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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艾丽斯·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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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驱散眼中对往事的追忆?”

六个人想着罗斯玛丽・巴顿,

她死了快一年了……

1

艾丽斯·玛尔一直想着她姐姐,罗斯玛丽。

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刻意让思绪远离罗斯玛丽。她不想记起。

太痛苦了,太恐怖了!

那张青紫色的脸,抽搐攥紧的手指……

与前一天快乐漂亮的罗斯玛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哦,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快乐。她得了流感——情绪低落、身体虚弱……验尸的时候艾丽斯全说出来了,还特意强调了这一点,这能解释罗斯玛丽为什么自杀吧?

验尸一结束,艾丽斯就故意将整件事置诸脑后。回忆有什么用呢?全忘掉!忘掉整件恐怖的事。

然而现在,她意识到她不得不回想,不得不追忆往事……要仔细回想每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小事……

需要回忆昨晚跟乔治非同寻常的谈话。

那么出人意料、那么令人恐惧。等一等,真的出人意料吗?难道之前没有任何迹象吗?乔治越发凝神专注的样子,他的心不在焉,他匪夷所思的举止……他的……嗯,古怪,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一切都在为昨晚的那一刻做铺垫,他把她叫进书房,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那两封信。

没法子,她只能回想罗斯玛丽,只能回忆。

罗斯玛丽——她姐姐……

艾丽斯突然惊愕地意识到,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思考罗斯玛丽这个人,也就是说,客观地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分析。

她向来是想都不想就接受了罗斯玛丽这个人。你从来不会琢磨你的母亲、父亲、姐妹或者姑妈、姨妈、舅妈、婶婶什么的,他们只是不容置疑地在既定的关系中存在着。

你不把他们当作“人”来分析,你甚至没问过自己,他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罗斯玛丽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现在这一点可能非常重要。很多事可能都取决于这一点。艾丽斯回想着过去,她和罗斯玛丽小的时候……

罗斯玛丽比她大六岁。

2

一幕幕往事在她眼前闪现,倏忽的镜头,短暂的片段。儿时的她正在吃面包、喝牛奶,梳着辫子的罗斯玛丽郑重地坐在桌前做功课。

夏日的海滨。艾丽斯羡慕罗斯玛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会游泳!

罗斯玛丽上寄宿学校,节假日才回来。后来,她也上了学,罗斯玛丽又去巴黎“深造”了。学生妹罗斯玛丽笨手笨脚的,而从巴黎“深造”回来的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新奇且惊人的优雅气质。她声音柔美、身材婀娜、栗红色的秀发、黑色的长睫毛、深蓝色的眼睛。一个在异国长大、令人心旌摇荡的尤物!

此后,她们很少见面,六岁的年龄差在这一阶段表现得最明显。

艾丽斯还在求学,罗斯玛丽却在“社交季”里忙碌。即使艾丽斯回家,那道鸿沟仍在。罗斯玛丽的生活是:早上赖床不起,中午和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们一同进餐,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参加舞会。艾丽斯的生活则是:在教室里听女教师讲课,去公园散步,九点吃晚饭,十点上床睡觉。妹妹俩的交流仅限于如下简短的对话:

“喂,艾丽斯,帮我打电话叫辆出租车。一个小傻瓜在等我,我快迟到了。”

或者:

“我不喜欢那条新连衣裙,艾丽斯,不适合你,褶皱太多了,看起来很邋遢。”

接着,罗斯玛丽和乔治·巴顿订婚了。艾丽斯很兴奋,购物,大包小包地买,准备伴娘装。

婚礼。她跟在罗斯玛丽身后,走在教堂的红毯上,听见人们耳语:

“好美的新娘啊……”

罗斯玛丽怎么会嫁给乔治呢?那时艾丽斯也挺纳闷的。那么多活力四射的小伙子给罗斯玛丽打电话、约她出去,她怎么就选中了比她大十五岁、和蔼可亲,但乏味透顶的乔治·巴顿呢?

乔治生活优渥,但这不是钱的问题。罗斯玛丽自己也有钱,很多钱。

保罗舅舅的钱……

艾丽斯仔细搜索记忆,尽力区分最近才知道的和以前就知道的信息:譬如,保罗舅舅?

他不是她们的亲舅舅,她一直很清楚这一点,尽管没有人明确告诉过她们,但她知道一些事实。保罗·班尼特一直爱着她们的母亲,而她却更喜欢一个比他穷的男人。保罗以一种浪漫精神接受了失恋的现实,并采取了一种浪漫的、纯精神奉献的态度——依旧做她的朋友。他成了“保罗舅舅”,成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罗斯玛丽——的教父。保罗舅舅去世后他们发现,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小教女,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除了美貌,罗斯玛丽还是一位女继承人,而她却嫁给了和蔼但无趣的乔治·巴顿。

为什么?艾丽斯当时想不通,现在依旧想不通。艾丽斯不相信罗斯玛丽爱过他,但跟他在一起时她似乎很快乐,而且她喜欢他——是的,她一定喜欢他。艾丽斯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结婚一年后,她们的母亲——漂亮柔弱的薇奥拉·玛尔去世了,十七岁的艾丽斯便搬去跟罗斯玛丽·巴顿和她的丈夫同住了。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艾丽斯回想自己当年的样子。她那时什么样?她感觉到了什么、想到了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她得出的结论是:年轻的艾丽斯·玛尔发育迟缓——不动脑筋,默默接受一切。举个例子来说,她是否怨恨过母亲早年偏爱罗斯玛丽?总的来说,她认为没有。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罗斯玛丽才是重要的那个。罗斯玛丽已经步入社交界了,如果健康状况允许,母亲当然会把注意力放在长女身上,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早晚有一天会轮到她的。薇奥拉·玛尔是个比较冷漠的母亲,把心思全放在自己的健康上,孩子则托付给保姆、女家庭教师和学校。但偶尔与她们共处时,尽管时间短暂,她始终是可爱的。她们的父亲赫克托·玛尔去世那年,艾丽斯才五岁,她只隐约记得他酗酒——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事了。

十七岁的艾丽斯·玛尔随遇而安。她为母亲服丧,搬到艾尔维斯顿广场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

在这个家的生活有时很无趣。直到第二年,艾丽斯才正式进入社交界。在此期间,她每星期上三次法文课和德文课,同时学习家政。有的时候她无事可做,又没个可以说话的人。乔治一直像兄长一样善待她,他的态度从没变过,现在也一样。

罗斯玛丽呢?艾丽斯很少见到罗斯玛丽。罗斯玛丽经常出门,去裁缝店、鸡尾酒会、桥牌会……

细想一下,她真正了解罗斯玛丽的什么呢?她的喜好、她的希望、她的恐惧?太可怕了,真的,你对曾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竟然了解得这么少!姐妹俩几乎没有亲近过。

但是现在,她非想不可。她不得不尽力回想,这可能很重要。

当然,罗斯玛丽似乎挺快乐的……

3

直到那天——事情发生前一星期。

她,艾丽斯,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字。发亮的红木桌、摇椅、潦草独特的笔迹……

艾丽斯闭上眼睛,让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

她走进罗斯玛丽的起居室,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吓了一跳。她看见什么了?!罗斯玛丽坐在写字桌前,头趴在伸开的双臂上。罗斯玛丽在哭泣。她从没见罗斯玛丽哭过,如此大声的痛哭把她吓坏了。

是的,罗斯玛丽刚得了一场流感,才好了一两天。所有人都知道流感会让人情绪低落,可是——

艾丽斯用幼稚且震惊的声音大叫道:“哦,罗斯玛丽,你怎么了?”

罗斯玛丽坐了起来,把头发从哭花的脸上扒拉开。她努力恢复镇静,急切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别那样盯着我看!”

她站起身,经过妹妹身边,跑了出去。

艾丽斯困惑不安地走进房间,疑惑的目光被写字桌吸引了,她瞥见了自己的名字,是姐姐的笔迹。罗斯玛丽是在给她写信吗?

她走过去,低下头看蓝色便条纸上写着的潦草的大字,由于握笔的人心情急迫且烦乱,字迹比平日更潦草。

亲爱的艾丽斯:

我实在不必立遗嘱,因为,无论如何,我的钱都会留给你,我只是希望把我的某些东西留给特定的人。

给乔治:他送给我的珠宝和我们订婚时一起买的小珐琅盒。

给格洛丽亚·金:我的白金烟盒。

给梅齐:那个她一直喜欢的中国陶马——

写到这儿,罗斯玛丽停下了,狂乱地涂写一气,然后把钢笔一丢,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艾丽斯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呆立在那里。

什么意思?罗斯玛丽快死了?不会吧。她确实得过流感,可是现在已经好了呀。再怎么说,得流感也不会死人的——有时候会,但罗斯玛丽没死,现在她的身体好好的,就是有点虚弱、情绪低落而已。

艾丽斯又看了一遍字条,这次,一行字凸显出来,带来令人震惊的效果:

“……无论如何,我的钱都会留给你……”

这是她头一次得知自己也在保罗·班尼特的遗嘱里。她从小就知道罗斯玛丽继承了保罗舅舅的遗产,罗斯玛丽富有,她贫穷。但她从没问过罗斯玛丽死后那些钱会如何处理。

要是有人问她,她会回答,那些钱应该留给罗斯玛丽的丈夫乔治。不过,她还会补充一句:认为罗斯玛丽会死在乔治前头的想法十分荒唐!

然而眼下,白纸黑字写在这里了,罗斯玛丽亲笔写下的。罗斯玛丽死后,那些钱将归她——艾丽斯——所有。可是,这么做不合法吧?继承遗产的应该是丈夫或妻子,而不是姐妹。当然了,除非保罗舅舅的遗嘱上就是这么写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保罗舅舅说过,如果罗斯玛丽去世,那笔钱就留给她。这样的话就不会那么不公平了——不公平?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时,她吓了一跳。她是不是一直认为罗斯玛丽继承了保罗舅舅的全部遗产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她想,其实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她们——她和罗斯玛丽——是姐妹,她们都是母亲的孩子,可保罗舅舅为什么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罗斯玛丽一个人?

罗斯玛丽总是拥有一切!

舞会、裙子、钟情于她的小伙子,以及一个深爱她的丈夫。

发生在罗斯玛丽身上的唯一不愉快的事是她得了流感!就连这也没超过一个星期!

艾丽斯站在桌前犹豫着,这张字条——罗斯玛丽想就这样丢在这里,让仆人们看见吗?

犹豫了一分钟后,她拿起字条,对折了一下,塞进一个抽屉里。

决定命运的生日宴会后,这张字条被警方发现了,提供了另一项佐证——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证明罗斯玛丽病愈后一直郁郁寡欢,当时她可能想过自杀。

流感引发的精神抑郁,这是在审讯过程中提出的自杀动机,并由艾丽斯的证据帮助确立。不够充分,也许吧,但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动机,于是就被大家接受了。那一次流感很严重。

当时,艾丽斯和乔治·巴顿都没提出其他可能。

此刻回想起阁楼上的情景,艾丽斯怀疑自己那会儿是不是瞎了。

整件事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可她竟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现!

她的思绪迅速跳到那场生日聚会惨剧。不必想它了!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撇开恐怖的场景、讯问、乔治抽搐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直接回到阁楼上那只行李箱。

4

大约在罗斯玛丽死后半年。

艾丽斯仍然住在艾尔维斯顿广场的那幢房子里。葬礼过后,玛尔家的律师——一个脑壳闪闪发亮,眼神格外精明的儒雅的老绅士——跟艾丽斯谈过一次话。他清楚地解释说,依照保罗的遗嘱,罗斯玛丽所继承的他的财产将在其死后由其子女继承,若无子嗣,将由艾丽斯继承。这位律师还说那是一笔巨额财产,会在她年满二十一岁或结婚时全部属于她。

不过眼下首先要解决的是她的住处问题。乔治·巴顿先生急切地表示很愿意她继续与他住在一起,同时,他建议让她姑姑——如今经济情况堪忧的德瑞克太太——也搬过来一起生活,还能陪伴艾丽斯出入社交场合。德瑞克太太有一个儿子(玛尔家的败家子),经常向她索要钱财,导致她穷困潦倒。艾丽斯同意这个计划吗?

艾丽斯十分乐意,不必有什么变化让她很欣慰。在她的印象中,卢西娜姑妈是个和蔼、友善、怯懦且没有主见的人。

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令人感动的是,乔治·巴顿愿意让太太的妹妹留在身边,并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德瑞克太太虽然不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同伴,但她完全顺从艾丽斯的意愿。从此,一家人过上了和睦安定的生活。

大约半年后,艾丽斯在阁楼上发现了那个东西。

艾尔维斯顿广场公寓的阁楼都用作储藏室,存放着零星的家具和很多只旅行箱。

艾丽斯一直没找到那件她曾经很喜欢的红色套头毛衣,便爬上了阁楼寻找。乔治恳求她不要为罗斯玛丽穿丧服,他说罗斯玛丽一向反对穿丧服。艾丽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于是默默接受,继续穿平日的衣服。卢西娜·德瑞克则不太赞同,她是个老派的人,喜欢遵守她所谓的“规矩”。德瑞克太太仍然在为已经过世二十多年的丈夫佩戴黑纱。

艾丽斯知道,很多不想穿的衣服被收起来,都放在阁楼的行李箱里。她开始在这里找那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这期间,她发现了很多早已被遗忘的东西:一件灰外套和裙子、一堆袜子、她的滑雪板,还有一两件旧泳衣。

接着她无意间发现了罗斯玛丽的旧晨袍,这件旧晨袍莫名其妙地没和罗斯玛丽的其他东西一起被送走——是一件带大口袋的波点图案男款丝质晨袍。

艾丽斯抖开晨袍,发现保存完好,然后就又仔细叠好,放回箱子里。这时,她摸到一个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她把手伸进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罗斯玛丽的字迹。她把纸展平,读了起来。

亲爱的豹,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你不能——你不能……我们相爱!我们属于彼此!你一定跟我一样清楚!我们不能就这样道别,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亲爱的。我们属于彼此——永远永远。我不是一个守旧的女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爱对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幸福地生活——我会给你幸福的。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没有我,人生对你而言就是尘渣粪土——你还记得吗,亲爱的豹,现在你却平静地写信告诉我,说这一切最好结束——说只有这样对我才是公平的。对我公平?可是,没有你我不能活!我对不起乔治——他一直对我很好——但是他会体谅我的。他会给我自由。如果不再相爱了,继续生活在一起就是不对的。亲爱的,上天注定要让我们在一起——我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但是,我们必须勇敢。我会亲口告诉乔治——我想坦白一切——不过,要等我过完生日。

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亲爱的豹——没有你,我不能活——不能活,不能活,不能活!我好蠢,写了这么多,其实两句话就够了。“我爱你,我永远不会让你走。”哦!亲爱的——

信到这里突然结束了。

艾丽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

她对自己的亲姐姐了解得太少了!

这么说,罗斯玛丽有一个情夫——她给他写过激情洋溢的情书,还打算跟他一起私奔?

怎么回事?罗斯玛丽没把这封信寄出去,那她寄出去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罗斯玛丽和这个不明身份的男子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

(“豹!”恋爱中的人真是有超凡的想象力。好蠢。居然叫他豹!)

这个男人是谁?他像罗斯玛丽爱他一样爱她吗?肯定是的。罗斯玛丽无与伦比的可爱。可是,从罗斯玛丽的信里看,他建议“结束这一切”。这意味着什么?谨慎?他表明分手是为了罗斯玛丽好,只有这样对她才是公平的。是啊,但男人这么说难道不是为了保全面子吗?这么说不就意味着那个男人——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厌倦了一切?也许对他来说这只是一段插曲?也许他从未真正在乎过。艾丽斯感觉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罗斯玛丽一刀两断……

但罗斯玛丽有不同的想法,她准备不惜一切代价。罗斯玛丽也下定了决心……

艾丽斯不寒而栗。

而她,艾丽斯,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没有起过疑心!她想当然地认为罗斯玛丽快乐、知足,以为罗斯玛丽和乔治对彼此很满意。瞎了眼了!她一定是瞎了,才会对亲姐姐如此一无所知。

可是,那个男人是谁?

她开始追溯往事,思索、回忆。罗斯玛丽周围有过很多追求者,他们给她打电话,约她出去。没有那么一个特别的人。但这个人肯定存在——其他的人都是幌子,只有这一个人至关重要。艾丽斯困惑地皱着眉头,仔细回想。

两个名字冒了出来。对,肯定是他们,没错,不是他就是他。斯蒂芬·法拉第?一定是斯蒂芬·法拉第。罗斯玛丽到底看上他什么了?那个呆板自大的年轻人——其实也不太年轻了。人们确实说过他才华横溢,说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界新星,有人预言,不久的将来他会当上副部长。有基德明斯特家族在背后支持,他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首相!难道就是这个让他在罗斯玛丽眼中颇具魅力?她肯定不会迷恋他本人——那样一个冰冷克制的家伙?不过,听说他太太也很爱他,甚至违背她有权有势的家族的意愿嫁给了他,而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仅有政治野心的无名小卒!如果一个女人如此爱他,另一个女人很可能也会。对,肯定是斯蒂芬·法拉第。

因为,如果不是斯蒂芬·法拉第,那就是安东尼·布朗。

而艾丽斯不希望是安东尼·布朗。

没错,他曾拜倒在罗斯玛丽的石榴裙下,对她唯命是从,他黝黑英俊的脸庞表露出一种幽默的不顾一切。可是他的爱慕太坦诚、太直率了,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入的关系吧?

罗斯玛丽死后,他也离奇地消失了。自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其实也没多奇怪——他本来就经常旅行。他曾经谈起过阿根廷、加拿大、乌干达和美国。艾丽斯觉得他是个美国人或者加拿大人,尽管他说话时没有什么口音。不,打那以后再没有他的消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罗斯玛丽才是他的朋友,他没有理由在她死后仍来拜访其他人。他是罗斯玛丽的朋友,但不是罗斯玛丽的情人!艾丽斯不希望他是罗斯玛丽的情人,那会伤害到——那会严重伤害到……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把它揉成一团。她想把它丢掉、烧掉……纯粹是直觉阻止了她。

也许有—天,这封信会很重要……

她又把信展平,带到楼下,锁进自己的首饰盒里。

也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证明罗斯玛丽为什么会自我了断。

5

“接下来呢?”

这个荒谬的问题兀自出现在脑子里,让艾丽斯不禁露出苦笑。这个口齿伶俐的售货员总爱问的问题,似乎恰好描绘出她细细引导思绪的心理过程。

这不正是她审视过去时所要做的吗?她已经处理了阁楼上那个惊人的发现。现在——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

当然是乔治越发怪异的举止。她很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只不过昨晚那通出乎意料的面谈之后,那些曾令她困惑不解的小事如今已明朗起来。毫无关系的言语和行为都各归其位。

还有,安东尼·布朗又出现了。对,接下来应该是这件事,发现那封信后短短一个星期,他就又现身了。

艾丽斯无法确切地回想起当时的感受……

罗斯玛丽十一月去世。次年五月,艾丽斯在卢西娜·德瑞克的陪伴下开始了少女的社交生活。她参加各种午餐会、茶会和舞会,但都不是很喜欢。她不满意,百无聊赖。六月末,在一个有点乏味的舞会上,她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您是艾丽斯·玛尔吗?”

她转过身,红着脸注视着安东尼那张黝黑又引人发笑的脸。

他说:“您可能不记得我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

“哦,我记得您,我当然记得您!”

“太好了。我担心您把我给忘了,自从上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是的。自从罗斯玛丽的生日宴——”

她没说下去。这些话就这么欢快地、不假思索地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双颊的红晕匆匆退去,留下一片失去了血色的苍白。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睁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惊慌沮丧之色。

安东尼·布朗急忙说:“太抱歉了,我太残忍了,让你想起那件事。”

艾丽斯咽了口唾沫,说:“没什么。”

(自从罗斯玛丽的生日聚会那晚,他们就没再见过面。自从罗斯玛丽自杀那晚,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她不要想,她不要想起那件事!)

安东尼·布朗又说:“非常抱歉,请原谅我。我们跳支舞好吗?”

她点点头。虽然已经答应别人一起跳这支舞了,她还是随着响起的音乐声,挽着他的手臂飘进了舞池。她看到她的舞伴,一个腼腆、不成熟,衣服领子不太合适的年轻人正在四处找她。她不屑地想,初入社交界的女孩不得不忍受这种舞伴。不像这个男人——罗斯玛丽的朋友。

突然,她心里一阵剧痛。罗斯玛丽的朋友。那封信。那封信是不是写给与她共舞的这个男人的?他从容优雅轻盈的舞姿让“豹”这个绰号具体化了。他和罗斯玛丽是不是——

她突然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哪儿?”

他微微推开她一点,低头看着她的脸。他表情严肃,声音冰冷。

“我一直各处跑——出差。”

“哦。”她忍不住继续问,“那为什么回来?”

这次他露出微笑,轻声说:“也许——是为了见你,艾丽斯·玛尔。”

接着他突然将她搂紧了一些,来了一个大胆的长滑步,绕过其他跳舞的人,节奏和引导都完成得堪称奇迹。艾丽斯心里纳闷,她应该害怕才对,怎么会有一种近乎享受其中的感觉呢?

此后,安东尼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每个星期至少见他一次。

她在公园、舞会上碰到他,并发现晚宴上他被安排在她旁边的位子。

只有一个地方他没去过,那就是艾尔维斯顿广场的那栋房子。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注意到他一直巧妙地回避或者拒绝去那里的邀请。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她开始琢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他和罗斯玛丽——

而令她震惊的是,乔治,性格随和且从不多管闲事的乔治,主动跟她谈起了他。

“安东尼·布朗,那个跟你交往的家伙是谁?你对他了解多少?”

她盯着他。

“了解多少?怎么这么问,他是罗斯玛丽的朋友啊!”

乔治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

“哦对,当然,是他。”

艾丽斯懊悔地大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想起她。”

乔治·巴顿摇了摇头,温和地说:“不,不,我不想忘记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忘记她。毕竟……”他将目光移开,尴尬地说,“她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罗斯玛丽——回忆。[罗斯玛丽(rosemary)除了可作为名字以外,还有迷迭香的意思,而迷迭香的花语是回忆、想念]”他凝视着她,“我也不希望你忘掉你姐姐,艾丽斯。”

艾丽斯屏住了呼吸。

“我永远不会忘。”

乔治继续说:“至于那个年轻人,安东尼·布朗,罗斯玛丽可能喜欢过他,但我不认为她很了解他。知道吗,你应该小心一点,艾丽斯。你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年轻姑娘。”

她感觉怒火燃遍了全身。

“托尼[托尼是安东尼的昵称]——安东尼——他也有很多钱。看看,他在伦敦时都住在克拉里奇酒店。”

乔治微微一笑,低声说:“无比气派——也很贵。但无论如何,亲爱的,似乎没有人清楚此人的底细。”

“他是美国人。”

“也许吧。如果是的话,他自己国家的大使馆却没怎么帮助他,这就很奇怪了。他很少来我们家,是不是?”

“是。我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乔治摇摇头。

“我好像多嘴了。好吧,我只是想适时地提醒你一下。我会和卢西娜谈一谈的。”

“卢西娜!”艾丽斯嘲讽地说。

乔治焦急地说:“一切都还好吧?我的意思是,卢西娜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吧?去参加聚会——之类的?”

“是的,确实,她做得兢兢业业……”

“如果她没做到,知道吗,孩子,你必须说出来。我们可以再找其他人,找一个更年轻、更能跟上潮流的人。我希望你快乐。”

“我很快乐,乔治。啊,乔治,我真的很快乐。”

他语重心长地说:“那就好。我不太擅长出席这些活动——从来没擅长过。但我希望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没必要节省开支。”

这就是乔治——仁慈、笨拙、莽撞。

他兑现了他的诺言,或者说“威胁”,他找德瑞克夫人谈了谈安东尼·布朗的事,只不过时机不对,没有获得卢西娜的重视。

卢西娜刚接到一封电报,是她那个一无是处的宝贝儿子发来的。他太懂得如何触动慈母的心弦,以获得金钱上的支持。

可否寄来两百镑。绝望。生死关头。维克多。

“维克多自尊心太重了。他知道我手头拮据,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向我求助,他向来如此。我经常担心他会开枪自杀。”

“他不会的。”乔治·巴顿无情地说。

“你不了解他。我是他的母亲,我当然知道我儿子什么样。如果我无法回应他的求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我可以把股票全卖出去,或许能帮上忙。”

乔治叹了口气。

“听我说,卢西娜。我会让我在那边的联络员拍封电报回来,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弄清维克多到底处在怎样的困境中了。但我的建议是,让他尝尝自己酿的苦果,你要是不这么做,他永远也成不了材。”

“你的心肠太硬了,乔治。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是一直不走运。”

乔治不再发表意见了。跟女人争辩从来没有好处。

他只是说:“我立刻叫露丝去处理一下,明天我们就能听到消息了。”

卢西娜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两百镑最终减到五十镑——卢西娜坚决要寄这么多。

艾丽斯知道,乔治骗卢西娜说这笔钱是卖出了她的股票赚的,其实是自掏腰包。艾丽斯非常赞赏乔治的慷慨,并当面对他说了。他的回答很简单。

“我的看法是——每家都会出败家子,都有个要靠人照顾的人。总要有人为维克多付出,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但不必是你,他又不是你的家人。”

“罗斯玛丽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你真是个好人,乔治。可是:“由我来负担吗?你不是总说我有钱。”

他咧开嘴冲她笑。

“年满二十一岁之前你还:“做这种事,姑娘。而如果你聪明的话,到了那个年龄也不会这么做。不过我可以教你一招:当一个人发电报说除非他得到几百镑,否则他就了断一切时,你会发现通常给他二十镑就够了……我敢说十镑都行!你无法阻止一位母亲掏钱,但你可以降低数额——记住这一点。维克多·德瑞克当然不会自杀,他绝对不会!扬言要自杀的人绝对不会自杀。”

绝对不会吗?艾丽斯想起了罗斯玛丽,接着又把这个念头抛开。乔治说的不是罗斯玛丽,而是里约热内卢那个寡廉鲜耻、花言巧语的年轻人。

对艾丽斯来说,此事带来的好处是,作为母亲的急迫心理使得卢西娜无法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她和安东尼·布朗的友谊上。

那么——“说下一件事吧,夫人。”乔治的变化!艾丽斯不愿再推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即使现在去回想,艾丽斯依旧无法确切指出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罗斯玛丽去世后,乔治就常常心不在焉,动不动就走神,陷入沉思。他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人也更沉闷了。这再正常不过了。但究竟是从何时起,他的心不在焉变得不正常了呢?

她想,应该是在她和他因为安东尼·布朗起冲突之后,她头一次注意到他看着她时眼神困惑且茫然。后来他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早早下班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似乎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她进去过一次,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前,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她进去时,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她。他的样子像是受到了打击,但面对她的询问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没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没人太留意。当然,艾丽斯也没在意。烦恼总是轻松地与“生意”挂钩。

后来他开始时不时地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从那时起,她才认为他举止“怪异”。

“听我说,艾丽斯,罗斯玛丽过去经常跟你聊天吗?”

艾丽斯盯着他。

“当然,怎么啦,乔治。至少——呃,你指聊什么?”

“哦,聊她自己——她的朋友们——她过得怎么样,快不快乐,诸如此类的。”

她觉得能猜到他的心思了。他肯定是听说了罗斯玛丽那不顺利的风流韵事了。

她慢悠悠地说:“她不太说起。我的意思是——她一直很忙……忙着……做事。”

“而你还是个孩子,当然了。是的,我知道。没什么,我只是以为她说过什么。”

他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她,好似一条满怀希望的狗。

艾丽斯不希望乔治受到伤害,再说了,罗斯玛丽确实没说过什么。她摇了摇头。

乔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哦,好吧,没关系。”

又有一天,他突然问她,罗斯玛丽最要好的女性朋友是谁。

艾丽斯下意识地回答:“格洛丽亚·金。艾特维尔太太——梅齐·艾特维尔。珍·雷蒙德。”

“她跟她们的关系有多亲密?”

“哦,这我不太清楚。”

“我的意思是,你认为她会跟她们中的某一个说心里话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不太可能……你指的是什么样的心里话?”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问最后那个问题的,但乔治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

“罗斯玛丽有没有说过她怕什么人?”

“怕?”艾丽斯瞪大眼睛。

“我想知道的是,罗斯玛丽有没有仇人?”

“在那群女人中间?”

“不,不,不是那种事。是真正的仇人。有没有人……据你所知,有没有什么人跟她过不去?”

被艾丽斯直直地盯着,似乎搞得他很不安。乔治脸红了,嘀咕道:“听起来很蠢,我知道。太夸张了,但我就是想了解一下。”

一两天后,他开始打听法拉第夫妇。

“过去罗斯玛丽和法拉第夫妇经常见面吗?”

艾丽斯心生疑惑。

“我真的不知道,乔治。”

“她谈起过他们吗?”

“没有,我想没有。”

“他们关系好吗?”

“罗斯玛丽对政治很感兴趣。”

“是,那是在瑞士碰到法拉第夫妇之后,此前她对政治毫无兴趣。”

“不,我想是斯蒂芬·法拉第让她对政治感兴趣的。他经常借给她宣传册之类的东西。”

乔治说:“桑德拉·法拉第[桑德拉是后文出现的亚历山德拉的昵称]怎么想?”

“关于什么?”

“关于她丈夫借给罗斯玛丽宣传册?”

艾丽斯不自在地说:“我不知道。”

乔治说:“她是个很内向的女人。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据说她很迷恋法拉第。这类女人都会憎恶他跟别的女人交朋友。”

“也许吧。”

“罗斯玛丽和法拉第太太相处得如何?”

艾丽斯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认为她们合得来。罗斯玛丽嘲笑桑德拉,说她就是那种满腹经纶的政治妇女,就像一只摇摆木马——你知道,她确实长得像马。罗斯玛丽常说:‘你扎她一下,就会有锯末漏出来。’”

乔治哼了一声,然后说:“你还经常跟安东尼·布朗见面吗?”

“还好。”艾丽斯的声音冷冷的,但这次乔治没再警告她,反而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去过不少地方,是不是?他的生活一定丰富多彩。他跟你聊过这些吗?”

“说得不多。当然,他确实经常旅行。”

“因为生意吧,我想。”

“我也这么想的。”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知道。”

“跟军火有关,是吗?”

“他没说过。”

“哦,你没必要跟他提起我跟你打听过他,我只是随便问问。去年秋天,他经常跟迪尤斯伯里,联合武器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在一起……罗斯玛丽经常跟安东尼·布朗见面,是不是?”

“是——是的,经常见面。”

“但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泛泛之交,对不对?他经常带她去跳舞,是不是?”

“是。”

“你知道,我很惊讶她竟然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我没意识到她跟他那么熟。”

艾丽斯平静地说:“他的舞跳得很好……”

“是啊——是啊,当然……”

并非出于自愿,那天晚上的一幕还是掠过艾丽斯的脑际。

卢森堡餐厅的圆桌、幽暗的灯光和鲜花。乐队不停歇地演奏舞曲。七个人围桌而坐,她、安东尼·布朗、罗斯玛丽、斯蒂芬·法拉第、露丝·莱辛、乔治,还有坐在乔治右边的斯蒂芬·法拉第的妻子——亚历山德拉·法拉第夫人,她有一头浅色的直发,鼻孔微微翘起,声音清晰且傲慢。多么快乐的聚会啊,还是并非如此呢?

聚会期间,罗斯玛丽——不,不,最好别想这个。最好只回想她自己坐在托尼身边——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见他。这之前他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大厅里的影子、一个陪在罗斯玛丽身边在门前的台阶下等出租车的背影。

托尼——

她又猛然回到当下,乔治正在重复一个问题。

“很奇怪啊,他那么快就消失了。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她含糊地说:“哦,锡兰吧,我想要不就是印度。”

“他从没提过那天晚上吗?”

艾丽斯突然尖声说道:“为什么他要提?我们非得谈——那天晚上的事不可吗?”

乔治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不,当然不用。抱歉,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你邀请布朗哪天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我想再见见他。”

艾丽斯很高兴,乔治改变想法了。她发出了邀请,安东尼也接受了。但到了最后一刻,安东尼突然要去北方出差,来不了了。

七月末的一天,乔治宣布说他在乡下买了幢房子,让卢西娜和艾丽斯都大吃一惊。

“买了幢房子?”艾丽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不是要租戈林的那个房子住两个月吗?”

“有自己的房子不是更好吗,嗯?随时可以去那里度周末。”

“房子在哪儿?河边?”

“不,事实上,离得很远。在苏塞克斯郡的马林汉姆,叫小官府,占地十二英亩,一栋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小房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还没看一眼,你就把那里买下了?”

“机缘巧合嘛。刚刚上市,我就买下了。”

德瑞克太太说:“我猜那里需要彻底打扫并重新修缮一番吧。”

乔治态度随便地说道:“哦,这没什么。露丝已经在负责这事了。”

露丝·莱辛是乔治的秘书,很能干。听他提到露丝,她们都放心地默默地接受了。大家都把露丝当成家里的一员,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只穿黑白灰的严肃女人,她办事效率高,且圆滑老练……

罗斯玛丽在世时常说:“让露丝去处理好了。她棒极了。哦,交给露丝去办吧。”

莱辛小姐的巧手能解决一切难题。她总是笑容满面、轻松愉快、冷淡超然地克服一切困难。她打理乔治的办公室,似乎也在打理乔治。乔治很喜欢她,凡事都依赖她的判断。她似乎没有个人的需求和欲望。

尽管如此,这次卢西娜·德瑞克还是生气了。

“我亲爱的乔治,露丝那么能干,哦,我是说——女人们还是希望亲自挑选自己的起居室的颜色!你应该先征求一下艾丽斯的意见。我没说我自己,我不算什么,但这会让艾丽斯反感。”

乔治面带愧疚之色。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卢西娜强作欢颜。

“你真好啊,乔治。”

艾丽斯说:“我不太介意颜色。我相信露丝会做得很完美,她那么聪明。即使我们去了那儿,又能做什么呢?我想那里有网球场吧。”

“有,六英里外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离海边只有十四英里。更棒的是我们还有邻居。我想,搬到一个有认识的人的地方总是明智的。”

“什么邻居?”艾丽斯突然问。

乔治没看她的眼睛。

“法拉第夫妇。”他说,“他们就住在大约一英里半外,和我们隔着一个公园。”

艾丽斯盯着他。她几乎立刻确信,乔治煞费苦心购买并装修这栋乡下别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拉近他与斯蒂芬和桑德拉·法拉第的关系。住在乡下的近邻、土地毗连,两家必定关系亲密。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提到法拉第夫妇?为什么要用这种昂贵的方式做一件意义不明的事?

是不是乔治怀疑罗斯玛丽和斯蒂芬·法拉第的关系超越了友谊?这是不是一种奇特的心理——“死后嫉妒”?当然,这种心理无法用语言表达,听起来太奇怪了!

乔治想从法拉第夫妇那里得到什么呢?他不停地用古怪的问题逼问她,目的何在?近来乔治的言行是不是很怪诞?

想想每天晚上他那种怪异的、醉醺醺的表情!卢西娜将这归因于他喝了杯波特酒——或许不止一杯。卢西娜当然会这么想!

不,最近乔治确实有点怪。他有时很兴奋,有时又像陷入昏迷了一般冷漠。

八月的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在乡下的小官府度过的。好恐怖的房子!艾丽斯打了个冷战。她讨厌那栋房子。一幢堂皇又雅致的房子,家具和装饰都布置得典雅、和谐!(露丝·莱辛从来不会出错!)但是透着奇怪且可怕的空洞。感觉他们并不是生活在那里,只是占领了那里。就像在一场战役中,士兵占领了某个瞭望哨。

更可怕的是日复一日平淡的夏日生活。迎接朋友们来这里度周末,打网球,和法拉第夫妇一起吃便饭。桑德拉·法拉第对他们很友善——那是对待已成朋友的邻居的完美态度。她带他们在郡里到处转悠,就马匹给乔治和艾丽斯提建议,而且对卢西娜这个老女人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尊敬。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苍白的笑容面具背后,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是个斯芬克斯[广为人知的斯芬克斯(sphinx)即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但希腊神话中同样有这一角色,不同的是希腊的斯芬克斯是一名女性,她出现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也是一个出谜题,若答不对就杀死或吃掉对方的怪兽。]一般的女人。

他们很少见到斯蒂芬。他很忙,经常因政务缠身而缺席。在艾丽斯看来,他明显是故意极力避免与小官府的这家人碰面。

八月就这样过去了,九月时他们决定十月返回伦敦。

艾丽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许他们一回去,乔治就会恢复正常了,她想。

还有,昨天晚上,她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弄醒。她打开灯,看了一下时间,才一点钟。她十点半上的床,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她匆匆披上晨袍去开门,这么做似乎比喊一声“进来”更自然。

乔治站在门外。他还没休息,还穿着晚礼服。他呼吸紊乱,脸庞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蓝色。

他说:“艾丽斯,到我的书房来一下,我必须跟你谈谈,我必须找个人谈谈。”

睡眼蒙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她照办了。

他关上书房的门,示意她在桌子对面坐下。他把烟盒推给她,同时用颤抖的手拿出一根烟,点了两次才点着。

她说:“出什么事了吗,乔治?”

她真的开始担心了。他的样子很恐怖。

乔治气喘吁吁的,像是刚跑完步。

“我一个人承受不下去了。我撑不下去了。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想法——这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可能——”

“可是你在说什么呀,乔治?”

“你肯定注意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她肯定说了些什么。一定有原因——”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用手撑着额头。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看得出来。别这么害怕,小姑娘。你必须帮帮我。你必须尽量回忆起每一个该死的细节。就在现在,现在,我知道我有点语无伦次,但你马上就能明白了——等我把信拿给你看。”

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两张纸。

淡蓝色的普通纸,上面有一些打印上去的端正的小字。

“你看看吧。”乔治说。

艾丽斯低头盯着那张纸。内容简单明了、不兜圈子:

你以为你太太是自杀,不,她是被人杀死的。

第二张纸上写着:

你太太罗斯玛丽没有自杀,她是被人谋杀的。

艾丽斯仍盯着那些字,乔治接着说道:“大约三个月前收到的。一开始我以为是有人开玩笑——一个残忍的烂玩笑。后来我开始思考,罗斯玛丽为什么要自杀?”

艾丽斯机械地应道:“流感引发的精神抑郁。”

“是,但一旦你开始仔细思考,就会发现这简直是胡扯,不是吗?我是说,很多人得过流感,之后情绪有点低落什么的——那又怎样呢?”

艾丽斯艰难地再次开口。

“她可能——一直不快乐?”

“是啊,她很有可能不快乐。”乔治非常平静地考虑了一下这个观点,“但我还是不理解她会因为不快乐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可能扬言过要自杀,但我不认为到了关键时刻她真的会这么做。”

“但她就是这么做了,乔治!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吗?他们甚至在她的包里发现了毒药。”

“我知道。一切都吻合。但自从我收到这两封信,”他用指甲轻敲两封匿名信,“我就把整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蹊跷。这就是我问你那些问题的原因,比如罗斯玛丽是否跟什么人结怨,她有没有说过她害怕某个人。无论是谁杀了她,一定有原因——”

“乔治,你简直是疯了——”

“有的时候我也认为我疯了。但更多的时候,我认为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不管怎么样,我必须知道,必须弄个明白。你要帮我,艾丽斯。你好好想想,好好回忆一下,对,回忆,一遍一遍地回想那个晚上。因为你看,如果她是被人谋杀的,就肯定是那天晚上一起进餐的某个人干的,不是吗?这一点你一定也很清楚吧?”

是的,她明白。再也不能将记忆中的那一幕推至一旁了,她必须全部回想起来。音乐、隆隆的鼓声,调暗的灯光随着卡巴莱歌舞表演而再次亮起,罗斯玛丽趴在桌子上,脸是蓝色的,抽搐变形。

艾丽斯打了个寒战,现在她真的感到恐惧了——异常恐惧……

她必须想——回忆——记起来。

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原文为:rosemary is to help people recall.]

不能遗忘任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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