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
一、五等称谓的淆乱
五等爵之说旧矣,《春秋》《孟子》《周官》皆为此说作扶持矣。然《孟子》所记史实无不颠倒。《周官》集于西汉末,而《春秋》之为如何书至今犹无定论。故此三书所陈五等爵之说,果足为西周之旧典否,诚未可遽断。吾尝反复思之,以为相传之五等爵说颇不能免于下列之矛盾焉。
一与《尚书》不合。《周书·康诰》:“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又《酒诰》:“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召诰》:“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顾命》:“庶邦侯、甸、男卫。”郑玄以五服之称释此数词。而诂经者宗之,此不通之说也。按五服说之最早见者,为《周语上》,其文曰:“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此言畿内者为甸,畿外者为侯,侯之附邑为宾,蛮夷犹可羁縻,戎狄则不必果来王也。盖曰王者,谓其应来王,而实即见其不必果来王矣。又战国人书之《禹贡》所载五服为甸侯绥要荒,固与《周语》同,绥服即宾服,而与《周书》中此数词绝非指一事者。若《康诰》《召诰》《顾命》所说,乃正与此不类。甸在侯下,男一词固不见于五服,而要服荒服反不与焉,明是二事。近洛阳出周公子明数器,其词有云:“唯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造命舍三事命,众卿事寮,众诸尹,众里君,众百工,众诸侯,侯田男,舍四方命”。持以拟之《尚书》,《顾命》之“庶邦侯、甸、男卫”者,应作庶邦侯,侯田男,犹云,诸侯,及诸侯封域中之则诸男也。“侯甸男卫”者,“侯,侯田男,卫”,犹云,诸侯,及诸侯封域中之诸男,及诸卫也。“侯甸男邦采卫”者,犹云,诸侯,及诸侯封域中之诸男,及邦域之外而纳采之诸卫也。《韩诗外传》八,“所谓采者,不得有其土地人民,采取其租税尔。”此采之确解也。“侯甸男邦伯”者,犹云,诸侯,及诸侯封域中之诸男,及诸邦之伯也。“侯甸男邦伯”者,诸侯,及诸侯封域中之诸男,及卫,及诸邦之伯也。持周公子明器刻辞此语以校《尚书》,则知侯下有重文,传经者遗之。此所云云,均称呼畿外受土者之综括列举辞,而甸乃侯甸,非《国语》所谓王甸之服,与五服故说不相涉也。古来诏令不必齐一其式,故邦伯或见或不见,而王臣及诸侯亦或先或后。然《尚书》此数语皆列举畿外受土者之辞,果五等爵制为周初旧典者,何不曰“诸公侯伯子男”乎?此则五等爵之说显与《尚书》矛盾矣。
二与《诗》不合。《诗》言侯者未必特尊,如,“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而言伯者则每是负荷世业之大臣,如召伯、申伯、郇伯、凡伯。果伯一称在爵等之意义上不逮侯者,此又何说?
三与金文不合。自宋以来著录之金文刻辞无贯称“公侯伯子男”者。若周公子明诸器刻辞,固与《尚书》相印证,而与五等爵说绝不合。
四以常情推之亦不可通。上文一、二、三已证五等爵说既与可信之间接史料即《尚书》《诗》者不合。又与可信之直接史料即金文者不合矣,今更以其他记载考之,亦觉不可通。《顾命》:“乃同召大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以卫侯、毕公、毛公之亲且尊,反列于芮伯、彤伯之下,果伯之爵小于公侯乎?一也。“曹叔振铎,文之昭也”,而反不得大封,列于侯之次乎?二也。郑伯、秦伯,周室东迁所依,勋在王室。当王室既微,乃反吝于名器,以次于侯之伯酬庸乎?三也。如此者正不可胜数。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五·列国爵姓表》,所记爵姓,非专据经文,乃并据《左传》及杜预《集解》,且旁及他书者。经文与《左传》固非一事,姑无论《左传》来源之问题如何,其非释经之书,在今日之不守师说者中已为定论。而杜氏生于魏晋之世,其所凭依今不可得而校订。故顾栋高此表颇为混乱之结果。然若重为编订,分别经文、左氏、杜氏三者,则非将此三书作一完全之地名、人名索引不可:此非二三月中所能了事。故今仍录原文于下,兼附数十处校记。若其标爵之失,称始封之误,姑不校也。
补记诸节,大致据余永梁先生之《金文地名表》。但举以为例,以见杜说与金文之相差而已,不获一一考其详也。以下又录金文所有顾表所无者若干事。
据上列顾表,以公为称者五,宋、西虢、州、虞、刘,而刘标子爵。此则据杜氏之非。经文固明明言刘公,其后乃言刘子,此畿内之公,其称公乃当然也。今共得称公者五,而其三为畿内之君,虞虢刘皆王室卿士也。其一之州公最冗突,《公羊传·桓公五年》:“冬,州公如曹。外相如不书,此何以书?过我也。”“六年春正月,实来。实来者何?犹曰是人来也。孰谓?谓州公也。曷为谓之实来?慢之也。曷为慢之?化我也。”此真断烂朝报中之尤断烂处。《春秋》全经中,外相如不书,意者此文盖“公如曹”“公至自曹”之误乎?无论此涉想是否可据,而州之称公无先无后,故只能存疑,不能据以为例。然则春秋称公者,王室世卿之外,其唯宋公乎?此甚可注意者也。又姬姓在此表中除爵号不详者外,列于侯者十六,为最多数;列于伯者十二:曹、郑、祭、北、燕、郕、芮、凡、贾、滑、原、毛;列于子者,除刘子前文中已订正外,尚有吴、巴、郜、顿、沈;列于男者一:骊戎;列于附庸者一:极。子男之姬姓者,非越在蛮夷,如吴如巴,即陈蔡间之小国;若郜则仅以其大鼎见于经文,春秋前已灭:骊则本是戎狄之类。此数国受封之原,除吴、郜外皆不可详。如顿、沈之是否姬姓,经文《左传》亦无说也。姬姓何以非侯即伯,号子者如此其少?此又可注意者也。表中以子为号而从杜氏标姓为姬者,已如上所举,若其他号子者,则:
子姓有 谭;
姜姓有 莱、姜戎;
曹姓有 邾、小邾;
己姓有 莒、温、郯;
嬴姓有 徐;
姒姓有 鄫、越;
芈姓有 楚、夔;
隗姓有 弦;
偃姓有 舒、鸠舒;
妘姓有 偪阳、鄅;
归姓有 胡;
风姓有 须句;
祁姓有 鼓;
允姓有 陆浑之戎;
姓无可考者有 鄾、郧、赖、麇、宗、潞、戎蛮、无终、肥、钟离、钟吾、卢戎。
再以地域论之,则在南蛮、东夷者二十七:吴、楚、巴、鄾、郧、赖、舒、弦、顿、夔、宗、越、钟离、舒、鸠、卢戎(以上偏南),邾、莒、小邾、徐、鄫、须句、郯、莱、胡、鄅、钟吾(以上偏东);在戎狄者七:姜戎、陆浑之戎、潞、戎蛮、无终、肥、鼓。至于谭、温、顿、沈、麇、偪阳,各邑中,则温在王畿之内,谭入春秋灭于齐,顿、沈之封不详,偪阳则妘姓之遗,亦楚之同族也(见《郑语》)。约而言之,以子为号者,非蛮夷戎狄,即奉前代某姓之祀者,质言之,即彼一姓平孑遗。其中大多数与周之宗盟不相涉。彼等有自称王者,如徐、楚、吴、越,春秋加以子号,既非其所以自称,恐亦非周室所得而封耳。
男之见于前表者,仅有三:许、宿、骊戎。准以周公子明器中“侯田男”一语,男实侯之附庸。戎骊之称男不见于《春秋》经,宿亦然。准以《鲁颂》“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及隐十一年《左传》“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壬午遂入许……齐侯以许让公”之文,则许在始乃鲁之附庸,故入其国先以让鲁,鲁思往事之强大,而欲居常与许也。意者许在初年,曾划入鲁邦域之内,其后自大,鲁不过但欲守其稷田耳。及郑大,并此亦失之矣,今彝器有许子簠、许子钟,而无称许男者(鲁邦域所及,余另有文论之)。可知彼正不以“侯田男”自居也。
如上所分析,则五等称谓之分配颇现淆乱,其解多不可得。今先就字义论之;果得其谊,再谈制度。
二、公侯伯子男释字
公,君也。《尔雅》,“公,君也”,释名同。《左传》所记,邦君相称曰君,自称曰寡君,而群下则称之曰公。是公君之称,敬礼有小别,名实无二致也。
君,兄也。《诗·邶鄘卫风·鹑之奔奔》云: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国风之成章,每有颠倒其词,取其一声之变。而字义无殊者。此处以君兄相易,其义固已迫近,而考其音声,接近尤多。《广韵》,君,上平二十文,举云切;兄,下平十二庚,许荣切。再以况贶诸字从兄声例之。况、贶均在去声四十一漾,许访切,似声韵均与兄界然。然今北方多处读音,况、贶诸字每读为溪纽或见纽,而哥字之音则见纽也(唐韵,哥,古俄切)。《诗》以彊、兄为韵,则兄在古邶音中,必与彊同其韵部。此在今日虽不过是一种假设,然可惜之连络处正多,今试详之。
公、兄、君、尹、翁、官、哥,皆似名之分化者。今先列其反切韵部如下,再以图表之:
公 上平 东部 古红切 见纽
兄 下平 庚部 许荣切 晓纽
君 上平 文部 举云切 见纽
尹 上平 准部 余准切 喻纽
昆 上平 魂部 古浑切 见纽
翁 上平 东部 乌红切 影纽
官 上平 桓部 古丸切 见纽
哥 唐韵 古俄切 见纽
兹将上列各纽部裘以明之:
公、君、兄,已如上所述,至其余诸字之故训,分记如下:
尹《广雅·释诂》:“尹,官也。”王氏《疏证》曰:“《尔雅》,‘尹,正也。’郭璞注云:‘谓官正也。’《周颂·臣工传》云:‘工,官也。’《洪范》云:‘师尹惟日。’《皋陶谟》云:‘庶尹允谐。’《尧典》云:‘允厘百工。’”又,尹犹君也。《左传》隐三年经文,“君氏卒”,《公羊传》《穀梁》作尹氏卒。《左传》昭二年,“棠君”,《释文》云,君本作尹。然金文中文之加口虽有时可有可略,而君尹之称实有别异。如周公子明诸器,“还诸尹,还里君”,盖尹司职,君司土,果原为一字,彼时在施用上已分化矣。
昆 《诗》《左传》《论语》中,用昆为兄之例甚多。《尔雅·释亲》,亦晜(昆)、兄错用。
翁 《广雅·释亲》:“翁,父也。”《疏证》:“《史记·项羽纪》云:‘吾翁即若翁。’”此以翁为父。《方言》:“凡尊老,周晋秦陇谓之公,或谓之翁。”此以翁为泛称老者。又,汉世公主称翁主,则汉世言翁,实即公矣。翁字虽有此多义,然尹翁旧字子兄,此翁与兄同义之确证也。翁与兄同义,并不害其可用于称父。人每谓父兄为老,而父兄在家亦有其同地位。父没,兄之权犹父也。自老孳乳之殊字,可以分称父兄,初无奇异。如姐,《广雅》以为母也,今则南北人以称其姊。
官 《周礼》:牛人掌养国之公牛,巾车掌公车之政令。注并云:“公犹官也。”
哥 后起字。然今俗语含古音甚多,而古字之读音,或反不如。例如爸之声固近于父之古读,而父之今读反远于父之古读。
循上列诸义,试为其关系之图。此虽只可作为假设,然提醒处颇多,充而实之,俟异日焉。
公一名在有土者之称谓中,无泛于此者。王室之元老称公,召公、毛公等是。王室之卿士邑君称公,刘子、尹子是。若宋则于公之外并无他号。伯亦得称公。《吴语》:“董褐复命曰……‘夫命圭有命,固曰吴伯,不曰吴王;诸侯是以敢辞。夫诸侯无二君,而周无二王。君若无卑天子,以干其不祥,而曰吴公,孤敢不顺从君命长弟!许诺。’吴王许诺乃退就幕而会。吴公先歃,晋侯亚之。”是伯之称公可布于盟书也,侯在其国皆称公,不特《左传》可以为证,《诗》《书》皆然。《书·费誓》:“公曰,嗟!”《秦誓》:“公曰,嗟!”子男亦称公。春秋于许男之葬固书公,不书男。至于由其孳生之词,如公子,不闻更有侯子、伯子。然则公者,一切有土者之泛称,并非班爵之号。
宋之称公,缘其为先朝之旧,并非周所封建之侯,而亦不得称王耳,虞、虢之称公,缘其为王甸中大宗。侯伯子男皆可于其国称公,或约邻国人称之曰公,非僭也。果其为僭者,何缘自西周之初即如此耶?以公称为僭者,朱人说经之陋,曾不顾及《春秋》本文也。
宋之不在诸侯列,可以金文证之。吴大澂释周愙鼎文云:“口厥师眉见王,为周客。锡贝五朋,用为宝器;鼎二,二,其用享于乃帝考。”吴云:“周王之客,殷帝之子,其为微子所作无疑也。”彼为周客则不得为周侯。周不容有二王,则彼不得为宋王,只得以泛称之公为称,最近情理者也。《春秋》之序,王卿霸者之后,宋公独先,亦当以其实非任诸侯之列,不当以其称公也。
侯者,射侯之义,殷周之言侯,犹汉之言持节也。《仪礼·大射仪》:“司马命量人量侯道。”郑注:“所射正谓之侯者,天子中之则能服诸侯,诸侯以下中之则得为诸侯。”此当与侯之初义为近。《周书·职方》:“其外方五百里,为侯服。”注:“孔曰,侯,为王斥候也。”此当引申之义。侯之称见于殷墟卜辞。民国十七年董彦堂先生所获有“命周侯”之语,而前人所见有侯虎等词,是知侯之一称旧矣,其非周之创作无疑。至于何缘以射侯之称加于守土建藩之士,则亦有说。射者,商周时代最重之事,亦即最重之礼。《左传》,晋文公受九锡为侯伯时,辂服之次,彤弓、彤矢为先。《诗三百》中,王者之锡,亦只彤弓之赐独成一篇。又《齐风·猗嗟》,齐人美其甥鲁庄公也,除美其容止以外,太体皆称其射仪。其词曰: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是知纠纠武夫者,公侯之干城;射则贯者,王者之干城也。侯非王畿以内之称,因王畿以内自有王师,无所用其为王者斥候也。而亦非一切畿外有土者之通称,因有土者不必皆得受命建侯。必建藩于王畿之外,而为王者有守土御乱之义,然后称侯。内之与王田内之有土称公者不同,外之与侯卫宾服者亦异。后世持节佩符者,其义实与侯无二。
伯者,长也。此《说文》说,而疏家用之,寻以经传及金文记此称谓诸处之义,此说不误也。伯即一宗诸子之首,在彼时制度之下,一家之长,即为一国之长,故一国之长曰伯,不论其在王田在诸侯也。在王甸之称伯者,如召伯虎,王之元老也;如毛伯,王之叔父也;芮伯,王之卿士也。在诸侯之称伯者,如曹伯、郕伯,此王之同姓也;如秦伯、杞伯,此王之异姓也。至于伯之异于侯者,可由侯之称不及于畿内,伯之称遍及于中外观之。由此可知伯为泛名,侯为专号,伯为建宗有国者至通称,侯为封藩守疆者之殊爵也。若子,则除蛮夷称子外,当为邦伯之庶国(论详下节)。果此设定不误,是真同于日耳曼制graf、landgraf、markgraf之别矣。graf者,有土者一宗中之庶昆弟,当子;landgraf者,有土者一宗中之长,当伯;markgraf者,有土者斥候于边疆,得以建节专征者也。
传说(即《春秋》《左传》《杜解》等,以顾表为代表)之称伯者,与金文中所见之称侯伯者,颇有参差,看前表即知之。金文称伯者特多,传说则侯多。已出金文之全部统计尚未知,而金文既非尽出,其中时代又非尽知,且金文非可尽代表当世,故如持今日金文之知识以正顾表,诚哉其不足。然亦有数事可得而论次者:一则王室卿士公伯互称,此可知伯之非所谓爵也。二则齐鲁侯国绝不称伯,此可知侯之为号,固有殊异之荣。三则公固侯伯之泛称也。又一趋向可由顾表推知者,即称侯之国,其可考者几无不是周初宗胤,后来封建,若郑若秦,虽大,不得为侯。意者侯之为封本袭殷商,周初开辟土宇,犹有此戎武之号。逮于晚业,拓土无可言,遂不用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命晋大夫魏斯、赵藉、韩虔为诸侯,后又以侯命田氏。此均战国初事,当时小国尽灭,列国皆侯称,威烈王但抄古礼而已,非当时之制矣。
侯伯之伯,论作用则为伯之引申,论文义反是伯之本义。犹云诸侯之长,与上文所叙宗法意义下之伯,在字义上全同,即皆就长而言,在指谓上全不同,即一为家长(即国长),一为众侯之长耳。
子者,儿也。下列金文甲文异形,观其形,知其义,今作子者借字也。
以子称有土者,已见于殷。微子、箕子是。子者,王之子,故子之本义虽卑,而箕子、微子之称子者,因其为王子,则甚崇。至于周世,则以子称有土者,约有数类。最显见者为诸邦之庶子。邦之长子曰伯,然一邦之内,可封数邦,一邦之外,可封某邦之庶子,仍其本国之称。然则此之谓子,正对伯而言。吴之本国在河东王甸之中,故越在东南者为子。鄫之本国何在,令不可考知,然能于宗周时与申同以兵力加于周室,其不越在东夷可知,而越在东夷者为子。然则子之此义,正仲叔季之通称,与公子之义本无区别,仅事实上有土无土之差耳。诸侯之卿士称子,亦缘在初诸为侯卿士者,正是诸侯之子,又王甸中之小君,无宗子称伯者可证,或亦称子,如刘子尹子。若然,则子之为称,亦王甸中众君之号,其称伯者,乃特得立长宗者耳。
至于蛮夷之有土者,则亦为人称子,自称王公侯伯。宗周钟,“王肇遹省文,堇疆土。南国服子敢臽虐我土”,是金文中之证。若《春秋》,则以子称一切蛮夷,尤为显然。此类子称,有若干既非被称者之自认,又非王室班爵之号。此可证明者:例如荆楚,彼自称王,诸侯与之订盟,无论其次序先后如何,准以散盘氏称王之例,及楚之实力,其必不贬号无疑也。然《春秋》记盟,犹书曰楚子。《国语·吴语》:“夫命圭有命,固曰吴伯,不曰吴王,诸侯是以敢辞。夫诸侯无二君,而周无二王。君若无卑天子,以干其不祥,而曰吴公,孤敢不顺从君命长弟!许诺。吴王许诺,乃退就幕而会。吴公先歃,晋侯亚之。”《春秋》书曰“吴子”,既与吴之自号不同,又与命圭有异也;是以蛮夷待吴也。至命圭有命,固曰吴伯者,意者吴之本宗在河东者已亡,句吴遂得承宗为伯乎?今又以金文较《春秋》,则莒自称为侯,而《春秋》子之;邾自泛称公,而《春秋》子之;楚自称为王、为公,而《春秋》子之。虽金文亦有自称子者,如许,然真在蛮夷者,并不自居于子也。然则蛮夷称子,实以贱之,谓其不得比于长宗耳。子伯之称既无间于王甸及畿外,其初义非爵,而为家族中之亲属关系,无疑矣!
就子一称之演变观之,颇有可供人发噱者。子本卑称,而王子冠以地名,则尊,微子、箕子是也。不冠地名,则称王子,如王子比干。此之为子,非可尽人得而子之。称于王室一家之内者,转之于外,颇有不恭之嫌。满洲多尔衮当福临可汗初年摄政时,通于福临之母,臣下奏章称曰叔父摄政王,此犹满人未习汉俗之严分内外。果有汉臣奏请,叔父者,皇之叔父,非可尽人得而叔父之;遂冠皇于叔父之上。此正如王子公子之造辞也。子一名在周初如何用,颇不了然,《周书》历举有土之君,子号不见。春秋之初,诸侯之卿,王室之卿,均称子,已见于典籍矣。前一格如齐之高国,晋之诸卿,鲁之三桓,后一格如刘子。至孔子时,士亦称子,孔子即其例也。战国之世,一切术士皆称子,子之称滥极矣。汉世崇经术。子之称转贵,汉武诏书,“子丈夫”,是也。其后历南北朝、隋唐,子为严称。至宋则方巾之士,自号号人,皆曰子,而流俗固不以子为尊号。今如古其语言,呼人以子,强者必怒于言,弱者必怒于色矣。又“先生”一称,其运命颇可与子比拟。《论语》:“有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此先生谓父兄也。至汉而传经传术者犹传家,皆先生其所自出,此非谓父兄也。今先生犹为通称,而俚俗亦每将此词用于颇不佳之职业。又“爷”之一词亦然。《木兰辞》,“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又云“不闻爷娘唤女声”,爷者,父也。今北方俗呼祖曰爷,外祖曰老爷,犹近此义。明称阁部为老爷,以尊其亲者尊之也。历清代遽降,至清末则虽以知县县丞之微,不愿人称之为老爷而求人称之为大老爷。此三词者,“子”“先生”“爷”,皆始于家族,流为官称,忽焉抬举甚高,中经降落,其末流乃沉沦为不尊之称焉。
男者,附庸之号,有周公子明诸器所谓“诸侯,侯田男”者为之确证。按以《周书》所称“庶邦侯田男卫”诸词,此解可为定论。男既甚卑,则称男者应多,然《春秋》只书许男,而许又自称子(许子钟、许子簠)。此由许本鲁之附庸,鲁之势力东移,渐失其西方之纲纪,许缘以坐大,而不甘于附庸之列。鲁虽只希望“居常与许”,终不能忘情,《春秋》遂一仍许男之称焉。鲁许之关系,别详拙著《大东小东说》,此不具论。
三、既非五等,更无五等爵制
以上之分析与疏通,义虽不尽新,而系统言之,今为初步。其中罅漏甚多,唯下列结语颇可得而论定焉。
(一)公伯子男,皆一家之内所称名号,初义并非官爵,亦非班列。侯则武士之义,此两类皆宗法封建制度下之当然结果。盖封建宗法下之政治组织,制则家族,政则戎事,官属犹且世及,何况邦君?如其成盟,非宗盟而何?周室与诸国之关系,非同族则姻戚,非姻戚则“夷狄”。盖家族伦理即政治伦理,家族称谓即政治称谓。自战国来,国家去宗法而就军国,其时方术之士,遂忘其古者之不如是,于是班爵禄之异说起焉。实则“五等爵”者,本非一事,既未可以言等,更未可以言班爵也。
(二)五名之称,源自殷商,不可以言周制。今于卜辞中侯伯俱见,其义已显,上文叙之已详。若公则载于《殷虚书契前编》卷二第三页者凡二,子、男二字亦均见,特文句残缺,无从得知其确义耳。
(三)《春秋》虽断烂,其源实出鲁国,故其称谓一遵鲁国之习惯,与当时盟会之实辞,周室命圭之所命,各有不同。与其谓《春秋》有褒贬之义,毋宁谓其遵鲁国之习耳。
(四)男之对侯,子之对伯,一则有隶属之义,一则有庶长之别。其有等差,固可晓然。若伯之与侯,侯之于公,实不可徒以为一系统中之差别。
殷周(指西周,下文同)之世,在统治者阶级中,家即是国,国即是家。家指人之众,国指土之疆。有人斯有土,实一事耳。然世入春秋,宗法大乱。春秋初年,可称为列国群公子相杀时代,其结果或则大宗之权,落于庶支,例如宋鲁;或则异姓大夫,得而秉政,例如齐晋。晋为军国社会最先成立之国家,其原因乃由于献公前后之尽诛公族。桓庄之族死于先,献惠之子杀于后。故自重耳秉政,执政者尽为异姓之卿。在此情景之下,家国之别,遂判然焉。孟子以为国之本在家者,仍以春秋时代宗法之义言之也。自家国判然为二事,然后一切官私之观念生,战国初年,乃中国社会自“家国”入“官国”之时期。顾亭林所谓一大变者也。前此家国非二事也。《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此谓国君之公,非后世所谓公家之公,战国人狃于当时官国之见,以为古者之班爵整严,殊不知古时家、部落、国家,三者不分者,不能有此也。狃于当时家国之分,殊不知殷周本无是也。狃于当时君臣之义,殊不知古之所谓臣,即奴隶及其他不自由人。金文中时有锡臣若干人之说;《论语》:“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子曰,无臣而为有臣,将谁欺?欺天乎?且予死于臣之手也,毋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皆可为证。至春秋而王公之臣几与君子同列(君子初义本如公子)。至战国而君臣之间义不合则去。此类家国之异、公私之分,皆殷周所不能有也。战国所谓君臣之义,有时即正如殷周时家长与其一家之众之义耳。吾辨五等爵之本由后人拼凑而成,古无此整齐之制,所识虽小,然可借为殷周“家国制”之证,于识当时文化程度,不无可以参考者焉。
中华民国十九年一月写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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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节选自《中国的元首》,标题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