确吓昏了,进来跪下时,腋下还挟着那只被封为大将军的黑雄鸡,左右的人都替他着急,但又不敢当着太后的面暗示皇帝。武太后看着他,满腔怒恨,又想到儿子将天下送给岳父也在所不惜的话,一瞬间,她有着沉哀。

不久,右仆射刘仁轨、中书令裴炎、侍中刘景先三人先到了——这三个人,在李哲没有接位时是兼东宫平章事的,刘仁轨更是太子少傅,武太后看到他,冷峻地说:

“你做太子少傅,教得好!”

刘仁轨莫名其妙,顺着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皇帝挟了一只鸡躬身立着发抖。他吓了一跳,徐步过去,把那只鸡接过来,交内侍拿了出去,然后免冠跪下请罪。

“不关你事,起来——”太后沉郁地说,“他如今已是皇帝了,这样的皇帝,大唐的江山可要完啦!”

三位大臣都不敢说话,太后指着刘景先问:

“你把前些年禁斗鸡的旨意说一遍——”

刘景先毫无表情地回奏了,太后听完,从座上站起来说:

“让他做皇帝,我实在不放心,先帝在地下,也会不安!好在我还有一个儿子,唉!明天召豫王旦入朝——你们先去拟旨!”

“太后——”中书令裴炎上前一步,为李哲求情,“皇上年事尚轻,初承帝位,偶有小过,废立则兹事体大……”

“这是小过?”太后哼了一声,“一定要丢掉了江山才是大过!”

裴炎碰了一个钉子,没有人再敢说话了,而武媚娘已冷冷地出了明德殿,三位大臣送驾之后,回身和皇帝黯然相对。

“母后会杀我吗?”皇帝面如灰土,颤抖着说,“你们三位明天救我一救!”

“唉,陛下——”刘仁轨惨然说,“太后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当年,雍王贤立为太子,前皇如此宠爱,还拗不过来……”

“我本来不想承嗣帝位的,我做英王多舒服,母后废了哥哥,要我做太子,又料不到父皇这样早就死……”

“陛下放心,明日上朝,我一定力争的,不能这样随便废皇帝,天下人——”裴炎气冲冲地说,“天下人将为此而不安的,太后明智,一定会接受臣的谏奏。”

“我倒不想做皇帝!”李哲坦率地说,“我还是不做皇帝的好,这样做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倒霉的,我只希望留得性命,如果能保留一个王爵,那就求之不得了。”

第二天,太后于麟德殿召见群臣,由刘仁轨宣布了废帝的理由,接着,裴炎出班谏奏。之后,又有两三位大臣出班谏奏,武太后静静地听完,庄严地对众人说:

“论亲疏,我和皇上最亲,在情感上,我不想使儿子难堪,但为了国家,为了万民,我只能这样做!”说完,她取过内侍令手上的诏书,亲自宣读。

诏书一经宣读,就没有挽回的可能了。裴炎的面色泛青,但是,他强自忍抑着,默不出声。其余百官,也严守着缄默,那位被废的皇帝在颤抖,于寂静中,人们可以听到他的牙齿碰击的微声。

于是,中书侍郎刘袆之出班奏请:

“太后仁慈周详——并请诏示复命。”

武太后嗯了一声,转视尚书右丞冯元常。于是,冯元常在无可奈何中出班,宣读诏命:

“皇帝失德,今废;太后本骨肉周全之旨,徙封废帝为庐陵王;改立豫王旦为皇帝。”

于是,百官拜下去,高呼万岁。

于是,羽林将军程务挺走向废皇,搀扶他出殿。

现在,李哲反而神色自若了,他但求保有性命——

在一个极短促的时间内,大唐天子又换了一个人。

武太后在新皇登基之后,将东都改为神都,同时,她封拜了武氏一族的许多人。

她将侄子武三思提升到右卫将军的位置,护他预领玄武门禁兵。此外,她将一群侄孙都予封赐和取得官职,最重要的是她在洛阳为自己的祖先建立宗庙。追谥父亲为王,祖父以上为郡王。那样做,是显然地和李唐的皇族相对抗,她将武氏家族的地位再度提高了。

经过这一次废立之后,武媚娘的态度大变。在此以前,她虽然总揽大权,但还存有些谦逊之心,她听百官奏事已有许多年,但从未坐上正殿——紫宸殿,她留这一步余地,是向百官表示自己只是代表皇帝行使权力,本身并非皇帝。但自废立之后,已不再顾忌这些,她坐上紫宸殿的皇座,受百官的朝贺。在正座的旁边,另设了一把锦椅,作为皇帝的座位。而且,她定了年号——太后光宅元年,和皇帝的文明元年相对。此外,她像正式的皇帝一样,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武曌(曌字,是她创造的)。

这一来,皇帝成了她身边的陪衬品。

朝堂中,没有人敢于反对武曌,有的是她的心腹,有的是钦佩她的才智,而且也不敢有异动,此外,有一部分是有反感的,但他们的势力太孤单,组织不成反对的阵线。不过,这批人却在策划着反武太后的方略,待时而动。他们,以山东大族为核心,辅以李唐皇族的关陇贵族集团。从武媚娘掌权的那时候开始,他们就不断地和她斗争着,他们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击败。到现在,力量已经渺小了,可是,他们仍是有力的反对者。

武曌是时时刻刻防范着反对者的,她布下许多耳目,同时,她把武氏族人安置到重要的地位,作为牵制。此外,她在痛苦中了掉一件心事:那是她派人到巴州,把已贬斥的太子贤杀了,算替自己的情夫报了仇。

新的局面使得她兴奋,一个名实兼至的皇帝究比幕后的皇帝有意思,她心灵的空虚又一度被权力补充了。

正当武太后兴致勃勃的时候,徐敬业在扬州反了,企图以武装力量来推翻武氏的统治。

大唐皇朝自太宗皇帝接位之后,东征西讨,平定了四方,太宗的晚年,政治已上轨道,天下太平无事;高宗一朝,是和平与繁荣的,长安和洛阳两地,比汉代全盛时期还要富庶美丽,然而,战争却在这样的时候爆发。

武太后是在紫宸殿上听到侍中王德真的奏告,讶然看着他问道:

“徐敬业反?为什么呢?天下升平,他为什么要造反?”

“太后——”王德真和中书令裴炎及同三品郭待举并肩上前,把一份奏章呈上,然后徐徐奏道,“徐敬业有一道檄文在这儿。”

“檄文——”她把那一卷纸摊开在龙案上,卷起首页地方官告急的奏章,先把作为附件的那道檄文翻过来看。

檄文的题目是《讨武氏檄》,旁边有一行是中书的注录:“臣案:此檄文出于骆宾王手笔。”她默默地读下去: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武太后看到这儿,抬起头来,平和地向下面说:

“遗落作这檄文的人材,是宰相的过失!”她的态度恬静,似是欣赏一篇好文章,而又是与自己无关的。

紫宸殿内的百官鸦雀无声,武太后的那一句话使得他们讶异和敬仰,他们大多已看到那道恶骂武氏的檄文,他们以为,武太后会勃然大怒,然而,情形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了,她表现了最高的涵养风度。静静地读着,不久,她发出了一些微小的诵声,连旁边的内侍也听到了,她读出: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蝪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子屠兄,弒君酖母——”

武太后皱着眉,似乎要笑又笑不出,终于,发出一个惋叹的声音,静静地说:

“我几时有过这样的事啊!作檄文就是那一套,想到什么就加上什么,含了狗血,也自喷人!”

百官们依然缄默着,但却越来越觉得武媚娘的态度奇怪。读这篇恶骂的檄文而丝毫没有激动,太出人意外了,而武太后又低声念下去:

“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窃窥神器,君之爱子,幽在别宫,贼之宗盟,委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廷之遽衰。”

武太后微笑了,将最后的两句重读了一遍,有似自语地说:

“这两句用典和对仗都不错!”说着,再往下念: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山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不错,不错!”武太后舒了一口气,“文气豪畅,词义庄严,骆宾王是一个人才,我们漏网了!”她缓缓地再读出檄文的结论: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名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谁家之天下!”

百官们肃静地听着武皇后念出最后几句,她的声音越读越高亢,朝堂上的气氛,也因她声调的翻高而转变,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睁大着,每一个人都期待行将来临的反应,但是,武太后在读完檄文之后,依然很平静。她搁下这一卷,舒了一口气,再取过前卷,草草地看地方官的急奏,就在御座中欠身,像不大经意地向百官们说:

“檄文是好的,可与陈琳代袁绍讨魏武帝檄比美,不过,曹孟德说过,有文事而无武功相继,那是不能成事的,骆宾王才思不错,徐敬业的武功却差得太远了,他借一个题目来造反,看情形不会有多少人跟他的!”

别人认为严重的事,太后却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后,她把表章和檄文交给皇帝看,又接着,和大臣们议论征讨的方式,取得结论之后,立刻下制,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统帅,拨兵三十万,往剿徐敬业的队伍。

处理这严重的叛乱,她好像很轻松,态度和平常一样,罢了朝,缓缓地回进内苑,倒是武氏那批公侯对这件事情显出了不安。

不久,武三思、武承嗣、武懿宗、武嗣宗、武攸暨、武攸绪、武攸止等一群人进内苑去——他们都是武太后的侄子及孙,多数已封了爵位的,他们在平时,可以随时见到太后,这回却被内侍挡了驾。

到近晚的时分,武三思单独再进宫去,武太后接见了他。

“太后,三路兵去,徐敬业是可以打垮的,不过,这事怕不十分简单,万一都城之内有内应,又麻烦了。”

“我知道——”武曌低沉地说,“单是外头造反,是不怕的,内应,我们要慢慢来查。”她歇了一歇,徐徐地说,“三思,你负责监视查察,与来俊臣联络,恐有牵连不少人,你小心查究,京里的人们和外面交往的信件,要特别留心大臣们的!”

“是,太后——”

“要不动声色。”武曌微笑着,“中书门下平章大臣最要注意,如果他们做内应,那是麻烦的事。”

“太后心目中,谁比较有危险性?”

“每一个人都有危险的,他们不服一个女人成为统治者。”

武三思退去之后,武曌把中书值班的裴炎召进来,随便问了几句,又遣出去。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几乎不提这件事了,直到第四天下午,在人们不注意之中,她密召检校内史同三品骞味道和御史大夫狄仁杰进宫。

她以感慨的声调向他们说:

“我并不想做皇帝,不过,我不能让徐敬业来扰乱天下,战争如果扩大,长安、洛阳,会成灰烬的!”她说着,转向狄仁杰,“朝内、都城之内,如果有什么异动,我要你们两人负责!”

“是,太后——”狄仁杰躬身说,“臣的愚见,徐敬业如果没有安排好内应,是不敢贸然举兵作乱的。”

“这是必然的,我已派出了许多人在从事侦查了,你们注意着就是。”武太后故作神秘地说,“我会知道的!”

这一天过去了,朝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前方也没有重要的消息传来,但在十多天之后,武三思却于晚上悄悄偕同来俊臣进宫见太后。他们给太后的是一封由中书令裴炎发出的密书,上面只“青鹅”两个字。

“知道了。”她淡然收下。

第二天在紫宸殿,武太后于受百官朝拜之后,便下令收裴炎,裴炎愕然大叫:“无罪。”

于是,她把那封密书掷下去,她向大臣们郑重地说:

“你们看看,猜猜,这封信上的青鹅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呆着,说不出话来。

武太后庄严地,双目炯炯地看着众人,从御座站起,朗声说:

“让我来告诉大家,这也不是新鲜的玩意了!”她一顿,随即冷峻地对着中书令裴炎道:“这不过是拆字格呀!青字拆开来是‘十二月’,鹅字旁边着‘我’字,而‘鸟’是会飞的东西,含有不受范的意思在内,让我来告诉你们,裴炎这封信,是向叛逆者说:我在十二月间为内应。”

这一解释使群臣恍然大悟,裴炎打了一个冷颤,他为这个女人的智能所击倒了,他不欲自辩,事实上,那也不再能强辩了,他俯伏在地,默无一言。

武太后一声冷笑,命人把裴炎的冠袍卸了,押入天牢,第二天,显赫一时的中书令被处死了,还株连了十多人。

裴炎,是山东世族系统的一员,但并不显赫。过去,他为武皇后所识拔,位至中书令,在朝中,除了刘仁轨之外,最受武氏亲信的就是裴炎。当废立之后,刘仁轨受命出镇长安,为西京留守。在洛阳的大臣中,裴炎是首屈一指的人。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勾连叛者,人们自然惊异不已,同样地,人们对武太后的能力,也有惊奇的钦服。这一案敉平之后,洛阳寂然了。

叛变者少了内应,战场上的形势也就发生变化。

徐敬业是大唐皇朝开国元勋徐的儿子,徐在战场上功劳盖世,因此被赐国姓,改为李。徐敬业在起兵之前,在官文书上是称为李敬业的,直到那一篇檄文传出,官文书才复称他姓徐。

淮海维扬的富庶,支持着徐敬业的兵用。但是,时间并不太久,当洛阳由激动趋向安和之时,李孝逸在战场上也展开了攻势。

徐敬业在一连串的胜仗之后,一旦落败,就全军崩溃了,同时起兵的将领,大多被杀,只有骆宾王在乱兵中逃走。

武曌的生命中,这一回敉平叛乱,可以说是新的一页。以前,她的事业基础是在宫内和朝内,现在,面积扩大了,她的事业在天下,在战场上。

事变敉平之后,来俊臣、侯思止这一班人,都获得爵赏,他们的任务,也逐渐地由秘密而转为公开。

为了徐敬业叛变的敉平,武皇太后还改元一次。太后用光宅的年号只有一年,到第二年的正月,就改称“太后垂拱元年”,表示垂拱而治的意思。

从光宅元年秋天徐敬业起兵的时候起,到垂拱元年的初春,这半年间,太后是心力交瘁于政事的。现在,时序转了,春风又吹绿了洛阳苑内的小草。

三月三日,洛阳仕女在洛水之湄,举行盛大的衣冠之会。

武曌在深宫中休息着,她难得有假期,而今天,她自我地放弃了公事,偷闲一日。

早晨,她乘步辇在宫苑周历了一次。下午,她放弃了午睡,偕婉儿在南苑的草地上漫步。

春风吹着她的皮肤,有微痒的感觉。

“婉儿,人们称春风骀荡,现在我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

婉儿已经在出神,听到太后的话,失声一笑,连忙收敛,侧转头来,低声说:

“这半年,我第一次听到太后关心到风花雪月!”

“这半年,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女人!”她低吁着,“婉儿,我消耗着生命……”

春风使得武媚娘生出感慨。倏忽之间,她想起了冯小宝。自从前皇故世那一天起,直到现在,一年多了,她困于政事,她被权力绊缚着,在私生活方面,留下了空白。现在,春风使她想到了情与欲,同时,也想到了与此有关的许多故事。

——她惟一的女儿太平公主,在过去一年间,好像与她疏远了。她钟爱着女儿,此时,在春风中,她又想到。

“太平公主和你说了些什么?”她突如其来地问婉儿。

“公主的心情,近来似乎好些。”

“她没有和驸马吵嘴吧?”武太后微喟着,“这孩子,近来好像疏远我了。”

“太后,那不是公主疏远你,而是太后本身太忙,有两次,公主来,太后嫌她吵着不能做事,把她撵走,其实,公主每隔三五天就来一次的。”

“哦——是我忙到失常了。”

“从现在起,太后可以稍微歇歇了!”

她没有理会婉儿的话,现在,她独自陷入于沉思之中,她想着前皇故世之日,自己临幸太平公主邸的故事。

冯小宝,在那时使她发狂,在回忆中,肉欲的恋爱有如怒潮拍岸,有如疾风过岭。

那是挥发性的,那是使人的心房漾动的。

当明崇俨被杀的时候,她曾经大为激动,但在此刻——在经历了冯小宝之后,她心理上,对明崇俨就觉得如尘土了,明崇俨和冯小宝是不能比拟的。

“婉儿——我想起了千金公主的遗产。”她佻巧地说了一句。

婉儿自然知道太后所指是什么,但她没有立刻接口。

“有他的消息吗?”

“长久没有了,不过,我相信他还在洛阳。”

“哦,婉儿——”她低吁着,“把他弄进来,现在,我不必顾忌了的。”

“太后,”婉儿正经地说,“现在,比过去更应该顾忌。”

“为什么?”

“现在,太后直接掌理天下啊,名与实,都是太后的。”

“哦……”她体解婉儿之言的意义,但是,她既已想起了旧情人,就不能再自抑了,稍微顿歇,低沉地说,“婉儿,想想办法,我要他!”

尊贵的皇太后说出这一句话,口气似同求恳。婉儿有局促之感,实在,她又有什么力量为皇太后掩盖天下耳目呢?她思索,不曾立刻回答。

“婉儿,用你的智能替我想想。”武曌的神态在一瞬之间完全变了:她已经六十高年,虽然颐养得很好,但是,岁月的积累,使人沉重,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此刻的她,却非常年轻,兼具有少妇的风骚。她满面肉欲的惆怅,想皱眉又不敢皱——长久以来,武氏就避免许多种使面部肌肤久动的动作,皱眉,会使眉心与前额中心的直痕加深。她也尽力避免抬眼向上望,遇到看望高处时,她总是缓缓地仰面,那是为着不使额上的横痕加深。此外,喜与怒,都自我地抑制着,不使之形于华表。大笑,或者长期地保持笑容,会使两腮的皮肤与肌肉松弛,会使眼角的鸦爪纹加深;至于将愁郁形于华表,那就会深刻嘴角的弧形纹痕,而形成苦相。一个女人,要想使面孔的衰老减缓,必须避免将喜怒哀乐的情绪表面化。除此之外,她每天必有两次,命侍女用白玉醮了人乳汁羚羊角煎成的水,摩挲面部有皱纹的地方,使各部分的肌肉和皮肤保持一定的弹性,肌肤有弹性,就不容易形成褶皱。还有,她用珍珠磨成粉末,以清露制成糊状,敷涂在面孔上,待它自行干结,经过一夜,再用玉刀刮去:那样,既可吸收内分泌,又能使皮肤光洁。

——武曌的青春,就是如此保持下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按摩与服食紫河车、何首乌等等都是。

人力,使六十老妇在盛妆之下望之,有似四十许人。

婉儿已看惯了她的外型,但在此刻,武太后所表现的是内心的年轻,以及青春的烦扰与勃郁,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婉儿——”她又是转辗地叫出,“不会没有办法的,稍微冒险也不妨。”

“是的。”她局促地接应。

“婉儿,我是寒床妇呀!婉儿……”

“寒床妇”这一称谓使婉儿脸红了,那是南朝人所设想出来,以称寡妇或者征人之妻的。寒床,是多么直率。现在,尊贵的皇太后也如此自称了。

“是的,太后,我尽力设法。”

“这样,你通知太平公主,将小宝找来,先住在公主的府邸中,我再……”

“太后,照目前的情形,是不能再驾幸公主邸了。当年,因前皇在世,可以出宫临幸公主家,现在,不可能再如过去那样轻易出行。”婉儿冷静地接口。

“真要命,做了皇太后,反而失去了自由!藏在宫内怕出乱子,出去,又不行,唉!”武曌喟叹着,也沉思着。隔了一些时,她欣然说:“我想到了办法,一个非常的办法,还是要借重我的好女儿。”

“太后,是什么?”婉儿也欣然问。

“这个,暂不宣布,你立刻着人召太平公主入宫。”

“是。”婉儿朗应着,随后,又幽秘地接下去道:“太后,我以为还是由我向公主说的好,太后自己说,似乎……”

“也好……”她低喟着,“你做我的代言人吧,回头,我告诉你方法。”

“遵太后命。”婉儿微笑着接应。随着,再低问:“我明天和公主商量?”

“明天——”武太后在无可奈何中点头。偶然的激动,使她有迫不及待之感,明天商量,似乎也嫌遥远。

大唐皇朝最有名的驸马薛绍,忽然多出了一名季父,那是薛怀义。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洛阳人对之并不陌生,人们会很快讲出他的身世:他,破落户的子弟,曾经从军,后来因结交几位名女人,而出入洛阳的社交场所。接着,他成为千金公主的嬖幸,就名满洛阳了。薛怀义,就是当年的冯小宝。

一个人,改变一下姓名,并不就等于改变出身。

可是,武皇后却喜欢这样做——在无可解释的心情中从事一项掩耳盗铃的事体。

于是,薛怀义住在驸马府,乘了高车,出现在洛阳市上,使人们惊疑,也使人们莫名其妙。

于是,公主和驸马陪侍这位季父入宫去。

皇太后放肆了,以前,她是顾全些儿面子的,当着女婿,总是设法收敛自己;但是,这回的情形不同了,当薛绍与太平公主伴着季父入宫之后,她就将薛怀义留了下来。

太平公主很知趣,见到母后与薛怀义倾谈时,就挽了丈夫走开。不久,皇太后偕同薛怀义向合璧宫去。

在合璧宫,她将情人留了下来。她临时改变计划,原来,她计划要女儿时时携同怀义入宫,但在相见之后,她不舍得分手了。

这几乎是公开的。宫门记录出入,薛怀义只有入而无出,宫闱局和掖庭,都因此而惴惴不安。

日落了,御苑钟响着。

黄昏了,宫廷南衙的各道门户都关上了;北门卫兵,循例放哨,玄武门正三门封闭了,仅留下左右两侧的小门以供宿卫出入——侧小门各有两重,第一重与第二重之间,相距约一丈五尺,如果由外面入内,进入第一重门时,第二重门是关闭的,进入者在两门之间稍驻,经过查询,再入第二重门。

现在,玄门楼观上的风灯,在夜空中闪耀。

合璧宫灯明如昼——

婉儿也饮了几杯酒,春风满面地从合璧宫走出,登上步辇,向掖庭查看宫廷簿录,命掖庭令在簿册上加一行字,她冷冷地念出:

“驸马季父薛怀义,申三刻出宫。”

掖庭令看了她一眼,局促而胆怯,但在稍微犹豫之后,终于照吩咐写下了。

于是,婉儿再转向宫闱局,命局丞在簿册上也加上同样的一行字。

她的神情肃穆,掖庭令不敢作任何询问,宫闱局丞自然也不敢询问。婉儿轻易地改变了一项宫廷记录,在大唐宫廷法规中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

接着,婉儿命内常侍来训、来福,带三十名小内侍,担任特别夜巡。

婉儿再回到合璧宫时,看到屏风之外有八名侍女,转入屏风,又看到有四名侍女立于两帷之外,她稍稍留步,再探身入帷,又退了回来。

她见到太后,也见到薛怀义,但是,她不好意思再看,他们,赤裸着在豪华的殿堂之内……

“是婉儿?”武曌腻声问。

“太后,婉儿回来了。”

“小东西,进来吧!怕什么呢?”武曌充满了放浪与喜悦,“进来赏识一下怀义!”

她羞涩,但是,她也真想赏鉴一下名满都城的薛怀义,稍微踌躇,她细碎地进入。

薛怀义是结实的,从视觉就可以体会到他的肌肉充满了弹性。

当婉儿进入之时,薛怀义斜跪着,依偎于太后的胸前。武曌虽然也是裸露的,但有一幅布遮掩身前的一部分——他手中擎着一只白玉大觚,觚中,有大半杯红酒。

婉儿只有一瞥,就垂下头来。那并不是羞涩,那是因视觉引起的冲动。薛怀义的精壮使得她女性的心灵起了抖颤、动荡。

“事情都做好了?”武曌纤纤的手指摩挲着薛怀义厚实的胸膛,悠悠地说,“赏你一杯酒——就在怀义手中饮吧。”

“太后!”她的身体痉挛了。

“不要小家子气,大方些呀!”太后又说。

她无可奈何地上前——薛怀义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含情地,又暗示地。

她饮着白玉杯中的红酒,酒虽然是冷的,冷酒却浇不熄她心中的火焰,饮完酒,她像逃亡那样退出了。

于是,武太后放肆地发出笑声——她忘了收敛感情,她忘了大笑会增加面部的皱纹。

那是生命中的大欢乐。

武曌觉得:现在才是自己生命的最高峰。她的表面虽然保有残剩的青春遗韵,但是,她的肉体,却已弛颓。现在,他的精壮与结实,好像振起了她的弛颓,好像使她肌肉也回复了弹性。

于是,她将他留在合璧宫,她将合璧宫划为禁区中的禁区,派出四十名特别的内侍守卫于周围。

于是,薛怀义成了宫廷中特殊的宾客。

于是,洛阳的贵族社会,立刻获得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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