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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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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西娜·德瑞克很高兴见到瑞斯上校。

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上了,卢西娜走进挂满黑布幔的房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跟上校握手。然后一面用手帕擦眼睛,一面解释说她不能见人,谁也不能见,除了关系如此亲密的亲爱的乔治的老朋友,还有,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多么可怕!确实,家里没有男人,她们不知道事情该如何处理。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孤单的寡妇,还有艾丽斯,一个无助的小姑娘,过去一切都由乔治料理。亲爱的瑞斯上校实在是太好了,她真的很感激,她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当然,生意方面由莱辛小姐打理,还有葬礼的安排。可是讯问呢?警察来了,到家里来了,好可怕。当然他们穿的是便装,考虑得真周到。但是,她是那么的困惑,整件事纯粹是一场悲剧,难道瑞斯上校不认为这都归咎于暗示吗——精神分析学家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一切都是暗示。可怜的乔治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卢森堡餐厅,还是同样的一群人,想到可怜的罗斯玛丽是怎么死在那儿的——一定是突然发生的,如果他听她卢西娜的话,吃亲爱的加斯克尔医生开的补药就好了。虚弱,整个夏天,是的,他的身体很虚弱。

卢西娜一口气说到这儿才暂停了一下,瑞斯抓住机会开口说话。

瑞斯上校向她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德瑞克太太一定在各个方面都很依赖乔治。

卢西娜又说了起来,说他真是太好了,这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今天人还在,明天就没了,就像《圣经》上说的,“出来如草,傍晚又被割下”。只是这个说法不太对,但瑞斯上校明白她的意思,有个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当然,莱辛小姐也是好意,而且办事很有效率,只是相当缺乏同情心,做事大包大揽,在她卢西娜看来,乔治过去太依赖她了。她一度担心他会做出傻事,那就太可惜了,一旦他们俩结了婚,她很可能会毫不客气地欺负他。当然,她,卢西娜,看出了苗头。亲爱的艾丽斯是那么的天真,但小姑娘单纯、不世故挺好的,瑞斯上校不这么认为吗?艾丽斯比她的同龄人稚嫩,而且话很少——你经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罗斯玛丽那么漂亮、那么活泼,经常出门,艾丽斯则总在家门口转悠,这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是不对的。她们应该去上课——烹饪课,或者裁缝课,这样她才会有精神寄托,学到的东西没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她,卢西娜,在可怜的罗斯玛丽死后可以来这里住,太幸运了。那个可怕的流感——加斯克尔医生说是一种很罕见的流感。多聪明的一个好人啊,和他在一起简直如沐春风。

今年夏天她曾想让艾丽斯去见他。那个姑娘面色苍白、身子虚弱。“不过,真的,瑞斯上校,我认为是房子的问题。地势低洼、潮湿,你知道,夜里还有瘴气。”可怜的乔治没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自作主张买下来了,真可惜。他说他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但说实在的,听老人言也许更好。男人对房子一窍不通。乔治也许意识到了,卢西娜很乐意不辞辛劳。因为,别忘了,她现在的生活如何呢?她亲爱的丈夫去世多年。维克多,她的宝贝儿子,远在阿根廷——是巴西,还是阿根廷?多么英俊有爱的孩子啊。

瑞斯上校说,他听说她有个儿子在国外。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饱听了维克多的众多活动。多么意气风发的青年,什么事都乐于掺和一把,接着,她列出一长串维克多从事过的职业的名称。“他从不刻薄,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他总是不走运,瑞斯上校。舍监对他不公,我认为牛津大学校方做得很不光彩。人们似乎不理解,这么喜欢绘画、这么聪明的男孩只是觉得模仿他人的笔迹是一个很棒的玩笑。”他是闹着玩的,不是为了钱。但他一直对他母亲很好,一有麻烦就告诉她,这不正说明他信任她吗?奇怪的是,别人给他找的工作,似乎总是要他离开英格兰。她禁不住想,如果他能有一份好工作,比如在英格兰银行上班,他一定会安定下来。他也许可以住在伦敦郊区,有一辆小车。

足足听她讲了二十分钟维克多的优点和不幸,瑞斯上校才把话题从她的儿子切换到仆人身上。

是的,他说得很对,老式仆人已不复存在。这真是当下人的烦恼!她没理由抱怨,因为他们过去真的很幸运。庞德太太,虽然可怜的她耳朵有点背,却是个极好的女人。她做的面点有时候有点硬,汤里经常放太多胡椒粉,但总体来说,她最可靠,也很节俭。自打乔治成家她就在这儿了,今年要她去乡下住,她也毫无怨言。但其他人就麻烦了,客厅女仆都走了——不过这也挺好,那个粗鲁的女孩爱顶嘴,还打碎了六只最好的酒杯。“不是偶尔打碎一只,这种事谁都能碰上,是一次打碎了所有杯子,简直是粗心到家了,难道瑞斯上校不这么觉得吗?”

“确实很粗心。”

“我就是这么跟说她的。我还告诉她,我必须这么说她,因为我真觉得人应该有责任心,瑞斯上校。我的意思是,不能误导别人。好的品质要夸,错误的也得提。可是,那个女孩……实在是——呃,相当无礼,她说她希望下家不会有人被‘做掉’——可怕的黑话,她从电影上学来的吧。荒唐,而且不恰当。可怜的亲爱的罗斯玛丽是自寻短见,当时她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验尸官正确地指出那个可怕的说法,我认为也是——歹徒手持冲锋枪火并。谢天谢地,英国没有这种歹徒。所以,就像我说的,我要让她知道。贝蒂·阿克达尔是个清楚自身职责的客厅女仆,她冷静、诚实,却打碎了太多东西,态度还很不恭敬。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是雷斯达伯特太太,我就会明白这言外之意,不雇佣她。但时下的人啊,来者不拒,有时候连这种一个月换仨地方的女孩都要。”

趁着德瑞克太太停下来喘口气,瑞斯上校立刻问,她说的是不是理查德·雷斯达伯特的太太?如果是的话,他认识她,在印度的时候。

“说不好,住在卡达根广场那边。”

“那就是我的朋友。”

卢西娜马上感叹世界太小了,不是吗?什么朋友也比不上老朋友。友谊是个美好的东西。她一直认为薇奥拉和保罗的故事很浪漫。亲爱的薇奥拉,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那么多男人爱恋她,可是,哎呀,瑞斯上校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人确实喜欢重温旧梦。

瑞斯上校恳请她说下去,他的礼貌换来的是赫克托·玛尔的生活史,他的怪癖和弱点。他是姐姐带大的,最后,瑞斯都快忘了他的时候,她又提到他娶了美丽的薇奥拉。“她是个孤儿,以前待在法院街的一个临时收容所。”上校听着保罗·班尼特被薇奥拉拒绝后如何克服失望的情绪,从情人变成了玛尔一家的朋友,以及他对他的教女罗斯玛丽的喜爱,他的去世和他的遗嘱。“那个遗嘱,我一直觉得很浪漫——好大一笔财富啊!当然,我不是说金钱就是一切——不是,真的不是。想想罗斯玛丽死得多惨。我对亲爱的艾丽斯也不太满意!”

瑞斯向她投以询问的目光。

“我觉得责任令人烦恼。大家都知道,她现在是个富有的女继承人。我一直密切关注着她身边不合要求的男孩子,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瑞所上校?你不能像从前那样照顾如今的女孩子了。我对艾丽斯的朋友几乎一个都不了解。‘请他们到家里来,亲爱的。’我经常这么说,但是我猜,有些年轻人,她是不会带到家里来的。可怜的乔治也替她担心。有一个叫布朗的年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但好像他和艾丽斯经常见面。我觉得她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乔治不喜欢他——我很确信。而且,我一直认为,瑞斯上校,男人看男人,眼光更准。我想起了普西上校,我们的一个俗人执事,我觉得他很迷人,但我丈夫对他的态度很冷淡,他也嘱咐我要这么做。果然,一个礼拜天,他在传递奉献盘的时候突然倒下了,整个人烂醉如泥。当然,后来——总是后来听说,比事先听说好多了——我们听说,每个星期都有好几打空白兰地酒瓶从他家里搬出来!真叫人伤心,我还以为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尽管他认为自己更倾向于福音派。他和我先生曾就万圣节的仪式细节大吵过一架。哦,天哪,万圣节。想想昨天正好是万灵节。”

一阵轻微的响动,瑞斯的目光越过卢西娜的头部,看向敞开的门。他见过艾丽斯,在小官府,但他感觉这是头一次见到她。他发现她沉默静止的背后隐藏着异常的紧张,他与她对视,看到她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某种他应该知道,但一时想不出是什么的神情。

卢西娜·德瑞克也扭过头。

“艾丽斯,亲爱的,我没听见你进来。你认识瑞斯上校吧?他真是太好了。”

艾丽斯走过来跟上校握手,黑裙子让她显得比他印象中更瘦、更苍白。

“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瑞斯说。

“谢谢您。您真好。”

显然,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而且还没恢复过来。是不是她太喜欢乔治了,他的死才给她造成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她的目光转向她姑妈,瑞斯发现那是一双警惕的眼睛。她说:“你们在谈什么——刚才,我进来的时候?”

卢西娜脸发红,慌乱起来。瑞斯猜想她急于回避提到那个年轻人——安东尼·布朗。她大声说:“我想想看啊,哦,对了,万圣节,昨天是万灵节。万灵——真是怪事,现实中竟会有这种巧合。”

“你的意思是,”艾丽斯说,“罗斯玛丽昨天回来把乔治带走了?”

卢西娜轻轻尖叫了一声。

“艾丽斯,亲爱的,不要这样。多么可怕的想法,这也太不像基督徒说的话了。”

“为什么不像基督徒说的话?那是死人节,在巴黎,人们会去墓地献花。”

“哦,我知道,亲爱的,但他们是天主教徒,不是吗?”

艾丽斯撇着嘴笑了一下,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也许,你刚才是在谈安东尼——安东尼·布朗。”

“哦!”卢西娜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嗓音更尖、更像小鸟了,“我们确实提到他了。你知道,我偶然说到,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艾丽斯生硬地打断她的话:“为什么你应该了解他?”

“不,亲爱的,当然不。至少,我的意思是,哦,如果我们对他多一点了解,不是很好吗?”

“你们将来有的是机会了解他,”艾丽斯说,“因为我要嫁给他了。”

“哦,艾丽斯!”她的声音介于哀号和抱怨之间,“你绝不能这么鲁莽——我是说,暂时什么都不要定下来。”

“已经定下来了,卢西娜姑妈。”

“不,亲爱的,葬礼还没举行呢,不能谈婚论嫁,这样做不得体。而且,还有可怕的讯问之类的事。真的,艾丽斯,我不认为亲爱的乔治会同意。他不喜欢那个布朗先生。”

“没错,”艾丽斯说,“乔治不会同意的,他也不喜欢安东尼,但他怎么想已经无所谓了。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乔治的,反正,乔治已经死了……”

德瑞克太太又哀号了一声。

“艾丽斯,艾丽斯,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了?话说得也太绝情了。”

“对不起,卢西娜姑妈。”她疲倦地说,“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意思是,乔治已经在某个地方安息了,不用再为我和我的将来操心了。我必须自己做决定。”

“乱说,亲爱的,这种时候什么决定都不能做,肯定特别不恰当。这种问题根本就不该出现。”

艾丽斯大笑了一声。

“可是已经出现了。在我们离开小官府前,安东尼就向我求婚了。他让我第二天去伦敦,不告诉任何人。我多么希望当时我去了。”

“这个要求实在奇怪。”瑞斯上校温和地说。

她向他投以挑衅的目光。

“不,不奇怪,会省掉不少麻烦。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他要我信任他,我没有。不管怎么样,现在只要他愿意,我随时可以嫁给他。”

卢西娜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反对的话。胖嘟嘟的腮帮子不停地颤抖,满眼泪花。

瑞斯上校立刻控制了局面。

“玛尔小姐,在我走之前,可不可以跟您聊两句?完全是公事。”

她吃惊地喃喃道“可以”,然后发现自己朝门口走去。瑞斯上校目送她出了门,然后迈了两大步,回到德瑞克太太身边。

“别心烦,德瑞克太太。您知道,言多必失。我们看看能做点什么。”

稍微安慰了一下她后,他跟着艾丽斯走过客厅,走进一个面朝房子后部的小房间,屋里有一棵忧郁的法国梧桐,挂着几片残叶。

瑞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玛尔小姐,我要说的是,肯普探长是我的私人朋友,我相信您会发现他既仁慈又乐于助人。他的职务令人不悦,但我相信他会尽量体谅别人。”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说:“昨天晚上乔治在等您来,您怎么没来?”

他摇摇头。

“乔治没在等我。”

“但他说他在等您。”

“他可能是这么说的,但他说的不是实话。乔治很清楚我不会来。”

她说:“可是,那把空椅子……是给谁留的?”

“不是给我留的。”

她半闭着眼睛,脸色惨白。

她小声说:“是给罗斯玛丽留的……我明白了……是给罗斯玛丽……”

他以为她要昏过去了,立刻上前扶住,强迫她坐下来。

“放松……”

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我没事……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能帮上忙吗?”

她抬眼看他,阴沉的双眼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然后,她说:“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我必须把它们……”她用手做了个摸索的动作,“按顺序排列好。一开始,乔治认为罗斯玛丽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他这么认为是因为那两封信。瑞斯上校,那两封信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不出来。反正,乔治相信信上说的话,还安排了昨晚的宴会,还有一把空椅子,昨天是万灵节……死人节,是罗斯玛丽的灵魂可能回来……告诉他真相的日子。”

“您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可是,我感觉到她了——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在身边。我是她妹妹,我想,她是想告诉我什么。”

“放松,艾丽斯。”

“我必须说出来。乔治为罗斯玛丽干杯——然后他死了。也许……她回来把他带走了。”

“鬼魂是不会把氰化钾放进酒杯里的,亲爱的。”

这句话似乎让她恢复了平静。她用更正常的声音说:“但是太不可思议了。乔治被人害死了——是的,害死了。警方是这么认为的,一定是真的。因为没有其他可能。可这也说不通啊。”

“您不这么认为吗?如果罗斯玛丽是被人害死的,乔治怀疑是谁——”

她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可是罗斯玛丽不是被人害死的。说不通的原因就在这里。乔治相信那些荒唐的信,部分原因是,流感导致的精神抑郁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自杀的理由。但罗斯玛丽有理由自杀。等等,我拿给你看。”

她跑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封折好的信回来了。她把信塞进他手里。

“看吧。您亲眼看一看。”

瑞斯上校打开那张有点皱巴的信纸。

亲爱的豹……

他读了两遍,才把信还给她。

女孩急切地说:“您明白了吧?她不快乐——她的心碎了。她不想活了。”

“您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吗?”

艾丽斯点点头。

“斯蒂芬·法拉第。不是安东尼。她爱上了斯蒂芬,而他对她很残忍。所以,她带着那个东西去了餐厅,在那儿喝下去,让他亲眼看着她死。也许她希望他伤心。”

瑞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差不多半年前,在一件旧晨袍的口袋里。”

“您没给乔治看吧?”

艾丽斯激动地大叫起来。

“我怎么能这么做?怎么可能呢?罗斯玛丽是我姐姐。我怎么能出卖她呢?乔治那么确信她爱他。我怎么能在她死后把这个拿给他看?他完全理解错了,但是,我不能告诉他真相。我想知道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给您看是因为您是乔治的朋友。肯普探长也得看吗?”

“对。肯普必须看。这是证据,您知道。”

“可是,以后他们会……在法庭上念出来吗?”

“不一定。现在调查的是乔治的死,不太相干的东西不会公开。现在您最好让我把它带走。”

“好吧。”

她把他送到大门口。他开门时,她突然说:“这能说明罗斯玛丽是自杀的吧?”

瑞斯说:“这说明她有自杀的动机。”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上校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还站在门口,目送他穿过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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