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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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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早上,他又回到那背面的山坡上。那头象不再像以前那样在赶路,而是漫无目标地走动着,偶尔找点东西吃,而戴维已看出他们越来越接近它了。他竭力回想当时的感觉。他到这时对这象还没有好感。这一点必须记住。他只有一份忧伤,这是因为他自己感到疲惫才产生的,而疲惫使他觉悟到年龄是怎么回事。尽管还太小,他懂得了太老该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基波不在,他感到寂寞,想到朱马杀死了那象的伙伴,使他对朱马产生了反感,使那象成为他的兄弟。当初在月光下看到了那象,由他和基波一起跟踪,在林中空地上逼近它,这样才看清那两支大象牙,他现在才明白这回事对他有多么重要。但他并不知道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了。现在他知道他们要杀死这头象,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当初赶回农场去通知他们,出卖了这头象。如果我们拿到了象牙,人家就会杀死我,并且人家也会杀死基波,他曾这么想,但知道并不会这样。也许这头象就会找到它诞生的地方,而他们就会在那儿把它杀死。他们就需要这样做来使这事十全十美。他们巴不得在当初杀死它伙伴的地方把它杀了。这倒会是个大笑话。会叫他们高兴的。这帮该死的杀伙伴的凶手。

这时他们走到密林的边缘了,那象就近在前方。戴维闻得到它的气味,他们全听得到它扯下树枝的声音和树枝折断时的噼啪声。戴维的父亲伸手搭上他的肩头把他拉回去,要他等在林子外面,然后从口袋中一只小包里掏出一大把灰,抛向空中。灰掉下时微微地朝他们飘过来,他父亲就朝朱马点点头,弯腰跟随他钻进密林。戴维看到他们的背脊和屁股钻进去就不见了,他听不到他们走动的声音。

戴维一动不动地站着,听象在吃东西。他闻得到它的气味,浓得跟那晚他在月光下赶到离它很近的地方看到那两支了不起的象牙时一样。他站在那儿,随即一无声息,也闻不到象的气味了。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尖叫和撞击声,接着是.303口径枪的一声枪响,接着是他父亲那支.450口径枪的两声深沉而震撼空气的枪响,接着那撞击破裂声远去,渐渐一步步消失,于是他钻进了密林,只见朱马站着,受到了惊吓,前额上在淌血,直淌到他脸上,而他父亲脸色煞白,窝着怒火。

“它朝朱马直冲,把他撞倒,”他父亲曾说。“朱马击中了它的脑袋。”

“你击中了它的什么地方?”

“尽我能力击中那该死的地方,”他父亲曾说。“继续跟踪这该死的血迹。”

血真多啊。有一股齐戴维的头那么高,喷在树干和树叶和藤蔓上,呈鲜红色,另一股低得多,呈暗红色,附有胃肠里的脏东西。

“打中了肺部和肚子,”他父亲说。“我们会发现它倒在地上或者不能动弹了——真希望是这样,”他找补一句。

他们发现它不能动弹了,万分痛苦,绝望得再也无法走动了。它曾在它吃东西的密林中横冲直撞地前进,在一片稀疏的林地上跨过一条走道,于是戴维和他父亲顺着这溅满鲜血的小道一路奔跑。随后这象钻进了密林,戴维看见它就在前面站着,一片灰色,身躯庞大,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戴维只看得见它的臀部,随后他父亲跑上前去,他就跟随着,两人跑到象的侧面,好像它是一条船似的,戴维看到鲜血从它的胁腹一路淌下,接着他父亲举起步枪,开了一枪,象转过头来,两支大象牙笨重缓慢地随着转,它看着他们,等他父亲开了第二枪,它像一棵被砍倒的树似的摇晃起来,朝他们哗啦啦地倒下。但它没有死去。它曾被弄得动弹不了,这时肩部被击裂,倒在地上了。它一动不动,一只眼睛却是活生生的,望着戴维。它睫毛非常长,那只眼睛是戴维曾见过的最活生生的东西。

“用.303朝它的耳腔开枪,”他父亲说。“动手呀。”

“你来打,”戴维曾说。

朱马已一瘸一拐地赶上前来,鲜血淋漓,前额的皮肤耷拉在左眼上,鼻骨露了出来,一只耳朵给扯破了,他一言不发,从戴维手中拿过步枪,把枪口几乎插进耳腔,猛拉枪栓,使它狠狠地朝前弹,连开了两枪。象挨到第一枪时,一只眼睛睁得老大,随即变得呆滞起来,鲜血从耳中涌出,在皱巴巴的灰色皮肤上成鲜亮的两道淌下。这血的颜色不同,戴维想我该记住这一点,他记住了,但对他从没有过什么用处。这时象的所有尊严和高贵以及所有的美都消失了,成为皱巴巴的一大堆血肉。

“得,我们打死它了,戴凡,谢谢你,”他父亲曾说。“我们现在最好生堆火,这样我可以把朱马的伤治好。过来吧,你这血淋淋的汉普蒂·邓普蒂[这是英国无名氏作的童谣中的一个蛋形矮胖子,他坐在墙头,后来跌下,给摔得粉碎,再也无法复原。]。那些象牙跑不了。”

朱马咧嘴笑着,来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上面一根毛也没有的象尾巴。两人讲了句脏笑话,他父亲随即用斯瓦希里语快速地讲起来:到有水的地方有多远?你得跑多远去找人来把这些象牙从这儿搬走?你好吗,你这不中用的老混蛋?你哪儿的骨头断了?

得到了回答,他父亲就说,“你陪我回去,到我们进林子追它时放下背包的地方去拿。朱马可以找些木头把火生好。医药包在我的背包里。我们得在断黑前把背包取回来。他不会感染的。这跟爪子抓的伤不一样。我们走吧。”

他父亲早知道他对这头象的感情,因此当晚和接下来的几天内他竭力使戴维回复成那个还没认识到自己痛恨猎象的小孩,尽管并不想使他改变看法。戴维没有在这篇小说中提到他父亲的这个意图,那是从没讲出过的,只采用了当时发生的事,写下了厌恶感、屠杀的情况和感受,还有砍下象牙的情况和对朱马做的粗糙的外科手术,因为没有麻醉药,用戏谑的俏皮话来作掩饰,蔑视痛苦,冲淡痛苦的程度。戴维肩上新加的责任,以及给了他但他没有接受的信任,他都写进了小说中,但没有指出其重大意义。他竭力把这头象最后痛苦地给困在树下的情景写得活龙活现,它浑身是血,以前已流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总是能加以止住,而这一回却涌上它的喉部,使它无法喘气,那颗巨大的心脏把血液压送出来使它几乎咽气,这时它注视着那人上前来结果它的性命。戴维感到真得意,这头象闻到了朱马的气味,立刻朝他冲击。要不是他父亲朝它开了枪,它原会杀死朱马的,就这样,它用长鼻子把朱马甩进了树丛,尽管死到临头,还是朝前冲,感到挨了枪无非是又伤着了一回,直到鲜血涌上来,弄得无法喘气。当晚,戴维坐在火堆边,望着朱马,只见他脸上的伤口已缝合,有几根肋骨给撞断了,他竭力不靠它们来呼吸,心想不知这象在他试图杀死它时有没有认出他来。他希望象认出了。象如今成了他心目中的英雄,正如他父亲好久以来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想,我不相信它这么又老又累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它原会把朱马杀死的。不过它没有带着仿佛要杀死我的样子对我看。它仅仅看来忧伤,就像我的感觉一样。它在自己死去的一天来看望它的老伙伴。

他完成了这篇小说,明白这是有关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的故事。他通读了一遍,发现有些必须加以填补的脱节的地方,这样不管是谁读起来会感到像真的发生在眼前一样,他就在那些脱节地方的页边作了记号。

他想起那头象的眼睛一失去生气,它就失去了全部的尊严,而且等他父亲和他拿了背包回来,这象已经开始膨胀起来,尽管这夜晚很凉快。那头真象不见了,只剩下这灰扑扑、皱巴巴的在膨胀的尸体,还有那两支硕大的棕黄斑驳的象牙,他们正是为了要象牙才杀死它的。象牙上沾着斑斑血迹,他用拇指指甲刮了一些下来,像一片干掉的火漆,把它放在衬衫口袋里。他从象身上只取得了这一点儿东西,还有就是开始懂得什么是寂寞感了。

屠宰了象之后,他父亲当晚在火边试图和他谈谈。

“它是杀人凶手,你该知道,戴凡,”他曾说。“朱马说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杀了多少人。”

“他们是全都打算杀它的,可不是吗?”

“那当然,”他父亲曾说,“长着这么一对象牙嘛。”

“那么它怎么能是凶手呢?”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父亲曾说。“很遗憾关于它你思想给搞得这么乱。”

“但愿它把朱马杀了,”戴维曾说。

“我看这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他父亲说。“朱马是你的朋友,你知道。”

“不再是了。”

“没必要去跟他这么说。”

“他知道的,”戴维曾说。

“我看你错看了他,”他父亲说,两人谈到这里就打住了。

后来,他们终于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把象牙安全地带了回去,它们就靠在用枝条抹上泥筑成的房子的墙上,尖端挨在一起,象牙又长又粗,连伸手摸到的人也都不相信它们是真的,它们向内弯成弧形,尖端碰在一起,没人能摸到那个大弯子的顶端,连他父亲也不行,当时朱马和他父亲和他都成了英雄,基波成了英雄的狗,而那些抬象牙的人也都成了英雄,已经有点醉的英雄,而且会变得更醉,这时他父亲曾说,“你想讲和吗,戴凡?”

“行啊,”他说,因为他知道这就该开始再也不对人讲什么秘密,这是他已打定主意的。

“我太高兴了,”他父亲说。“这样简单多了,也好得多。”

于是他们坐在那大无花果树树荫下的老人坐的凳上,那两支象牙靠在小屋墙上,他们喝着由一个小姑娘和她小弟弟端来的盛在葫芦瓢制成的杯子里的土酿啤酒,他不再是个可憎的讨厌鬼,而是侍奉英雄们的下手了,就坐在尘土中,身旁是那只属于英雄的英雄般的狗,它抓着一只老童子鸡,是新近升级为英雄们喜爱的宠物的。他们坐在那儿喝啤酒,这时大鼓敲起,开始奏乐跳舞了。

他走出写作室,感到愉快,自豪,空落落的,这时玛丽塔正坐在露台上的阳光下等他,这样明亮的早秋清晨是他从没想过会有的。这是个十全十美的早晨,宁静而凉快。下面的大海一片平坦,水波不兴,海湾对面是戛纳的弯弯的白沙滩,后衬一道深色山脉。

“我非常爱你,”这黑皮肤的姑娘站起来,他对她说。他伸出双臂搂住她,吻她,她就说,“你完成了。”

“当然,”他说。“为什么不呢?”

“我爱你,我非常自豪,”她说。两人走出去眺望大海,彼此搂抱着。

“你好吗,姑娘?”

“我非常好,非常愉快,”玛丽塔说。“你刚才说爱我是真心话,还是仅仅因为这早晨多美好?”

“是因为早晨的关系,”戴维说,又吻了她。

“可以看看那篇小说吗?”

“今天太美好了,别看吧。”

“难道不能让我看了跟你有同样的感受而不光是因为你高兴我才高兴,就好像我是你的狗?”

他给她钥匙,等她拿了笔记本来坐在吧台前看,戴维就在她身边坐下一起看。他知道这样做不礼貌,很蠢。他从没跟别人这样做过,而且这是跟他关于写作的想法全都抵触的,但他只在眼下一臂搂着姑娘、望着印有横线的纸上写的东西时才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要陪她一起看,忍不住要把他从未跟人分享过并且认为不能也不该跟人分享的东西跟人分享。

玛丽塔看完了,伸出双臂搂住戴维,使劲吻他,竟弄得他嘴上出血了。他望着她,心不在焉地尝着自己鲜血的味道,笑了。

“对不起,戴维,”她说。“请原谅我。我高兴死了,觉得比你更得意呢。”

“写得不错吧?”他说。“你能闻到那农场的气味和小屋里清纯的气味,并且感觉到那些老人坐的椅子的光溜溜的椅座吗?小屋内实在干净,泥地打扫一清。”

“那当然啦。你另一篇小说中也写到过。我还能看到那条英雄般的狗基波侧着脑袋的样子。你当时真是个可爱的英雄。那片干血在你口袋里留下痕迹了吗?”

“是啊。我出汗时它溶化了。”

“我们进城去庆祝一番吧,”玛丽塔说。“我们今天有好多事可干呢。”

戴维到吧台去倒了些黑格牌威士忌在一只酒杯内,然后加上冰镇矿泉水,随身带到房内,喝了半杯,洗了个冷水淋浴。随后他穿上宽松长裤和衬衫,穿上帆布便鞋准备进城。他觉得这篇小说很好,想到玛丽塔,感觉更好了。这两种感觉并没有因为他如今观察力更敏锐了而有所减弱。而头脑清醒了并没有带来悲哀。

凯瑟琳正在干不知什么她正在干的事,而且会干她要干的任何事。他眺望窗外,过去那股无忧无虑的愉快劲儿又兜上心头。这实在是个飞行的好日子。他希望附近有片飞机场,可以租一架飞机,带玛丽塔上天,让她明白可以怎样打发这样一个好日子。她兴许会喜欢的。但是这儿没有什么飞机场。所以别去想它吧。然而会是很好玩儿的。滑雪也一样。想滑雪的话,只消过两个月就成。天哪,真好,今天写完了,而且有她在身边。玛丽塔就在身边,不会该死地妒忌他把时间花在写作上不能陪她,也用不着让她明白你追求的是什么,已经做到了什么程度。她真的明白,不是装作明白。我的确爱她,威士忌,你把这点记下来,毕雷矿泉水你这老朋友老毕雷,你给我作证,毕雷,我一向对你忠诚,用我自己的该死的方式。你感觉特好,就会感到非常之好。这是种无聊的感觉,但对今天很合适,所以就这样感觉吧。

“走吧,姑娘,”他在玛丽塔房间的门口对她说。“除了你那两条美丽的腿儿,还有什么把你拖住了?”

“我准备好了,戴维,”她说。她穿着件紧身线衫和宽松长裤,脸上亮光光的。她把深色头发朝后一捋,望着他。

“你心情特愉快时真是妙不可言。”

“这日子真美好,”他说。“而我们运气真好。”

“你这么想吗?”她说,两人走到汽车边。“你认为我们真的运气好吗?”

“对,”他说。“我想是今儿早上转运的,要不,也许是夜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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