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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忽然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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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刚刚偷入了某女学花园的时候,恰撒了半空的银罗雪纱,满园的花影人影。某女学的学生也正春衣初试,大家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地走向演剧厅去。原来这晚是某女学的十周纪念,大家正在演戏庆祝呢!

演的戏是《罗米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扮男角罗米欧的是顾影曼小姐,扮女角朱丽叶的是邓云罗小姐。戏作到入神的时候,她们连自己都忘了。

到了第三幕第四场,离别一段,邓云罗偎在顾影曼怀里,婉转缠绵,娇嗔不胜。

顾影曼抱着这丰盈娇软的身体,对着那微启要求接吻的口唇,生了无限的怜惜,心里真个嘣嘣地跳起来了。暗想道:“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能消受这个可怜虫!”

及至夜半戏终,月明人散,庭院的花草经春夜的浓露浸润出一种冷香透入罗帷,送人入梦的时候,顾影曼与邓云罗两个人还在那微红的灯光下换睡衣。顾影曼一面更衣,一面笑向邓云罗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今天晚上作出那种可怜的调调儿,真把我的心都弄软了。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然,现在我可要真个消魂了。”

“呸!谁教你不是个男子来!”邓云罗歪了头含笑答她。

“你这个不害羞的丫头,”顾影曼笑着说,“真个把想男人的话都说出来了!你过来,让我再抱抱你,你再作一作那种媚人的腔调罢。”说着又过去抢抱邓云罗。

邓云罗一面挣扎着,一面似怒非怒地说道:“你这个丫头,可是今天晚上发了疯,这样地缠人!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真恼了。”

二人又纠缠了一回,顾影曼要睡在邓云罗的床上,邓云罗不允她,她才嗔笑着自己去睡了。

她们二人平素就是很要好的,经过作戏之后,更形亲密了。顾影曼本来性情豪爽,有些男子气的;邓云罗又是正当十八九女性发皇要求爱情的时候。可巧生在个礼仪之邦,她们得不到男女正当的交际,就免不了同性间钟情起来了。

且说她们的感情,一天亲热似一天,差不多一刻都分离不开的。可是暑假已到,大家都要回家去。顾影曼是从少失去了父母,在姑母家里养大的。现在只有一个哥哥,在外读书,所以她暑假中可以住在学校的。邓云罗呢,是父母钟爱的一个独生女儿,暑假中自然要回去看看父母的。在她们二人将别的前两天,一个下午,天气十分朗丽,二人便同到郊外去散步。四野一片新绿,除了几枝山花在细草中亭亭玉立,随风摇曳露出点点红花外,上面碧天,下面绿草,几乎没有旁的颜色。二人懒懒地,肩膀互偎着走到一个幽静的河边上,就在一个树荫下绿草成茵的地方靠着坐下了。两个人都像似有话说不出来,只呆呆地看那河中游鱼在一株绿杨垂荫下赶着浮在水面的落叶唼喋。下衬着绿杨的垂枝,倒影在水中微微摆动。

二人这般默默地痴坐着,好像心满意足,要在那儿过一辈子也不愿分开似的。

半晌半晌,云罗把头放在影曼的肩上,细弱的声音说道:

“影曼,我这个心跳得很,好像报告我有大祸在眼前似的,我怕得很,你抱紧我,一生也别放我!”

影曼一手搂住云罗腰,一手扶着云罗的胸口,安慰她道:“你别怕,有我呢,你心里在那儿想什么,说出这些吓人的话来。”

云罗软软地贴在影曼怀里,两眼漫望着天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

“从去年暑假我回家,父母就提起亲事的话,我哭了一场才罢了。前几个月我接到信,又有些怪话。我若因此不回家呢,父亲母亲是万万不答应的;回去呢,谁晓得能不能以后再看见你!”

顾影曼听了,好似头上打了个霹雳,她从来没想到邓云罗会嫁人的;她自己呢,更不用说了。现在听了这个话,她定神了半晌,猛然一把推开邓云罗,直挺挺地站起来,又冲冲地直着身子向前跑。

邓云罗急忙地后面赶去。顾影曼跑了有半里路,身子向前一倒,才抱头大哭起来。邓云罗赶上去抱起她来,她哭得泪人似的。邓云罗安慰了她大半天,她才渐渐地平复过来,一面擦着泪,一面咽噎地说道:

“好云罗,你答应我你不嫁人。”

邓云罗含泪看了影曼半天,半嗔半叹地说道:“谁教你不是真的romeo呢!”

两个人一对冤家似的拥抱着不动。直到夕阳坠山,暮鸦归巢的时候,才懒懒地手把手回来了。

到第二日顾影曼饭也不吃,只躺在床上不动。邓云罗修理好了自己的行装,不敢去惹影曼,自己坐着出了一回神。替影曼把该洗的手巾洗好熨好,又替她检点整理一回衣箱。一个人也去坐着发愁。到了晚上两个人脸偎着脸,胸贴着胸拥抱着睡了一宿。早晨邓云罗要离身赶火车,顾影曼勉强起来,送她到车站上,两个人一声不发,只泪汪汪地相望着分别了。

顾影曼自从邓云罗一去,她就盼望着她的信,而邓云罗除了路上发的及初到家的一封信外,简直就没有信来。顾影曼从原谅等到犯疑,从犯疑等到发怒,从发怒等到失望,又从失望回到原谅,原谅等到犯疑。如此的闹了一月多。邓云罗的信来了!顾影曼急急地回到屋子,锁起门来,心里嘣嘣地跳着拆开了信一看,却又是短短的几句问候的话。影曼直气得哭起来了。恨不得跑到云罗跟前,当着云罗的面自尽了,看她后悔不后悔。她拿定了主意,秋后开学的时候,再见了邓云罗,一定不再同她讲话了,就是死了也再不理云罗的。

到了开学的时候,同学差不多都到齐了,顾影曼日夜盼望云罗到来,满预备着多少话多少泪去同她争论。但直到开课了几日,不见云罗的影子,也不见她的信。一天晚上十点钟以后了,影曼一个人在宿舍的院子里往来地徘徊,低了头无意地走到一个同学的窗前,仿佛听到一句话是“你晓得邓云罗已经定了婚吗?”

“不晓得,怎么这样的快?”又是一个同学的声音。

“她是暑假一回去,家中就给她定了婚的,还说是不久就要结婚呢。这都是她给我信里说的。她嘱咐我不要告诉顾影曼,又说教我好好留心照看她。”

“她们两个很好!怎么她要结婚不肯告诉她呢?”

“我也是这样想,心中总不明白,所以问问你。”

她们两个人话还没说完,只听窗外一阵哈哈大笑。二人吓了一跳。跑出来看时,只见顾影曼一个人手舞足蹈地唱起romeo来。手里拿着一块瓦片作饮毒药状,口里高念道:

here is to my love! o true apothecary!

thy drugs are quick. thus with a kiss i die.

念罢向后一倒,真像死了一般。二人急得叫起来,一时大家出来把她抬进房去,都猜疑道:“她为什么忽然发疯了?”

十五年一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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