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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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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儿子就在身边,

他,悉达多,由于爱与忧伤,

已经完全成为尘俗中的一员。

他疯狂地爱着,

由于爱而痴迷。

在他的生命中,

他初次体验到了这迟到的

最强烈、最奇异的激情。

孩子哭泣着,惊恐地参加了母亲的葬礼,随后他又惊恐而阴郁地听悉达多呼他为子并欢迎他住在维稣德瓦的草舍里。一连数日,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埋葬死者的土丘上,茫然望着远方,紧锁自己的心房,在自己的命运面前挣扎、抗争。

悉达多体谅地待他,任他自便,他尊重孩子的悲伤。悉达多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他,也就不能像对待父亲一般地爱他。然而,他逐渐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八岁的孩子是一个被母亲惯坏了的小太保。这孩子从小在富有的环境中生活,习惯于精美的食物,柔软的睡床,习惯于支使仆从。悉达多懂得这个骄纵而伤心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在一个穷困而陌生的地方心满意足。因此他并不逼迫他,只是默默为孩子做了许多,他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吃。他希望以这种善意的耐心逐渐赢得孩子的心。

最初,当孩子来到自己的身边,悉达多曾自以为富有而幸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孩子仍旧冷漠而易怒。当那孩子终于现出傲慢而叛逆的本性,当他拒绝做工,冒犯长辈,当他洗劫维稣德瓦的果树,悉达多开始意识到,他的儿子并未带给他丝毫快乐和安宁,而只是增加了他的烦恼和悲伤。可他爱自己的儿子,他宁愿承受自己的爱所导致的烦恼和悲伤而不愿接受没有孩子的快乐和幸福。

自从小悉达多住进草舍,两位老人分担了劳作。维稣德瓦接过了渡口全部的工作,而悉达多为了与儿子在一起则忙于草舍和田间的活儿。

一连几个月,悉达多耐心地等待,希望自己的儿子最终会理解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会接受他的爱,甚至希望会有所回报。一连几个月,维稣德瓦观察着这一切并默默等待。一天,小悉达多把两个米饭碗全都打碎了。他的叛逆和任性使他的父亲苦恼不堪。当天晚上,维稣德瓦把悉达多拉在一旁并与他交谈。

“原谅我。”维稣德瓦道:“作为朋友我必须与你谈一谈。我知道你很担忧,也很苦恼。说实话,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儿子让你十分苦恼,也包括我。那只小鸟习惯于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巢穴。他并非像你一样带着嫌恶欲呕的感受逃离财富和城邑,他是违背自己的意志被迫离开这一切。我已经多次诉求于河水,我的朋友,而神圣的河水笑了,它由于你我的蠢行而笑得发抖。水终归于水,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你的儿子在这儿不会得到快乐。你去听一听河水之音。”

悉达多面色忧虑地望着维稣德瓦那布满皱纹的慈祥的面容。

“我怎能与他分离呢?”他轻声道。“再给我些时间,我亲爱的朋友。我在为他而战,我在努力进入他的内心;我要以爱与宽容赢得他的心。有朝一日河水也会与他交流,河水也在召唤他。”

维致德瓦的微笑变得更为温和。“当然,”他道。“河水也在召唤他,他也属于那永恒的生命。然而你我是否知道他将被引向何方? 哪条道路? 什么经历? 何种悲哀? 他的悲哀不会轻微,他的心傲慢而冷酷,他可能会遭遇许多痛苦,过犯许多错误,造作许多不义与罪孽。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在管教你的儿子? 他对你是否顺从? 你是否会打他或惩罚他?”

“不,维稣德瓦。这些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从不苛责他,你从不惩罚他,你从不命令他——因为你懂得宽和胜于严苛,滴水胜于岩石,仁爱胜于暴力,很好,在这一点上我称许你,然而你不去苛责他,不去惩罚他难道不也有可能是你的失误吗? 难道不是你在以你的爱去束缚他吗? 难道不是你在以你的善意和耐心日复一日地去羞辱他并使他的处境更为艰难吗? 难道不是你强迫这个傲慢、骄纵的孩子与两个老朽的山野之人一同生活在草屋里吗? 而对我们来说,甚至稻米已经是美味佳肴,我们的思想与他不同,我们的心已然衰老而平和,甚至我们的心跳也与这个孩子不一样。你难道不正是在为这一切所局限和惩罚吗?”

悉达多困惑地垂首望着地面。“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他轻声问道。

维稣德瓦道:“送他进城,送他到他母亲的宅第,那里还会有许多仆从,把孩子交给他们,如果仆从们不在,就把他交给一位先生,并非仅仅为了教育,而是为了让他见到其他的少男少女们,为了让他生活在他所归属的世界里。你从未这么想过吗?”

“你能看透我的心思,”悉达多悲哀地说“我经常有这种想法,但是像他这样心肠刚硬的人如何能在世上生存呢? 他一定会自认为高人一等,他一定会在享乐和权势中失去自我,他一定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他会深深陷于轮回之中。”船夫微笑着轻轻碰了碰悉达多的手臂,道:“去问一问河水,我的朋友! 听一听! 笑一笑! 你真的以为你造作蠢行是为了使你的儿子得以幸免吗? 你这样做就能够佑护你的儿子免于轮回吗? 如何可能呢? 通过调教、祈祷或是训诫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忘了你曾对我讲述的那个关于婆罗门之子悉达多的极富借鉴意义的故事吗? 谁来佑护那位沙门悉达多免于轮回,免于罪孽、贪欲与蠢行? 所有他父亲的虔诚,导师的训诫,他自己的知识与追求都无法佑护他。又有哪一位父亲,哪一位导师能够阻止他过自己的生活,阻止他沾染生命的污垢,阻止他背上罪孽的重负,阻止他亲口吞下生命的苦酒,阻止他寻觅自我的道路? 亲爱的朋友,你真的认为有人可以免于自我之路吗? 难道仅仅因为你期望你的幼子免于悲哀、痛苦和幻灭就可以使他得以幸免吗? 然而即使你为他死十次,你一丁点儿也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维稣德瓦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悉达多友善地表示谢意,然后心情烦乱地回到草屋,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维稣德瓦所说的一切无一不是他自己已然思索而且深知的。然而,比他的理智更为强烈的是他对儿子的爱、他的热诚、他对于失去孩子的恐惧。他何曾对一个人如此彻底地奉献自己的心? 他何曾对一个人如此深挚地爱过?爱得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绝望而又如此快乐?

悉达多无法接受他朋友的劝告。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儿子,于是他容许自己的孩子支使地,容许自己的孩子对他无礼,他只是默默无言地等待。他开始了每天一度的善意与耐心的无言之战。维稣德瓦同样无言地等待,善解人意,友善而克制。他们两人都是忍耐大师。

一次,孩子的脸庞令他回忆起伽摩拉;他突然记起她很久以前曾对他说过的话,“你不懂得真爱。”伽摩拉这样说时,他自己也表示同意。当时他把自己比作恒星,把世人比作落叶,然而他仍在伽摩拉的言语中感到了责备之意。他的确从未对一个人爱到完全投入自我以至于忘却自我的程度;他还从未做到这一点,而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他与世人之间的最大差异。但是现在,他的儿子就在身边,他,悉达多,由于爱与忧伤,已经完全成为尘俗中的一员。他疯狂地爱着,由于爱而痴迷。在他的生命中,他初次体验到了这迟到的最强烈、最奇异的激情;由于这种激情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也得到了升华。在某种意义上他获得了新生,生命变得更为充实。

他真切地体会到他对儿子的那种盲目的爱是一种极富人性的情感,这种爱本身就是轮回,就是从深水涌出的烦恼之泉;同时他也感到这种爱并非毫无价值与意义,因为那毕竟源于他的本性,即使是这样的情感、这样的痛苦和蠢行也需要亲身去体验。

而在同时,那孩子则任凭他的父亲干那些蠢事,任凭他奋力抗争,任凭他由于自己的喜怒无常而威信扫地。这位父亲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兴趣,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能令他敬畏。这位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慈祥的人,也许他是一位虔诚的人,也许他是一位圣人,然而所有这些品质都无法赢得孩子的心。这位把他囚禁这间破草屋里的父亲只能令他厌烦,尤其当他对每一次无礼报以微笑,对每一次侮辱报以善意,对每一次任性报以慈爱,这简直是老狐狸最可恨的狡诈。孩子倒更情愿他的父亲来胁迫他和虐待他。

终于有一天,小悉达多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公然反叛他的父亲。当时父亲要那孩子去拣些树枝,但那孩子却并没有离开草屋,而是愤怒地、挑战般地站在那儿,两脚跺地,双拳紧握,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强烈地表达了他的仇恨和轻蔑。

“去拣你自己的树枝,”他唾沫四溅地嚷道。“我不是你的奴仆! 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不敢! 可我知道你老是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惩罚我,让我觉得自惭形秽;你想要我像你一样虔诚,像你一样文雅,像你一样贤明。可是,就因为恨你,我宁愿当一个贼,一个杀人凶手,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与你相像。我恨你! 即使你曾是我母亲的千百次情夫,你也不是我的父亲!”那孩子满腹的恼怒和痛苦在这番对父亲狂怒的斥骂中得到了发泄,随后他夺门而出,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第二天早晨孩子已经一去无踪,一个树皮编成的双色小篮子也已踪影全无,而两位船夫通常把收作船费的铜板和银币保存在那个篮子里。岸边的小船也不见了。悉达多远远看见那只小船泊在对岸,他明白:孩子已经逃走了。

“我必须跟着他,”悉达多道,自从听了孩子昨天那番冷酷的言语他处于极度苦恼之中。“一个孩子无法独自穿越森林。他会受到伤害的。我们必须扎一条筏子,维稣德瓦,我们必须过河。”

“我们是要扎一条筏子,”维稣德瓦道,“我们需要把船弄回来,但是你随他去吧,我的朋友,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在寻找回城的路。他是对的,别忘了这一点:他在走他自己的路。悉达多,我看得出你在受苦,你在经受人们本应付之一笑的痛苦,你很快就会因此而嘲笑你自己。”

悉达多没有答话,他已经手持斧子开始伐竹做筏。维稣德瓦帮他用草绳把竹竿扎在一起。随后两人驾着竹筏驶向对岸。河水把竹筏冲向下游很远,但他们奋力驾着竹筏,逆流而进。终于到了对岸。

“你为什么随身带着斧子?”悉达多道。

维稣德瓦道;“也许我们的船桨丢了。”

然而悉达多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什么——很有可能那孩子为了报复并阻止他们追赶已经将船桨扔掉或者打断了。结果的确如此,小船中的桨已经无影无踪。维稣德瓦指了指空荡的船底并对悉达多微笑,仿佛在说:“你难道不明白你的儿子不愿被人追随吗? 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开始做一只新桨。悉达多匆匆离开去寻找自己的儿子,维稣德瓦并未阻拦他。

悉达多在林中寻找了很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追寻毫无用处。他想,孩子或者早已离开森林回到了城里,或者他仍在路途中,但他会尽量躲开追踪者。而当他进一步沉思,他发觉自己并不为孩子担忧,从内心深处他知道孩子在林中既未受到任何伤害,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然而他却坚定他继续自己的行程,并非为了去救自己的孩子,而是带着一种也许是想再见他一面的愿望,他来到了城郊。

当他走到城邑近旁的大路,在那曾经属于伽摩拉的美丽园林的入口处,悉达多默然伫立不动;就是在这儿他第一次见到伽摩拉。往昔蓦然涌现在他的眼前;他又一次看见正值英年的沙门悉达多站在那里,满面胡须,浑身赤裸,黑发沾满灰尘。悉达多伫立良久,透过敞开的园门望去,他看到僧人们来往于美丽的林木之间。

他久久地默默伫立着,思索着,许多图景浮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轨迹。他站在那儿久久注视着那些僧人,在他们之间他看见年轻的悉达多和伽摩拉漫步于高大树木的荫影里。他清晰他看到伽摩拉伴随着自己,他在接受她的第一个吻。他看到他曾是那么傲慢而轻蔑地看待自己的沙门岁月。又是那么自豪而急切地开始了自己的尘俗生活。他看到伽摩湿瓦弥,狂欢宴饮,仆从们,赌徒们和乐师们。他看到伽摩拉的那只笼中的歌鸟;所有这一切他仿佛又重新活过,他体验了轮回,再次衰老和厌倦,再次感到恶心和死去的愿望,再次听到了那神圣的“唵”之音声。

在园门前久久伫立之后,悉达多意识到驱使他来到这里的那种欲望是愚蠢的,他并不能帮助自己的儿子,他不应把自我强加于他。他对那逃走的孩子感到一种深深的爱,像一道伤口,而同时他又感到:这伤口不应在自己内心溃烂,而是应当愈合。这内心的伤口此刻并未愈合,他仍感到悲伤。寻找儿子的目标使他来到这里,而此时却只有一片空虚。他悲哀地坐下来,感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然死去。他感觉不到任何快乐,他看不到任何意义。他抑郁地坐着,等待着。他从河水学会了等待、耐心与倾听的艺术。他坐在尘土飞扬的路旁倾听着,倾听着自己疲乏而哀伤的心跳,等待着某种音声。他蜷伏在那儿倾听了许久:他再也看不到任何心象,他任凭自己沉落,沉入空无,沉入无底的深渊而不能自拔。园中的僧侣看到他长时间蜷缩在那儿,花白的头发上已聚满灰尘;一位僧人走上前来,把两只香蕉放在他的面前。而这们哀伤的老人并无暇顾及眼前的一切。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把他从恍惚中唤醒;他辨认出这轻柔的、怯生生的触摸并恢复了精神。他看到维稣德瓦善良的面容,注视着他脸上细细的笑纹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悉达多脸上也露出了微笑。这时他看到了身边的香蕉;他捡起香蕉,递给船夫一只,自己也吃了一只。然后他默默地随维稣德瓦穿过森林,回到了渡口。两人谁也没有提到刚刚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提到那孩子的名字;两人谁都没有谈及孩子的逃遁和心中的创伤。悉达多回到草屋中自己的床上。后来维稣德瓦送来椰子奶时,他发觉悉达多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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