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早上我对波洛说了我的想法。他听后脸上立刻现出了光彩,赞许地晃着头。
“棒极了,黑斯廷斯。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发现了这种相似性。我不想提醒你,你知道的。”
“那就是说我说对了。这是另外一起x参与的案件?”
“肯定是。”
“但是为什么啊,波洛?动机何在?”
波洛摇摇头。
“你不知道吗?你难道没有一点思路?”
波洛慢慢地说: “的确,我有些思路。”
“你已经在这几个案子之间建立起联系了?”
“我觉得是的。”
“那说来听听。”
我几乎要彻底失去耐心了。
“不,黑斯廷斯。”
“我得知道啊。”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
“你听我的,没错。”
“你真是不可救药。”我说,“你身患关节炎,坐在这儿无能为力,可你还要单干。”
“别以为我是要单干。根本不是。相反,黑斯廷斯,你一直在深度参与这件事。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我只是不愿意告诉你可能带来危险的信息。”
“给我带来危险?”
“给凶犯带来危险。”
“你是不想让他——”我缓缓说,“怀疑你已经盯上了他?我估计是这样。要不你就是认为我保护不了自己。”
“你至少应该明白一件事,黑斯廷斯。人只要开了杀戒之后就会有第二次,没准儿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这我完全明白。”我闷闷不乐地说,“这次没死人。至少一颗子弹打偏了。”
“是啊,确实很幸运—— 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如我对你说过的,这样的事情很难预料。”
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忧虑的神色。
我静静地走开了。我意识到如今的波洛已经不适合这样旷日持久的追捕了,不由得悲从中来。他的头脑仍然敏锐,但他的身体已经疲病交加。
波洛警告过我不要妄自推断x的身份。但我坚持认为我已经知道x是谁了。现在住在斯泰尔斯庄园的,只有一个人在我看来是彻头彻尾的邪恶之徒。我要用一个简单的问题确认一件事。虽然这个测试恐怕不会带来什么积极的结果,却肯定有一定的价值。
早餐后我叫住了朱迪斯。
“昨天晚上我遇见你的时候,你跟阿勒顿少校是从哪儿回来的?”
问题是,当你集中精力于一件事的某一个方面时,你往往会忽略其他所有方面。听了我的问题之后,朱迪斯立刻大发雷霆,让我措手不及。
“说真的,父亲,我不明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完全惊呆了。“我……我就是问问。”
“是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干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真让人受不了!”
当然,这件事情的滑稽之处在于,我并非真的想知道朱迪斯去哪儿了。我感兴趣的目标是阿勒顿。
我试图安抚她。
“说真的,朱迪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我都不能问。”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其实也不是想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是说,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们俩—— 呃—— 好像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说那起事故吧?你要是非得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我去镇上了,去买邮票。”
我抓住她用的单人称代词继续问。
“那时候阿勒顿没跟你在一起?”
朱迪斯恼火地喘了一口气。
“对,他没有。”她用一种冷冷的愤怒语气说,“实际上,我们是在宅子附近相遇的,不到两分钟之后就碰上你了。我希望这下你可以满意了。但我只是想说,即便我花一整天时间跟阿勒顿少校到处闲逛,也不关你的事。我二十一岁,已经自食其力了,我怎么支配我的时间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
“当然。”我说,努力想平息她的怒火。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观点。”朱迪斯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哦,亲爱的爸爸,求你别总是以严父的面孔出现。你不可能明白这有多让人崩溃。求你别这样整天嘟嘟囔囔的。”
“我不会的—— 我将来真的不会了。”我向她保证。
这时富兰克林走了过来。
“嗨,朱迪斯。我们走吧。已经比平时晚了。”
他显得很不耐烦,甚至有点儿不礼貌。我反常地对此感到恼火。我知道富兰克林是朱迪斯的雇主,有权支配她的时间;我也知道既然富兰克林付钱给朱迪斯,就有权对她下命令。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出通常的礼仪。他待人接物的方式虽然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他对大多数人都能表现出日常的礼节。但对于朱迪斯,他说话行事的方式一直是极度的敷衍和蛮横,近一段时间尤其如此。他对她说话时几乎从来不看她,只是大声命令。朱迪斯似乎根本不以为意,我却不能像她那样。我突然意识到,富兰克林对朱迪斯的态度与阿勒顿那过分的关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约翰·富兰克林比阿勒顿人品好十倍,但从吸引力方面评价,他却根本不是阿勒顿的对手。
我望着富兰克林向实验室走去,看着他那笨拙的走路姿势、瘦骨嶙峋的身材、棱角分明的面孔和脑袋、他红色的头发还有那一脸雀斑。一个丑陋而笨拙的男人。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优点。当然,他有聪明的头脑,但女人很少会仅仅因为头脑的敏锐而爱上某个男人。我遗憾地意识到,朱迪斯由于工作环境的关系几乎从未接触过其他男人。她没有机会去追求那些有魅力的男人。与生硬而毫无魅力的富兰克林相比,华而不实的阿勒顿显得格外有吸引力。我可怜的女儿怎么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呢。
要是她真的爱上他了怎么办呢?她刚才显示出的易怒情绪令我不安。我知道阿勒顿不是什么好人。他可能比我想象得还要坏。如果阿勒顿就是x——
这也是有可能的。枪响的时候他并没有跟朱迪斯在一起。
但这些看似毫无目的的犯罪背后真实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认为阿勒顿并不是一个疯子。他是理智的—— 百分之百理智的—— 虽然完全没有底线。
朱迪斯—— 我的朱迪斯—— 跟他接触得太多了。
2
到了这个时候,虽然我有些担心我的女儿,但我对x的关注,以及罪行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发生的事实,帮助我成功地把自己的事情暂时抛在脑后。
凶犯已经出手,万幸没有任何人死亡,我终于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这一系列事情。我越想就越觉得焦虑。有一天,我偶然得知阿勒顿竟然是有妇之夫。
熟知所有人的博伊德·卡灵顿向我提供了进一步的信息。阿勒顿的妻子是个忠实的罗马天主教徒。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她就离开了他。因为她宗教信仰的关系,他们根本没有离婚的可能。
“要我说,”博伊德·卡灵顿坦诚地说,“这对于那个人渣简直太方便了。虽然他总是不怀好意,但已婚这个背景却让人看起来十分可靠。”
对于我这样一个父亲来说,这实在是令人安心的消息!
枪击事故发生后的日子,表面上十分平静,我内心的不安却与日俱增。
勒特雷尔上尉大多数时候都在妻子的病房里陪伴。来了一个护士照顾病人,克雷文护士因此得以继续照顾富兰克林太太。
虽然我毫无恶意,但我必须要说,我发现富兰克林太太似乎对自己不再是“首席”病人这一事实十分不满。对于已经习惯了人们将自己的健康作为每天主要话题的富兰克林太太来说,众人对勒特雷尔太太的关照显然令她十分不快。
她躺在摇椅上,双手垂在身侧,抱怨自己感到心悸。没有一样食物合她的胃口,而她每索取一样东西都表现得好像做了很大的让步。
“我不想抱怨,”她哀怨地对波洛说,“我为自己糟糕的身体而惭愧。总是要让别人伺候我,真是太难堪了。我有时觉得身体不好真是一种罪过。如果一个身患疾病的人还要点脸面,就应该明白自己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静静地走开。”
“啊,不要这样说,夫人。”波洛还是一如既往地殷勤,“娇嫩的异国花朵需要温室的照顾—— 它无法抵御寒风。只有野草才会在寒冷的空气中旺盛地生长,但野草不能因此而得到人们的喜爱。您看我—— 身患重病,活动受限,但我—— 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生命。我热爱我现在的生活—— 食物、饮料以及智力上的乐趣。”
富兰克林太太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啊,但您不一样。您只需要考虑您自己就可以了。我还要考虑可怜的约翰。我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给他添了多大的麻烦。一个身患疾病、毫无用处的妻子,简直就像拴在他脖子上的一块磨石。”
“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来没有那样说过您。”
“哦,不是他那样说过。他当然不会那样说。但可怜的男人啊,他们是藏不住心事的。而且约翰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他当然没有任何恶意,但他—— 嗯,这对于他来说也许反倒是一件好事,他是那种不太敏感的人。他没有感情,并且因此希望其他人也跟他一样。能像他那样生来就厚脸皮真是太幸运了。”
“我觉得用厚脸皮这个词形容富兰克林医生是不合适的。”
“是吗?哦,您毕竟没有我了解他。当然我知道,如果不是有我的话,他会过得更加自由。有时我简直压抑极了,恨不得了结这一切。”
“哦,别这样,夫人。”
“毕竟我对别人有什么用呢?摆脱尘世,归于虚无……”她摇摇头,“那样约翰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胡说八道,”克雷文护士听了我向她转述上述对话时是这样评价的,“她才不会干那种事呢。别担心,黑斯廷斯上尉。别听她好像要去死似的说什么‘了结这一切’,其实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必须说,当勒特雷尔太太受伤引起的兴奋消散,克雷文护士也重新回到她身边之后,富兰克林太太的精神确实好了很多。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科蒂斯带波洛下楼,来到实验室附近的山毛榉树下。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树林遮住了东边吹来的风,实际上在这个地方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对于厌恶大风和新鲜空气的波洛来说,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其实我觉得他更喜欢待在室内,只有在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才能忍受室外的空气。我去找他,刚到地方就看到富兰克林太太从实验室里出来。
她穿着十分得体,看起来神采奕奕。她说她要陪博伊德·卡灵顿去看房,并对花布的选择提出建议。
“昨天我跟约翰说话的时候把手包落在实验室里了。”她解释说,“可怜的约翰,他和朱迪斯开车去泰德卡斯特了—— 好像是去买什么化学试剂。”
她坐在波洛身边的座位上,表情滑稽地摇着头。“可怜的人们啊—— 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科学家的头脑。在这样一个好日子里跑去买化学制剂,真是太愚蠢了。”
“你这话可千万别让科学家们听见,夫人。”
“当然不会。”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转而静静地说,“波洛先生,您可不要以为我并不尊敬自己的丈夫。我很敬重他的。我认为他献身于事业的精神是—— 很伟大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颤了一下。
我脑海中闪过一丝怀疑:富兰克林太太似乎喜欢同时扮演不同的角色。在这一刻她又成为忠诚而崇拜英雄的妻子了。
她向前探身,诚挚地把手放在波洛的膝盖上。“约翰,”她说,“简直是个圣人。有时他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在我看来,用圣人这样的词形容富兰克林是言过其实,但芭芭拉·富兰克林眼睛泛着泪光继续说道。
“为了增进人类的知识,他会做任何事—— 冒任何风险。这不是很伟大吗?”
“当然,当然。”波洛连忙说。
“但有时候,您知道,”富兰克林太太接着说,“我是有点儿害怕他的。我是说他愿意付出的努力。就拿他现在正做的那个可怕的豆子实验来说吧,我担心他会在自己身上试验。”
“他当然会谨慎行事的。”我说。
她摇摇头,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你不了解约翰。你听说过他有一次做气体实验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他们当时想研究一种新发现的气体。约翰自告奋勇参加实验。他们把他关在一个罐子里长达三十六小时,然后测量他的脉搏、体温和呼吸,以证明这种气体有何效果、对人和对动物的效果是否相同。后来一位教授告诉我,那个实验风险非常高。他很可能干脆就死在里面了。但约翰就是那样的人—— 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难道这样的人不伟大吗?我可永远也做不到他那样勇敢。”
“的确,要冷血地做这些事情,”波洛说,“需要极大的勇气。”
芭芭拉·富兰克林说: “是啊,没错。我为他感到骄傲,但同时也为他担心。因为您知道,实验过了某个阶段之后,就不能还用豚鼠和青蛙了。必须获得人体反应的数据才行。所以我才担心约翰会在自己身上试验这种恶心的神判豆,造成什么不好的结果。”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但我每次表达我的担忧,他都笑话我胆子小。他真的是个圣人。”
这时博伊德·卡灵顿走了过来。
“嗨,芭布丝,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比尔,正等你呢。”
“我希望这一趟不会让你太辛苦。”
“当然不会。我今天感觉比哪天都好。”
她站起身,甜美地对我们俩笑笑,然后陪着身材高大的卡灵顿走过草坪。
“富兰克林医生,当代圣贤—— 呵呵。”波洛说。
“她的态度变化真是大,”我说。“不过这位夫人本来就是这样吧。”
“哪样?”
“喜欢扮演不同角色。一会儿是受人误解、受人忽视的妻子,一会儿是自我牺牲、不愿拖累所爱之人的痛苦女性。今天她又成了崇拜英雄的贤内助。问题是所有这些角色都有点儿过火。”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富兰克林太太有点儿傻?”
“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她的头脑也许真的不是很灵光。”
“啊,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那你说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我反问道。
波洛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张开嘴,闭上眼,看看仙女会给你送来什么——”
我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克雷文护士匆匆穿过草坪向我们走过来。她向我们露齿一笑,开门进了实验室,然后拿着一双手套从里面出来。
她快步跑向芭芭拉·富兰克林和博伊德·卡灵顿等着的地方,边说着: “先是手包,然后又是手套,总是会落下什么东西。”
在我看来,富兰克林太太是那种极不负责任的女人。这种人永远会落东西,她们的东西甩得到处都是,并且认为别人给她们捡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我甚至觉得她以此为荣。我不止一次听她不无骄傲地嘟囔说: “当然,我的脑子就像漏勺一样。”
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雷文护士穿过草坪,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她跑得很快,她的身躯很有活力,并且平衡感极佳。我不假思索地说: “我觉得这样的女孩子肯定受够了那种生活。我是说,几乎没有什么专业护士的工作—— 大多数时候只是拿东西、提东西。而且我不觉得富兰克林太太有多么体贴或者善良。”
波洛的回答特别令人恼火。不知什么原因,他闭上眼睛轻声说着: “红褐色的头发。”
克雷文护士的确长着红褐色的头发,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波洛偏要选在这一刻提这件事。
我没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