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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 In der Strafkolo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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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根据卡夫卡的日记,此短篇小说完成于1914年10月,同年11月,由卡夫卡朗读给好友马克斯·布罗德与其他两位朋友听。1916年11月10日,卡夫卡在慕尼黑首度公开朗读这篇小说,德国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也在场。最初,卡夫卡希望将本篇小说连同《判决》《变形记》合为一辑出版,并以“处罚”(strafen)为书名,然出版社因担忧这一主题不符合市场需求而拒绝。1919年10月,本篇小说由德国科尔特·沃尔夫出版社(kurt wolff verlag)出版。

“这是一台奇特的机器。”军官对从事研究的旅行者说,并以略带欣赏的眼光观看着这台他早已非常熟悉的机器。这位旅行者看来只是出于礼貌才接受邀请的:司令官曾经招待过他,并且要求他出席一名士兵的处决式。由于这位士兵不服从命令,且侮辱长官,所以被判了死刑。在流放地,这项处决似乎引不起人们多大的兴趣。至少在这个被光秃秃的斜坡围绕着的、草木不生的小小深谷中,除了军官与旅行者之外,只有一个愚昧驽钝、蓬头垢面且阔嘴的囚犯,以及一名手持沉重锁链的士兵在场,有些小锁链扣住了囚犯的脚踝、手腕与脖子,每条锁链之间都有链条相连。这个囚犯看起来如此卑躬屈膝、充满奴性,予人一种假象,好似人们可以放他自由,任他在斜坡上奔跑,只需要在处决前吹吹口哨,呼唤他回来即可。

旅行者对这台机器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自顾自地在囚犯身后来回踱步,此时军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一会儿爬到深陷于土中的机器底部,一会儿爬上梯子检查机器的上半部。其实这是留给机械师处理的工作,但军官以极其热情的态度完成它,要么他是这部机器的崇拜者,要么出于其他理由,他无法将这份工作安心地交托给别人。

“现在一切都完成了!”末了,军官大喊,然后爬下梯子。他疲劳极了,张大嘴巴喘息,然后将两条精致的女用手帕塞进颈后的制服领口里。

“这些制服在热带地区显得太厚重了。”旅行者说,他没有如军官期待的那样,询问关于机器的事。

“的确。”军官说道,同时将那被油污弄脏的双手伸进早已备好的水桶中搓洗,“但它们代表故乡。我们不想失去故乡——现在,请您看看这台机器。”他立即补充道,然后用布将手擦干,指着那台机器,“在这之前,人工操作还是必要的,但从现在起,机器就自己运行了。”

旅行者点点头,跟在军官后面。

军官力图为可能发生的故障做准备,于是接着说:“之前当然发生过故障,虽说我希望今天什么状况都不会发生,但总还是要先预想到这些。毕竟,这台机器得连续运转十二个小时。即便有故障发生,应该也只是小问题,而且可以立即被排除。”

“您不坐下吗?”最后军官问,从成堆的藤椅中拉出一把,并把它搬给旅行者。旅行者无法推辞,便在一个坑边坐下来,迅速朝里头瞥了一眼。那坑并不很深,一边有掘出的泥土堆成的土堤,另一边则放置着机器。“我不知道,”军官说,“司令官是否已经向您介绍了这台机器?”旅行者比出一个不确定的手势,如此正合军官的意,因为现在他可以自己解说这台机器了。“这机器,”他说着,抓住一个摇杆倚靠上去,“是我们的前司令官发明的。我在最初的实验阶段就和他一起工作了,直至最后完成,每项工作我都有参与。当然发明的功劳全属于他。您是否听说过我们的前司令官?没有?现在要是我说,整个流放地的建设全是他的杰作,这一点儿也不为过。我们身为前司令官的朋友,在他过世的时候就知道,流放地的建设已经很完善了,以至于继任者即便有成千个新计划在脑中,至少在往后的许多年间,也都无法改变已有的建设。我们的预言都应验了;新任司令官也不得不承认。可惜您不认识前司令官!不过——”军官中断了谈话,“我只顾着闲聊,却忘了他这台机器就在眼前。如您所见,它共分为三部分。随着光阴流逝,每部分都开始发展出自己的俗称。底下的部分叫‘底床’,上面的部分叫‘绘图机’,中间浮动的部分则叫‘钉耙’。”“钉耙?”旅行者问道。他并没有注意听,太阳炙烤着这无荫的山谷,使人难以集中精神。因此,他对眼前的军官感到惊叹:他身上裹着参加阅兵式时穿的那种军服,肩章沉甸甸地挂在肩上,还有几条缎带垂下来,他竟能够这么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工作,此外,他说话的同时,还能够拿着一把螺丝起子,不时地四处修理,旋转螺丝。那名士兵与旅行者的状态相似,他用囚犯的锁链圈住自己的手腕,一手撑在步枪上,垂着头,对什么都不关心。旅行者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军官说法语,而很可能士兵和囚犯都听不懂法语。尽管如此,囚犯仍显得非常努力且吃力地想跟上军官的解说。他昏昏欲睡却又强打精神,军官指哪儿,他看哪儿。此刻军官被旅行者的问话打断,囚犯的眼神也跟着军官一起望向了旅行者。

“对,钉耙。”军官说,“这个名字很贴切。上面的针像耙齿那般排列,整体可以像钉耙那般运转,就算只在一小块地上,也可以技巧高明地运转。您很快就可以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囚犯会躺在这张床上。——我会先解说一遍机器,再让它自行运转。这样您会比较容易了解,而且,绘图机里有一个齿轮磨坏了,运转的时候会嘎吱作响,声音响得让人几乎听不见说话声。可惜这里很难弄到配件。——看,这是我刚刚说的底床,上面覆满了棉花,您很快会知道它的功能何在。囚犯会腹部朝下,趴在这些棉花上面,当然是赤裸着身体了。这是捆手用的皮带,这是捆脚的,这是捆脖子的,用这些皮带就可以将他紧紧捆住。床头这边,像我刚刚说的,面朝下俯卧的地方,有一根小小的毡毛棒,它很容易调节,刚好可以塞进囚犯的嘴里。它的功能是防止囚犯叫喊或咬断舌头。当然囚犯必须含住毡毛棒,否则脖子上的皮带会让他断头的。”“这是棉花?”旅行者问,同时向前弯下身子。“当然是了。”军官微笑着,“您自己摸摸看。”他握住旅行者的手往底床伸去。“这是一种特制的棉花,所以看起来很罕见,稍后我会说明它的功能。”军官补充说。旅行者开始对这台机器产生了一点儿兴趣,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方,挡住太阳光,仰望这台机器。这机器真大啊!底床与绘图机规模相当,看起来像两只深色的箱子。绘图机装在底床上方约两米处,两者以四角上的四根黄铜柱相连接,黄铜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两个箱子之间,钉耙顺着钢带上下移动。

军官先前几乎没有察觉到旅行者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却注意到他开始表现出的兴趣,因此停止了解说,好让旅行者安安静静地观察。囚犯也模仿旅行者的动作。由于他无法将手搭在眼睛上方,便眯起眼睛,让没有被遮蔽的双眼向上望去。

“所以囚犯是趴着的。”旅行者说完,将背靠在椅子上,双腿交叉。

“是的,”军官说,往后稍微推了推帽子,手抚着滚烫的脸,“请您听着!底床和绘图机都装有电池。底床的电供自己用,绘图机的电则用在钉耙上。只要囚犯被捆在上面,床就开始动。它的振幅微小,速度却很快,同时上下左右地摆动。您在疗养院应该看过相似的机器。只是我们的床精算了所有的振动,也就是说,它必须跟钉耙的振动频率完全一致。真正执行判决的是这个钉耙。”

“到底是怎样的判决呢?”旅行者问。

“这您也不知道?”军官吃惊地说,然后咬住嘴唇,“请原谅,也许是我的解说不够有条理,在此我深表歉意。从前负责解说的是司令官,但新任司令官不履行这项光荣的义务,可是像您这样高贵的访客大驾光临,”——旅行者伸出双手,表示不敢当,军官却坚持这样尊敬的辞令——“像您这样高贵的访客光临,我们却没有告知判决的形式,这未免又是一项革新,真是——”他差点儿骂出脏话,刚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只说道,“我并未被告知此事,过错并不在我。不过,我是最有能力说明判决形式的人,因为我手上握有——”他拍着胸前的口袋说,“——前司令官的亲笔手绘图稿。”

“前司令官的亲笔手绘图稿?”旅行者问,“难道他是全才?集军人、法官、工程师、化学家与绘图员的优点于一身的全才?”

“没错。”军官带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点头称是。接着,他审视自己的双手,它们显得不够干净,不能去碰那图稿,于是他走到水桶边,又洗了一次手,随后掏出皮质公文夹说,“我们的判决听起来并不严厉。用钉耙将囚犯触犯的规定写在他的身体上。例如这个囚犯——”军官指着那男人,“——他的身上会被写下‘尊敬你的长官’!”

旅行者对那男人匆匆一瞥:当军官指着他时,他低下头,此刻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试图听懂些什么。然而,从他紧闭的嘴唇的噘起动作来看,很显然他什么也没听懂。

旅行者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想问军官,然而看到囚犯后,他只是问:“他知道自己的判决吗?”

“不知道。”军官回答,意欲继续解说。

旅行者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知道自己的判决?”

“不知道。”军官又说,然后停顿半晌,好像在等待旅行者对这样的提问给出详细的理由,接着说,“向他宣布毫无用处,他会从他的身体上知道对他的判决的。”

旅行者想沉默下来,却发现囚犯将目光投向了他,那目光似在询问,他是否赞同刚刚陈述的过程。旅行者本来靠在椅背上,被这么一看,便把身体前倾,问道:“但他总该知道自己被判了刑吧?”

“也不知道。”军官微笑着对旅行者说,好似在期待他提出一些更古怪的问题。

“不会吧,”旅行者边擦额头边说,“这么说来,这个男人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辩护结果吗?”

“他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军官眼睛望向远处说,像在自言自语,以免述说这些对于他而言理所当然的事,让旅行者感到尴尬。

“他一定有过为自己辩护的机会。”旅行者说着,从扶手椅上站起来。

军官意识到,这样很危险,会长时间耽搁对机器的讲解。他走到旅行者身旁,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指着囚犯。囚犯发现大家都注视着他,便站得笔直,士兵也拉紧了锁链。

军官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这个流放地被委任为法官。虽然我还年轻,但是过去前司令官每每有刑事案件需要处理的时候,我总是从旁支援,并且我是最了解这部机器的人。我做事的原则是,罪咎永远毋庸置疑。别的法庭无法遵照这个原则,因为他们由许多人组成,而且上面还有更高等的法庭。而这里的情况不同,或者说至少在前司令官任内,情况不是这样的。尽管新任司令官有意干预我执法,但目前我都成功回绝了他,将来也会这样。您想要我对此案清楚说明,这就像其他案子一样简单。今天早晨,一名上尉告发说,派给他的这个勤务兵在执勤的时候睡着了。他有义务在每个整点钟响的时候起立,在上尉的门前敬礼。这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却是必要的,因为他应该精神抖擞地站岗、执勤。昨夜上尉想查岗,看看勤务兵是否在履行职责,于是在两点的钟声敲响时打开门,结果发现他蜷缩着身子睡着了。上尉取来马鞭,打在他的脸上。勤务兵没有站起来请求原谅,却抓住长官的腿,摇晃着他并喊道:‘丢开鞭子,不然我把你活吞了。’——这就是全部的案情。一个钟头前,上尉来过我这里,我将他的陈述记录下来,紧接着写判决书。然后,我把这男人铐上铁链。一切都很简单。要是先把这男人传来讯问,只会产生混乱。他会说谎,如果我驳斥了他的谎言,他又会拿新的谎言来替代,循环往复,没完没了。现在我捉住他,不让他逃走——这样是否说清楚了呢?然而,时光飞逝,处决应该要开始执行了,我却还没有解说完这台机器。”

他催促着旅行者坐回扶手椅,然后回到机器旁边,开始说:“如您所见,这钉耙与人体的形状是相配的,这是上半身用的钉耙,这是双腿用的钉耙。头部则交给这把小尖刀。这样您明白了吗?”他亲切地朝旅行者鞠了一躬,俨然准备好了要开始详尽解说。

旅行者皱起眉头,看着钉耙。军官所讲的审判程序并没有使他满意。无论如何他得承认,这里是流放地,特别的惩罚是必要的,彻头彻尾的军事化做法也是必要的。但是,他还是对新任司令官寄予希望,司令官显然计划引进——虽然是逐步地——一个新的程序,这是军官狭隘的思想所不能及的。在这样的思路之下,旅行者问:“司令官会列席处决吗?”“不知道。”军官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感到难堪,原本亲切的面容也跟着失色,“正因如此,我们现在得抓紧时间了。非常抱歉,我现在的讲解必须长话短说了。但我可以在明天,当机器再度被清理干净的时候——这部机器会被弄得很脏,这是它唯一的缺点——进一步补充说明。现在我只说最必要的——当犯人躺上底床,床开始振动时,钉耙就会落到他身上。钉耙会自动调节,只让针尖碰到身体,待调节完成,那条钢绳就会立刻拉紧,坚硬如棍棒。游戏就开始了。一个门外汉只看外观是无法区分各种刑罚的。钉耙看似在千篇一律地工作,它们的针尖在颤动中刺入底床上颤动的身体。为了使每个人都能监督判决执行的进度,钉耙是用玻璃制成的。要把针尖固定在里面,曾经有过一些技术上的困难,不过经历多次试验终于成功了。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所以,现在每个人都可以透过玻璃,看见那些字句是如何刺在犯人身体上的。您想不想靠近一点儿看看这些针尖?”

旅行者缓缓起身,走上前去,弯下腰看着钉耙。

“您看,”军官说,“两种针尖,多种排列。每根长针旁边都有短针。长针用来刺字,短针则喷水冲去血迹,使刺出来的字保持清晰。血水会导入一个凹槽,最终通过埋在坑中的排水管流进主排水沟。”

军官用手指详细地指出血水流经的路径。为了让讲解更形象生动,他在排水管的出口捧着双手,做出接水的样子,旅行者这时抬起头,一只手向后摸索着,想回到扶手椅那边去。但此时,他惊讶地看见,囚犯同他一样随着军官的邀请在近处观察钉耙的构造。囚犯用铁链将睡眼惺忪的士兵往前硬拉了几步,然后俯身在玻璃上。

只见囚犯的眼神犹疑不定,想寻找两位先生刚刚观察过的东西,但他听不懂解说,因此屡屡失败。他弯着腰东张西望,眼睛不住地在玻璃上搜索。旅行者想把他赶回去,因为他的行为很可能会受罚。但军官伸出一只手制止旅行者,另一只手则从土堆上抓起一块土,往士兵身上扔去。士兵被猛力一击,抬眼看见竟是囚犯如此胆大妄为,于是丢下步枪,用鞋跟跺地,然后用力将囚犯往后一拉,囚犯当即倒下,士兵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弄得铁链叮当作响。

“拉他起来!”军官喊道,他发现旅行者被囚犯弄得严重分心,甚至将身体探过了钉耙,不再注意钉耙,只想知道囚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小心处置他!”军官又喊道。他绕着机器跑过去,亲手抓着囚犯的腋窝,囚犯的双脚不住地打滑,在士兵的帮助下,他们将囚犯拉了起来。

“现在我已经知道一切了。”军官回来的时候,旅行者这样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军官擒住旅行者的手臂,指着上面说,“在绘图机里有一个齿轮组,它决定着钉耙如何移动,而且这个齿轮组会依照判决书的行刑图纸排列。我还沿用前司令官的图。它们在这里。”——他从皮质公文夹中抽出几张纸——“只可惜我无法将它们交到您手中,这是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请您坐下,我在近处指给您看,这样您会看得清楚些。”

他指着第一张图。旅行者本想说些赞美的话,却眼见纸上是如迷宫般、密密麻麻地交错在一起的线条,得花些功夫才找得出留白处。

“您读读看。”军官说。

“我读不懂。”旅行者说。

“这很清楚。”军官说。

“这画非常高明,”旅行者语带回避地说,“可是我没办法解读。”

“是啊,”军官说,笑着把公文夹放进衣袋,“这可不是给小学生用的习字帖,读懂它要花些时间。您最后一定会读懂的。它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字体,它不是马上杀死囚犯,而是平均持续十二个小时,到了第六个小时,通常会有一个转折点。在这些字体周围必须加上许多装饰,使真正的字体像细腰带环绕着身体一般,身体其余的部分都留给装饰图案。现在您是否对钉耙与整部机器的运转感到佩服了?——您瞧!”

他跳上梯子,转动其中一个轮子,接着向下面喊道:“注意,请靠边站!”

话音一落,机器开始运转。如果轮子没有发出嘎嘎的响声,那么一切将多么壮观。这个响声似乎让军官吃了一惊,他只得握拳朝轮子挥了挥,随后张开双臂,向旅行者致歉,匆匆爬下梯子,从下面观察机器的运转。只有他才能发现还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他爬上梯子,双手伸进绘图机的内部,搞定之后,为了争取时间,他没走梯子,而是沿着黄铜柱子快速滑下来。

军官用可以盖过噪声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对着旅行者耳朵喊道:“您了解这个过程了吗?钉耙开始写字了。当它在犯人背上写完第一排字的时候,棉花层会开始转动,将犯人的身体慢慢翻转过来,好为钉耙腾出新的空间写字。与此同时,经过特殊处理的棉花会贴在被刺过字的受伤部位上,让伤口立即止血,为之后的深刺做好准备。这里可以看到钉耙边缘的尖齿,它们会在翻转身体时,撕下伤口上的棉花,抛入坑中,钉耙便可以继续工作了。它们就这样工作十二个小时,把字越刺越深。前六个小时,囚犯几乎一如往常,只会感到疼痛。两个小时后,毡毛棒才会被撤下,因为囚犯已无力喊叫。在床头会放一坛电力加热的粥,只要囚犯有心情,就可以伸长舌头舔着吃。没有人错失这个机会。我见过很多,没有人例外。直到第六个小时,囚犯才会失去进食的意愿。然后我通常会跪下来观察这个现象。囚犯极少咽下最后一口,只是把食物含在嘴里,用舌头翻搅,最后吐进坑里。我得低头闪躲,否则东西就吐到我脸上了。到第六个小时时,囚犯变得多么安静啊!这时候最笨的人也能顿悟。这个过程从眼睛开始,由此扩散开来。那景象充满诱惑,使人不禁想躺在钉耙底下。之后没有事情发生,囚犯只是开始解读文字,他噘起嘴巴,似在凝神静听。您看见了,用肉眼去解读这些文字并不容易,但囚犯是用身体的伤来解读的。这自然是费力的事情,他需要六个小时来完成这项工作。最后,钉耙会将他的身体整个叉起来,扔进坑里,让他‘啪嗒’一声落入血水与棉花之中。至此处决就算结束,而我与士兵负责将他埋起来。”

旅行者倾斜着身体,倾听着,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观看机器的运转。囚犯一无所知地望着他们。旅行者稍微弯下身,眼睛注视着摆动的针尖,此时士兵得到军官的授命,举起刀子从背后划破囚犯的衬衫与裤子,让衣服脱落。囚犯想抓住落下的衣物,好遮蔽自己赤裸的身体,士兵却一把将他高高举起,抖落他身上残破的衣衫。军官打开机器,在此刻的静默当中,囚犯被安置在钉耙底下。铁链解开了,改捆上皮带。起初,囚犯似乎感到一阵轻松。现在钉耙又下降了些,因为囚犯很瘦。当针尖碰到他的身体时,他的皮肤开始打起寒战;当士兵忙着绑住他的右手时,他不知所措地伸出左手,那手刚好指向旅行者所站之处。军官从旁定睛看着旅行者,意欲从他的脸上读出这场处决留给他的印象,至少军官已粗略解说了执刑过程。

用来捆绑手腕的皮带断了,也许是士兵拉得太紧的缘故。士兵将断了的皮带拿给军官看,请他来协助。军官向他走去,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旅行者,说:“这部机器由许多零件组装而成,总会有断裂之处,需要修修补补;但是不要让这些事情影响了整体评估。皮带可以马上换掉,我会用铁链代替,这样一来,右手臂振动时就没那么柔和了。”

军官在安装铁链的时候又继续说:“用来保养机器的经费被大幅削减了。前司令官在任的时候,还有一笔这方面的专款可以供我自由使用。当时这里有间仓库,里面储存了各式各样的备件。我承认我几乎是以挥霍的方式使用它们,我指的是过去,不是现在,像新任司令官坚称的那样,那些话不过是用来消灭旧设备的借口罢了。现在,他亲自管理这部机器的经费,若我派人去领新的皮带,他便会要求呈上断掉的那条作为凭证,然后新的要十天后才送到,而且还是劣质品,没什么用处。在这段时间,没有皮带的话要怎么让机器运转,完全没有人关心。”

旅行者忖度着——对他国事务进行决定性的干涉,总是有风险的。他既非流放地的居民,也非其所属国家的公民。如果他想谴责甚至阻挠这项处决,人们会对他说:你是外国人,安静点。如此一来,他也无缘置喙,只能补述说,自己并不懂此事,旅行只是想多看看,从没想过要去改变他国的司法行为,而这里发生的事情却诱惑着他。司法程序的不公和处决方式的不人道,都是毋庸置疑的。没人能说旅行者有着怎样的利己之心,因为那名囚犯与他素昧平生,也不是他的同胞,他根本无须施予同情。旅行者手上有上级官员的推荐信,在这里受到了礼貌而隆重的接待,他受邀出席这次处决,这似乎意味着,上级要求他对这次的法庭程序做出评判。当他清楚听见,司令官并不支持这样的审判过程,还屡屡与军官敌对的时候,一切就更不证自明了。

此时,旅行者听见军官的一声怒吼。军官正努力将毡毛棒塞进囚犯的嘴巴,而囚犯则忍不住一阵恶心,闭上眼睛,随即开始呕吐。军官连忙将他从毡毛棒那儿拉开,想将他的头转到坑边;但太迟了,秽物已经沿着机器流下。

“全是司令官的错!”军官一面喊道,一面激动地摇晃黄铜柱子,“我的机器现在脏成猪圈了。”他用颤抖的双手给旅行者指了指眼前发生的事,“我不是花了好几个钟头解释,想让司令官明白处决的前一天不该给犯人进食吗?可是这个新人走温和路线,意见就是不同。在囚犯被押走之前,司令官的女眷们让他吃了一肚子甜食。终生靠腐臭的鱼肉维持生命的人,现在却吃甜食!但这倒也可以,我并不想反对,但是,我三个月前就请求购置一根新的毡毛棒,为何到现在还办不下来?这根毡毛棒被上百个临死之人吸过、咬过,现在怎么可能有人含着它却不恶心?”

囚犯把头放下,看起来很安详,士兵则忙着用囚犯的衬衫擦拭机器。军官向旅行者走来,旅行者因着某种预感而后退了一步,此时军官却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谈谈。”军官说,“可以吗?”

“请便。”旅行者答道,随即垂目倾听着。

“刚刚,您难得能亲眼欣赏的审判程序与处决过程,目前在我们的流放地,已经不再有人公开支持了。我是唯一的支持者,同时也是前司令官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关于程序的扩充,我已经不敢再想,我用尽全力去维持现有的状态。前司令官还在世时,整个流放地都是他的支持者;前司令官的说服力,我具备一些,但是他的权力,我完全没有。因此,支持者都躲了起来,不知去向。这些人还有很多,却没一个敢承认。若您在今天,这样一个处决的日子,走进一间茶馆四处听听,您也许会听见一些模棱两可的评论。这些人全是支持者,可是在现任司令官底下,还有他那样的观念下,这些人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现在我问您:难道应该为了这个司令官,还有那些影响他的女人,而将这样毕生的杰作,”——他指着那台机器——“给毁了吗?可以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就算是个在我们岛上只待几天的外国人,也不该管管吗?但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他们正在蓄谋反对我的审判权力。司令部里的咨询会议,已经不请我参加了。甚至您今天的来访也说明了这种局面,他们卑鄙怯懦,于是派您这样一个外国人过来——从前的处决行刑是多么不同!在处决的前一天,这里的山谷就站满了人,大家远道而来只为观看;清晨时分,司令官与他的女眷们会出现,然后军号响彻营地;我呈上报告,一切准备就绪;所有的宾客——没有高官能够缺席——整齐地坐在机器周围,这成堆的藤椅就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可悲的残骸。机器擦得闪闪发亮,几乎每执行一项处决,我就更换一次新零件。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众一直站到远处的山丘,个个踮着足尖——司令官亲手把囚犯置于钉耙之下。今天一个普通士兵做的事,在当年是由我这个审判长来做的,我为此感到光荣。现在,处决开始了!机器工作无碍。有些人不再注视,而是闭起眼睛躺在沙地上。众所周知:现在是伸张正义的时刻。在寂静之中,大家只听见含着毡毛棒的囚犯发出的闷叫与呻吟。如今有了毡毛棒闷在嘴里,这部机器再也无法让囚犯发出更大的呻吟声了,不过,那时候写字的针尖会滴出一种腐蚀性的液体,如今已经禁止使用了。就这样,到了第六个钟头!大家都请求从近处看,但是要满足每个人是不可能的。司令官自有见解,他下令给予儿童特别关照。我则因为职权之便,总能站在近旁,我时常蹲在那儿,左右两臂各抱着一个小孩。我们是多么深刻地感受着那被折磨到升华成幸福的面部表情,我们的双颊沐浴在那终于到来而已然在逝去的正义之光中!那是怎样的时代,我的同伴!”

军官显然忘记了站在他眼前的人是谁,他一把抱住旅行者,头靠在他的肩上。旅行者感到十分尴尬,焦躁地越过军官的脑袋向别处望去。士兵结束了清洁工作,现在正把一罐米粥往坛子里倒。此时,囚犯看起来完全恢复了精神,一发现那坛粥,便激动地扑上去,用舌头舔食。士兵一再将他推开,因为那坛粥大抵要晚一点儿才能喝,然而士兵自己也不得体,竟把肮脏的手伸进粥里,在饥肠辘辘的囚犯面前吃了起来。

军官很快镇定下来。“我并非要激起您的同情,”他说,“我知道要让今天的人理解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再者,机器依旧运转,为自己而动。就算它独自留在这座山谷,它也为自己而动。就算一切不如从前,不再有数百名群众如成群的苍蝇聚集在坑边,遍野的横尸最后仍会不可思议地翩然飘起,纷纷坠入坑中。当时,我们还得在坑的四周装上坚固的栏杆,如今它们早已被拆除。”

旅行者不想面对军官,他别过头去,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军官以为他在凝视这座荒凉的山谷,于是抓住他的双手,转到他面前,攫住他的目光,问道:“您察觉到此地的耻辱了?”

旅行者默不作声。约过了半晌,军官不再纠缠他,自顾自地张开双腿,双手叉腰,静静地站着不动,眼睛看着地面。随后,他向旅行者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说道:“昨天司令官邀请您时,我正在您身旁,听见了这个邀请。我了解司令官,也能马上明白他提出邀请的意图。虽然他位高权重,大可以反对、干预我,但他还不敢这么做,便想通过像您这样一位有声望的外国人来评判我。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这是您在岛上的第二天,您不了解前司令官,还有他的想法。您囿于欧洲思想的成见,也许在原则上反对死刑,特别是这种机器处决的方式,您也看见了,处决并没有公众参与,行刑的还是一部就要折损的机器,真是悲凉——鉴于看到的这一切(司令官如是想),您不就极有可能反对我的执法程序了?而您如果反对,您就不会(我还是依照司令官的思维说话)对此保持缄默,因为您一定还秉持着自己几经试炼的信念。不过,您见过许多不同地方的民情风俗,也学会尊重它们,因此您应该不至于像在您的家乡那样,全力反对这样的执刑程序。但是这种事情,司令官也完全不需要,只要不经意地透露一些话就够了。只要表面上能够迎合他的期望,这些话完全无须坚持您的信念。我相信,他一定会用各种奸巧的方式来盘问您,而他的女眷们则会围坐在一块儿,竖起耳朵听。您大概会说‘我们那边的审判程序是另一个样子’,或者‘在我们那儿,被告在判决之前会被审问’,或者‘我们那边还有死刑之外的其他刑罚’,再或者‘在我们那儿,刑讯只存在于中世纪’。这些意见都是对的,而且您也会觉得它们理所当然,说出来无害,不会妨碍到我的审判程序。但是司令官听到这些后会作何反应呢?我可以预见,我们的好司令官会马上推开椅子,冲到阳台上去,我还可以预见,他的女眷们是如何簇拥着跟在他的身后,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女眷们称它为雷鸣般的吼声——现在,他说:‘有一位来自西方世界的伟大学者,被任命审查世界各国的审判程序,他刚刚说,我们沿袭传统古老的审判方式是不人道的。根据如此德高望重之士的评判,我当然也不可能再容忍这样的程序了。因此,我于今日宣布……’您想插话,说您没有说过他所宣布的这些话,您没有声称我的审判程序不人道,相反,您以自己的真知灼见,认为这是最人道,且最符合人类尊严的方式,您也对这台机器赞叹不已——但为时已晚。您没法去阳台,那边已经挤满了女人,您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想要叫出声,却有位女士伸出手捂住您的嘴——而我与前司令官的杰作就都完了。”

旅行者不得不忍住微笑:原来他所认为的艰巨任务,竟是那么容易。他语带回避地说:“您高估我的影响力了。司令官读过我的推荐信,他知道我不是法庭程序审判这方面的专家。若要我提出见解,那也只是我私人的见解,重要性远不及其他任何人的意见。无论如何,跟司令官的见解相较,就更加微不足道了。据我所知,他在这个流放地拥有极大的权力。若他对法庭程序的意见如您所想的那样举足轻重,那么,恐怕不需要我尽绵薄之力,这样的审判方式自会走向终点。”

军官已经明白了吗?不,他仍不明白。他不住地摇头,并且回头看了一下囚犯与士兵:他们受到惊吓,停止了吃粥。

军官走到旅行者身旁,眼睛没有看他的脸,却看着他大衣的某处,用比先前更轻的声音说道:“您不了解司令官。您所处的位置,对于他与我们每个人而言——原谅我这么说——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是无害的。请您相信我,怎么高估您的影响力都不为过。当我听闻您会独自前来出席处决式时,我感到满心欢喜。司令官这样的安排无非是要对付我,现在我却能扭转乾坤,让形势有利于我。在参观人数众多的处决式当中,不免有旁人的闲言碎语与鄙夷目光。您不受影响,并能专注听我解说,还看了机器,现在就要观看处决的执行了。您肯定已经有了确切的评判。若还有丝毫疑虑,观看过处刑之后一定能排除。现在我要向您提出请求:请您在司令官面前帮帮我!”

旅行者没让他说下去。“我怎么能呢?”他喊道,“这完全办不到。我既帮不了您的忙,也伤害不了您。”

“您可以的。”军官说。旅行者看见军官正在握拳,开始有些许忧虑。

“您可以的。”军官更加急切地重复道,“我有一个必胜之计。您认为自己的影响力有限,可我知道那是足够的。我承认您说得对,可为了维护这套审判程序,难道我们不该做出努力试试看吗?所以,请您听听我的计划。实施这个计划最重要的就是,您今天在流放地要尽量不提您对这套程序的评判。若无人问起,您切勿表态。您的回答务必简短而含糊,大家会发现您难以启齿,对此充满苦恼,一旦要您公开说,您便会忍无可忍地咒骂起来。我不要求您说谎,绝不会。您只需要简短地回答‘是的,我看过处决了’,或者‘是的,我听过全部的解说了’。就这些,别说更多。人们应该会察觉到您的苦恼,而苦恼的理由倒也充分,即便司令官的想法并非如此。他当然会彻底误解,然后按照他的想法来解释。我的计划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明天在司令部,司令官会主持一场由全体高级行政官员参加的大会。司令官自然懂得将这场会议弄得像一场演出。那里会盖起长廊,里面坐满观众。我被迫参会,厌恶与反感占据我心。无论如何,您一定会被邀请出席这次会议。若您能依照我的计划行事,那么请您务必出席。若您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而没被邀请,您就得自行向他们提出要求,如此一来,您定会受到邀请。这样一来,明天您就和那些女士一同坐在司令官的包厢席。他会频频抬头向上看,好确定您在场。经过无关紧要、荒谬可笑,且只为应付听众用的各种协商议题之后——议题通常为港口建设,总是港口建设!——要讨论的就是审判程序了。若司令官这边没有提出来,或者迟迟没有讨论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尽力提出这个话题。我会起立,报告今日的处决式,言简意赅,只是报告。虽然这样的报告在那里并不寻常,但我还是会做。司令官一如往常,带着友善的微笑向我致谢,然后,他会按捺不住,逮住良机说话。‘刚才,’他会这样或者大抵这样说,‘关于处决式的报告被提了出来。我只想针对这份报告做些补充,刚好有位学者列席了处决式,诸位都知道,他的到访使我们的流放地蓬荜生辉。今日的会议也因为他的出席而有了深意。难道我们不该向这位大学者提问,请教一下他对于沿袭古老传统的处决程序有何高见?’现场掌声如雷,大家一致同意,我的鼓掌最是热烈。司令官向您鞠躬,然后说:‘那么我就代表全体向您请教了。’这时您就走到包厢护栏边,把手放在栏杆上,让大家看见,否则那些女士会抓住您的手,开始把玩了。——现在终于轮到您发言了。在这一刻来临之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挨过数个小时的紧张。发言的时候,您千万不要拘束,大声地把真话说出来,身体探出栏杆,发出您的怒吼,而且要对司令官大声地吼出您的意见,您那无可撼动的意见。但也许您不想这么做,这与您的性格不符,在贵国若有同样的情形,也许人们会有其他的反应,没有关系,这样已经足够了,您完全不用站起来,只需要说几句话,轻声地说,只要让您下面的官员刚好能听见,那就够了,您完全不必谈到那场观众寥寥可数的处决、嘎吱作响的齿轮、断裂的皮带,还有令人作呕的毡毛棒,不必,其他的事交给我就好,请您相信,我的演讲就算不能将他赶出大厅,也会逼得他跪下来承认:‘老司令官呀,我向您屈服了。’——这就是我的计划,您愿意帮我实现它吗?您当然愿意,不仅是愿意,而是必须帮我。”

军官抓住旅行者的两只手臂,喘着粗气,眼睛直视他的脸。他大声喊出最后几句话,以至于引起了士兵与囚犯的注意。尽管他们什么也听不懂,这时却停止了吃粥,嘴里嚼着食物望向旅行者。

旅行者一开始就很确定要怎么回答,丰富的人生阅历使他在这里不至于动摇心志,他到底是个真诚且无所畏惧的人。即便如此,现在他眼见士兵与囚犯,还是犹豫了片刻,最后他说了必须说的话:“不行。”

军官眨了好几次眼睛,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旅行者身上。

“您想听我解释吗?”旅行者说。

军官默默地点头。

“我反对这样的程序,”旅行者说,“在您尚未取信于我,告诉我内情之前——这样一番信任,我当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滥用——我也考虑过自己是否有权干预、反对这项程序,以及我的干预是否有一点点成功的希望。我很清楚,这样的事情首先应该向谁说——当然是司令官。您使我更加清楚这一点,但我却不是因为这样的认识而更加坚定我的决心,恰恰相反,您真诚的信念虽然不能使我改变心意,却使我莫名悲伤。”

军官不发一语,转向机器,握住其中一根黄铜柱子,身体稍稍后仰,望着绘图机,好似在检查一切是否运作如常。士兵与囚犯看似已经成为朋友,尽管囚犯的身体被紧紧捆住,他仍吃力地向士兵做了一个手势。士兵俯身向他凑过去,囚犯悄悄对他说了些话,士兵频频点头。

旅行者跟在军官身后,说道:“您还不知道我的打算。虽然我会将对审判程序的见解告诉司令官,但不是在会议上说,而是跟他单独面对面谈。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到最后被拉去列席某个会议。明日一早我便离开,或至少已登船。”

军官看似没有在听他说话。“这样的审判程序并未使您信服。”他自言自语,微微笑着,像个老人因小孩的愚昧无知而微笑,但在笑容的背后,则保有他真正的思考。

“那么,是时候了。”军官最后说,忽然用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旅行者,眼神中带有某种敦促,某种希望参与的请求。

“是时候做什么了?”旅行者不安地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你自由了。”军官用囚犯使用的语言对他说,囚犯起先并不相信。

“现在,你自由了。”军官又说。囚犯的脸上首度出现了生气。这是真的吗?这是军官的一时兴起呢,还是这位外国旅行者替他求了情呢?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脸疑问,而表情却很快恢复如常。无论事情如何,若是允许的话,他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于是他在钉耙下容许的空间内,开始用力晃动身体。

“你这样会把我的皮带扯断的,”军官喊道,“别动!我们马上解开它。”他向士兵做了手势,两人便开始动手。囚犯暗自微笑不语,一会儿将脸转向左边的军官,一会儿转向右边的士兵,同时不忘看看旅行者。

“把他拖出来!”军官向士兵命令道。

这时候,因为上面有钉耙,拖出来就需要几分小心。囚犯因为迫不及待,背上已被划了几道伤口。

从现在起,军官不再理会他。他走向旅行者,又抽出皮质文件夹,在其中翻找,最后找到他要的那张纸,便拿给旅行者看。“您读读看。”他说。“我读不懂。”旅行者说,“我已经说了,我读不懂这些东西。”“请您仔细看看这张纸。”军官说完,走到旅行者身边,想跟他一起读。

这些行动似乎没有用,于是军官高高举起小指,在纸的上方比画,好似纸张不许被碰触,他以为这样能便于旅行者阅读。旅行者努力配合,希望至少能取悦军官,却依然无法读懂。于是军官开始拼读标题,然后连起来又读了一次。

“上面写着:‘要公正!’”军官说,“现在您可以读了。”

旅行者弯下腰仔细看那张纸,军官怕他触碰到,将它挪远了些。虽然旅行者此刻不再说话,但显然他还是没能读懂它。

“上面写着:‘要公正!’”军官又说了一次。

“也许是吧,”旅行者说,“我相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那好。”军官说,表情至少有些满意,然后手持那张纸爬上了梯子。他非常谨慎小心地将那张纸放进绘图机,然后似是重新将齿轮彻底调整了一遍。这是一项非常吃力的工作,因为其中有许多小齿轮,有时军官的头几乎要埋进绘图机,他非要这样仔细检查齿轮组不可。

旅行者从底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工作,他的脖子变得僵直,眼睛因为灼热的阳光而刺痛。士兵与囚犯一起忙着。落在坑中的囚犯的衬衫与裤子,被士兵用刺刀尖挑了出来。衬衫脏得可怕,囚犯将它们放进水桶里清洗。他重新穿上衬衫与裤子时,囚犯和士兵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因为衣服的背面被划成了两半。也许囚犯觉得自己有义务逗士兵笑,于是他穿着被划破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转圈,士兵蹲在地上,手拍着膝盖大笑。但顾虑到在场的先生们,他们便克制了些。

军官在上面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他微笑地俯瞰机身的每个部分,用力地关上一直开到现在的绘图机的盖子,然后爬下来,看看坑里,再看看囚犯,满意地发现他已经把衣服拿了出来,接着走到水桶前洗手,这才发现水桶里脏得恶心,遗憾自己不能洗手,只得将双手插进沙子里——这么做虽然无济于事,但也只能将就——然后他站了起来,开始解开自己制服上的纽扣。这时,塞在他衣领后面的两条女用手帕首先掉了下来,落到他手中。“这是你的手帕。”他说着,将手帕抛给囚犯,并向旅行者解释道,“这是女士们送的。”

他脱下制服的时候显得匆忙,很快,衣服全解下了,尽管如此,他对每件衣服依然悉心处理,甚至特意用手指抚平军服上的银丝带,拍拍流苏,使其平整。他这样悉心处理衣服与一件事情反差甚大——每当他整理好一件衣服,就带着不情愿的表情,马上将它丢进坑里。最后剩下的,便是他的短剑与皮带。他拔剑出鞘,然后把剑折断,将全部的东西,包括短剑、剑鞘与皮带,一起握在手中猛地丢出去,而后从深坑里传来了碰撞声。

如今,军官赤裸地站在那里。旅行者咬住嘴唇,不发一语。他虽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无权阻止军官这么做。若军官所坚持的审判程序真的濒临废除——有可能是因为旅行者的干预,他自己觉得有义务干预——那么军官现在所做的事全是对的,若旅行者在他的位子,同样会这么做。

起初,士兵与囚犯并不明白情况,他们刚开始甚至没怎么往这边看。囚犯拿回手帕时非常高兴,却没有高兴太久,因为士兵冷不防地快速伸出手,截走了手帕,将它们藏在腰带后面。现在囚犯试着从士兵腰际夺回手帕,而士兵始终戒备着。两人就这样演了半出闹剧。直到军官赤身裸体,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特别是囚犯,他像是预感到某种巨大的骤变,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也发生在军官身上。事情可能会这么走向极端。也许是这位国外的旅行者下的命令。这是报复。囚犯受折磨并没有受到头,到头来却报了仇。他咧着嘴无声地笑着,这笑容显现在脸上,久久未退去。

军官则转身走向机器。就算大家早先知道他对这部机器非常熟稔,如今看见军官的驾驭以及服从命令的机器,依然会感到惊愕。他只是将手接近钉耙,它们便上下移动,直到调整到可以容下他的位置才停下。他只是抓住床沿,底床就开始振动,毡毛棒迎上他的嘴,大家看见军官其实并不愿意,片刻犹豫之后,他才顺从地衔住了它。一切准备就绪,只有皮带还垂挂在两边,它们显然没有用处,军官并不需要被捆绑。这时候,囚犯注意到松脱的皮带,他认为不捆皮带,处决就不算完成,他热切地向士兵挥手,两人一同跑上前去,将军官捆绑起来。军官已经伸出了其中一只脚,想推动绘图机的握柄,让它启动,但他见两人来了,便把腿收回去,让他们把自己绑起来。如今不仅是他没法碰到握柄,连士兵与囚犯也找不到它,而旅行者也下定决心,站着不动。其实并没有必要:那皮带才一扣上,机器便开始运转。底床开始振动,针尖在皮肤上跳舞,钉耙上下移动。旅行者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他想起绘图机里有个齿轮应该发出响声,但现场一片寂静,一点细微的嗡嗡声都听不见。

机器无声地运转着,大家也就没再注意它了。旅行者望向士兵与囚犯,囚犯精力较为充沛,因此对机器的一切都感到兴致勃勃,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挺直身体,他不断地伸出食指,想让士兵看些什么。这让旅行者感到窘迫为难。他本决定待到最后,但眼见两位如此,他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回家去吧。”旅行者说。

士兵也许早就准备好回家去了,但囚犯觉得这个命令是种惩罚。他合掌恳求让他留在这里,甚至跪了下来,旅行者则摇头不肯让步。旅行者看见这些命令在这里无济于事,便想过去将两人赶走。这时,他听见上面的绘图机传来一阵声响。他向上看,莫非是那齿轮发生了故障?但并非如此。绘图机的盖子缓缓升起,最后完全打开。其中一个齿轮的尖角露出并升高,很快整个齿轮显现,仿佛有某种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绘图机,以至于没有多余的位子可以容下齿轮,齿轮一路转到绘图机的边缘掉了下来,它直直地滚落沙中,然后定住不动。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齿轮已浮现在高处,紧随其后的是大大小小、许多无法分别的其他齿轮,全部有着相同的命运,升高、落下,滚入沙中,最终定住不动。人们以为绘图机差不多空了,却又看见另一组新的齿轮成群结队地出现。囚犯因为这些事,完全忘了旅行者的命令,那些齿轮使他着迷,他总想接住其中一个,同时催促士兵帮忙,可他一次次地被吓得缩回手,因为眼看着另一个齿轮马上就要落下来,他甚至会被齿轮一开始的转动吓到。

旅行者恰恰相反,他非常烦躁不安:机器显然要散架了,它安静的运转只是一种假象。他感觉到自己必须照顾军官,因为军官无法再照顾自己了。然而当齿轮落下时,他的注意力全被占去,忘了监管机器其余的部位。直到最后一个齿轮脱离绘图机,他才弯下腰去查看钉耙,却被新出现的糟糕状况惊吓到了。钉耙不写字了,它只是刺着;底床也不翻动身体了,而是振动着,将身体往上抬高让针尖顶入。旅行者想插手干涉,最好能让机器停下来,这可不是军官希望进行的刑讯了,这简直是谋杀。旅行者伸出了双手。这时,钉耙叉着军官的身体升高,斜向一边,像它平日十二个小时的运转那样。血流如注,涌流到四面八方,由于水管这次也失灵了,所以血并没有与水混合在一起。而今最后一步也失灵了:军官的身体无法从这些长针上松脱,他的血涌流着,身体就这么半悬于坑上,没有落下。钉耙应该要回到原位,但是此刻它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未完,重负尚未解除,因此停在坑上不动了。

“快帮忙啊!”旅行者向士兵与囚犯喊道,自己则抓住军官的双脚。他想要压住那双脚,其他两人则在另一头抓住军官的头,这样便能慢慢地把军官从针尖上卸下来。然而这两位还没下定决心要过来,囚犯正要背过身,旅行者只得走到他们那边,强逼他们到军官的头那里。这时候,他不情愿地看见了尸体的脸。这个脸看起来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看不到一丝神所应许的救赎,所有其他人在机器里获得的解脱,军官都没有得到。他的双唇紧闭,眼睛睁开,表情与生前一样,眼神显得安详而坚定,一根大铁钉刺穿了他的额头。

当旅行者领着士兵与囚犯来到流放地最初建造的房舍前时,士兵指着其中一幢说:“这里就是茶馆。”

在那房子的底层,有一个低矮幽深的房间,四壁如洞穴,天花板被熏得漆黑。临街的这面全然敞开着。这家茶馆与流放地的其他房舍——除了宫殿式的司令部建筑——一样荒芜。尽管茶馆与其他房舍并无二致,它却带给旅行者一种回顾历史的印象,旅行者感到昔日的力量。他走上前去,后面跟着两个随行者,穿行在茶馆前街上的空桌子间,呼吸着从里面吹来的阴凉、潮湿而布满霉味的空气。

“老主人被埋在这里,”士兵说,“神父拒绝让他葬在墓园里。有段时间,大家还迟迟无法决定该将他葬在哪里,最终决定将他葬在这里。关于这些,军官一定没有向您说过,因为他当然为此感到非常羞耻。甚至有几次,他试图在夜里将老主人挖出来,不过每次都被赶跑了。”

“墓在哪里?”旅行者问,他无法相信士兵的话。

士兵与囚犯两人立即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来为他指出坟墓所在的地方。他们领着旅行者走到后墙边,那里的几张桌子旁坐着客人。他们也许是码头工人,身强力壮,蓄着短而黑亮的络腮胡。他们都没有穿外衣,衬衫残破不堪,是贫穷且备受屈辱的一群人。当旅行者走近时,有几个人站起来,靠在墙上,迎面看着他。

“是个外国人,”他们在旅行者周围交头接耳地说,“他要看那座墓。”

他们把一张桌子推到一旁,底下果真有块墓碑。那是一块简单的石头,比较低矮,藏在桌子底下绰绰有余。上面刻着字极小的碑文,旅行者要跪下来才能看懂,上面写着:“老司令官在此安息。他的追随者——现已无法具名——为他造墓立碑。有一预言,司令官将在若干年后复活,从这个房子带领他的追随者,重新夺回流放地。必要相信,并且等待!”

旅行者读过后,站了起来,看见男人们站在四周微笑着,仿佛他们同他一起读过了碑文,觉得可笑,并敦促他同意他们的看法。旅行者佯装没有察觉,分给他们一些钱币,等桌子被推回到坟墓上,便离开茶馆,走向码头。

士兵与囚犯在茶馆遇见了几名友人,被他们拦住了。不过,这两人定是很快就顺利脱身了,因为旅行者刚走到通往小船的长阶梯的一半,他们就已经在后面追赶上了。也许他们想在最后一刻强迫旅行者带他们一起走。当旅行者在下面跟一名船夫商量摆渡到轮船上的价格时,两位追随者从阶梯上飞奔而下,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大声喊叫。然而,等他们来到下面时,旅行者已经上了小船,船夫正撑船离岸。他们本可以跳上小船,但旅行者从船板上提起一条沉甸甸的、打着结的缆绳,恫吓他们,这才没让他们跳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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