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解放与自由实是文艺的特殊的力量。
文艺既然有解放与扩大的力量,
它毁灭了“我”界,毁灭了人与人之间重重的障壁。
它继续地以“别人”调换我们“自己”,
使我们联合起来。
什么是文学?
什么是文学?大家愿意知道,大家愿意回答,答案很多,却都不能成为定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定论,因为文学的定义得根据文学作品,而作品是随时代演变,随时代堆积的。因演变而质有不同,因堆积而量有不同,这种种不同都影响到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上。比方我们说文学是抒情的,但是像宋代说理的诗,十八世纪英国说理的诗,似乎也不得不算是文学。又如我们说文学是文学,跟别的文章不一样,然而就像在中国的传统里,经史子集都可以算文学。经史子集堆积得那么多,文士们都钻在里面生活,我们不得不认这些为文学。当然,集部的文学性也许更大些。现在除经史子集外,我们又认为元明以来的小说戏剧是文学。这固然受了西方的文学意念的影响,但是作品的堆积也多少在逼迫着我们给它们地位。明白了这种种情形,就知道什么是文学这问题大概不会有什么定论,得看作品看时代说话。
新文学运动初期,运动的领导人胡适之先生曾答复别人的问题,写了短短的一篇《什么是文学?》。这不是他用力的文章,说的也很简单,一向不曾引起注意。他说文字的作用不外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就是文学。他说,文学有三种性:一是懂得性,就是要明白。二是逼人性,要动人。三是美,上面两种性联合起来就是美。这是并不特别强调文学的表情作用,却将达意和表情并列,将文学看作和一般文章一样,文学只是“好”的文章、“妙”的文章、“美”的文章罢了。而所谓“美”就是明白与动人,所谓三种性其实只是两种性。“明白”大概是条理清楚,不故意卖关子;“动人”大概就是胡先生在《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当时大家写作固然用了白话,可是都求其曲,求其含蓄。他们注重求暗示,觉得太明白了没有余味。至于“具体的写法”,大家倒是同意的。只是在《什么是文学?》这一篇里,“逼人”“动人”等语究竟太泛了,不像《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那么“具体”,所以还是不能引人注意。
再说当时注重文学的类型,强调白话诗和小说的地位。白话新诗在传统里没有地位,小说在传统里也只占到很低的地位。这儿需要斗争,需要和只重古近体诗与骈散文的传统斗争。这是工商业发展之下新兴的知识分子跟农业的封建社会的士人的斗争,也可以说是民主的斗争。胡先生的不分型类的文学观,在当时看来不免历史癖太重,不免笼统,而不能鲜明自己的旗帜,因此注意他这一篇短文的也就少。文学型类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作小品文的。虽然这种小品文以抒情为主,是外来的影响,但是跟传统的骈散文的一部分却有接近之处。而文学包括这种小说以外的散文在内,也就跟传统的文的意念包括骈散文的有了接近之处。小品文之后有杂文。杂文可以说是继承“随感录”的,但从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说是小品文的演变。小品散文因应时代的需要从抒情转到批评和说明上,但一般还认为是文学,和长篇议论文说明文不一样。这种文学观就更跟传统的文的意念接近了。而胡先生说的什么是文学也就值得我们注意了。
传统的文的意念也经过几番演变。南朝所谓“文笔”的文,以有韵的诗赋为主,加上些典故用得好,比喻用得妙的文章;昭明《文选》里就选的是这些。这种文多少带着诗的成分,到这时可以说是诗的时代。宋以来所谓“诗文”的文,却以散文就是所谓古文为主,而将骈文和辞赋附在其中。这可以说是到了散文时代。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虽只短短的三十年,却似乎也是从诗的时代走到了散文时代。初期的文学意念近于南朝的文的意念,而与当时还在流行的传统的文的意念,就是古文的文的意念,大不相同。但是到了现在,小说和杂文似乎占了文坛的首位,这些都是散文,这正是散文时代。特别是杂文的发展,使我们的文学意念近于宋以来的古文家而远于南朝。胡先生的文学意念,我们现在大概可以同意了。
英国德来登1早就有知的文学和力的文学的分别,似乎是日本人根据了他的说法而仿造了“纯文学”和“杂文学”的名目。好像胡先生在什么文章里不赞成这种不必要的分目。但这种分类虽然好像将表情和达意分而为二,却也有方便处。比方我们说现在杂文学是在和纯文学争着发展。这就可以见出这时代文学的又一面。杂文固然是杂文学,其他如报纸上的通讯、特写,现在也多数用语体而带有文学意味了,书信有些也如此。甚至宣言,有些也注重文学意味了。这种情形一方面见出一般人要求着文学意味,一方面又意味着文学在报章化。清末古文报章化而有了“新文体”,达成了开通民智的使命。现代文学的报章化,该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吹鼓手罢。这里的文学意味就是“好”,就是“妙”,也就是“美”;却绝不是卖关子,而正是胡先生说的“明白”“动人”。报章化要的是来去分明,不躲躲闪闪的,杂文和小品文的不同处就在它的明快,不大绕弯儿,甚至简直不绕弯儿。具体倒不一定。叙事写景要具体,不错。说理呢,举例子固然要得,但是要言不烦,或简捷了当也就是干脆,也能够动人。使人威固然是动人,使人信也未尝不是动人。不过这样理解着胡先生的用语,他也许未必同意罢?
刊1946年《新生报》
文学的美
美的媒介是常常变化的,但它的作用是常常一样的。美的目的只是创造一种“圆满的刹那”;在这刹那中,“我”自己圆满了,“我”与人、与自然、与宇宙融合为一了,“我”在鼓舞、奋兴之中安息了(perfect moment of unity and self-completeness and repose in excitement)。我们用种种方法,种种媒介,去达这个目的:或用视觉的材料,或用听觉的材料……文学也可说是用听觉的材料的;但这里所谓“听觉”,有特殊的意义,是从“文字”听受的,不是从“声音”听受的。这也是美的媒介之一种,以下将评论之。
第一部分 文学的材料
文学的材料是什么呢?是文字?文字的本身是没有什么的,只是印在纸上的形,听在耳里的音罢了。它的效用,在它所表示的“思想”。我们读一句文,看一行字时,所真正经验到的是先后相承的,繁复异常的,许多视觉的或其他感觉的影像(image),许多观念、情感、论理的关系——这些一一涌现于意识流中。这些东西与日常的经验或不甚相符,但总也是“人生”,总也是“人生的网”。文字以它的轻重疾徐,长短高下,调节这张“人生的网”,使它紧张,使它松弛,使它起伏后平静。但最重要的还是“思想”——默喻的经验;那是文学的材料。
现在我们可以晓得,文字只是“意义”(meaning),意义是可以了解,可以体验(lived through)的。我们说“文字的意义”,其实还不妥当;应该说“文字所引起的心态”才对。因为文学的表面的解说是很薄弱的,近似的;文字所引起的经验才是整个的,活跃的。文字能引起这种完全的经验在人心里,所以才有效用;但在这时候,它自己只是一个机缘,一个关捩而已。文学是“文字的艺术”(art of words);而它的材料实是那“思想的流”,换句话说,实是那“活的人生”。所以stevenson说,文学是人生的语言(dialect of life)。
有人说,“人生的语言”,又何独文学呢?眼所见的诸相,也正是“人生的语言”。我们由所见而得了解,由了解而得生活;见相的重要,是很显然的。一条曲线,一个音调,都足以传无言的消息;为什么图画与音乐便不能做传达经验——思想——的工具,便不能叫出人生的意义,而只系于视与听呢?持这种见解的人,实在没有知道言语的历史与价值。要知道我们的视与听是在我们的理解(understanding)之先的,不待我们的理解而始成立的;我们常为视与听所左右而不自知,我们对于视与听的反应,常常是不自觉的。而且,当我们理解我们所见时,我们实已无见了;当我们理解我们所闻时,我们实已无闻了:因为这时是只有意义而无感觉了。虽然意义也需凭着残留的感觉的断片而显现,但究非感觉自身了。意义原是行动的关捩,但许多行动却无须这个关捩;有许多熟练的、敏捷的行动,是直接反映感觉,简洁不必经过思量的。如弹批亚娜(编者注:钢琴piano的音译),击剑,打弹子,那些神乎其技的,挥手应节,其密如水,其捷如电,他们何尝不用视与听,他们何尝用一毫思量呢?他们又哪里来得及思量呢?他们的视与听,不曾供给他们以意义。视与听若有意义,它们已不是纯正的视与听,而变成了或种趣味了。表示这种意义或趣味的便是言语;言语是弥补视与听的缺憾的。我们创造言语,使我们心的经验有所托以表出;言语便是表出我们心的经验的工具了。从言语进而为文字,工具更完备了。言语文字只是种种意义所构成;它的本质在于“互喻”。视与听比较的另有独立的存在,由它们所成的艺术也便大部分不须凭借乎意义,就是,有许多是无“意义”的,价值在“意义”以外的。文字的艺术便不然了,它只是“意义”的艺术,“人的经验”的艺术。
还有一层,若一切艺术总须叫出人生的意义,那么,艺术将以所含人生的意义的多寡而区为高下。音乐与建筑是不含什么“意义”的,和深锐、宏伟的文字比较起来,将沦为低等艺术了?然而事实绝不是如是,艺术是没有阶级的!我们不能说天坛不如《离骚》,因为它俩各有各的价值,是无从相比的。因此知道,各种艺术自有其特殊的材料,绝不是同一的,强以人生的意义为标准,是不合适的。音乐与建筑的胜场,绝不在人生的意义上。但各种艺术都有其材料,由此材料以达美的目的,这一点却是相同的。图画的材料是线、形、色;以此线线、形形、色色,将种种见相融为一种迷人的力,便是美了。这里美的是一种力,使人从眼里受迷惑,以渐达于“圆满的刹那”。至于文学,则有“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热情,一切的欣喜”作材料,以融成它的迷人的力。文学里的美也是一种力,用了“人生的语言”,使人从心眼里受迷惑,以达到那“圆满的刹那”。
第二部分 思想是文学的实质
由上观之,文字的艺术,材料便是“人生”。论文学的风格的当从此着眼。凡字句章节之所以佳胜,全因它们能表达情思,委曲以赴之,无微不至。斯宾塞2论风格哲学(philosopsy of style),有所谓“注意的经济”(economy of attention),便指这种“文词的曲达”而言;文词能够曲达,注意便能集中了。斐德(pater)也说,一切佳作之所以成为佳作,就在它们能够将人的种种心理曲曲达出;用了文辞,凭了联想的力,将这些恰如其真地达出。凡用文辞,若能尽意,使人如接触其所指示之实在,便是对的,便是美的。指示简单感觉的字,容易尽意,如说“红”花,“白”水,使我们有浑然的“红”感,“白”感,便是尽意了。复杂的心态,却没有这样容易指示的。所以莫泊桑论弗老贝尔3说,在世界上所有的话expressions之中,在所有的说话的方式和调子之中,只有“一种”——一种方式,一种调子——可以表出我所要说的。他又说,在许多许多的字之中,选择“一个”恰好的字以表示“一个”东西,“一个”思想;风格便在这些地方。是的,凡是“一个”心态或心相,只有“一”字,“一”句,“一”节,“一”篇或“一”曲,最足以表达它。
文字里的思想是文学的实质。文学之所以佳胜,正在它们所含的思想。但思想非文字不存,所以可以说,文字就是思想。这就是说,文字带着“暗示之端绪”(fringe of suggestion),使人的流动的思想有所附着,以成其佳胜。文字好比月亮,暗示的端绪——即种种暗示之意——好比月的晕;晕比月大,暗示也比文字的本意大。如“江南”一词,本意只是“一带地方”;但是我们见此二字,所想到的绝不止“一带地方,在长江以南”而已,我们想到“草长莺飞”的江南,我们想到“落花时节”的江南,我们或不胜其愉悦,或不胜其怅惘。——我们有许多历史的联想,环境的联想与江南一词相附着,以成其佳胜。言语的历史告诉我们,言语的性质一直是如此的。言语之初成,自然是由模仿力(imitative power)而来的。泰奴(talne)4说得好:人们初与各物相接,他们便模仿它们的声音;他们撮唇,拥鼻,或发粗音,或发滑音,或长,或短,或作急响,或打呼哨,或翕张其胸膛,总求声音之毕肖。
文字的这种原始的模仿力,在所谓摹声字(onomatopoetic words)里还遗存着;摹声字的目的只在重现自然界的声音。此外还有一种模仿,是有感觉的联络(associations of tsensations)而成。各种感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运动感觉、有机感觉,有许多公共的性质,与他种更复杂的经验也相同。这些公共的性质可分几方面说:以力量论,有强的,有弱的;以情感论,有粗暴的,有甜美的。如清楚而平滑的韵,可以给人轻捷和精美的印象(仙、翩、旋、尖、飞、微等字是);开阔的韵可以给人提高与扩展的印象(大、豪、茫、俺、张、王等字是)。又如难读的声母常常表示努力、震动、猛烈、艰难、严重等(刚、劲、崩、敌、窘、争等字是);易读的声母常常表示平易、平滑、流动、温和、轻隽等(伶俐、富、平、袅、婷、郎、变、娘等字是)。
以上列举各种声音的性质,我们要注意,这些性质之不同,实由发音机关动作之互异。凡言语文字的声音,听者或读者必默诵一次,将那些声音发出的动作重演一次——这种默诵,重演是不自觉的。在重演发音动作时,那些动作本来带着的情调,或平易,或艰难,或粗暴,或甜美,同时也被觉着了。这种“觉着”,是由于一种同情的感应(sympaihetle inducflon),是由许多感觉联络而成,非任一感觉所专主;发音机关的动作也只是些引端而已。和摹声只系于外面的听觉的,繁简过殊。但这两种方法有时有联合为一,如“吼”字,一面是直接模声,一面引起筋肉的活动,暗示“吼”动作之延扩的能力。
文字只老老实实指示一事一物,毫无色彩,像代数符号一般;这个时期实际上是没有的。无论如何,一个字在它的历史变迁里,总已积累着一种暗示的端绪了,如一只船积累着螺蛳一样。瓦特劳来5(water raleigh)在他的风格论里说,文字载着它们所曾含的一切意义以行;无论普遍说话里,无论特别讲演里,无论一个微细的学术的含义,无论一个不甚流行的古义,凡一个字所曾含的,它都保留着,以发生丰富而繁复的作用。一个字的含义与暗示,往往是多样的。且举以“褐色”(gray)一词为题的佚名论文为例,这篇文是很有趣的!
褐色是白画的东西的宁静的颜色,但是凡褐色的东西,总有一种不同的甚至奇异的感动力。褐色是毹毛的颜色,魁克派(quaker,教派名)长袍的颜色,鸠的胸脯的颜色,褐色的日子的颜色,贵妇人头发的颜色;而许多马一定是褐色的。……褐色的又是眼睛,女巫的眼睛,里面有绿光,和许多邪恶。褐色的眼睛或者和蓝眼睛一般温柔,谦让而真实;荡女必定有褐色的眼睛的。
文字没“有”意义,它们因了直接的暗示力和感应力而“是”意义。它们就是它们所指示的东西。不独字有此力;文句,诗节(verse)皆有此力;风格所论,便在这些地方,有字短而音峭的句,有音响繁然的句,有声调圆润的句。这些句形与句义都是一致的。至于韵律、节拍,皆以调节声音,与意义所关也甚巨,此地不容详论。还有“变声”(breaks)和“语调”(variations)的表现的力量,也是值得注意的。“变声”疑是句中声音突然变强或变弱处;“语调”疑是同字之轻重异读。此两词是音乐的术语;我不懂音乐,姑如是解,待后改正。
刊1925年《文学》杂志
文学的标准与尺度
我们说“标准”,有两个意思:一是不自觉的;一是自觉的。不自觉的是我们接受的传统的种种标准。我们应用这些标准衡量种种事物种种人,但是对这些标准本身并不怀疑,并不衡量,只照样接受下来,作为生活的方便。自觉的是我们修正了的传统的种种标准,以及采用的外来的种种标准。这种种自觉的标准,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大概多少经过我们的衡量;而这种衡量是配合着生活的需要的。本文只称不自觉的种种标准为“标准”,改称种种自觉的标准为“尺度”,来显示这两者的分别。“标准”原也离不开尺度,但尺度似乎不像标准那样固定;近来常说“放宽尺度”,既然可以“放宽”,就不是固定的了。这种“标准”和“尺度”的分别,在一个变得快的时代最容易觉得出:在道德方面、在学术方面如此,在文学方面也如此。
中国传统的文学以诗文为正宗,大多数出于士大夫之手。士大夫配合君主掌握着政权。做了官是大夫,没有做官是士;士是候补的大夫。君主士大夫合为一个封建集团,他们的利害是共同的。这个集团的传统的文学标准,大概可用“儒雅风流”一语来代表。载道或言志的文学以“儒雅”为标准,缘情与隐逸的文学以“风流”为标准。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表现这种情志的是载道或言志,这个得有“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抱负,得有“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涵养,得有“熔经铸史”“含英咀华”的语言。这就是“儒雅”的标准。有的人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表现这种种情志的是缘情或隐逸之风。这个得有“妙赏”“深情”和“玄心”,也得用“含英咀华”的语言。这就是“风流”的标准。(关于“风流”的解释,用冯友兰先生语,见《论风流》一文中。)
在现阶段看整个的传统的文学,我们可以说“儒雅风流”是标准。但是看历代文学的发展,中间还有许多变化。即如诗本是“言志”的,陆机却说“诗缘情而绮靡”。“言志”其实就是“载道”,与“缘情”不大相同。陆机实在是用了新的尺度。“诗言志”这一个语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原也是一种尺度;后来得到公认而流传,就成为一种标准。说陆机用了新的尺度,是对“诗言志”那个旧尺度而言。这个新尺度后来也得到公认而流传,成为又一种标准。又如南朝文学的求新,后来文学的复古,其实都是在变化;在变化的时候也都是用着新的尺度。固然这种新尺度大致只伸缩于“儒雅”和“风流”两种标准之间,但是每回伸缩的长短不同,疏密不同,各有各的特色。文学史的扩展从这种种尺度里见出。
这种尺度表现在文论和选集里,也就是表现在文学批评里。中国的文学批评以各种形式出现。魏文帝的“论文”是在一般学术的批评的《典论》里,陆机《文赋》也许可以说是独立的文学批评的创始,他将文作为一个独立的课题来讨论。此后有了选集,这里面分别体类,叙述源流,指点得失,都是批评的工作。又有了《文心雕龙》和《诗品》两部批评专著。还有史书的文学传论、别集的序跋和别集中的书信。这些都是比较有系统的文学批评,各有各的尺度。这些尺度有的依据着“儒雅”那个标准,结果就是复古的文学;有的依据着“风流”那个标准,结果就是标新的文学。但是所谓复古,其实也还是求变化求新异;韩愈提倡古文,却主张务去陈言,戛戛独造,是最显著的例子。古文运动从独造新语上最见出成绩来。胡适之先生说文学革命都从文字或文体的解放开始,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最容易见出改变了的尺度。现代语体文学是标新的,不是复古的,却也可以说是从文字或文体的解放开始;就从这语体上,分明地看出我们的新尺度。
这种语体文学的尺度,如一般人所公认,大部分是受了外国的影响,就是依据着种种外国的标准。但是我们的文学史中原也有这样一股支流,和那正宗的或主流的文学由分而合地相配而行。明代的公安派和竟陵派自然是这支流的一段,但这支流的渊源很古久,截取这一段来说是不正确的。汉以前我们的言和文比较接近,即使不能说是一致。从孔子“有教无类”起,教育渐渐开放给平民,受教育的渐渐多起来。这种受了教育的人也称为“士”,可是跟从前贵族的士不同,这些只是些“读书人”。士的增多影响了语言的文体,话要说得明白,说得详细,当时的著述是说话的记录,自然也是这样。这里面该有平民语调的掺入,虽然我们不能确切地指出。汉代辞赋发达,主要地作为宫廷文学;后来变为远于说话的骈俪的体制,士大夫就通用这种体制。可是另一方面,游历了通都大邑、名山大川的司马迁,却还用那近乎说话的文体作《史记》,古里古怪的扬雄跟《问孔》《刺孟》的王充,也还用这种文体作《法言》和《论衡》;而乐府诗来自民间,不用问更近于说话。可见这种文体是废不掉的。就是骈俪文盛行的时代,也还有《世说新语》,记录那时代的说话。到了唐代的韩愈,提倡“气盛言宜”的古文,“气盛言宜”就是说话的调子,至少是近于说话的调子,还有语录和笔记,起于唐而盛于宋,还有来自民间的词,这些也都用着说话或近于说话的调子。东汉以来逐渐建立起来的门阀,到了唐代中叶垮了台,“寻常百姓”的士又增多起来,加上宋代印刷和教育的发达,所以那种详明如话的文体就大大地发达了。到了元明两代,又有了戏曲和小说,更是以说话体就是语体为主。公安派、竟陵派接受了这股支派,努力想将它变成主流,但是这一个尝试失败了。直到现在,一个新的尝试才完成了语体文学,新文学,也就是现代文学。
从以上一段语体文学发展的简史里可以看出种种伸缩的尺度。这些尺度大体上固然不出乎“儒雅”和“风流”那两个标准,可是像语录和笔记,有些恐怕只够“儒”而不够“雅”,有些恐怕既不够“儒”也不够“雅”,不够“雅”因为用俗语或近乎俗语,不够“儒”因为只是一些细事,无关德教,也与风流不相干。汉乐府跟《世说新语》也用俗语,虽然现在已将那些俗语看作了古典。戏曲和小说有的别忠奸,寓劝惩,叙风流,固然够得上标准,有的却不够儒雅,不算风流。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这两种本没有地位,所谓不在话下。不过我们现在得给这些不够格的分别来个交代。我们说戏曲和小说可以见人情物理,这可以叫作“观风”的尺度,《礼记》里说诗可以“观民风”;可以观风,也就拐了弯儿达到了“儒雅”那个标准。戏曲和小说不但可以观民风,还可以观士风,而观风就是写实,就是反映社会,反映时代。这是社会的描写,时代的记录。在我们看来,用不着再绕到“儒雅”那个标准之下,就足够存在的理由了。那些无关政教也不算风流的笔记,也可以这么看。这个“人情物理”或“观风”的尺度原是依据了“儒雅”那个标准定出来的。可是唐代中叶以后,这个尺度似乎已经暗地里独立运用,这已经不是上德化下的尺度而是下情上达的尺度了。人民参加着定了这个尺度,而俗语的掺入文学,正与这个尺度配合着。
说是人民参加着订定文学的尺度,如上文所提到的,该起于春秋末年贵族渐渐没落、平民渐渐兴起的时候。这些受了教育的平民加入了统治集团,多少还带着他们的情感和语言。这种新的士流日渐增加,自然就影响了文化的面目乃至精神。汉乐府的搜集与流行,就在这样氛围之中。韩诗解《伐木》一篇说到“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正是“人情物理”,正是“观风”;这说明了三百篇诗的一些诗,也说明了乐府里的一些诗。“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自然周代的贵族也会如此的,可是这两句带着浓重的平民的色彩;配合着语言的通俗,尤其可以见出。这就是前面说的“参加”,这参加倒是不自觉的。但那“人情物理”或“观风”的尺度的订定却是自觉的。汉以来的社会是士民对立,同时也是士民流通。《世说新语》里记录一些俗语,取其自然。在“风流”的标准下,一般的固然以“含英咀华”的语言为主,但是到了这时代稍加改变,取了“自然”这个尺度,也不足为怪的。
唐代中叶以后,士民间的流通更自由了,士人更多了。于是乎“人情物理”的著作也更多。元代蒙古人压迫汉人,士大夫的地位降低下去。真正领导文坛的是一些吏人以及“书会先生”。他们依据了“人情物理”的尺度做了许多戏曲。明代士大夫的地位高了些,但是还在暴君压制之下。他们这时恢复了文坛的领导权,他们可也在作戏曲,并且在提倡小说,作小说了。公安派、竟陵派就是受了这种风气的影响而形成的。清代士大夫的地位又高了些,但是又在外族统治之下,还不能恢复元代以前的地位。他们也在作戏曲和小说,可是戏曲和小说始终还是小道,不能跟诗文并列为正宗。“人情物理”还是一种尺度,不能成为标准。但是平民对文学的影响确乎渐渐在扩大。原来士民的对立并不是严格的。尤其在文学上,平民所表现的生活还是以他们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士大夫生活为标准。他们受自己的生活折磨够了,只羡慕着士大夫的生活,可又只能耐着苦羡慕着,不知道怎样用行动去争取,至多是表现在他们的文学就是民间文学里;低级趣味是免不了的,但那时他们的理想是爬上高处去。这样,士大夫的文学接受他们的影响,也算是个顺势。虽然“人情物理”和“通俗”到清代还没有成为标准,可是“自然”这尺度从晋代以来已渐渐成为一种标准。这究竟显出人民的力量。
大清帝国改了“中华民国”,新文化运动、新文学运动配合着五四运动画出了一个新时代。大家拥戴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是民主与科学。但是实际上做到的是打倒礼教也就是反封建的工作。反封建解放了个人,也发现了民众,于是乎有了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前者是实践,后者还是理论。这里得指出在那个阶段上,我们是接受了种种外国标准,而向现代化进行着。这时的社会已经不是士民的对立,而是封建的军阀官僚和人民的对立。从清末开设学校,受教育的人大量增多。士或读书人渐渐变了质;到这时一部分成为军阀和官僚的帮闲,大部分却成了游离的知识阶级。知识阶级从军阀和官僚独立,却还不能跟民众联合起来,所以游离着。这里面大部分是青年学生。这时候的文学是语体文学,开始似乎是应用着“人情物理”“通俗”那两个尺度以及“自然”那个标准。然而“人情物理”变了质成为“打倒礼教”就是“反封建”也就是“个人主义”这个标准,“通俗”和“自然”也让步给那“欧化”的新尺度;这“欧化”的尺度后来并且也成了标准。用欧化的语言表现个人主义,顺带着人道主义,是这时期知识阶级向着现代化的路。
“五卅”运动接着国民革命,发展了反帝国主义运动;于是“反帝国主义”也成了文学的一种尺度。抗战起来了,“抗战”立即成了一切的标准,文学自然也在其中。胜利却带来了一个动乱时代,民主运动发展,“民主”成了广大应用的尺度,文学也在其中。这时候知识阶级渐渐走近了民众,“人道主义”那个尺度变质成为“社会主义”的尺度,“自然”又调剂着“欧化”,这样与“民主”配合起来。但是实际上做到的还只是暴露丑恶和斗争丑恶。这是向着新社会发脚的路。受教育的越来越多,这条路上的人也将越来越多,文学终于要配合上那新的“民主”的尺度向前迈进的。大概文学的标准和尺度的变换,都与生活配合着,采用外国的标准也如此。表面上好像只是求新,其实求新是为了生活的高度深度或广度。社会上存在着特权阶级的时候,他们只见到高度和深度;特权阶级垮台以后,才能见到广度。从前有所谓雅俗之分,现在也还有低级趣味,就是从高度、深度来比较的。可是现在渐渐强调广度,去配合着高度、深度,普及同时也提高,这才是新的“民主”的尺度。要使这新尺度成为文学的新标准,还有待于我们自觉的努力。
刊1947年《大公报》
文艺的真实性
我们所要求的文艺,是作者真实的话,但怎样才是真实的话呢?我以为不能笼统地回答;因为文艺的真实性是有种别的,有等级的。
从“再现”的立场说,文艺没有完全真实的,因为感觉与感情都不能久存,而文艺的抒写,又必在感觉消失了,感情冷静着的时候,所以便难把捉了。感觉是极快的,感觉当时,只是感觉,不容做别的事。到了抒写的时候,只能凭着记忆,叙述那早已过去的感觉。感情也是极快的。在它热烈的时候,感者的全人格都没入了,哪里有从容抒写之暇?—— 一有了抒写的动机,感情早已冷却大半,只剩虚虚的轮廓了。所以正经抒写的时候,也只能凭着记忆。从记忆里抄下的感觉与感情,只是生活的意思,而非当时的生活;与当时的感觉感情,自然不能一致的。不能一致,就不是完全真实了——虽然有大部分是真实的。
在大部分真实的文艺里,又可分为数等。自叙传性质的作品,比较的最是真实,是第一等。虽然自古哲人说自知是最难的,虽然现在的心理学家说内省是靠不住的,研究自己的行为和研究别人的行为同其困难,但那是寻根究底的话;在普通的意义上,一个人知道自己,总比知道别人多些,叙述自己的经验,总容易切实而详密些。近代文学里,自叙传性质的作品一日一日地兴盛,主观的倾向一日一日地浓厚;法朗士甚至说,一切文艺都是些自叙传。这些大约就因力求逼近真实的缘故。作者唯恐说得不能人微,故只拣取自己的经验为题材,读者也觉作者为别人的说话,到底隔膜一层,不如说自己的话亲切有味,这可叫作求诚之心,欣赏力发达了,求诚之心也便更觉坚强了。
叙述别人的事不能如叙述自己的事之确实,是显然的,为第二等。所谓叙述别人的事,与第三身的叙述稍有不同。叙别人的事,有时也可用第一身;而用第三身叙自己的事,更是常例。这正和自叙传性质的作品与第一身的叙述不同一样。在叙述别的事的时候,我们所得而凭借的,只有记忆中的感觉,与当事人自己的话,与别人关于当事人的叙述或解释。——这所谓当事人,自然只是些“榜样”(model)。将这些材料加以整理,仔仔细细下一番推勘的功夫,体贴的功夫,才能写出种种心情和关系;至于显明性格或角色,更需要塑造的功夫。这些心情、关系和性格,都是推论所得的意思;而推论或体贴与塑造,是以自己为标准的。人性虽有大齐,细端末节,却是千差万殊的,这叫作个性。人生的丰富的趣味,正在这细端末节的千差万殊里。能显明这个千差万殊的个性的文艺,才是活泼的、真实的文艺。自叙传性质的作品,确能做到一大部分;叙述别人的事,却就难了。因为我们的叙述,无论如何,是以自己为标准的;离不了自己,哪里会有别人呢?以自己为标准所叙别人的心情、关系、性格,至多只能得其轮廓,得其形似而已。自叙凭着记忆,已是间接;这里又加上推论,便间接而又间接了;愈间接,去当时当事者的生活便愈远了,真实性便愈减少了。但是因为人性究竟是有大齐的,甲所知于别人的固然是浮面的,乙、丙、丁……所知于别人的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差异;因此大家相忘于无形,对于“别人”的叙述之真实性的减少,并不觉有空虚之感。我们在文人叙述别人的文字里,往往能觉着真实的别人,而且觉着相当的满足,就为此故。——这实是我们的自骗罢了。
相像的抒写,从“再现”的立场看,只有第三等的真实性。相像的再现力是很微薄的。它只是些凌杂的端绪(fringe),凌杂的影子。它是许多模糊的影子,依着人们随意饾起的骨架,构成一团云雾似的东西。和普遍所谓实际,相差自然极远极远了。影子已经靠不住了,何况又是模糊的,凌杂的呢?何况又是照着人意重行结构的呢?虽然想象的程度也有不同,但性质总是类似的。无论是想象的实事,无论想象的奇迹,总只是些云雾,不过有浓有淡罢了。无论这些想象是从事实来的,是从别人的文字来的,也正是一样。它们的真实性,总是很薄弱的。我们若要剥头发一样地做去,也还能将这种真实性再分为几等;但这种剖析,极难“铢两悉称”,非我的力量所能及。所以只好在此笼统地说,想象的抒写,只有第三等的真实性。
从“再现”的立场所见的文艺的真实性,不是充足的真实性;这令我们不能满意。我们且再从“表现”的立场看。我们说,创作的文艺全是真实的。感觉与感情是创作的材料;而想象却是创作的骨髓。这和前面所说大异了。“创作”的意义绝不是再现一种生活于文字里,而是另造一种新的生活。因为说生活的再现,则再现的生活绝不能与当时的生活等值,必是低一等或薄一层的。况说生活再现于文字里,将文字与生活分开,则主要的是文字,不是生活,这实是再现生活的“文字”,而非再现的“生活”了。这里文艺之于生活,价值何其小呢?说创作便不如此。我前面解释创作,说是另造新生活;这所谓“另造”,骤然看来,似乎有能造与所造,又有方造与既造。但在当事的创作者,却毫不起这种了别。说能造是作者,所造是表现生活的文字,或文字里表现的生活;说方造是历程,既造是成就:这都是旁观者事后的分析,创作者是不觉得的。这种分析另有它的价值,但绝不是创作的价值。创作者的创作,只觉是一段生活,只觉是“生活着”。“我”固然是这段生活的一部,文字也是这段生活的一部;“我”与文字合一,便有了这一段生活。这一段生活继续进行,有它自然的结束;这便是一个历程。在历程当中,生活的激动性很大;剧烈的不安引起创作者不歇的努力。历程终结了,那激动性暂时归于平衡状态;于是创作者如释了重负,得到一种舒服。但这段生活之价值却不仅在它的结束。创作者并不急急地盼望结束的到临;他在继续的不安中,也欣赏着一步步的成功——一步步实现他的生活。这样,历程中的每一点,都于他有价值了。所以方造与既造的辨别,在他是不必要的;他自然不会感着了。总之,创作只是浑然的一段生活,这其间不容任何的了别的。至于创作的材料则因生活是连续的,而创作也是一段生活,所以仍免不了取给予记忆中所留着的过去生活的影像。但这种影像在创作者的眼中,并不是过去的生活之模糊的副本,而是现在的生活之一部——记忆也是现在的生活;所以是十分真实的。这样,便将记忆的价值增高了。再则,创作既是另造新生活,则运用现有的材料,自然有自由改变之权,不必保持原状;现有的材料,存于记忆中的,对于创作,只是些媒介罢了。这和再现便不同了。创作的主要材料,便是创作者唯一的向导——这是想象。想象就现有的记忆材料,加以删汰、补充、联络,使新的生活得以完满地实现。所以宽一些说,创作的历程里,实只有想象一件事;其余感觉、感情等,已都融冶于其中了。想象在创作中第一重要,和在再现中居末位的大不相同。这样,创作中虽含有现在生活的一部,即记忆中过去生活的影像,而它的价值却不在此,它的价值在于向未来的生活开展的力量,即想象的力量。开展就是生活;生活的真实性,是不必怀疑的。所以创作的真实性,也不必怀疑的。所以我说,从表现的立场看,创作的文艺全是真实的。
至于自叙或叙别人,在创作里似乎不觉有这样分别。因为创作既不分“能”“所”,当然也不分“人”“我”了。“我”的过去生活的影像与“人”的过去生活的影像,同存于记忆之内,同为创作的材料;价值是相等的。在创作时,只觉由一个中心而扩大,其间更无界划。这个中心或者可说是“我”;但这个“我”实无显明的封域,与平常人所执着的我广狭不同。凭着这个意义的“我”,我们说一切文艺都是自叙传,也未尝不可。而所谓近代自叙传性质的作品增多,或有一大部分指着这一意义的自叙传,也未可知。——我想,至少十九世纪末期及二十世纪的文艺是如此。在创作时,只觉得扩大一件事。扩大的历程是不能预料的;唯其不能预料,才成其为创造,才成其为生活。我们写第一句诗,断不知第二句之为何——谁能知道“满城风雨近重阳”的下一句是什么呢?就是潘大临自己,也必不晓得的。这时何暇且何能,斤斤斟酌于“人”“我”之间,而细为剖辨呢?只任情而动罢了。事后你说它自叙也好,说它叙别人也好,总无伤于它完全的真实性。胡适的《应该》,俞平伯的《在鹞鹰声里的》,事后看来,都是叙别人的。从“再现”方面看,诚然或有不完全的真实的地方。但从“创作”方面看,则浑然一如,有如满月;哪有丝毫罅隙,容得不真实的性质溜进去呢?总之,创作实在是另辟一世界,一个不关心的安息的世界。便是血与泪的文学,所辟的也仍是这个世界(此层不能在此评论)。在这个世界里,物我交融,但有窃然的向往,但有沛然的流转;暂脱人寰,逐得安息。至于创作的因缘,则或由事实,或由文字。但一经创作的心的熔铸,就当等量齐观,不宜妄生分别。俗见以为由文字而生之情力弱,由事实而生之情力强,我以为不然。这就因为事实与文字同是人生之故。即如前举俞平伯《在鹞鹰声里的》一诗,就是读了康白情的《天亮了》,触动宿怀,有感而作。那首诗谁能说是弱呢?这可见文字感人之力,又可见文字与事实之易相牵引了。上来所说,都足证创作只是浑然的真实的生活;所以我说,创造的文艺全是真实的。
从“表现”的立场看,没有所谓“再现”;“再现”是不可能的。创作只是一现而已。就是号称如实描写客观事象的作品,也是一现的创作,而不是再现;因所描写的是“描写当时”新生的心境(记忆),而不是“描写以前”旧有的事实。这层意思,前已说明。所以“再现”不是与“创作”相对待的。在“表现”的立场里,和“创作”相对待的,是“模拟”及“撒谎”。模拟是照别人的样子去制作。“拟古”“拟陶”“拟谢”“拟某某篇”“效某某体”“拟陆士衡拟古”“学韩”“学欧”……都是模拟,都是将自己揿在他人的型里。模拟的动机,或由好古,或由趋时,这是一方面;或由钦慕,或由爱好,这是另一方面。钦慕是钦慕其人,爱好是爱好其文。虽然从程度上论,爱好比钦慕较为真实,好古与趋时更是浮泛;但就性质说,总是学人生活,而非自营生活。他们悬了一些标准,或选了一些定型,竭力以求似,竭力以求合。他们的制作,自然不能自由扩展了。撒谎也可叫作“捏造”,指在实事的叙述中间,插入一些不谐和的虚构的叙述;这些叙述与前后情节是不一致的,或者相冲突的。从“再现”的立场说,文艺里有许多可以说是撒谎的;甚至说,文艺都是撒谎的。因为文艺总不能完全与事实相合。在这里,浪漫的作品,大部分可以说完全是谎话了。历史小说,虽大体无背于事实,但在详细的节目上,也是撒谎了。便是写实的作品,谎话诚然是极少极少,但也还免不了的。不过这些谎话全体是很谐和的,成为一个有机体,使人不觉其谎。而作者也并无故意撒谎之心。假使他们说的真是谎话,这个谎话是自由的,无所为的。因此,在“表现”的立场里,我们宁愿承认这些是真实的。然则我们现在所谓“撒谎”的,是些什么呢?这种撒谎是狭义的,专指的实事的叙述里,不谐和的,故意的撒谎而言。这种撒谎是有所为的;为了求合于某种标准而撒谎。这种标准或者是道德的,或者是文学的。章实斋《文史通义古文十弊》篇里有三个例,可以说明这一种撒谎的意义。我现在抄两个给诸君看:
(一)“有名士投其母行述……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秽亵,躬亲熏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于时蹙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谓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成疮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
(二)“尝见名士为人撰志。其人盖有朋友气谊;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 一岁一趋,惟恐其或失也。中间感叹世情反复,已觉无病费呻吟矣;未叙丧费出于贵人,及内亲竭劳其事。询之其家,则贵人赠赙稍厚,非能任丧费也;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长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为经理者也。诘其何为失实至此?则日,仿韩志终篇有云……今志欲似之耳。……临文摹古,迁就重轻,又往往似之矣。”
第一例是因求合于某种道德标准(所谓“得体”)而捏造事实,第二例是因求似于韩文而附会事实;虽然作者都系“名士”,撒谎却都现了狐狸尾巴!这两文的漏洞(即冲突之处)及作者的有意撒谎,章实斋都很痛快地揭出来了。看了这种文字,我想谁也要觉着多少不舒服的。这种作者,全然牺牲了自己的自由,以求合于别人的定型。他们的作品虽然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但这种生活是怎样的局促而空虚哟!
上面第一例只是撒谎,第二例是模拟而撒谎,撒谎是模拟的果。为什么只将它作为撒谎的例呢?这里也有缘故。我所谓模拟,只指意境、情调、风格、词句四项而言;模拟而至于模拟实事,我以为便不是模拟了。因为实事不能模拟,只能捏造或附会;模拟事实,实在是不通的话。所以说模拟实事,不如说撒谎。上面第二例,形式虽是模拟而实质却全是撒谎;我说模拟而撒谎,原是兼就形质两方而论。再明白些说,我所谓模拟有两种:第一种,里面的事实,必是虚构的且谐和的,以求生出所模拟之作品的意境、情调。第二种,事实是实有的,只仿效别人的风格与字句。至于在应该叙实事的作品里,因为模拟的缘故,故意将原有事实变更或附会,这便不在模拟的范围之内,而变成撒谎了。因为实事是无所谓模拟的。至于不因模拟,而于叙实事的作品里插入一些捏造的事实,那当然更是撒谎,不成问题的。这是模拟与撒谎的分别。一般人说模拟也是撒谎。但我觉得模拟只是自动的“从人”,撒谎却兼且被动的“背己”。因为模拟时多少总有些向往之诚,所以说是自动的;因为向往的结果是“依样葫芦”,而非“任性自表”,所以说是“从人”。但这种“从人”,不至“背己”。何以故?从人的意境、字句,可以自圆其说,成功独立的一段生活,而无冲突之处。这里无所谓“背己”的;因为虽是学人生活,但究竟是自己的一段完成的生活。——却不是充足的、自由的生活。至于从人的风格、情调,似乎会“背己”了,其实也不然。因为风格与情调本是多方面的,易变化的,况且一切文艺里的情调、风格,总有其大齐的。所以设身处地去体会他人情调而发抒之,是可能的。并且所模仿的,虽不尽与“我”合,但总是性之所近的。因此,在这种作品里,虽不能自由发抒,但要谐和而无冲突,是甚容易的。至于撒谎,如前第一例,求合于某种道德标准,只是根于一种畏惧、掩饰之心;毫无什么诚意。——连模拟时所具的一种倾慕心,也没有了。因此,便被动了地背了自己的心瞎说了。明明记着某人或自己是没有这些事的,但偏偏不顾是非地说有;这如何能谐和呢?这只将矛盾显示于人罢了。第二例自然不同,那是以某一篇文的作法为标准的。在这里,作者虽有向往之诚,可惜取径太笨了,竟至全然牺牲了自己;因为他悍然地违背了他的记忆,关于那个死者的。因此,弄巧成拙,成了不诚的话了。总之,模拟与撒谎,性质上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程度相差却甚远了。我在这里将捏造实事的所谓模拟不算作模拟,而列入撒谎之内,是与普通的见解不同的;但我相信如此较合理些。由以上的看法,我们可以说,在表现的立场里,模拟只有低等的真实性,而撒谎全然没有真实性——撒谎是不真实的,虚伪的。
我们要有真实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实而自由的文艺,须得创作去;只有创作是真实的,不过创作兼包精粗而言,并非凡创作的都是好的。这已涉及另一问题,非本篇所能详了。
附注:本篇内容的完成,颇承俞平伯君的启示,在这里谢谢他。
刊1924年《小说月报》
文艺之力
我们读了《桃花源记》《红楼梦》《虬髯客传》《灰色马》《现代日本小说集》《茵梦湖》《卢森堡之一夜》……觉得新辟了许多世界。有的开着烂漫的花,绵连着芊芊的碧草。在青的山味,白的泉声中,上下啁啾着玲珑的小鸟。太阳微微地笑着;天风不时掠过小鸟的背上。有的展着一片广漠的战场,黑压压的人都冻在冰里,或烧在火里。却有三两个战士,在层冰上,在烈焰中奔驰着。那里也有风,冷到刺骨,热便灼人肌肤。那些战士披着发,红着脸,用了铁石一般的声音叫喊。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困倦,没有寂寞;只有百度上的热,零度下的冷,只有热和冷!有的是白发的老人和红衣的幼女,乃至少壮的男人、妇人,手牵着手,挽成一个无限大的圈儿,在地上环行。他们都踏着脚,唱着温暖的歌,笑容可掬地向着;太阳在他们头上。有的全是黑暗和阴影,仿佛夜之国一般。大家摸索着,挨挤着,以嫉恨的眼互视着。这些闪闪的眼波,在暗地里仿佛是幕上演着的活动影戏,有十足的机械风。又像舞着的剑锋,说不定会落在谁的颈上或胸前的。这世界如此的深而莫测,真有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了。有的却又不同。将眼前的世界剥去了一层壳,只留下她的裸体,显示美和丑的曲线。世界在我们前面索索地抖着,便不复初时那样的仪态万方了。有时更像用了x光似的,显示出她的骨骼和筋络等等,我们见其肺肝了,我们看见她的血是怎样流的了。这或者太不留余地。但我们却能接触着现世界的别面,将一个胰皂泡幻成三个胰皂泡似的,得着新国土了。
另有词句与韵律,虽常被认为末事,却也酝酿着多样的空气,传给我们种种新鲜的印象。这种印象确乎是简单些;而引人入胜,有催眠之功用,正和前节所述关于意境情调的一样——只是程度不同吧了。从前人形容痛快的文句,说是如啖哀家梨,如用并州剪。这可见词句能够引起人的新鲜的筋肉感觉。我们读晋人文章如《世说新语》一类的书遇着许多“隽语”,往往翛然有出尘之感,真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也正是词句的力。又如《红楼梦》中的自然而漂亮的对话,使人觉得轻松,觉得积伶。《点滴》中深曲而活泼的描写,多用拟人的字眼和句子,更易引起人神经的颤动。《诱惑》中的:
忽然全世界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仿佛地正颤动着,正如伊的心脏一般地跳将起来了。
便足显示这种力量。此外“句式”也有些关系。短句使人敛;长句使人宛转;锁句(periodicalsentence)使人精细;散句使人平易;偶句使人凝整、峭拔。说到“句式”,便会联想到韵律,因为这两者是相关甚密的。普通说韵律,但就诗歌而论;我所谓韵律却是广义的,散文里也有的。这韵律其实就是声音的自然的调节,凡是语言文字里都有的。韵律的性质,一部分随着字音的性质而变,大部分随着句的组织而变。字音的性质是很复杂的。我于音韵学没有什么研究,不能详论。约略说来,有刚音,有柔音,有粗涩的音,有甜软的音。清楚而平滑的韵(如“先”韵)可以引起轻快与美妙的感觉,开张而广阔的韵(如“阳”韵)可以引起飏举与展扩的感觉。
浊声如ㄅ,ㄉ,ㄍ,使人有努力、冲撞、粗暴、艰难、沉重等印象;清声如ㄆ,ㄊ,ㄋ,则显示安易、平滑、流动、稳静、轻妙、温良与娴雅。浊声如重担在肩上;清声如蜜在舌上。这些分别,大概由于发音机关的变化;旧韵书里所谓开齐合撮、阴声、阳声、弁声、侈声,当能说明这种缘故。我却不能做这种工作;我只总说一句,因发音机关的作用不同,引起各种相当而不同的筋肉感觉,于是各字的声音才有不同的力量了。但这种力量也并非一定,因字在句中的位置而有增减。在句子里,因为意思与文法的关系,各字的排列可以有种种的不同。其间轻重疾徐,自然互异。轻而疾则力减,重而徐则力增。这轻重徐疾的调节便是韵律。调节除字音外,更当注重音“节”与句式;音节的长短,句式的长短、曲直,都是可以决定韵律的。现在只说句式,音节可以类推。短句促而严,如斩钉截铁,如一柄晶莹的匕首。长句舒缓而流利,如风前的马尾,如拂水的垂杨。锁句宛转腾挪,如夭矫的游龙,如回环的舞女。散句曼衍而平实,如战场上的散兵线,如依山临水的错落的楼台。偶句停匀而凝练,如西湖上南北两峰,如处女的双乳。这只论其大凡,不可拘执;但已可见韵律的力量之一斑了。——所论的在诗歌里,尤为显然。
由上所说,可见文艺的内容与形式都能移人情;两者相依为用,可以引人入胜,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在这些境界里,没有种种计较利害的复杂的动机,也没有那个能分别的我。只有浑然的沉思,只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 feeling)。这便是所谓“忘我”。这时虽也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等的波动,但是无所附的、无所为的、无所执的。固然不是为“我自己”而喜怒哀乐,也不是为“我的”亲戚朋友而喜怒哀乐,喜怒哀乐只是喜怒哀乐自己,更不能说是为了谁的。既不能说是为了谁的,当然也分不出是“谁的”了。所以,这种喜怒哀乐是人类所共同的。因为是共同的,无所执的,所以是平静的,中和的。有人说文艺里的情绪不是真的情绪,纵然能逼紧人的喉头,燃烧人的眼睛。我们阅读文艺,只能得着许多鲜活的意象(idea)罢了;这些意象是如此的鲜活,将相连的情绪也微微地带起在读者的心中了。正如我们忆起一个噩梦一样,虽时过境迁,仍不免震悚;但这个震悚的力量究竟是微薄的。所以文艺里的情绪的力量也是微薄的;说它不是真的情绪,便是为此,真的情绪只在真的冲动、真的反应里才有。但我的解说,有些不同。文艺里既然有着情绪,如何又说是不真?至多只能加上“强”“弱”“直接”“间接”等限制词吧了。你能说文艺里情绪是从文字里来的,不是从事实里来的,所以是间接的,微弱的;但你如何能说它不是真的呢?至于我,认表现为生活的一部,文字与事实同是生活的过程;我不承认文艺里的情绪是间接的,因而也不能承认它是微弱的。我宁愿说它是平静的,中和的。这中和与平静正是文艺的效用,文艺的价值。为什么中和而平静呢?我说是无“我执”之故。人生的狂喜与剧哀,都是“我”在那里串戏。利害、得失、聚散……之念,萦于人心,以“我”为其枢纽。“我”于是纠缠、颠倒,不能已已。这原是生活意志的表现;生活的趣味就在于此。但人既执着了“我”,自然就生出“我爱”“我慢”“我见”“我痴”;情之所发,便有偏畸,不能得其平了。与“我”亲的,哀乐之情独厚;渐疏渐薄,至于没有为止。这是争竞状态中的情绪,力量甚强而范围甚狭。至于文艺里的情绪,则是无利害的,泯人我的,无利害便无竞争,泯人我便无亲疏。因而纯净、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顷、一碧如镜的湖水。湖水的恬静,虽然没有涛澜的汹涌,但又何能说是微薄或不充实呢?我的意思,人在这种境界里,能够免去种种不调和与冲突,使他的心明净无纤尘,以大智慧普照一切;无论悲乐,皆能生趣。——日常生活中的悲哀是受苦,文艺中的悲哀是享乐。愈易使我们流泪的文艺,我们愈愿意去亲近它。有人说文艺的悲哀是“奢华的悲哀”(luxurious sadness)正是这个意思。“奢华的”就是“无计较的享乐”的意思。我曾说这是“忘我”的境界;但从别一面说,也可说是“自我无限的扩大”。我们天天关闭在自己的身份里,如关闭在牢狱里;我们都渴望脱离了自己,如幽囚的人之渴望自由。我们为此而忧愁、扫兴、阴郁。文艺却能解放我们,从层层的束缚里。文艺如一个侠士,半夜里将我们从牢狱里背了出来,飞檐走壁地在大黑暗里行着;又如一个少女,偷偷开了狭的鸟笼,将我们放了出来,任我们向海阔天空里翱翔。我们的“我”,融化于沉思的世界中,如醉如痴地浑不觉了。在这不觉中,却开辟着,创造着新的自由的世界,在广大的同情与纯净的趣味的基础上。前面所说各种境界,便可见一斑了。这种解放与自由只是暂时的,或者竟是顷刻的。但那中和与平静的光景,给我们以安息,给我们以滋养,使我们“焕然一新”;文艺的效用与价值唯其是暂而不常的,所以才有意义呀。普通的娱乐如打球、跳舞等,虽能以游戏的目的代替实利的目的,使人忘却一部分的计较,但绝不能使人完全忘却了自我,如文艺一样。故解放与自由实是文艺的特殊的力量。
文艺既然有解放与扩大的力量,它毁灭了“我”界,毁灭了人与人之间重重的障壁。它继续地以“别人”调换我们“自己”,使我们联合起来。现在世界上固然有爱,而疑忌、轻蔑、嫉妒等等或者更多于爱。这绝不是可以满足的现象。其原因在于人为一己之私所蔽,有了种种成见与偏见,便不能了解他人,照顾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真的,各人独有一个世界。大世界分割成散沙似的碎片,便不成个气候;灾祸便纷纷而起了。灾祸总要避除了。有心人于是着手打倒种种障壁,使人们得以推诚相见,携手同行。他们的能力表现在各种形式里,而文艺亦其一种。文艺在隐隐中实在负着联合人类的使命。从前俄国托尔斯泰论艺术,也说艺术的任务在借着情绪的感染以联合人类而增进人生之幸福。他的全部的见解,我觉得太严了,也可以说太狭了。但在“联合人类”这一层上,我佩服他的说话。他说只有他所谓真正的艺术,才有联合的力量,我却觉得他那斥为虚伪的艺术的,也未尝没有这种力量;这是和他不同的地方。单就文艺而论,自然也事同一例。在文艺里,我们感染着全人类的悲乐,乃至人类以外的悲乐(任举一例,如叶圣陶《小蚬的回家》中所表现的)。这时候人天平等,一视同仁;“我即在人中”,人即在自然中。“全世界联合了哟!”我们可以这样绝叫了。便是自然派的作品,以描写丑与恶著名,给我们以夜之国的,看了究竟也只有会发生联合的要求;所以我们不妨一概论的。这时候,即便是一刹那,爱在我们心中膨胀,如月满时的潮汛一般。爱充塞了我们的心,妖魅魍魉似的疑忌、轻蔑等心思,便躲避得无影无踪了。这种联合力,是文艺的力量的又一方面。
有人说文艺并不能使人忘我,它却使人活泼泼地实现自我(self realization),这就是说,文艺给人以一种新的刺激,足以引起人格的变化。照他们说,文艺能教导人,能鼓舞人;有时更要激动人的感情,引起人的动作。革命的呼声可以唤起睡梦中的人,使他们努力前驱,这是的确的。俄国便是一个好例。而“靡靡之音”使人“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消磨其少壮活泼之气”,使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却也是真的。这因环境的变迁固可影响人的情思及他种行为,情思的变迁也未尝不能影响他种行为及环境;而文艺正是情思变迁的一个重要因子,其得着功利的效果,也是当然的。文艺如何影响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变化呢?梁任公先生说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话: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飙,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一特别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此节措辞虽间有不正确之处,但议论是极透辟的。他虽只就小说立论,但别种文艺也都可作如是观。此节的主旨只是说小说(文艺)能够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改变读者的旧习惯,造成新习惯在他们的情思及别种行为里。这个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谓“实现自我”,也便是这个意思。近年文坛上“血与泪的文学”,爱与美的文学之争,就是从这个见解而来的。但精细地说,“实现自我”并不是文艺之直接的、即时的效用,文艺之直接的效用,只是解放自我,只是以作品的自我调换了读者的自我;这都是阅读当时顷刻间的事。至于新刺激的给予,新变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间的扩大、自由、安息之结果,是稍后的事了。因为阅读当时没有实际的刺激,便没有实际的冲动与反应,所以也没有实现自我可言。阅读之后,凭着记忆的力量,将当时所感与实际所受对比,才生出振作、颓废等样的新力量。这所谓对比,自然是不自觉的。阅读当时所感,虽同是扩大、自由与安息,但其间的色调却是千差万殊的;所以所实现的自我,也就万有不同。至于实现的效用,也难一概而论。大约一次两次的实现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文艺接触得多了,实现的机会频频了,才可以造成新的习惯,新的人格。所以是很慢的。原来自我的解放只是暂时的,而自我的实现又不过是这暂时解放的结果;间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强盛了。故从自我实现的立场说,文艺的力量的确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大。周启明先生说得好:
我以为文学的感化力并不是极大无限的,所以无论善之华、恶之华都未必有什么大影响于后人的行为,因此除了真不道德的思想以外(资本主义及名分等),可以放任。(《诗》一卷四号通信)
他承认文艺有影响行为的力量,但这个力量是有限度的。这是最公平的话。但无论如何,这种“实现自我”的力量也是文艺的力量的一面,虽然是间接的。它是与解放、联合的力量先后并存的,却不是文艺的唯一的力量。
说文艺的力量不是极大无限的,或许有人不满足。但这绝不足为文艺病。文艺的直接效用虽只是“片刻间”的解放,而这“片刻间”已经多少可以安慰人们忙碌与平凡的生活了。我们如奔驰的马。在接触文艺的时候,暂时松了羁绊,解了鞍辔,让嚼那青青的细草,饮那凛冽的清泉。这短短的舒散之后,我们仍须奔驰向我们的前路。我们固愿长逗留于清泉嫩草之间,但是怎能够呢?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怎能够脱卸呢?我们固然要求无忧无虑的解放,我们也要求继续不断的努力与实现。生活的趣味就在这两者的对比与调和里。在对比的光景下,文艺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贵;它便成了人生的适量的调和剂了。这样说来,我们也可不满足地满足了。至于实现自我,本非文艺的专责,只是余力而已;其不能十分盛大,也是当然。又文艺的效用是“自然的效用”,非可以人力强求;你若故意费力去找,那是钻入牛角湾里去了。而文艺的享受,也只是自然的。或取或舍,由人自便;它绝不含有传统的权威如《圣经》一样,勉强人去亲近它。它的精神如飘忽来往的轻风,如不能捕捉的逃人;在空闲的甜蜜的时候来访问我们的心。它来时我们绝不十分明白,而它已去了。我们欢迎它的,它给我们最小到最大的力量,照着我们所能受的。我们若决绝它或漠然地看待它,它便什么也不丢下。我们有时在伟大的作品之前,完全不能失了自己,或者不能完全失了自己,便是为此了。文艺的精神,文艺的力,是不死的;它变化万端而与人生相应。它本是“人生底”呀。看第一、第二两节所写,便可明白了。
以上所说大致依据高斯威赛(galsworthy)6之论艺术(art);所举原理可以与他种艺术相通。但文艺之力就没有特殊的色彩么?我说有的,在于丰富而明了的意象(idea)。他种艺术都有特别的、复杂的外质,——绘画有形、线、色彩,音乐有声音、节奏——足以掀起深广的情澜在人们心里;而文艺的外质大都只是极简单的无变化的字形,与情潮的涨落无关的。文艺所恃以引起浓厚的情绪的,却全在那些文字里所含的意象与联想(association)(但在诗歌里,还有韵律)。文艺的主力自然仍在情绪,但情绪是伴意象而起的。——在这一点上,我赞成前面所引的puffer的话了。他种艺术里也有意象,但没有文艺里的多而明白。情绪非由意象所引起,意象便易为情绪所蔽了。他种艺术里的世界虽也有种种分别,但总是混沌不明晰的,文艺里的世界,则大部分是很精细的。以“忘我”论,他种艺术或者较深广些,“以创造新世界”论,文艺则较精切了;以“解放联合”论,他种艺术的力量或者更强些,“以实现自我”论,文艺又较易见功了。——文艺的实际的影响,我们可以找出历史的例子,他种艺术就不能了。总之,文艺之力与他种艺术异的,不在性质而在程度;这就是浅学的我所能说出的文艺之力的特殊的调子了。
1924年作
论逼真与如画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常见的批评用语,给人一种矛盾感。“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如画”是像画,像画的。这两个语都是价值的批评,都说是“好”。那么,到底是真的好呢?还是画得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画家王鉴说的:
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见善丹青,辄曰“逼真”。(《染香庵跋画》)
丹青就是画。那么,到底是“如画”好呢?还是“逼真”好呢?照历来的用例,似乎两个都好,两个都好而不冲突,怎么会的呢?这两个语出现在我们的中古时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广,表现着这个民族对于自然和艺术的重要的态度。直到白话文通行之后,我们有了完备的成套的批评用语,这两个语才少见了,但是有时还用得着,有时也翻成白话用着。
这里得先看看这两个语的历史。照一般的秩序,总是先有“真”,后才有“画”,所以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说“逼真与如画”——将“逼真”排在“如画”的前头。然而事实上,似乎后汉就有了“如画”这个语,“逼真”却大概到南北朝才见。这两个先后的时代,限制着“画”和“真”两个词的意义,也就限制着这两个语的意义;不过这种用语的意义是会跟着时代改变的。《后汉书·马援传》里说他:
为人明须发,
眉目如画。
唐朝李贤注引后汉的《东观记》说:
援长七尺五寸,
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
可见“如画”这个语后汉已经有了,南朝范晔作《后汉书·马援传》,大概就根据这类记载;他沿用“如画”这个形容语,没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这个语的意义还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如画”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我们知道直到唐初,中国画是以故事和人物为主的,《东观记》里的“如画”,显然指的是这种人物画。早期的人物画由于工具的简单和幼稚,只能做到形状匀称与线条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画像就可以知道。画得匀称分明是画得好;人的“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是相貌生得匀称分明,也就是生得好。但是色理发肤似乎只能说分明,不能说匀称,范晔改为“明须发,眉目如画”,是很有道理的。匀称分明是常识的评价标准,也可以说是自明的标准,到后来就成了古典的标准。类书里举出三国时代诸葛亮的《黄陵庙记》,其中叙到“乃见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峦如画”,上文还有“睹江山之胜”的话,清朝严可均编辑的《全三国文》里说“此文疑依托”,大概是从文体或作风上看。笔者也觉得这篇记是后人所作。“江山之胜”这个意念到东晋才逐渐发展,三国时代是不会有的;而文体或作风又不像。文中“如画”一语,承接着“江山之胜”,已经是变义,下文再论。
“如画”是像画,原义只是像画的局部的线条或形体,可并不说像一个画面;因为早期的画还只以个体为主,作画的人对于整个的画面还没有清楚的意念。这个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地出现。南齐谢赫举出画的六法,第五是“经营布置”,正是意识到整个画面的存在的证据。就在这时代,有了“逼真”这个语,“逼真”是指的整个形状。如《水经注·沔水篇》说:
上粉县……堵水之旁……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
这里“逼真”是说像真的白马一般。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马又有什么好呢?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唯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如果这些话不错,“逼真”这个意念主要的还是跟着画法的发展来的。这时候画法已经从匀称分明进步到模仿整个儿实物了。六法第二“骨法用笔”似乎是指的匀称分明,第五“经营布置”是进一步的匀称分明。第三“应物象形”,第四“随类傅彩”,第六“传模移写”,大概都在说出如何模仿实物或自然;最重要的当然是“气韵生动”,所以放在第一。“逼真”也就是近于自然,像画一般地模仿着自然,多多少少是写实的。
唐朝张怀璀的《书断》里说:
太宗……尤善临古帖,殆于逼真。
这是说唐太宗模仿古人的书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不过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但是书法是人物的一种表现,模仿书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论,也还是模仿自然。再说我国书画同源,基本的技术都在乎“用笔”,书法模仿书法,跟画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不过从模仿书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个弯儿。老是拐弯儿就不免只看见那作品而忘掉那整个儿的人,于是乎“貌同心异”,模仿就成了死板板的描头画角了。书法不免如此,画也不免如此。这就不成其为自然。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两种境界。而“气韵生动”的“气韵”,似乎原是音乐的术语借来论画的,这整个语一方面也接受了“神化”和“神遇”的意念,综合起来具体地说出,所以作为基本原则,排在六法的首位。但是模仿成了机械化,这个基本原则显然被忽视。为了强调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这说是复古也未尝不可。于是张怀瓘开始将书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来论画,并加上了“逸品”。这神、妙、能、逸四品,后来成了艺术批评的通用标准,也是一种古典的标准。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于道家的思想,都出于玄心和达观,不出于常识,只有能品才是常识的标准。
重神当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异心同”;但是这只是就间接模仿自然而论。模仿别人的书画诗文,都是间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艺术。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马”,可以说是自然模仿自然,就还得“逼真”才成。韩愈的《春雪间早梅》诗说:
那是俱疑似,
须知两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过也是像画一般模仿自然。至于韩偓的诗:
纵有才难咏,
宁无画逼真!
说是虽然诗才薄弱,形容不出,难道不能画得活像!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画,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自然。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马”那例子一样。
到了宋朝,苏轼才直截了当地否定了“形似”,他《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诗里说:
论画以形似,
见与儿童邻。
……
边鸾雀写生,
赵昌花传神。
……
“写生”是“气韵生动”的注脚。后来董逌的《广川画跋》里更提出“生意”这个意念。他说:
世之评画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为能尽其技。尝问如何是当处生意?曰,殆谓自然。问自然,则曰能不异真者斯得之矣。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画者信妙矣,方且晕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失也,岂能以合于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气运化”。“晕形布色”,比物求似,只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面强调那气化或神化的“生意”。这些都见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禅家“参活句”的影响。不求“形似”,当然就无所谓“逼真”;因为“真”既没有定型,逼近与否是很难说的。我们可以说“神似”,也就是“传神”,却和“逼真”有虚实之分。不过就画论画,人物、花鸟、草虫,到底以形为本,常识上还只要求这些画“逼真”。跟苏轼差不多同时的晁以道的诗说得好:
画写物外形,
要于形不改。
就是这种意思。但是山水画另当别论。
东晋以来士大夫渐渐知道欣赏山水,这也就是风景,也就是“江山之胜”。但是在画里山水还只是人物的背景,《世说新语》记顾恺之画谢鲲在岩石里,就是一个例证。那时有个宗炳,将自己游历过的山水,画在墙壁上,“卧以游之”。这是山水画独立的开始,但是这种画无疑地多多少少还是写实的。到了唐朝,山水画长足地发展,北派还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的王维开创了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就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有时就出了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宋朝沈括的《梦溪笔谈》也说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却说:
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这里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对照着“文人”说的。沈氏在上文还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神会”可以说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线条、形体、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桃杏芙蓉莲花等只当作线条、形体、颜色用着,只当作象征用着,所以就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饰化,图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够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画,苏轼的评语,正指王维的山水画而言。
桃杏芙蓉莲花等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看,马上觉得时令的矛盾,至于那矛盾里的和谐,原是在常识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争辩。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儿写实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于象征化。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说和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简直可以没有,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画出来写出来是的,不画出来不写出来也是的。这当然说不上“像”,更说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画”倒可以解作像这种山水画。但是唐人所谓“如画”,还带有写实的意味,例如李商隐的诗: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皮日休的诗:
楼台如画倚霜空。
虽然所谓“如画”指的是整个画面,却似乎还是北派的山水画。上文《黄陵庙记》里的“如画”,也只是这个意思。到了宋朝,如林逋的诗:
白公睡阁幽如画。
这个“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当然是南派的画了。“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
上文引过王鉴的话,“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这“如画”是说像南派的画。他又说“见善丹青,辄曰‘逼真’”,这丹青却该是人物、花鸟、草虫,不是山水画。王鉴没有弄清楚这个分别,觉得这两个语在字面上是矛盾的,要解决这个矛盾,他接着说:
则知形影无定法,真假无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尔,虽工未为上乘也。
形影无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只要妙悟,就能够恰到好处。但是“虽工未为上乘”,“形似”到底不够好。但这些话并不曾解决了他想象中的矛盾,反而越说越糊涂。照“真假无滞趣”那句话,似乎画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于自然,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真的。其实他所谓假,只是我们说的境界,与实物相对的境界。照我们看,境界固然与事物不同,却也不能说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画家的王时敏在一处画跋里说过:
石谷所作雪卷,寒林积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辋川笔法。
辋川指的是王维,“如真境”是说像自然的境界,所谓“得心应手,意到便成”,“莫知为之者”。自然的境界尽管与实物不同,却还不妨是真的。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语借用到文学批评上,意义又有些变化。这因为文学不同于实物,也不同于书法的点画,也不同于画法的“用笔”“象形”“傅彩”。文学以文字为媒介,文字表示意义,意义构成想象;想象里有人物、花鸟、草虫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实物,也有境界。但是这种实物只是想象中的实物;至于境界,原只存在于想象中,倒是只此一家,所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向来评论诗文以及小说戏曲,常说“神态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写或描画。写神态写情景写得活像,并非诉诸直接的感觉,跟“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以及“宁无画逼真”的直接诉诸视觉不一样,这是诉诸想象中的视觉的。宋朝梅尧臣说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确切;这种“逼真”只是使人如见。可是向来也常说“口吻逼真”,写口气写得活像,是使人如闻,如闻其声。这些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向来又常说某人的诗“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这是说在语汇、句法、声调、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风与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读或朗诵两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断句。这儿说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象中的活像本来是可实可虚两面儿的。这属于艺术模仿艺术一类。文学里的模仿,不论模仿的是自然或艺术,都和书画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筑,经验是材料,想象是模仿的图样。
向来批评文学作品,还常说“神态如画”“情景如画”“口吻如画”,也指描写而言。上文“如画”的例句,都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这儿是说“写神态如画”,“写情景如画”,“写口吻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在这里“如画”的意义却简直和“逼真”是一样,想象的“逼真”和想象的“如画”在想象里合而为一了。这种“逼真”与“如画”都只是分明、具体、可感觉的意思,正是常识对于自然和艺术所要求的。可是说“景物如画”或“写景物如画”,却是例外。这儿“如画”的“画”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评的诗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画”就只是匀称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诗的境界,都与“逼真”不能合一。不过传统的诗文里写景的地方并不很多,小说戏剧里尤其如此,写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维的“诗中有画”才见得难能可贵,模仿起来不容易。他创始的“画中有诗”的文人画,却比那“诗中有画”的诗直接些、具体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为所谓南派。我们感到“如画”与“逼真”两个语好像矛盾,就由于这一派文人画家的影响。不过这两个语原来既然都只是常识的评价标准,后来意义虽有改变,而除了“如画”在作为一种境界解释的时候变为玄心妙赏以外,也都还是常识的标准。这就可见我们的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一般的还是以常识为体,雅俗共赏为用的。那些“难可与俗人论”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达道罢。
刊天津《民国日报》文艺副刊
诗与感觉
诗也许比别的文艺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谓远,所谓深,所谓近,所谓妙,都是就想象的范围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觉,怎样玲珑缥缈的空中楼阁都建筑在感觉上。感觉人人有,可是或敏锐,或迟钝,因而有精粗之别。而各个感觉间交互错综的关系,千变万化,不容易把捉,这些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偶尔把捉着了,要将这些组织起来,成功一种可以给人看的样式,又得有一番功夫,一副本领。这里所谓可以给人看的样式便是诗。
从这个立场看新诗,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里去寻找诗的感觉。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是诗的丰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传统如此。这些是无尽宝藏,只要眼明手快,随时可以得到新东西。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诗,花和光以外也还有诗,那阴暗,潮湿,甚至霉腐的角落儿上,正有着许多未发现的诗。实际的爱固然是诗,假设的爱也是诗。山水田野里固然有诗,灯红酒酽里固然有诗,任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香气,一些味觉,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惊心触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诗。发现这些未发现的诗,第一步得靠敏锐的感觉,诗人的触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里去。那儿有的是新鲜的东西。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姚蓬子、冯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别向这方面努力。而卞之琳、冯至两位先生更专向这方面发展;他们走得更远些。
假如我们说冯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了诗,我们可以说卞先生是在微细的琐屑的事物里发现了诗。他的《十年诗草》里处处都是例子,但这里只能举一两首。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上了“我真是淘气”。
(《淘气》,《装饰集》)
这是十四行诗。三四段里活泼的调子。这变换了一般十四行诗的严肃,却有它的新鲜处。这是情诗,蕴藏在“淘气”这件微琐的事里。游鱼的啮,黄鹂的啄,野蔷薇的牵,白蝴蝶的寻访,“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谓“八阵图”;而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窥候”着的,“我这八阵图”便是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办法”了。那“啮”,那“啄”,那“牵”,那“寻访”,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实在分享着这些感觉。陶渊明《闲情赋》里道: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阴,慨有时而不同。
感觉也够敏锐的。那亲近的愿心其实跟本诗一样,不过一个来得迫切,一个来得从容罢了。“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凭着从游鱼等等得到的感觉去想象“你”;或从“你”得到的感觉叫“我”想象游鱼等等;而“我”又“叫”游鱼等等去做这个那个,“我”便也分享这个那个。这已经是高度的交互错综,而“我”还分享着“淘气”。“你”“写下了”“我真是淘气”,是“你”“真是淘气”,可是“我对面”读这句话,便成了“‘我’真是淘气”了。那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八阵图”,到底也治了“我”自己。“到底算谁胜利?”瞧“我”为了“你”这些颠颠倒倒的!这一个回环复沓不是钟摆似的来往,而是螺旋似的钻进人心里。
《白螺壳》诗(《装饰集》)里的“你”“我”也是交互错综的一例。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第一段)
玲珑,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给多思者捡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第三段)
这是理想的人生(爱情也在其中),蕴藏在一个微缩的白螺壳里。“空灵的白螺壳”“却有一千种感情”,象征着那理想的人生——“你”。“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细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这些又同时就是那“你”。“我”?“大海送我到海滩”的“我”,是代白螺壳自称,还是那“你”。最愿老是在海滩上,“万一落到人掌握”,也只是“愿得原始人喜欢”,因为自己一点用处没有——换山羊不成,“值一只蟠桃”,只是说一点用处没有。原始人有那股劲儿,不让现实纠缠着,所以不在乎这个。只“怕给多思者捡起”,怕落到那“我的手里”。可是那“多思者”的“我”“捡起”来了,于是乎只有叹息:“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愁潮”是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而“潮”原是属于“大海”的。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通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第二段)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第四段完)
从“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一湖烟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一片鸟羽”。从“一湖烟雨”想到“一所小楼”,从“穿珠”想到“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像穿梭”,以及“书叶给银鱼穿织”;而“珍本”又是从藏书楼想到的。“从爱字通到哀字”,“一片鸟羽”也罢,“一所小楼”也罢,“楼中也许有”的“珍本”也罢,“出脱空华(花)”,一场春梦!虽然“时间磨透于忍耐”,还只“梦见你的阑珊”。于是“黄色还诸小鸡雏……”,“你”是“你”,现实是现实,一切还是一切。可是“柔嫩的蔷薇刺上”带着宿雨,那是“你的宿泪”。“你有一千种感情”,只落得一副眼泪;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宿泪”终于会干枯的。这首诗和前一首都不显示从感觉生想象的痕迹,看去只是想象中一些感觉,安排成功复杂的样式。——“黄色还诸小鸡雏”等三行可以和冯至先生的《十四行诗》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十四行集》,二一)
《白螺壳》诗共四段,每段十行,每行一个单音节,三个双音节,共四个音节。这和前一首都是所谓“匀称”“均齐”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创造并输入诗的形式的人,《十年诗草》里存着的自由诗很少,大部分是种种形式的试验,他的试验可以说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诗也写得紧凑,不太参差,也见出感觉的敏锐来,《距离的组织》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里还有一首《过路居》,描写北平一间人力车夫的茶馆,也是自由诗,那些短而精悍的诗行由会话组成,见出平淡的生活里蕴藏着的悲喜剧。那是近乎人道主义的诗。
诗与幽默
旧诗里向不缺少幽默。南宋黄彻《䂬溪诗话》云:
䂬子建称孔北海文章多杂以嘲戏;子美亦“戏效俳谐体”,退之亦有“寄诗杂诙俳”,不独文举为然。自东方生而下,祢处士、张长史、颜延年辈往往多滑稽语。大体材力豪迈有余用之不尽,自然如此。……《坡集》类此不可胜数。《寄蕲簟与蒲传正》云:“东坡病叟长羁旅,冻卧饥吟似饥鼠。倚赖东风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黄州》云:“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将之湖州》云:“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又,“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余,与血指汉颜者异矣。
这里所谓滑稽语就是幽默。近来读到张骏祥先生《喜剧的导演》一文(《学术季刊》文哲号),其中论幽默很简明:“幽默既须理智,亦须情感。幽默对于所笑的人,不是绝对的无情;反之,如塞万提斯之于堂吉诃德先生,实在含有无限的同情。因为说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们自己。……幽默是温和的好意的笑。”黄彻举的东坡诗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学的小说、散文、戏剧各项作品里也不缺少幽默,不论是会话体与否;会话体也许更便于幽默些。只诗里幽默却不多。我想这大概有两个缘由:一是一般将诗看得太严重了,不敢幽默,怕亵渎了诗的女神。二是小说、散文、戏剧的语言虽然需要创造,却还有些旧白话文,多少可以凭借;只有诗的语言得整个儿从头创造起来。诗作者的才力集中在这上头,也就不容易有余暇创造幽默。这一层只要诗的新语言的传统建立起来,自然会改变的。新诗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看现在的作品,这个传统建立的时间大概快到来了。至于第一层,将诗看得那么严重,倒将它看窄了。诗只是人生的一种表现和批评;同时也是一种语言,不过是精神的语言。人生里短不了幽默,语言里短不了幽默,诗里也该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黄彻指出的情形,正是诗的自然现象。
新诗里纯粹的幽默的例子,我只能举出闻一多先生的《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首: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燃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如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死水》)
这里将静物拟人,而且使书桌上的这些静物“都讲话”:有的是直接的话,有的是间接的话,互相映衬着。这够热闹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对照更能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却让雨水湿了背;笔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墨水壶却偏说两天就给他洗一回。“书桌上怨声腾沸”“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主人却偏“眯眯的笑”;他说“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可又缩回去说“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后一个矛盾更是全诗的极峰。热闹,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见出他的抱负,他的身份——他不是一个小丑。
俞平伯先生的《忆》,都是追忆儿时心理的诗。亏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己隔离,回到儿时去。这里面有好些幽默。我选出两首: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第一)
亮汪汪的两根灯草的油盏,
摊开一本《礼记》,
且当它山歌般的唱。
乍听间壁又是说又是笑的,
“她来了罢?”
《礼记》中尽是些她了。
“娘,我书已读熟了。”(第二十二)
这里也是矛盾的和谐。第一首中“有麻子的”却变成“绣花的”;“绣花的”的“好”是看的“好”,“好橘子”和“好橘子”的“好”却是可吃的“好”和吃了的“好”。次一首中《礼记》却“当它山歌般的唱”,而且后来“《礼记》中尽是些她了”,“当它山歌般的唱”,却说“娘,我书已读熟了”。笑就蕴藏在这些别人的、自己的、别人和自己的矛盾里。但儿童自己觉得这些只是自然而然,矛盾是从成人的眼中看出的。所以更重要的,笑是蕴藏在儿童和成人的矛盾里。这种幽默是将儿童(儿时的自己和别的儿童)当作笑的对象,跟一般的幽默不一样;但不失为健康的。《忆》里的诗都用简短的口语,儿童的话原是如此;成人却更容易从这种口语里找出幽默来。
用口语或会话写成的幽默的诗,还可举出赵元任先生贺胡适之先生的四十生日的一首:
适之说不要过生日,
生日偏又到了。
我们一般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
我们有的要叫你老前辈了都:
天天听见你提倡这样,提倡那样,
觉得你真有点儿对了都!
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
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
所以我们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诗人的咯,
所以我们就啰啰唆唆写上了一大片。
我们且别说带笑带吵的话,
我们且别说胡闹胡搞的话,
我们并不会说很巧妙的话,
我们更不会说“倚少卖老”的话;
但说些祝颂你们健康的话——
就是送给你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话。
(《北平晨报》,十九,十二,十八)
全诗用的是纯粹的会话;像“都”字(读音像“兜”字)的三行只在会话里有(“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就是“今年你都有四十岁了”,余类推)。头二段是仿胡先生的“了”字韵;头两行又是仿胡先生的那两行诗。
我本不要儿子,
儿子自来了。
三四段的“多字韵”(胡先生称为“长脚韵”)也可以说是“了”字韵的引申。因为后者是前者的一例。全诗的游戏味也许重些,但说的都是正经话,不至于成为过分夸张的打油诗。胡先生在《尝试集·自序》里引过他自己的白话游戏诗,说“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赵先生的诗,虽带游戏味,意思却很庄重,所以不是游戏诗。
赵先生是长于滑稽的人,他的《国语留声机片课本》《国音新诗韵》,还有翻译的《爱丽斯漫游奇境记》,都可以见出。张骏祥先生文中说滑稽可以为有意的和无意的两类,幽默属于前者。赵先生似乎更长于后者,《奇境记》真不愧为“魂译”(丁西林先生评语,见《现代评论》)。记得《新诗韵》里有一个“多字韵”的例子:
你看见十个和尚没有?
他们坐在破锣上没有?
无意义,却不缺少趣味。无意的滑稽也是人生的一面,语言的一端,歌谣里最多,特别是儿歌里。——歌谣里幽默却很少,有的是诙谐和讽刺。这两项也属于有意的滑稽。张先生文中说我们通常所谓话说得俏皮,大概就指诙谐。“诙谐是个无情的东西”,“多半伤人;因为诙谐所引起的笑,其对象不是说者而是第三者”。讽刺是“冷酷,毫不留情面”,“不只挞伐个人,有时也攻击社会”。我们很容易想起许多嘲笑残废的歌谣和“娶了媳妇忘了娘”一类的歌谣,这便是歌谣里诙谐和讽刺多的证据。
什么是散文?
散文的意思不止一个。对骈文说,是不用对偶的单笔,所谓散行的文字。唐以来的“古文”便是这东西。这是文言里的分别,我们现在不大用得着。对韵文说,散文无韵;这里所谓散文,比前一文所包广大。虽也是文言里旧有的分别,但白话文里也可采用。这都是从形式上分别。还有与诗相对的散文,不拘文言白话,与其说是形式不一样,不如说是内容不一样。内容的分别,很难说得恰到好处;因为实在太复杂,凭你怎么说,总难免顾此失彼,不实不尽。这中间又有两边儿跨着的。如所谓散文诗,诗的散文;于是更难划清界限了,越是缠夹,用得越广,从诗与散文派生“诗的”“散文的”两个形容词,几乎可用于一切事上,不限于文字。——茅盾先生有一个短篇小说,题作《诗与散文》,是一个有趣的例子。
按诗与散文的分法,新文学里的小说、戏剧(除掉少数诗剧和少数剧中的韵文外)、“散文”,都是散文。——论文、宣言等不用说也是散文,但是通常不算在文学之内——这里得说明那引号里的散文。那是与诗、小说、戏剧并举,而为新文学的一个独立部门的东西,或称白话散文,或称抒情文,或称小品文。这散文所包甚狭,从“抒情文”“小品文”两个名称就可知道。小品文对大品而言,只是短小之文;但现在却兼包“身边琐事”或“家常体”等意味,所以有“小摆设”之目。近年来这种文体一时风行;我们普通说散文,其实只指的这个。这种散文的趋向,据我看,一是幽默,一是游记、自传、读书记。若只走向幽默去,散文的路确乎更狭更小,未免单调;幸而有第二条路,就比只写身边琐事的时期已展开了一两步。大体上说,到底是前进的。有人主张用小品文写大众生活,自然也是一个很好的意思,但盼望做出些实例来。
读书记需要博学,现在几乎还只有周启明先生一个人动手。游记、传记两方面都似乎有很宽的地步可以发展。我以为不妨打破小品,多来点儿大的。长篇的游记与自传都已有人在动手,但盼望人手多些,就可热闹起来了。传记也不一定限于自传,可以新作近世人物的传,可以重写古人的传;游记也不一定限于耳闻目睹,掺入些历史的追想,也许别有风味。这个先得多读书,搜集体料,自然费功夫些,但是值得做的。不愿意这么办,只靠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判断力,也可写出精彩的东西;但生活的方面得广大,生活的态度得认真。——不独写游记、传记如此,写小说、戏剧也得如此(写历史小说、历史戏剧,却又得多读书了)。生活是一部大书,读得太少,观察力和判断力还是很贫乏的。日前在天津看见张彭春先生,他说现在的文学有一条新路可以走。就是让写作者到内地或新建设区去,凭着他们的训练(知识与技巧)将所观察的写成报告文学。这不是报纸上简陋的地方通信,也不是观察员冗杂的呈报书,而应当是文学作品。他说大学生、高中学生都可利用假期试试这个新设计。我在《太白》里有《内地描写》一文,也有相似的说话,这确是我们散文的一个新路。此外,以人生为题的精悍透彻的——抒情的论文,像西赛罗《说老》之类,也可发展;但那又得多读书或多阅世,怕不是一时能见成绩的。
1935年
禅家的语言
我们知道禅家是“离言说”的,他们要将嘴挂在墙上。但是禅家却最能够活用语言。正像道家以及后来的清谈家一样,他们都否定语言,可是都能识得语言的弹性,把握着,运用着,达成他们的活泼无碍的说教。不过道家以及清谈家只说到“得意忘言”“言不尽意”,还只是部分的否定语言,禅家却彻底地否定了它。《古尊宿语录》卷二记百丈怀海禅师答僧问“祖宗密语”说:
无有密语,如来无有秘密藏。但有语句,尽属法之尘垢。但有语句,尽属烦恼边收。但有语句,尽属不了义教。但有语句,尽不许也,了义教俱非也。更讨什么密语!
这里完全否定了语句,可是同卷又记着他的话:
但是一切言教只如治病,为病不同,药亦不同。所以有时说有佛,有时说无佛。实语治病,病若得瘥,个个是实语;病若不瘥,个个是虚妄语。实语是虚妄语,生见故。虚妄是实语,断众生颠倒故。为病是虚妄,只有虚妄药相治。
又说:
世间譬喻是顺喻,不了义教是顺喻。了义教是逆喻,舍头目髓脑是逆喻,如今不爱佛菩提等法是逆喻。
虚实顺逆却都是活用语言。否定是站在语言的高头,活用是站在语言的中间;层次不同,说不到矛盾。明白了这个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语言。
北平《世间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顾随先生的《揣龠录》,第五节题为《不是不是》,中间提到“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一问,提到许多答语,说只是些“不是,不是!”这确是一语道着,斩断葛藤。但是“不是,不是!”也有各色各样。顾先生提到赵州和尚,这里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记学人问他:
问:“如何是赵州一句?”
师云:“半句也无。”
学云:“岂无和尚在?”
师云:“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记: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什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同卷还有:
问:“如何是目前一句?”
师云:“老僧不如你!”
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语”。第一个答语,否定自明。第二次答“两句”,“两句”不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还是个否定。第三个答语似乎更不相干,却在说:不知道,没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悟去。
同样,他否定了“祖师西来意”那问语。同书卷十三记学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卷十四记着同一问语:
师云:“床脚是。”
云:“莫便是也无?”(就是这个吗?)
师云:“是即脱取去。”(是就拿下带了去。)
还有一次答话:
师云:“东壁上挂葫芦,多少时也!”
“柏树子”“床脚”“葫芦”,这些用来指点的眼前景物,可以说都和“西来意”了不相干,所谓“逆喻”,是用肯定来否定,说了还跟没有说一样。但是同卷又记着: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云:“有。”
云:“几时成佛?”
师云:“待虚空落地。”
云:“虚空几时落地?”
师云:“待柏树子成佛。”
现在我们称为无意义的话。“待柏树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于没有说,我们称为丐词。这些也都是用肯定来否定的。但是柏树子有佛性,前面那些答话就又不是了不相干了。这正是活用,我们称为多义的话。
同卷紧接着的一段: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因什么向院里骂老僧!”
云:“学人有何过?”
师云:“老僧不能就院里骂得阇黎。”(阇黎=师)
又记着: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板齿生毛。”
这里前两句答话也是了不相干,但是不是眼前有的景物,而是眼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是没有,是否定。但是“骂老僧”“骂阇黎”就是不认得僧,不认得师,因而这一问也就是不认得祖师。这也是两面儿话,或说是两可的话。末一句答话说板牙上长毛,也是没有的事,并且是不可能的事;“西来意”是不可能说的。同卷还有两句答话:
师云:“如你不唤作祖师,意犹未在。”
这是说没有“祖师”,也没有“意”。
师云:“什么处得者消息来!”
意思是跟上句一样。这都是直接否定了问句,比较简单好懂。顾先生说“庭前柏树子”一句“流传宇宙,震铄古今”,就因为那答话里是个常物,却出乎常情,又不出乎禅家“无多子”的常理。这需要活泼无碍地运用想象,活泼无碍地运用语言。这就是所谓“机锋”。“机锋”也有路数,本文各例可见一斑。
刊《世间解》月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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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现译为德莱登。德莱登(1631—1700),英国第一位桂冠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主要作品有《论诗剧》《论英雄剧》《英雄诗与诗的自由》《悲剧批评的基础》。——编者注
2 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家,“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代表作《社会静力学》《社会学原理》。——编者注
3 现译为弗鲁贝尔。弗鲁贝尔(1856—1910),俄国巡回展览画派的代表画家。——编者注
4 一译为太农。——编者注
5 沃尔特·雷利(water raleigh,1861—1922),英国作家,代表作有《风格》。——编者注
6 约翰·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1867—1993),英国小说家,1932年以《福尔赛世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高尔斯华绥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现代喜剧三部曲:《白猿》《钥匙》《天鹅之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