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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曹允中《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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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允中女士将研究《红楼梦》后四十回稿寄示,阅来甚喜,知道对此问题关心者大有人在。大家实事求是,自然慢慢地可以得到真相。这十年来新出的材料越来越多,诚如范宁先生(高鹗手定《红楼梦》稿本跋的作者)所说:“近年来许多新的材料发现,研究者对高鹗续书日渐怀疑起来,转而相信程、高本人的话了。”陈受颐先生(现在美国)曾见我的《平心论高鹗》,对我表示同意,并谓想为文发表,至此尚未着笔。到底还是曹家女士先来。曹女士研究此事多年,观点论断与我不约而同。此篇系旧稿,这回看见我新近所发表文章,才又鼓起勇气,略加整理发表。曹女士是律师,文中判决高鹗作伪证据不能成立。此层公案,将来当上诉到大理院去,大理院便是天下后世爱好《红楼梦》的读者。所以我不惮辞费,在此再说几句话。

一、新出材料,使我倾向相信大家所已承认的雪芹未定的后三四十回,确然存在。最重要的材料还是曹氏生前手定庚辰本八十回中畸笏及脂砚一百七十九条的评语。又有周春所记程刻之前有人购到一百廿回本的话。庚辰本中第七十五回前单页甚重要:“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这乾隆二十一年便是丙子(一七五六),在甲戌本之后二年,去雪芹死前七年又七月。又吴恩裕在一九五四至一九五七年间发现敦诚《四松堂诗抄外集》《鹪鹩庵杂诗》《鹪鹩庵笔尘》,及他的哥哥敦敏的《懋斋诗抄》,明义(我斋)的《绿烟琐窗集诗选》等(俱见吴氏《有关曹雪芹八种》),使我们更明了敦诚、敦敏及雪芹的生平事迹及往来关系。别的不说,单说一样。敦诚是与曹雪芹最亲熟的人。鹪鹩杂诗中《挽曹雪芹》二首,第二首(《四松堂集》所无)起句是:“开箧犹存冰雪文。”他自然是热心爱护《红楼梦》稿的人。别人可能没有看到雪芹的残稿,敦诚应当看过。明义(我斋)也说在“书未流传”之时“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余见其抄本焉”。这时候很早(约曹死前一二年)。又脂砚(个人相信是史湘云)在雪芹死后十年(一七七四)尚在,后四十回稿,不能完全遗失。明义的《绿烟琐窗集诗选》题《红楼梦》诗竟有二十首。据吴恩裕说:“其中前十七首,描写《红楼梦》里面的事实,大致不出前八十回。第十八首提到黛玉的‘葬花词’,说是‘似谶成真自不知’。”吴恩裕依所见的曹稿仅八十回的假定,对此句就费解了。因此他说:“但黛玉死的成‘真’在八十回以后,而当时尚无高鹗续书……因此明义写此诗时,当系结合着八十回以外的雪芹原来的回目。……也可能结合雪芹和朋友们口述全书的未完内容而写的。”若假定所见有后四十回稿,就无须这样周折的解释了。

二、曹女士所列胡适列举前后情节不符和脱漏五点。我在此简单附寄数语。大概适之本心是要考四十回的真伪,对于后四十回雪芹未定稿,未免有求全之毁,落了穿凿二字。适之是我的畏友,但是此等处穿凿实是穿凿。

1.小红被丢开。小红既为凤姐看上调用,后来无影无踪。须记得这是第二十七回花生日的事。从此一直到八十回,共五十三回,未见有小红。凡是凤姐的事都是平儿在场襄理。这丢开小红是在前八十回,不关高鹗,我们并不能据此“证”明前八十回是伪作。倒是到了八十八回,高鹗“作假”,倒没有忘记小红,又提起小红与芸哥来。同样的,史湘云据三十七回“自是霜娥偏爱冷”,应该早寡,但据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又应当白发偕老。又要拆散,又要偕老,这是前八十回自身的矛盾,是不可能的事,不关高鹗。所以我看湘云寡后,躲在脂砚斋中与雪芹批阅《红楼梦》稿,便应“白首双星”之义。此等处适之正不应穿凿,借为证据。

2.香菱不应谶。据谶语,香菱应被夏金桂磨折死。(自从两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第八十回香菱得宝钗领过去,得避金桂,但仍写她:“今后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疲。”这样一直拖两年,到了一百二十回难产而死,实亦是因为身体熬煎不过,由金桂磨折致成虚弱所致。这不能算不应谶,不应如此穿凿。假如金桂没有误毒自己,简简单单把香菱毒死,就太没有文章波澜了。

3.凤姐应曲文,但拆字谶语未明。凤姐晚景凄凉,被丈夫冷淡,又办贾母丧事,大观园用人调动不灵,与铁槛寺弄权,炙手可热,遥遥相衬,是好文字。那副情景,倒叫人可怜。在此点,后四十回是大成功。“一从二令三人木”猜字谜,吴恩裕友人解“二令”为“冷”,“人木”为“休”,“哭向金陵事更哀”,总算与曲文相符。只“一从”未明。曹女士“一从”的解法可取。

4.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笨拙”。这正是补稿实情。但与后四十回几十段精彩文字相较,愈可证明高鹗修补,而未尝作伪,并且证明作伪至足以乱真,真不容易。

5.宝玉做八股,考举人。这项关于书中主人翁宝玉的人格,最为重要,也最表示俞平伯的穿凿。人家看破世情,要出家做和尚了,还要骂人家“禄蠹”。宝玉到后四十回,所以能深深动人,就是因为他已不似前八十回专说呆话吃口红而已。他读八股,取功名,是专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尽了人子之道,才遁入空门。这时宝玉年纪较大了,人品也较成熟了,不是永不成器,谤僧骂道一个茜纱公子而已。宝玉聪明,处此难关,求得两全之计,一面遁入空门,又一面想报答父母,中个科名。(“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只有这一入场……出来时,太太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这是曹雪芹最高明的手笔,也是雪芹所以寄其悲愤哀痛于宝玉身上。怎么可以似陈独秀横冲直撞做法,一味捣蛋到底,这还可以论人么?宝玉赴考场的用心,一出场便遁迹空门,书中写得再清楚没有,何得含血喷人?话长了,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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