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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谷圆圆的脸拉长了,原本气色很好的脸变得苍白,浑身疲软无力,肌肉酸痛,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像头上压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

晚上睡不着觉,莫名其妙地净做梦,直到天快亮时,才总算熟睡;早上到了报社,却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工作,记什么忘什么,丢三落四的,而且心里始终有种不安的感觉,动不动就和人顶撞。

妻子和报社方面当然不会注意不到秋谷的变化。他的上司就关切地劝他:“你大概是有点神经衰弱,最好上医院去看看吧!”但上司并不知道他这样子的原因是什么。

在报纸上大肆报道鬼塚球磨子的案件,将她骂得狗血喷头的是自己,《北陆日日新闻》社也负有责任,被判无罪的鬼塚球磨子如果以损害名誉罪起诉的话,报社负责人就要成为被告。事情仅止于此倒还罢了,秋谷可以将事情原委和自己的担心向报社负责人坦率地讲清楚,报社方面会同法律顾问商量,想一个善后对策的。

可是,鬼塚球磨子会同黑社会成员联起手来进行报复,这种事他却无法说出口。他知道鬼塚一定会来报复他的,但仍不确定,上司肯不肯理会自己。

鬼塚一定会向那一系列报道的署名记者也就是自己报复的,并且不会事先预告,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毫无防备。上司会耻笑自己胆小如鼠,因此对上司说不出口;妻子会为自己担惊受怕,因此对妻子也不能挑明;只能自己独自一人与这份不安抗争。

这些事佐原律师并不知情。也正因为不知情,所以距上次见面之后的三个星期,佐原给报社打电话,用欢快的语气告诉秋谷,自己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请秋谷立即到自己的事务所来一趟。

“原先模糊不清的那层雾终于揭开了,喏,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关于扳手和鞋子的疑点。”

秋谷一踏进办公室,佐原律师立即像个掩藏不住内心喜悦的女人般满脸发光地说道。

办公室的红色地毯上铺着一张报纸,上面是一只佐原自己的右脚的鞋子,还有一把扳手。

“前两天我开着车子从商店街经过时,路上人来人往堵得很厉害,等了三次红绿灯才通过。谁都会有这种经历,等信号灯的时候特别无聊,可是开着车又不能拿本书来看……”

他想说什么?秋谷暗自忖度着。

“前面的车子稍稍动一下,马上又停了下来,我跟在后面也一样,每次都得要踏一脚刹车,又踏一下油门。我的车子是自动变速的,也就是自排挡的。对了,说起来,我当时就联想到四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十分左右从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冲入海底的白河福太郎的车子也是自排挡的,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交替踩下去的那种,而且都只要右脚踩就可以,于是,我猛然间恍然大悟,掉进海底的事故车内那只福太郎右脚的鞋子……”

秋谷两眼紧盯着佐原的脸。

“福太郎右脚的鞋子之所以会脱落,之前都认为是车子掉进海里时受到巨大的冲击所致,警方和检方,还包括前任辩护人原山律师,都是这样认为的。而左脚的鞋子却好好地穿在脚上,则是由于受到冲击的部位不同的缘故。但是,如果福太郎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话,鞋底部受到的冲击照理是差不多的,所以说不可能单单右脚上的鞋子脱落,要脱落应该左右脚一起脱落。同样,如果鞋子照样穿在脚上的话,那也不单单是左脚,右脚的鞋也应该是穿在脚上的。而驾驶座这边前面有仪表盘和方向盘,下面又有刹车踏板和油门踏板,左手边还有排挡杆和控制台盒,和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一侧比起来要杂乱得多,因此车子掉进海里的时候,不同部位所受到的冲击才会大不一样,根据这一点,就不应该单单右脚的鞋子脱落了。这样想想的话,福太郎当时很可能是坐在驾驶座上的。”

说到这里,佐原律师拿起女事务员端来的咖啡啜了一口。

“开始的时候,我也就只想到这一层,”律师将咖啡杯子放回到托碟里,继续说道,“可是,我在仔细察看刹车的时候,忽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你应该是知道的,刹车由脚踩的踏板和前面连在一起的传动杆组成,踏板的表面是扁平的板状,长约十厘米,宽约五厘米——这个没有什么关系,我感兴趣的是踏板背面与地板之间的空距,我看了看,发现似乎正好可以放进去一只鞋子,我就试着把我自己右脚上的鞋子放到踏板下面去,结果放不进去。但如果把鞋子横过来,将鞋跟这头又厚又硬的部位往底下塞,一下子就塞进去了。我回到事务所后又仔细测量了一下,不踩刹车踏板的状态下,刹车踏板最前头的地方与地板之间的空距是七厘米……哦,顺便说一下,我的车子和白河福太郎的车子一样,都是a公司生产的‘c’型车。”

佐原到底想说什么?

“白河福太郎的鞋子,加上鞋跟的高度一共是七点四厘米,和我的鞋子一样,放不进刹车踏板下面去。但是如果像我刚才说的,把鞋子横过来的话刚好放得进去。鞋子横过来后的高度,也就是鞋跟的宽度,是六点七厘米,踏板与地板之间的空距是七厘米,有三毫米的空余。换句话说,将鞋子横过来塞进刹车踏板下面后,还有三毫米的空隙。”

佐原说着,拿起桌上的便笺纸,用铅笔在上面画起示意图来。

“看,明白了吗?”

“我明白。”秋谷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像这样子把鞋子塞在刹车踏板下面的话,刹车踩下去也会因为鞋子硌在下面而无法完全制动,只是稍稍能感觉到一点摩擦减速的效果。假如要让刹车彻底变成失灵的状态,那么就必须把鞋子的高度再增加三毫米……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踏板下留有三毫米空隙的话,车子行驶过程中塞在踏板下面的鞋子会发生移位,从踏板下溜走。想要不让它移位,需要找一样厚度大约三毫米的硬东西将它固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固定呢?于是我想到了放在后备厢里的修理工具扳手,我量了一下,扳手长十五厘米,厚度是四毫米……”

“……”

秋谷咽了一口口水,自己在端详琢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这么深呢?

“哎,秋谷先生,你对这个案件可以说最熟悉了,一方面从前任辩护人那里打听到不少情况,另一方面花了许多工夫多方采访、深挖,而且自己还亲身去现场做过调查,所以我想,我现在要把我的推理讲出来,希望别人帮我一起判断的话,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佐原看着秋谷的脸真诚地说。

秋谷自然理解佐原的感受,作为最了解情况、最有发言权的人,自己完全受得起,换成另一个不知情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深感荣幸。”秋谷说。

“应该是我感到荣幸啊,有你这样可以说得上的人,真是谢天谢地……对了,”佐原的视线回到便笺纸上画的图,继续他的说明,“鞋子的高度是六点七厘米,扳手的厚度是四毫米,加起来是七点一厘米,而刹车踏板到地板的高度是七厘米,高出了一毫米,不过这倒不成问题,只要稍稍使点劲儿,刚好能塞进去。再加上铁制的扳手,鞋子也固定住了,刹车踏板也完全固定住了,不管你脚怎么踩刹车都不制动。”

“……”

“扳手应该是一开始就放在刹车踏板下面的,下面地板上是一层毡,扳手放在上面不会发生移位,然后再把鞋子塞进去,刚刚好。”

秋谷不得不承认,佐原律师说得完全没错。

“白河福太郎右脚的鞋子不是在车子掉进海里的时候因为受到冲击而脱落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出于这个目的,自己把鞋子脱掉的。这样一来,驾驶车子的就不是鬼塚球磨子,而是白河福太郎。他右脚鞋子上的凹陷以及擦痕,是往刹车踏板下面硬塞造成的,在车子冲入大海的一瞬间,因为冲击,扳手和鞋子都发生了移位,从踏板下面滑出来,散落在了车子里。”

佐原一边说着,一边朝脸色苍白的秋谷扫了一眼。

“秋谷先生,我之前不是就和你说过吗,白河福太郎右脚的鞋子还有扳手这两样东西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对吧?这个疑点一直盘踞在我心里。我之所以说这个案子中还有东西模模糊糊的,虽然隐约有点感觉,但一时还没有形成清晰的看法,就是因为我一直就在琢磨鞋子和扳手的事,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一起到底有什么联系?它们在案子里起到什么作用?这些是我当时还没有弄清楚的。”

“……”

“我说过,这模糊不清的东西一旦被我整理清晰了,我就找到了能够直接证明被告人鬼塚无罪的有力证据,事实果然就是如此。”

“可白河福太郎为什么要让刹车无法制动呢?”

深感绝望的秋谷,使出最后一点气力问道。

“我认为,白河福太郎是自杀。”

“啊?!”

“不过我觉得他不是早就蓄意好的,而是七月二十一日和鬼塚球磨子一同开车去新潟县的弥彦神社游玩后,在返回的路上突然拿定主意的……之前的公开审理中,双方的争论都围绕着事故当时开车的到底是球磨子还是福太郎,事实上还存在第三种可能。”

“……”

“被告人鬼塚对我说过,去的路上是她开的车,当时并没有发现车内有扳手,这是事实。回来的路上是福太郎开的车,扳手是福太郎偷偷从后备厢里拿出来藏在驾驶座下的。”

“可那样的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鬼塚球磨子不就发现了吗?”

“据被告人陈述,返程的时候,他们在直江津吃的晚餐,又在鱼津的服务区休息过一阵,喝了点凉的东西,是当天的晚上八点十分左右。这个警方已经确认了。我想应该就是在那时候,福太郎谎称检查一下车子,趁球磨子还在服务区喝东西的时候,自己先走到外面停车的地方,从后备厢里取出扳手,把它藏到驾驶座下面的,然后球磨子才出来坐到车上,所以她没有发现扳手。”

佐原吸了一大口气,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白河福太郎下决心自杀是在从弥彦神社返回的途中,而且应该是在直江津吃过晚餐之后。就在这之前,刚刚开始下起了大雨,黑漆漆的夜晚,加上大雨,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诱发人的自杀冲动。”

“可是福太郎有什么非要自杀的动机呢?”

厚厚的镜片后面,秋谷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他妻子十年前死了,唯一的感情寄托——他的独生儿子也撇下三个孙子孙女,夫妻双双在谷川岳遇难而死。孙子孙女见他又娶了鬼塚球磨子进门,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反抗,去了他们生母的娘家生活。特别是已经读中学一年级的最大的那个孙子,对球磨子一口一个‘那个坏蛋’‘那个女妖精’的,不光咒骂她,对福太郎也恨之入骨,两个妹妹也学哥哥的样,十分怪恨福太郎。福太郎遭到孩子们的众叛亲离,又孤独又悔恨……”

“可不是吗……”

“说到底,福太郎也看透了球磨子这个坏女人的本性,悔恨至极,就像他曾经向好朋友木下保倾诉的那种掉进死胡同般的绝望心境,所以一瞬间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我想,他是把这当作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球磨子的一种报复吧。因为是突然起意的,所以事先没有写下遗书。一般来说,中年以上的自杀者基本都有一个共同倾向,就是不会留下什么遗书。”

“对球磨子的报复?”

“福太郎的算计是开车冲入大海,把这个可恶的球磨子一起拖入死亡的深渊。福太郎知道她购买了以自己为保险对象、赔偿金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受益人球磨子假如死了,这三亿日元就永远也没人能够到手了。”

“那福太郎故意让刹车无法制动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呢?”

“即使拿定了主意自杀,可一旦付诸行动的时候,出于人的本性还是会畏惧和动摇的。今年春天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报道,说有人打算从能登海岸的崖壁上跳海自杀,结果又不敢跳了,坐在崖壁顶上发愣,最后被救了下来——自杀的人大都会有那样的心态。”

“……”

“福太郎害怕自己驾车从货场冲向码头岸壁时会下意识地踩刹车,因为一旦刹车停下,自杀没有成功,被副驾驶座上的球磨子识破自己的意图,事后不知道会遭到怎样可怕的报复,所以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失败。为此,他将鞋子和扳手一起塞在刹车踏板下面,这样即使出于本能踩下刹车,刹车已无法制动,对了,这就像擅长游泳的人如果想跳海自杀,会用绳索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再跳,对不对?也是同样的心理。”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呢?”

“进入t市之后,车子开始驶入港区通向货物编排场的笔直大道,在这之前,车子正常行驶要用到刹车功能的。”

“可是福太郎把鞋子和扳手塞进刹车踏板下面去的话,那个偷偷摸摸的样子一定会引起副驾驶座上的球磨子注意的啊。”

“你还记得球磨子在向警方陈述时说过,前风挡玻璃内侧挂满了水汽,福太郎几次叫她帮忙擦一擦,于是她拿起布去擦拭水汽吗?福太郎用右脚将鞋子和扳手塞到踏板下面就是那会儿,换句话说,福太郎为了转移球磨子的视线,才故意叫球磨子帮忙擦拭水汽的,好让她的注意力分散到别处去。”

“先生!”秋谷的声音里充满了凄哀,“先生您打算在法庭上提出这些证据吗?”

“是的,我准备把鞋子和扳手拿到法庭上,当庭做个试验来证明我的推断。被告人虽然是个可恶的女人,但毕竟还是被冤枉了的,我必须用事实来证明她的无罪!”

被正义心和成功的欲望驱使的这位优秀的公选辩护人,抑制不住激动,兴奋地说道。

佐原目送着秋谷走出办公室。然而,秋谷的背影中透出梦游一般的愁绪,佐原却没能留意到。

三天后的夜里,公选辩护人佐原律师独自留在办公室,起草题为《辩论要旨》的辩护提纲。审理终于接近了尾声。

第一节 总论

在正式进入这一“杀人案件”的辩护之前,辩护人想先就这一案件的特殊背景以及刑事审判应有的审理环境简单阐述几句,同时简单讲一下辩护人的辩论方针。

昭和xx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十分左右,发生了一辆普通轿车从t市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岸壁处越过路堤,冲入大海,导致当时乘坐在车上的白河福太郎溺死的事故。因被告人当时也乘坐在这辆车上,并且购买了因上述事故而死亡的白河福太郎为保险对象的高额人身保险,t市警察署遂以故意杀人事件嫌疑立即对这起交通事故展开了调查。

作为警方来说,展开案件调查这一行为本身并无任何不当,但得到消息的报社等媒体方面接下来的做法却不无问题。

众所周知,案件尚处在调查阶段,但媒体却已经全部出动对此进行了连续的大规模报道,并且在报道中断定被告人是出于获取高额保险赔偿金的目的而故意杀人。由于这些连篇累牍的负面报道,一时社会舆论也受其影响,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似乎被告人确实犯下了杀人罪行。

写到这里,佐原卓吉律师停下笔,竖起耳朵辨听着,因为他听到了公寓楼梯上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时钟:夜间十一点二十五分。

这幢公寓楼内租住的大都是企业的办公室,夜里保安会不时地上下巡逻。佐原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写:

尤其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辩护人强烈怀疑参与警方调查的有关人员主动地、积极地向媒体提供了案件相关信息,除了警方调查人员,外人难以掌握的信息源源不断地经媒体报道出来,这也充分说明了这个案件与众不同的特殊之处。

脚步声升至三楼,“咯嗒、咯嗒、咯嗒……”在水泥阶梯上响着。

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影响到之后案件的相关证人所做的证词,使得其证词与事实真相越来越远,而所有这些证词都对被告人造成了极大的不利,辩护人在翻阅签订保险合同的各家保险公司业务员的陈述时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是多么强烈。本案正是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之下开始法庭审理的,因此,辩护人以为至少与本案审理相关的各当事人应当摒弃所有先入之见,对于法庭上出示的间接证据一一进行认真负责的甄别,廓清事实,依据刑事审理所应当依循的法则,以冷静和理性的态度对待本案,对哪怕稍稍存在一点合理怀疑的间接证据均应当予以排除,然后才能判定被告人是否有罪,我想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辩护人……

脚步声来到了四楼,并没有往五楼走去,而是在四楼的走廊里继续走着,走过一共有三间屋子的佐原律师事务所门前,脚步声停在了佐原律师的办公室外。

这位公选辩护人自然不知道,已经失去正常理智的秋谷茂一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铁管。

基于这样的观点,辩护人的结论是:检察官所主张的公诉事实我方坚决不能认定其有效性,换句话说,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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