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奘師傳譯唯識，初功之際，十釋别翻，昉、尚、光、基四人同受。乃數期之後，基求退迹，思獨參煣；奘乃理遣三賢，唯基枕膝。而西明圓測賂守門者，爰得隱聽，歸綴義章。奘講瑜伽，還同前盜，斯乃聽受之不後基也。著《唯識疏》、《鈔》，天下分行。是三藏之學，唯基與測，共禀要玄。自爾釋家，遂分兩派。慧沼、智周、道邕、如理恪宗基説，道證、義寂、景興、泰賢朋比測義，詆諆相尋，勢成冰炭。偶稽新羅史籍云：道證自唐還；而《西明塔銘》謂圓測爲新羅國王之孫；至若憬興、義寂、元曉、泰賢，皆係新羅國人，實見《章疏目録》。蓋測師析薪奘公之門，唯識之學，别成新羅一宗。而窺基之傳，獨行中土，自元昉受法於濮陽，傳之善珠，又復大行於扶桑三島。唐末喪亂，諸家章疏，并就淪没。南唐、北宋，華嚴、法華兩宗，還自高麗。迄於清末，慈恩、嘉祥諸家，歸由日本。獨新羅西明一支，沉薶莫顯，當已絕迹於天壤間也。《古迹記》中奘公、測師問答語句，纍纍猶存。是雖盜聽於前，還得親炙於後。此《塔銘》所謂奘公一見，契合莫逆，即命付《瑜伽》、《成唯識》等論者也。奘公門下，車有二輪，相反相成，豈能偏廢，爰收拾墜文，述其絕義，意在備此一家，非敢妄袒左右。
《論》言：此中何法，名爲種子，謂本識中親生自果，功能差别。智周設問：異熟習氣爲因相不？答：《傳》有二釋：一云因相，論舉親生，影顯業種。二云但取等流習氣，故今此云親生自果。考之測説，則云理實有支亦是因相，然且説親名言種子。此之所論，義符《演秘》所傳初釋。基師則云：親生自果，簡異熟因，望所生果，非種子故，要望自品能親生故。此則義符《演秘》次釋。可見基、測同異，實自舊傳，各有所宗，非同鄉壁。
《論》言：若諸種子，不由熏生如何轉識與阿賴耶識，有因緣義。非熏令長，可名因緣，勿善惡業，與異熟果，爲因緣故。測師則云：善惡業與異熟果應成因緣，能增長異熟果故。證師申之則云：現業支種，此種能增長現異熟果故，應是因緣。是新羅一派，立義顯背《論》文。然基師設難有云：或復業種，增名言種，應是因緣。而靈泰於此一再申言，此疏文第二難，即是三藏法師解也。則測師之背《論》文，由基師之違奘説，測豈無據而敢然耶？所緣緣義，六於五無，《論》有明簡。而測亦説意識所變，亦爲五質。慧觀則言：相傳三藏云，五識得用第六變影色爲質，亦是例也。
蔣君唯心言：測、證之説與基師反、與《論》文逆，故慧沼斥之爲種增、現增、未生增、已生增。又下云：感勝異熟，爲出世法勝增上緣。測師引《攝論》：無性云：此非異熟因，能對治彼故，即增上果，假名異熟。又直駁《論》文之感異熟曰：皆感引滿，然非異熟。按無性宗難陀，測引無性以立宗，其背景固了然也。《唯識論》每引《攝大乘論》，窺基必同世親，而圓測則黨無性，無性系出難陀，則又事之可得證明者也。
《論》遮異熟心心所等勢力羸劣，故非能熏。測師云：威儀等三，定是能熏。業感異熟心心所等，護法無異分别，門人分成兩釋：一云一切業處，定不能熏，唯法爾生，劣故業助。若依此説，異熟心心所等，六識滿業所感心心所等。一云感有二：强者熏，劣即不能。依若此説，等取劣者。三藏意取後者爲勝。而基師等彼相分，或六識中異熟生無記，此舉第八異熟心心所等六識中業所引者。基師之所述，即是護法門下第一釋。奘、測所取，即是護法門下第二釋。蓋奘公時於一義并傳二釋，或更三釋。唐賢所述，其例實繁，唯基與測各執所聞，宗義唯期本於護法，去取何嫌異於奘公。
《論》言無始時來，有無漏種，不由熏習，法爾成就，後勝進位，熏令增長，無漏法起，以此爲因。測師説發心以後，用增非體，初起無漏，用此爲因。後起無漏，以何種生。護法正宗，新舊共生，勢力等故。然如理説：由世第一法中聽聞熏習，聞净法界等流正法，故有漏加行心增勝故，爲增上緣。熏世第一位中本有無漏種子。即此種子，有勢力故，能生後念自類法爾之種。即此前念無漏種子，復能爲因，能引後念轉生之種。即第二念法爾自類種，及同時轉生種。緣力既，同生見道現行無分别智，然轉生種子義，是不正義師。故今共傳受護法門徒作如是解。按此如理所謂護法門徒不正義師，固即圓測所謂護法正宗。斯則基、測二師，各傳護法門下之一派，皆自謂正宗，斥他不正，事理固自顯白也。
由上所説推而論之，考《古迹記》中述奘公説護法弟子法爾新熏生果二釋：調伏光云：新舊二種，一正生時，餘唯助力，不生一芽。最勝子云：勢力者，共生一果，如一麥子，種微分故。奘公門下窺基、圓測陳義不同，諒即本於護法門下調伏光、最勝子二家之各别歟！蓋護法之前，言種子義厥有二宗：月藏唯説本有，難陀唯説新熏，護法則本、新兩取。護法而後，復有二宗：調伏光説正生時，餘唯助力，則因緣之義狹。最勝子説勢力者，共生一果，則因緣之義寬。斯前者爲新、本之争，後者爲廣、狹之辨。基師義取狹，故云親生自果，簡異熟因。測師義取寬，故云理實有支亦是因相。此異熟習氣爲因相不一間，而一云但取等流習氣，一云影顯業種，而二釋别也。唯狹則非熏令長，可名因緣，勿善惡業與異熟果爲因緣故。唯廣故許善惡業與異熟果應成因緣，以能增長異熟果故。而奘公云：或復業種增名言種，應是因緣，而義朋於廣。業感異熟心心所等一問，唯狹故答一切業感，定不能熏，唯法爾生。唯廣故答業感有二，强者能熏，劣即不能。三藏義取後解爲勝，而義朋於廣。廣則義偏於新熏，狹則説黨於本有。道證因言：三藏相傳，種生勝現，由勝現力，攝種成勝，種是現熏，氣分功能，其相微，不勝現熏。蓋主廣者，種劣現勝，故説有支亦是因相。審是，則窺基一派宗調伏光，圓測一派宗最勝子。而三藏法師則朋最勝子，然調伏光是奘公之師，人非甚古可知。而基師云：諸法師等皆言護法解脱分等，有新種生。靈泰申之云：未有《唯識論》以前，即上古已來諸法師説，資糧加行位，由有漏聞思熏習故，即本有無漏種上，又别新生一個無漏種子。今解不然。生義應不在資糧加行位，但由有漏聞熏習，傍資無漏令增長。此云上古以來諸法師説，即最勝子一派所本。如理所謂護法門徒所謂不正師也。此新生無漏種子，即先所謂轉生種。基《疏》唤轉生種子名新熏種。理復設問，轉生種子不從本有生，可名新熏。還從本有而起，何名新熏？以聞正法而生新種，於此師義，何勞轉生。此測師所謂用增非體，初無漏因者耶？如理《疏》稱難陀師云：從清净法界流出大智，乃至化身爲有情等，説此妙法。諸有情等聽聞熏習，所生種子，種子後時生出世心。從本而言，名真如所緣，緣種子生，望遠説是佛所説。智周所述勝軍論師説亦同此。圓測所述最勝子義，導源難陀。泰稱今解不然，即調伏光一派之義。基云：護月但令種子增長，是窺基所述調伏光義，導源護月。調伏光即晚世末師，護月亦居難陀之後。難陀、勝子，所謂十大論師，調伏光、月藏不與焉。知其説不顯於西竺。難陀、勝子諒盛行於古時，此奘公所以取焉者耶？
測師又云：三乘初生見道，無漏應不得生，以無現行無漏熏故。道證亦云：初生無漏，非無漏種生，有漏無漏，隨一初生攝故，如解脱分善。斯亦種劣現勝之説。用增非體，義尤屢見。其引《婆沙》二十七云：分别論者，心之染净，如銅器等，垢净位也，既無净熏，而有因生，故今論主兼引遮破。夫分别論以心本静爲無漏因，測説既無净熏，故須遮破，則測主凡種皆熏，義尤明確。《學記》設問：彼宗許有無漏種子，何須現行性净爲因？測答：彼宗二因：一本性因，即無漏種；一擊發因，即心本性。彼宗擊發本性，還本性心，非他净現，還自無漏。道證亦云：彼三性由現有染，雖非無漏，本性净故，所熏成種，即成無漏。此種通生有漏無漏，初生無漏，以此爲因，既三性熏，漏、無漏俱，與出世道豈正因緣。基師《疏》云：即大衆一説説出世難胤四部因諍無漏無因緣故。即大乘唯説新熏，心溷師等名分别論，亦作是説。慧沼云：或大乘異師有種子故。是基、沼一派説分别論是新熏、心溷兩家。測、證一派説分别論三性熏種，生漏無漏，既無净熏，而無漏道起。顯分别論，唯心溷師，以此宗之袒新熏也。雖主新熏，而非有漏得生無漏。測云：有漏不能生異類，漏無漏中，隨一攝故，斯則遠異於心溷師。基於牽引因説勿見大論此得涅槃爲净因故，無爲爲果，無爲疏遠非因生故，論不説得離果。測云：此論約親，實引無爲，《菩薩地》云：種性具足，證二涅槃牽引因故。又相違因，測云兩釋：一云唯取有爲，無爲寂静因故。一云通有爲無爲。《三藏》存後。豈有爲法，正生無爲。《古迹記》問此相違因，以何爲果？測云：由障礙力，令法不生，及不住等，即是彼果。又别説言順違法爲增上緣，非正因緣。説牽引因，測、基迥别。然測師云：能引自類及引同時自類現行，是因緣性。即自問云：若爾如何牽引種子爲因緣性？《解》云：實非因緣，然菩薩地假名因緣，因緣類故。基、測二師説牽引因假實不同，故亦無妨，顯此家學，無有無爲爲因緣失。寶法師《解》即以真如爲無漏種子，由此真如所緣緣能生無漏聖智，以有能生義故，亦立種名。基《疏》云：舊人云真如是諸法種子者，非也。道證云：如雖受熏，不爲法因，但所持種爲法因故。寶師誤所緣緣於因緣義，即爲心溷家説。證師説如爲有爲法，即如來藏，義亦無違。雖異於基，亦不同寶説。三性與七真如云何相攝？三藏云：此有二義：一者七如唯净法界，除實相一，餘依主釋。一云流轉等法，各如其性，名爲真如，皆持業釋。此中流轉；測云：唯取惑業所爲。基師云：一切生滅之如。基師述奘公初義，故説生滅寬，説真如狹。測師述奘公後義，故説生滅狹，説真如寬。説如既寬，則真如受熏持種，即如來藏，義亦無妨。故西明一派非心溷家。其説雖由種子必藉現行，比於新熏家説，然既許有法爾無漏種子，即仍是護法正宗。如釋法爾名本性住，新熏種子名習所成，信前名性種，信後名習種。然仁王等習初性後，由習成性，故不相違，顯是許有本有種子。《古迹記》言：初道無正無漏因緣，是難陀義與此大殊，故非難陀一宗。然雖許法爾，而習初性後，蓋護法門下勝子義然。既謂法爾無漏種子，劣而非勝，則於依無漏種子有無以判五種性之義，自不主五性永别，而信一切衆生皆得成佛。此宗近宗最勝子，而略近難陀，雖立異於窺基，而大别於心溷。窺基則近宗調伏光，而略近於護月。圓測所取，皆西土之舊義；窺基所取，於西土爲新説。奘公固學唯識於勝軍論師，勝軍唯新熏習，初起無漏，不從因緣。奘公又學瑜伽於戒賢，戒賢立新舊二熏，新舊和合，方生聖道。則奘公之側重舊義，師法則然。奘公又學顯宗對法於調伏光，調伏光以一正生時，餘唯助力。奘公并傳諸説，窺基獨契調伏光之新説，圓測篤信最勝子之舊義，雖同師三藏，而見仁見智，如鼠飮於河。護法之門，調伏光、最勝子既二派分流；奘公之門，窺基、圓測亦殊途競秀。今者佛法重光，基、沼之學大顯，而勝子、西明之墜緒，寂寞無稱。不慧智短學疏，豈能堪是，乃以餘暇掇拾新羅諸家之佚文，兼勘窺基一派之别義，遂得草成此篇，略述一家之宗趣，兼推其學脈之淵源。非敢於是楷定奘公之真，姑以考圓測與衆家異同之故，慚汲古之非修綆，故削牘益用汗颜。
載《微妙聲》第七期，一九三七年北京出版，兹據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