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弘治下午才从箱根回到东京。对银行那里,他就说要和东方观光谈事情,出差了。
家里空荡荡的,澄子满面灰尘地来迎接他。妻子不在,家里就没有生机了。
弘治走进房间查看,妻子并没有寄信回来。
“您不在的时候有电话打来。”
青木澄子站在门口。
“是谁?”
“是一位成泽小姐。”
是枝理子。
“其他还有吗?”
“没有了。”
弘治猜测着妻子的去向,信子已经出门好几天了。他本来以为她今晚会回来,看来还早。要是她永远不回来,那真是无法想象。
实际上,要是信子不回来,他会陷入困境。他都跑去她长冈的娘家借钱了,结果还把老婆赶出门,怎么能行?看昨天的样子,信子的父亲最后是下决心要拿出这笔钱。拿到这笔钱之前,信子必须还是他的妻子。
弘治想起了浅野助教。
枝理子说她暗中做手脚,把信子离家出走的事告诉了浅野。枝理子这一步走得太早了些。这本来不是在他授意下的,不过,让妻子和浅野更接近,确实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他出发去长冈之前,枝理子报告说,浅野慌慌张张地出去旅行了。信子和浅野应该不可能碰面。浅野是因为枝理子的通知,知道了信子离家出走才出门的。信子去了哪儿浅野根本不可能知道。
不过,枝理子的信里说了是信州,浅野应该也往那个方向去寻找信子了。
浅野还是学校的老师,不可能一直休假,弘治担心的是,浅野会在旅途中偶尔遇上信子。
当然,他不是真心想让妻子和浅野接触的,这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计划采取的临时措施。
“喂,帮我打个电话,”弘治叫来澄子,“就说你替l大学的大村传话,请浅野老师听电话。如果他不在,就问问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澄子照他说的去做了。
“好像还在旅行,还没回来。”
澄子回来报告说。
“去哪儿了?”
“不清楚。”
“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今天早上打电话回来说是在上诹访,今天晚上会回来。”
从上诹访打来电话,看来浅野还是去了信州。他要担心的是,在上诹访的旅馆里,浅野是否找到了信子,两人是否同宿同眠了,还是他仍然单身一人。不过,浅野的母亲不可能知道这些。
弘治试着揣摩信子的心理。两人的夫妻之情已经产生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信子不和他离婚,唯一的理由是为了照顾在长冈的老父母的心情。
她的娘家是当地的世家。信子一旦离婚,消息马上就会传遍当地,这一定会让道德观守旧的双亲伤心。虽然两人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已经形同分居,信子还是没跟他离婚,至少在她自己的双亲还在世时不会这样做。这一点弘治很清楚。
他因此有恃无恐。
所以,弘治知道,信子虽然是为了拼命远离他才去旅行,但她最终还是会回来。正因为如此,信子才没有对长冈的娘家吐露半个字。
信子既然因为娘家不能跟他离婚,弘治就决定残酷地利用这一点。这是对不再爱他的妻子的残忍报复。
“有您的电话。”
澄子叫醒了躺在长椅上睡着的弘治。
“是成泽小姐。”
枝理子又打电话过来了。
“你说了我在吗?”
“已经是第二次了。”
弘治懒洋洋地起身,走到走廊里去接电话。
“啊,你在啊?”
枝理子一贯欢快的声音也有几分倦意。
“刚回来,去出差了。”
“去哪儿了?”
“箱根。”
说实话,弘治想起了从昨晚到今早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艺伎。
“说谎吧?”枝理子说,“是不是追出去找太太了?”
“她还没回来,也没说去哪儿了,怎么去找?”
“要是出差,早告诉我不就行了……昨晚我一直在等你。”
“我没说要去你那儿。”
“啊,真冷淡。”
话筒那头传来年轻男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有人在吗?”
“嗯。昨晚有些生气,十二点左右我叫朋友们来打麻将。”
“真有闲工夫,怪不得声音听起来有些累。通宵了吧?”
“是啊。不这样心情好不了……喂,那个大学老师,不在家啊。”
“你也打电话去问了?”
“这是什么话,这么说,你也打电话去问了,露馅了。因为太在乎,所以撒谎说什么去箱根,其实是去信州了吧。”
“绝对不是信州。”
“不过,我有点觉得被你利用了。利用我撮合你太太和大学老师,接下来不知道你要把我怎么样。”
“旁边有人吧,不要瞎说。”
“我真不明白你,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什么想法。就是我以前一直答应你的……不过,男人还要工作,有时有推不掉的应酬,不能一切如你所愿。”
“今晚来吗?”
“那个……”
他在电话里打起了呵欠。
“现在,银行这边有些棘手的问题,暂时没有头绪。你也玩了个通宵,累了吧。”
“是吗?”枝理子忽然生起气来,“你不来就算了。我找别人玩。”
那边的话筒挂断了。
弘治鼻子里冷笑了几声。
枝理子叫来的朋友,总归就是附近的学生、年轻的上班族,或者是她自己去和那些朋友喝酒时交上的酒肉朋友。
和这些家伙混在一起,她马上就会手头吃紧。
不过,他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和她分手的好机会。从在大阪时开始,这个女人蛮横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吸引着他,让他离不开,但现在,想到自己的大事业,弘治对枝理子的迷恋不可思议地褪色了。男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事业,也许是因为这次一旦成功,自己以后就能拥有更好的女人。大概是因为产生了这种念头,他才决心和枝理子一刀两断的。
不过,弘治不准备自己主动向枝理子提出这件事,他准备让她自己选择去留,这种办法更高明。如果是她自己提出分手,那当然最好,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再忍耐一段时间,之后再慢慢制造条件,让她自己提出分手。枝理子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对自己的脸蛋也很有自信,这一点,和已经上了年纪走投无路的女人不一样。
他突然想起什么,给东方观光的德山专务打了个电话。
“专务出差去了。”
“去了哪里?”
“去了甲府。今晚要很晚回来。”
“谢谢。”
弘治想通过德山专务接近他的后台——是土庆次郎。
是土对有能力的年轻人唯才是用,弘治听过许多这样的传说。旧财阀们掌管的地方都渐渐官僚化,在制度上十分僵化,但像是土这种新兴财阀,一旦得到他的赏识,就会得到他的大力支持。
弘治总有一天要把现在的行长派赶出银行,独霸东都互济银行。不过,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实现,还是需要像是土这样的后台的支持。也正因为如此,这次才要特别笼络东方观光的德山,像德山那样的男人都能得到是土庆次郎的宠爱,他也绝对可以。
互济银行的资金借出有诸多限制,弘治自己筹集不足的资金,也是出于这样的野心,他准备牺牲妻子的娘家。他已经看穿了,妻子的父母隐约觉察到他们夫妻不和,深深地为此烦恼,希望他们能和好如初。因此,他才有把握,妻子的娘家不会拒绝弘治借钱的请求。
那笔钱一旦入手,弘治就不准备返还了,他一开始就准备霸占信子娘家的财产。
不还钱的借口他也已经想好了,他会制造出妻子的意外事件。
但是,这件事现在还不能马上见成效,需要做好准备,慢慢发酵。
刚好他发现了浅野助教的存在,利用浅野助教,也是基于这个打算。
机不可失,不过,如果妻子现在就这样陷入“特殊状况”中,就没办法从她娘家骗到财产了。
#2
信子住在古城里。
门前就是高高的石墙,旁边绿荫葱葱。黄昏时分,街上的灯火让人如在谷底般。
信州饭田的街道沿山丘蜿蜒而上,信子很喜欢沿着如在谷底一般的老街散步,然后回到住宿地。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火,高处的街道都是新建的,低处的老街显得有些暗淡低徊。
她从甲府经过上诹访时,没有下车,直接去了伊那,然后返回。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漫游,伊那她也是第一次来。
昨晚她住在高远。
旅馆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她一个人。
她住的十铺席的房间,一个人显得有些空旷,于是请了老板娘的妹妹陪她一起睡。这个房间有古老的纸门,还有江户时代的用具,它们曾经一度豪华,如今却显得潦倒。
这里到处都是桑田,信子走在农田间的路上,有农家邀请她试试制造礼品绳。
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发髻绳的产地,现在生产的东西变成了礼品绳。
一根白得发亮的绳子像电线一样挂起来晒干,纸上反射的光如同秋阳一样寂寥。
饭田也是如此。到偏远一些的村落,在古老的农家的空地上,挂着无数白色的绳子,在桑田的衬托下,就像是用白胡粉画在绿色的背景上,赏心悦目。
信子渐渐下了决心。
一直以来,她顾虑娘家,不能随心所欲,这样是不行的。让母亲伤心固然不好,但还是和丈夫离婚为妙。她似乎感到,出来旅行,才能认清真正的自己。
没有一个人,怀着她这样虚无的心情毫无目的地闲逛。在火车上、在旅馆里,其他旅客都有着自己的生活。生活就是一种目的,是度过人生的目的,怀有明确目的的人,他们坚定踏实,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样是出来游玩,但他们有一种把握自己人生的自信。
信子之前也几度下决心要和丈夫离婚,但一次都没有跟娘家说过。不过,父母已经察觉到她家里的气氛,母亲也尽量避免这个话题。在那个古旧故乡的旧世家,女儿离婚会被视为一种耻辱,令人痛苦。
之前想到这些,信子就无法下决断。
不过,已经够了。
新婚不久,她就对丈夫弘治感到失望,她看明白自己不是适合他的妻子时,如同坠下断崖。
这些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是父母撮合的婚事,她认为自己必须答应。
这种责任感一直持续了五年。这五年中,她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一直在随波逐流,毫无头绪。
她也不会其他玩乐,开始接受大学的函授教育,起初是为了散散心,但空虚仍会不时如风暴般席卷她的心头。
最终只能选择离婚,自己治愈自己。对于娘家,她准备暂时就当自己失踪了,不要回去。自己在东京离婚了,这个消息应该马上就会传遍家乡,但也只是一时的。
在乡下的旅馆里,信子下了这个决心,她准备就这样回长冈。和没有下决心前相比,她的心境变得不一样了。
天黑了,灯火从谷底老街一路向上铺展开来。虽然有些迟了,但似乎有些地方的人在跳盂兰盆节的舞。穿着浴衣的人们手摇团扇,悠闲地散着步。
其中也有从外地来这里游玩的城里人。
其中一个人让信子不由得想起了浅野忠夫。他的个子、体形及思考的时候身子略微前倾的姿势,都和浅野一模一样。
他应该从汤村直接回家了吧,浅野孩子般的热情如今只让她生厌。
一个人最好了,以后的生活应该会丰富多彩。还不知道以后要靠什么职业养活自己,不过,再也不会有男人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了,她要靠自己活下去。
“客人——”
老板娘从楼下上来。
“今天晚上,这边有地藏菩萨的祭祀,要跳盂兰盆舞。您要是没事,一起去看,怎么样?”
老板娘已经换上了华丽的浴衣。
“好啊。”
虽然信子没有心情,不过机会难得,在这旅途之中看一场盂兰盆舞,日后也会成为特别的回忆,让自己想起这个决心初定的地方。
那天晚上,信子睡得很香。
长冈的街上,灯火已经亮起来了。
信子进了自家的玄关,迎面正碰上来办事的女管家,女管家吃惊地笑了。
“啊,欢迎回家。”
她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
“好久不见啊。”
信子突然回娘家,她有些吃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表情。
“阿君你还好吧?”
“嗯,我就是一个劲儿长胖。”
她露出双下巴笑了。
她十几年前和丈夫离婚后,一直单身抚养孩子。
“小姐,好像有点瘦了。”
“是吗?一直游手好闲,应该不会瘦吧。”
“这次会在家待几天吧。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工作的空闲时间会来找你的。”
“这个嘛,可能也不会待很久。”
“东京那边,还是要操心啊。”
信子觉得自己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赶紧转移话题,问起了母亲。
“刚才有位熟客在大房间摆宴席,夫人去那边打招呼去了。”
经营一直是父亲负责,不过母亲偶尔也会出面应酬。
“爸爸呢?”
“刚出去,说是要参加行会的聚会。”
没有人在家。信子走进母亲最喜欢待的茶室。
阿君也跟进来:“你先去泡澡,泡完他们应该就回来了。”
“嗯。”
“我把浴衣找出来。”
阿君径直去衣橱里拿出叠起来的衣物。
“东京挺热的吧。姑爷怎么样?”
她问起了信子的丈夫。
“男人们就算天气热,也要去工作,应该很累吧。”
信子很少和丈夫一起回来,只有婚后半年左右回来过一次。之后,弘治就编造借口不来,或者是信子有意避免跟他一起来。
信子进了澡池。
这间主屋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了。当时是手艺高超的工匠精选材料建成的,到现在还很结实。后来,旅馆那边渐渐建起了一栋又一栋新楼,跟这边就像两个天地。五六年前,也换了浴池,不过家里基本上和信子记忆中的一样。
同样是温泉,但这里是自自己小时候起就有的热汤,进去以后心情都不一样。特别是她刚从甲府那边走完信州路回来,似乎连情绪中的灰尘都被洗净了。
想通了以后回到家里来,真好。如果一早就回来,自己肯定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
旅馆那边传来宴会的欢笑声。
她慢悠悠地泡好澡,起来,回到茶室,母亲已经赶紧回来了。应该是在宴席上喝了点酒,母亲脸颊醺红。
“呀,你回来了。”
母亲穿着盐泽衣料做的清爽夏装。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是适合穿华丽的和服。
“我听阿君说你来了,好不容易才从宴会上脱身。”
母亲一边叫热,一边解开腰带。
“弘治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问。
“啊?”
看着信子不解的眼神,母亲似乎马上明白了,若无其事地说:“呀,看来你们没碰上。”
“嗯……他来这里了吗?”
信子心中一惊。
母亲似乎忙着解腰带,在衣橱里找衣服。信子沉默了。
看来弘治来过了。母亲说“没碰上”,那一定是在自己旅行期间,或许就是昨天,或是前天。
刚才和女管家阿君说话间,她似乎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弘治在这里并未久留,而是待了一下就走了。
他不像是会特意跑到这里来的人。他的来访,信子马上可以想象到,是跟自己离家出走有关。信子在意的是,他跑过来说了些什么。
信子等母亲坐下来。
母亲终于坐定。不过,母亲的脸在信子看来有些心神不定,母亲似乎在窥探信子的表情。
“弘治什么时候来的?”
信子平静地问,尽量不想刺激到母亲。
“前天中午……你不知道吗……原来如此。”母亲好像忽然想起来,“对了,你和朋友一起去信州了。”
弘治是这么说的。
看来弘治不是为了信子离家出走的事来的,信子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弘治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自己反而可以趁机提出离婚的事了。有没有这个事前预告,还是很不一样。
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弘治是为什么来的呢?他不是那种没事跑来玩的男人。
“你吃过饭了吗?”
母亲问。她似乎想隐瞒一些重要的事。
“还不想吃。”
“是吗。”
“妈妈,弘治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来求你爸爸什么事。”
“求爸爸?”
原来如此。
说起弘治的请求,不可能是别的,以他的性格来说,只可能是跟钱有关的事。
信子盯着母亲的侧脸。
母亲岔开话题:“等会儿爸爸回来,你再详细问他。”
“妈妈已经问过了吧?”
“我知道一点。直接问爸爸,你比较放心吧。”
“是钱的事吗?”
“大概是吧。”
“是一大笔钱吗?”
弘治来借钱的事还是先不说为好。
“我不太清楚……”母亲言语含糊,忽然开始盘问起信子来,“你过得还好吗?”
“……”
信子一时答不上来。如果还是像以前一样含糊其词,也可以蒙混过关,不过这次她做不到。接下去她要宣布自己的决定,还是等父亲回来再说吧。只有母亲,她也许会提心吊胆,阻止自己。
“你们还是好好过吧。”
母亲见信子沉默,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弘治是个男人,有好多交际,我知道你也有好多委屈。你们没有孩子,你肯定更寂寞。不过,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正是拼事业的时候,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不该说这种话,不过,你爸爸也曾有一段时间,让我吃尽了苦头。”
“……”
“这种时候如果忍不住,我们也完了。男人年盛力壮的时候,要给他们自由。”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纸门开了,父亲探出头来。他在浴衣上披着一件罗纱和服短外褂。
“您回来了。”
信子和母亲齐声道。
“你来了。”
父亲满眼笑意地对信子说。
“一小时前到的。您出去了,我简直像进错了门。”
“哈哈。”
父亲准备说什么,母亲走到他身后,帮他脱掉外褂,对他使了个眼色。
“东京那边怎么样?”
父亲似乎一时找不出话来。
“还好……”
“还是很热吧……对了,你和朋友一起去信州转了一圈?”
“是的,说是刚回来。”
母亲代信子答道。
“偶尔去散散心也不错啊。”
信子不由得观察着面前父亲的表情。
不管怎么自我安慰,人无忧无虑的时候,和满怀心事的时候,外表看来多少总是会不一样的。信子眼中的父亲,似乎有心事,是在下重大决心时候的父亲的表情,信子很熟悉。
#3
“离婚?”
信子说出这两个字时,父亲和母亲都沉默了。
父亲掏出香烟,一声不吭地吸着。母亲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取出团扇,帮父亲扇风。他们的举动都在证明信子的话深深地震动了他们的心。
“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父亲平静地问。
“有很多原因,我不想说。我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爸爸妈妈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父亲没有答话。
“弘治有其他女人了吗?”
父亲皱起眉头。
“不知道,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这怎么能行?信子。”
母亲说,
“你太放任他了,这样是不行的。管太紧了不行,装作若无其事也不会有好结果。如果放任自流,男人玩着玩着就会当真的。”
“你少说话。”父亲呵斥着母亲,“这么说,弘治大概是外面有女人了,真的有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你说不是因为这个理由,那,还有其他原因吗?”
“一开始就没有感情。弘治对我没感觉,我对他也是。”
“但是,你们已经结婚五年了啊。”
“我本来应该早下决心的,因为我太软弱才拖到今天。但是,再这样下去,更加是自己骗自己。弘治有我这样的妻子,也不会幸福的。”
“你想得太多了吧。”
父亲吐出烟圈,说,
“大部分夫妻都是这样的,只是有些人把这事看得很严重,有些人不太在乎。结婚五年,到了这个阶段,很多人都会这么想。轻松点不好吗?世上的夫妻都有这个阶段,大家都是装作若无其事就过去了,这样就行了。这样才能维持到老。”
父亲讲的,都是世间的常识。
“人一辈子很长,有起伏是正常的。但是,以后回过头来看,当时因为这种原因离婚,会觉得是件愚蠢的事……信子,再考虑考虑怎么样?”
“以前我从没有跟爸爸提过这种事。这次,我决心已定。”
“你跟弘治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不过,如果我提出来,他肯定会马上赞成。”
“是吗?”
父亲思考着。
父亲不是随口说出的“是吗?”似乎是话里有话。信子想到,这一定和弘治来这里的事情有关。
“不一定吧。”父亲说,“你自己是这么想的,弘治可没准备和你离婚。”
“你怎么知道?”
信子抬头看着父亲。
“我怎么知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喂,信子,”母亲从旁插嘴道,“你是不是有很多的不满和埋怨?冷静冷静吧,不久以后,弘治肯定也会重新考虑的。”
父母说的话在信子听来,完全没有说服力。他们脑中都只有常识性的家庭观念,信子的情况不一样,两人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件事,你再考虑考虑吧。”
父亲最后下了结论。
“首先,我们的亲戚里没有一个人离婚的,大家都家庭融洽。只有你一个人离婚,我觉得很可惜。不是因为说起来不好听,而是为你好。”
“……”
“你离了婚准备干什么?你回到这里来,也不好过啊。女人有家庭做后盾,回娘家来才脸上有光,要是没有家庭了,回到娘家,也不好受啊。”
“……”
“我们家雇了很多工人。我们家出了什么事,大家马上都会知道。你要是离了婚,很快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谈资。你也不想工人用奇怪的眼光来看你吧,而且,在这个小地方,话传得快得很……”
父亲说出的话正如信子所料。
“这样一来,你就还是得去东京。去那里要怎么生活?你想过吗?有的话说给我们听听。”
“现在还没有,我准备到时去找一份工作。”
“看看,什么计划都没有,女人都只考虑眼前的事。活在世上可没那么容易。首先,抛弃家庭的女人哪里能找到工作?如果是还没结过婚的,当作婚前的过渡,还能理解。你工作不就是为了吃口饭吗?这样的生活,最后也没什么好结果。”
“是啊,信子。”
母亲也在一旁附和道。
“你要是坚强还好,但到了你这个年纪,一个人去工作,很容易犯错。最后只会更不幸。”
“女人还是待在家庭这个城堡里最安全,这样其他人就不会对你指手画脚了……单身一个人去工作,人家看你的眼神都会有异样,连带我们也脸上无光。人家会说,你们是怎么教养女儿的啊。世上的人都不在乎真相,只看表面,是很可怕的……好了,说了这么多,我是不赞成你和弘治离婚的。”
母亲坐在父亲身边,使劲地点头。
“弘治上次来,一句这样的话也没提。何止这样,他还表扬说,你在家里很能干呢。”
当天晚上,信子就把被褥铺在母亲旁边。
这时,她才知道,丈夫向父亲借钱的事。
“咦,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母亲看上去很意外。
“他说要借多少?”
信子不知道弘治要干什么。向跟自己形同陌路的妻子娘家借钱,这种心理她无法理解。
“不清楚。”
母亲忽然变得谨慎起来。知道弘治没有告诉信子这件事,女儿又提出想离婚,此时的她不想给女儿更多的刺激。
“好像数目不小。”
“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吗?不过,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没告诉你吧,肯定是准备过后告诉你的。对了,你是和朋友一起去的信州吗?”
说是和朋友一起去的,似乎也是弘治故意编出来的话。信子想,丈夫应该是为了向自己的娘家借钱才这么说的。
“爸爸是怎么说的?”
“好像是答应了。我们家虽然钱也不多,但爸爸听了弘治的话,似乎很受打动。他虽然年轻,但还有事业心,似乎干得不错。”
对此信子倒并无异议,在工作方面,丈夫比一般人更霸气十足。
“这次,好像是要把银行的钱借给哪里的观光事业,钱不够,所以来找我们借钱。”
“那应该不是笔小数目吧。”
“我不太清楚。”
母亲含糊其词。
“不过,爸爸说,这个事业的背后是是土庆次郎在撑腰,应该很有希望。爸爸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光靠弘治一张嘴说的?”
“不,你爸爸还是很慎重的。他托人去调查了这个融资方,叫什么观光公司,确实是有是土先生在背后撑腰。现在,爸爸对这个计划很积极。”
丈夫的心思信子就更不理解了,夫妻两人同床异梦,还向妻子娘家借钱。这个男人已经把夫妻感情等全都踩在了脚下,这只不过是他自私自利的策略吧?
“这么说来,弘治都没有跟你提过这些?”
母亲说。
“实际上,我们也觉得你从没提过这些事,有些奇怪。不过爸爸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
“我必须知道。借钱的事,我希望你们拒绝。”
“为什么?”
“爸爸和妈妈都不赞成我和弘治离婚,但是,我已经在那个家里待够了,我已经无法忍耐下去了。所以,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发生什么金钱关系……我明天早上就去跟爸爸说。”
信子都快喊了出来。
自己必须坚持下去,她在信州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了。信子眼中浮现出在伊那谷的村庄里看到的拉得直直的白色礼品绳,在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那种强韧的紧张的生命感。信子希望自己也像那些绳子一样。
信子一大早起床后,父亲已经不在了。说是去静冈办事,一大早就坐火车出去了。父亲要办的事似乎和弘治借钱有关,信子感到很不安,母亲也说不太清楚。一直以来,父亲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做决定,从来不跟母亲商量,总是到最后母亲询问才知道,母亲也一直习惯了。母亲本来就对父亲很放心。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我再留两三天。”
“一直待着都可以,不过这种时候还是早点回去吧。从去信州那时候起就没着家吧?”
“嗯。”
“那更应该早点回去了。总之,先回家一趟。如果你实在忍受不了,我们再来商量。”
信子觉得母亲这么说只是为了逃避。父母都希望把信子塞回夫家,这是世上所有父母的第一反应。
#4
正午过后,信子坐火车前往韭山。途中越过丘陵,有一个大沼泽。从幼年起,信子就喜欢来看这里的沼泽。那时候,她从未见过大湖,这个沼泽让她联想到大湖。这一带附近,至今没有人家。抬眼所见,伊豆山脉的山陵高高耸立,远接箱根群山,一片小小的湖面神奇地映照出山影,湖岸芦苇丛生。
把这片沼泽想象成湖,是出于信子尚未泯灭的童心。在她的想象中,自己从未见过的琵琶湖也是这样的。在学校的地理教科书里,有许多外国的湖的名字,瑞士的湖,总是映照着白色的雪山,这片不知名的湖面,在她的幻想中,可以是柯莫湖,也可以是布里恩茨湖。
信子好久没到这里来了。在如今这心烦意乱之际,来到少女时代熟悉的这片湖,可以让她冷静下来。
湖边如今夏草茂盛,水面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划开晴空的山体棱线在水面上投下了颜色更深的影子。
不过,信子发现有一圈水波突然荡开。山影碎了,水波荡漾开来。
信子想,大概是有小孩潜入水中玩水吧。她站在一棵树下,这棵树遮住了一部分湖面。信子移动脚步。
离湖边五米左右的地方,一个戴着稻草帽的男人蹲着身子在湖里舀水。
没想到这里还有人,以前信子从未在这个湖边见过人,观光客与这里是无缘的,旅馆也只会向客人宣传韭山的反射炉、代官宅邸遗迹,不会注意到这里。
信子有点好奇那个男人在干什么。一开始信子以为他在抓鱼,但看起来不像。她离他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动作却看得很清楚,他把舀起来的水倒进手里的大瓶子里。
而且,男子不断地移动位置,舀起不同位置的水,所以湖面上才会有那么多波纹。他在不同的位置重复相同的动作,每次都会换一个新的瓶子装水。
仔细看会发现,岸边整整齐齐地放着好多瓶子。
信子好奇地走上前去看草地上放着的瓶子。只是平淡无奇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混浊的湖水,没有鱼,也没有水草。不过,每个瓶上都贴着一张标签纸,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
“呀。”
蹲在水中的戴稻草帽的男子忽然直起身来,看见了信子,发出声音。他的脸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只有雪白的牙齿格外引人注目。
“请别弄翻瓶子。”
男子似乎很紧张那些瓶子,提醒着信子。
信子不由得笑了。会有人故意要打翻这些瓶子吗?对方似乎把她当成小孩一样看待。
“对普通人来说只是水,对我来说可是很重要的资料。”
男人似乎很认真。
“资料?”
这种随处可见的水会是什么资料?信子想。
男人郑重其事地把水倒进瓶里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有什么可笑的?”
男子似乎在责备信子的微笑。
“这些水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说是资料,是什么资料呢?”
信子站在岸边,对水里的男子说。
“湖沼类型。”
信子一开始没听懂,仔细一想,原来是湖沼学。
“现在,我要过来了。”
男子似乎认为信子是在那边等着自己,哗哗地蹚着水向岸边走过来。
信子反倒有些为难了。别人要做什么是他自己的自由,但如果这个人认为每个人都对他的工作感兴趣,开始长篇大论,那就完蛋了。
“呀,吓我一跳。”
那人从湖里上来,抹去膝盖以下的泥。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人来,而且还是一个女人,真是意外。”
他似乎没像自己嘴里说的那么吃惊。在稻草帽的大帽檐下,他笑容满面。
“我一年到头,都在考察这些沼泽和湖,世上没有什么比湖沼更有意思了。”
男人自顾自地快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