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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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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过去是潜水艇基地,现在已经改成停泊游艇的内港了;入口处的那两扇铁门关着;门外,黑沉沉的街上有许多人。那个看门的古巴人奉命不准放任何人进去;人群挤在栅栏上,通过铁条间的空隙望进去,望着被游艇上的灯光照亮的黑黢黢的场地,那些游艇一溜儿系泊在河里的一个个狭长的码头上。人群静得只有基韦斯特的人群才办得到。两个在一艘游艇上的人用手和胳膊肘推推搡搡,挤出一条路来,走到大门前那个看门人身旁。

“嗨。你们不能进去,”那个看门人说。

“到底怎么啦?我们是从一艘游艇上下来的。”

“任何人不准进去,”那个看门人说。“回去。”

“别犯傻,”其中一个游艇上的人说,把他推开,向那条通往码头的路走去。

他们后面是那群在大门外面的人;那个小个子看门人戴着帽子,嘴唇上留着两撇长长的小胡子,显出一副权威受挫折的神情,浑身不自在和焦急,巴不得有一把钥匙,把大门锁上。他们两人兴冲冲地迈着大步向那条往上斜的路走去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一群等在海岸警卫队码头上的人,然后在那群人身旁走过。他们没有注意那群人,只是沿着船坞一路走去,走过一个个系泊着其他游艇的码头,一直走到第五号码头前,在泛光灯的照耀下,在码头的外部搁着一条跳板;跳板的一头搁在粗糙的木头码头上,另一头搁在“新埃克苏马二号”的柚木甲板上。他们坐在主船舱中一张长桌旁的皮椅里;桌上乱糟糟地摆着一些杂志。其中有一个人在打铃叫船上的服务员。

“威士忌苏打,”他说。“你呢,亨利?”

“也是,”亨利·卡彭特说。

“刚才在大门口的那个蠢货怎么啦?”

“我不知道,”亨利·卡彭特说。

穿着白上衣的服务员送来两杯酒。

“放那些我在晚饭后取出来的唱片,”游艇主人,他名叫华莱士·约翰斯顿,说。

“我怕我把它们收好了,先生,”那个服务员说。

“你真该死,”华莱士·约翰斯顿说。“那么,放那套巴赫[巴赫(johann sebestian 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管风琴家,作品把巴洛克音乐风格发展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新唱片集吧。”

“是,先生,”那个服务员说。他走到唱片柜前,取出一套唱片,拿着唱片走到唱机前。他开始放《萨拉班德舞曲》。

“你今天看到汤米·布拉德利吗?”亨利·卡彭特问。“我在飞机进港的时候,看到他的。”

“我对他受不了,”华莱士说。“对他和对他那个破鞋老婆都受不了。”

“我喜欢埃莱娜,”亨利·卡彭特说。“她干起来妙极了。”

“你尝过那滋味吗?”

“那还用说。妙不可言。”

“不管怎么着,我对她受不了,”华莱斯·约翰斯顿说。“他们到底干吗要住在这儿?”

“他们有一个美好的住所。”

“那是个很好的、停游艇的、小小的内港,水里没有障碍物,”华莱士·约翰斯顿说。“汤米·布拉德利真的是阳痿的吗?”

“我想不是。你听到几乎人人都阳痿。他只是气量大罢了。”

“气量大是了不起的。她当然是个气量大得跟任何男人都能睡觉的骚娘们儿,要是有这样的娘们儿的话。”

“她是个好得异乎寻常的女人,”亨利·卡彭特说。“你会喜欢她的,沃利[沃利(wally):华莱士的昵称。]。”

“我不会的。”华莱士说。“她集中反映了我讨厌的女人身上的一切特点;汤米·布拉德利呢,体现了我讨厌的男人身上的一切特点。”

“你今夜显出你说话冲得吓人。”

“你从来没有很冲的看法,因为你没有坚定的看法,”华莱士·约翰斯顿说。“你没法打定主意。你甚至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咱们别谈我,”亨利·卡彭特说。他点了一支烟卷。

“我干吗要不谈呢?”

“这个,你可能有的一个理由是,因为我跟你一起上了你这艘该死的游艇,而且我至少经常干你要干的事儿,这样就免得你去用钱软缠硬逼那些餐厅服务员助手和船员,事情一件接一件,就不免会让人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你的情绪倒真是好极了,”华莱士·约翰斯顿说。“我从来不用钱去软缠硬逼人。”

“是不。你太小气了,舍不得花钱。除了我,你还有像我这样的朋友嘛。”

“我没有其他像你这样的朋友。”

“别花言巧语哄弄我,”亨利说。“今夜,我不想干这事儿。去吧,去放你的巴赫,骂你的服务员,稍微多喝一点儿,然后上床睡觉。”

“你怎么变得这样子?”另一个人说,站起身来。“你怎么变得他妈的这么别扭。你可不是了不起的好货,你知道。”

“我知道,”亨利说。“我明天会,哦,快活的。可是今夜是个糟糕的夜晚。难道你从来没有察觉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想,你只要钱足够了,那就没有一点儿不一样了。”

“你讲话像个女学生。”

“明儿见,”亨利·卡彭特说。“我不是女学生,也不是男学生。我要去睡了。明天早晨,一切都会非常快活的。”

“你输掉了什么?这是你这么闷闷不乐的原因吗?”

“我输掉了三百。”

“是这样吗?我告诉过你,到底出了这种事儿。”

“你永远知道,对不对?”

“可是瞧。你输掉了三百。”

“我输掉不止这个数。”

“还有多少。”

“满堂红[满堂红(jackpot):玩“吃角子老虎”机器时,机器中的硬币全部吐出的名称。],”亨利·卡彭特说。“永远的满堂红。我现在玩的那架机器不再出现满堂红了。今夜我只是碰巧想到这事儿罢了。通常,我没有去想。我要去睡了,所以我不会叫你厌烦了。”

“你没有叫我厌烦。不过,不管怎样,千万别这么粗暴。”

“我怕我是粗暴,叫你厌烦。明儿见。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他妈的粗暴。”

“接受或者不接受,由你便,”亨利说。“我这辈子两样都干。”

“明儿见,”华莱士·约翰斯顿充满希望地说。

亨利没有回答。他在听巴赫。

“别这样上床去睡觉,”华莱士·约翰斯顿说。“干吗这么喜怒无常呢?”

“别说了。”

“我干吗要别说呢?我以前看到过你摆脱这种情绪。”

“别说了。”

“来一杯,振作起精神来。”

“我不要来一杯,它也振作不起我的精神。”

“好吧,那么,去睡吧。”

“我去了,”亨利·卡彭特说。

这就是那夜在“新埃克苏马二号”上的情景。船上有十二个船员,领头的叫尼尔斯·拉森,船长;乘客有华莱士·约翰斯顿,船主,三十八岁,哈佛大学文科硕士,作曲家,收入来自丝绸厂,未婚,被剥夺在巴黎的居留权,从阿尔及尔[阿尔及尔(algiers):阿尔及利亚首都和主要海港。]到比斯克拉[比斯克拉(biskra):阿尔及利亚东北部比斯克拉省的省会。]都大名鼎鼎;还有一个客人,亨利·卡彭特,三十六岁,哈佛大学文科硕士,现在从他母亲的信托基金中每月得到两百元,以前是每月四百五十元,直到掌管这笔信托基金的银行把一种良好的证券调换成另一种良好的证券,又调换成另一种不怎么好的证券,最后,调换成一种那家银行承担责任的一幢办公大楼股票,结果,股票一钱不值。亨利·卡彭特在这次收入减少好久以前,就有人谈论过他,说哪怕没有降落伞,他从五千五百英尺的高空掉下的话,会安全地双膝着陆在哪一个有钱人的桌子底下。可是他认为寻乐子就得有好伙伴。尽管他只是在近来,而且次数也极少,有这种想法,或者像今晚那样表示出这种看法,他的朋友们已经有一些时候感觉到他的精神在垮下去。有些人凭本能感觉到他们一伙人中有一个变得不对头后,要是毁不了他的话,就会产生把他撵出去的健康的欲望,这就是有钱人的本性;要不是他被感觉到精神在垮下去的话,他就不会落到接受华莱士·约翰斯顿的友好款待的地步。实际上,那个有相当特殊的癖好的华莱士·约翰斯顿是他的最后一站。他在防卫他的地位,而不是蠢得用献殷勤去结束他们的关系;他接下来就变得说话粗暴,而且老老实实地表明他们不可能长久相处,这样做倒反而迷惑和勾引住另一方,因为考虑到亨利·卡彭特已经年纪不小,华莱士·约翰斯顿对他的百依百顺可能容易感到厌烦。亨利·卡彭特就这样一礼拜一礼拜地,哪怕不是一个月一个月的话,延迟自杀。

他不值得为之活下去的那笔钱比三天前去世的捕鱼人艾伯特·特雷西用来养家活口的钱,每月多一百七十元。

其他的游艇停泊在一个个狭长的码头上,那些游艇上有其他人和其他问题。在一艘最大的游艇——一艘漂亮的、只有前桅有横帆的黑色三桅船——上,一个六十岁的粮食经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在为他收到的那份他的办事处发出来的报告担心,报告上写的是国内收入署的调查员的活动情况。通常,在夜晚这个时候,他会用加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平息他的担心,他的心境会跟海岸地区的任何一个老哥儿们一样狠和不顾后果;事实上,他在性格和行为准则方面,跟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他的医生不准他在一个月内喝任何烈酒,正确地说是三个月;他们的原话是,要是他不能至少在三个月内滴酒不喝的话,在一年内,酒会要了他的命,所以他不得不戒一个月酒;这会儿,他在担心他离开城里的时候,国内收入署打给他的那个电话,电话偏偏问他要上哪儿去,他是不是打算离开美国近海水域。

这会儿,他穿着睡衣裤,躺在宽阔的床上,头下面垫着两个枕头,阅读台灯的灯光亮着,可是他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那是一本叙述一次加拉帕戈斯群岛[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位于厄瓜多尔西部,即科隆群岛。]旅行的书。从前,他再怎么也不把她们带到这张床上来。他把她们安排在各自的船舱里,而他在完事以后回到这张床上来。这是他自己的特等舱,像他的办公室一样是他个人的。他再怎么也不要一个女人进他的房间。什么时候他需要一个女人,他就上她的房间去;他干完后,就完事了;既然他永远完了,他的脑子里有那种从前在完事以后一直有的影响,那种同样的清醒的冷静。这会儿,他躺着,没有一点儿叫人舒心的模糊感觉,不依赖那种许多年来一直在安慰他的头脑和温暖他的心的酒精引发的勇气;他想要知道署里掌握了什么,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们会歪曲些什么呢,哪一些他们会接受是正常的,哪一些他们会坚持说是借口;他可不怕他们,而只是恨他们和他们的权力;他们会非常霸道地运用这种权力,而他自己所有的坚硬、微小、强韧和持久的霸道行为——这是他获得的唯一永久的东西,而且确实管用——将会被攻破,而且要是他居然变得害怕的话,就将会被粉碎。

他并不想任何抽象的东西,而是想买卖、营业额、转账和贿赂。他想多少股份、多少包粮食、多少千蒲式耳[蒲式耳(bushel):在美国等于35.238升,在英国等于36.368升。]、多少期权[期权(option):按规定的价格在规定的期限内买卖股票、货物等的特权。]、多少控股公司、信托公司和子公司;他仔细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知道他们掌握了许多情况,足够使他有多少年不得太平。要是他们不留情面,追根究底的话,那就会很糟糕。从前,他不会担心,可是现在他身子内好勇斗狠的部分跟其他部分一样衰退了;现在,他独自个儿处在这种状态中;他躺在那张又大又宽、年代悠久的床上,既没法看书,又睡不着觉。

他的妻子同他勉强维持了二十年关系,在十年前离婚了。他从来没有惦记过她,也没有爱过她。他是用她的钱开始干的;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人都像他们的妈,是蠢货。他一直待她很好,直到他赚的钱成为她原先的资金的一倍,那样,他就可以完全不注意她了。他的钱增加到这么多以后,他再也不为她的叫人厌烦的头痛、她的抱怨,或者她的打算感到烦恼过。他不理睬那些玩意儿了。

他有叫人羡慕的做投机买卖的禀赋,因为他有异乎寻常的性功能,这给了他善于赌博的信心;判断力、了不起的数学头脑、始终不变可是受到控制的怀疑心理;这种怀疑心理对正在逼近的灾难是那么敏感,就像一个精确的膜盒气压计对大气压力那样;有效的时间感使他设法避免遇上涨到顶峰或跌进低谷。凭着这些优点,再加上不讲道德,又有能力使人们喜欢他,而他却从来不拿喜欢或者信任他们作为回报,偏偏使他们热烈和诚挚地相信他的友情;不是一种漠不关心的友情,而是一种对他们的成功那么关心的友情,使他们不由自主地成为沆瀣一气的同伙;他从不后悔,也从来没有一点同情心;这一切使他待在眼下这个地方。他眼下待在这儿,只是穿着一套条子绸睡衣裤,躺在一张床上,那套睡衣裤盖着他的洼下去的老人的胸脯、他的小小的鼓起的肚子、他从前引以为骄傲的、现在却没有用的、大得不成比例的那活儿,和他那两条小小的、松弛的大腿;他睡不着觉,因为他终于后悔了。

他后悔的是,想到要是他五年以前别那么精明过头的话,那就好了。当时,他本可以不玩弄手段偷税的;要是他这么办了的话,他现在就没事了。他就这么躺着想这事儿;末了,他睡着了;可是因为反悔一旦找到了裂缝,就开始渗进去了,因为他的脑子像他醒着的时候那样继续在活动,他不知道他睡着了。所以没有休息;在他这个年纪上,用不着多久,他就会受不了的。

他过去经常说,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蠢货才担忧,而现在他要一直避免担忧,直到他睡不着为止。他可能避免掉担忧,直到他睡着为止,不过,那时候,担忧就会闯进来;既然他已经这么老了,闯进来也就不难了。

他用不着为他对别人干了些什么担忧,也不用担忧由于他的缘故而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用担忧他们是怎样的结局,也不用担忧那家人离开了莱克肖尔[莱克肖尔(lake shore):美国明尼苏达州中部卡斯县行政村。]大道旁的房子,在奥斯丁[奥斯丁(austin):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南部城市。]郊区接受搭伙的房客;也不用担忧他们的初入社交界的女儿们,在她们有职业的时候,是牙医生的助手;也不用担忧那个夜班警卫员,在六十三岁上,死在最后那个冷僻的岗位上;也不用担忧那个人在一天大清早,吃早餐以前,开枪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他的一个孩子发现了他,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样子真吓人;也不用担忧那个人正乘着高架铁路火车从贝里恩[贝里恩(berwyn):美国伊利诺伊州东北部库克县城市。]赶去工作,那是说在有工作的时候,最初是兜销债券,然后是汽车,后来是挨户推销新奇的和特别的小商品(我们不要小贩上门,出去,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最后,他改变了他爸爸采用过的方式,没有从四十二层高楼上斜跳下来,像鹰掉下来的时候那样洒下许多羽毛,而是在从奥罗拉[奥罗拉(aurora):美国达科他州一县。]开到埃尔金[埃尔金(elgin):美国伊利诺依州工业城市。]的火车开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向第三号铁轨迈了一步;他的大衣兜里装满着卖不掉的打蛋和榨果汁两用器。让我来演示给你看,太太。你按在这儿,把这儿这个小玩意儿拧下去。现在,瞧。不,我不要。来一个试试吧。我不要。出去。

他就这样走出来,来到人行道上,两旁是木板房和荒凉的院子、光秃秃的梓树;那儿没有人要那玩意儿和别的东西;人行道一直通到从奥罗拉开往埃尔金的火车的铁轨前。

有的人从公寓上或者办公室窗子里高高地摔下;有的人在放两辆汽车的车库里悄悄地用开着的汽车了结自己;有的人按照这个国家的传统用科尔特牌左轮手枪或者史密斯和韦森牌左轮手枪办事;这些构造精良的工具,只要手指头一扳,就结束失眠症,中止反悔,治愈癌症,避免破产,并且从忍受不了的处境中砰的一响炸出一个出口;这些妙极了的美国器械携带是这么方便,效果是这么可靠,用来结束一个已经成为梦魇的美国梦是设计得这么好;它们的唯一缺点是它们留给家属们清洗的那种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毁掉的那些人开辟出这一切形形色色的出口,脱离人间,这并不叫他担忧。总得有人输;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蠢货才担忧。

不,他用不着想他们,也用不着想成功的投机带来的那些副产品。你赢了;总得有人输;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蠢货才担忧。

对他来说,只要想想一件事就够了:在过去的五年里,要是他不那么精明过头的话,那就不知要好多少;可是在他那把年纪上,有短短一会儿,他产生了想要改变已经没法挽回的事情的愿望,那样就会打开一道让担忧溜进来的裂缝。只有没有见过世面的蠢货才担忧。要是他来一杯威士忌苏打的话,他就能消除担忧。让医生的话见鬼去吧。他随即打铃要酒;服务员满脸睡意地进来;他喝酒的时候,那个投机家这会儿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蠢货了;除了死亡以外。

挨在另一边的那艘游艇上,有一家子和气、乏味和正派的人都睡着了。爸爸的良心好;他侧躺着,睡得很沉;脑袋上方的画框里,一艘快速帆船在乘风前进;阅读灯亮着,一本书掉落在床边。妈妈睡得挺香,梦见了她的花园。她五十岁,可是漂亮、生气勃勃、保养得很好;她睡着的模样挺动人。女儿梦见着她的未婚夫;明天,他会乘飞机赶来。她睡着了,却时不时动一动身子,在睡梦中在为不知什么事情笑出声来;她没有醒,蜷缩两个膝盖,几乎贴到下巴上,像一只猫似的弯曲着,一头卷曲的金发,皮肤光滑的漂亮的脸蛋儿;她睡着后,看来跟她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很像。

他们是幸福的一家子;大家相亲相爱。爸爸是个有公民自豪感和好工作的人,他反对禁酒,生性豁达,而且慷慨,富有同情心,通情达理和几乎从来不恼火。游艇上的船员工资高,伙食好,住得也好。他们都尊重主人,喜欢他的妻子和女儿。那个未婚夫是髑髅和骨头社[髑髅和骨头社(skull and bones):1832年,威廉·亨廷顿·罗素从德国回美,在耶鲁大学同阿尔方索·塔夫脱一起建立了一个极秘密和入社限制极严的学生社团,取名髑髅和骨头社。第一批社员共15人。该社社员被称为“骨头人”,大都是一些思想反动、态度专横、自命不凡的所谓名门子弟。]社员,被公认为极可能发迹,被公认为他极得人心,他仍然想别人胜过想自己;除了一个像弗朗西丝那样可爱的姑娘以外,任何人都配不上他。他也许对弗朗西丝也太好了一点儿;不过,也许这要到多年以后,弗朗西丝才会察觉;要是幸运的话,她可能永远不会察觉。被选定为骨头效力的那种类型的人是极少被选定在床上效力的人;可是在一个像弗朗西丝那样可爱的姑娘看来,意图跟行为同样重要。

所以不管怎样,他们都睡得很好;不过,他们大伙儿那么幸福地拥有钱而且使用得那么妥当和得体,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呢?钱是从几百万瓶地出售、人人享用的那种东西[这是暗指当时流行的斯隆搽剂。]得来的,制作的成本是三分钱一夸脱,售价是大瓶(一品脱装)每瓶一元,中瓶是每瓶五毛,小瓶是每瓶两毛五。不过,买大瓶比较上算;你要是一礼拜挣十元的话,花的钱跟你是个百万富翁那样,是完全一样的;货品的确棒。它就像所说的那样起着作用,而且还不止哩。全世界的表示感激的受用者会源源不绝地来信说发现新的用途;老的受用者呢,忠于它,就像那个未婚夫哈罗德·汤普金斯忠于髑髅和骨头社或者像斯坦利·鲍德温[鲍德温是英国保守党政治家,1923年至1937年间曾三次出任首相,纵容法西斯侵略政策。哈罗是指他曾就学其间的哈罗公学。]忠于哈罗。既然那样在挣钱,就不会有自杀;在“阿尔齐拉三号”上,人人都睡得很沉:船长乔恩·雅各布森、十四个船员、船主和一家人。

在第四号码头上,停泊着一艘三十四英尺长的前桅高、后桅低的游艇,游艇上有两个爱沙尼亚人;世界上有三百二十四个爱沙尼亚人——他们是其中两个——分乘着二十八到三十六英尺长的船,在世界各地航行,向爱沙尼亚的各地报纸发回种种报道。那些报道在爱沙尼亚大受欢迎。每篇专栏文章使它的作者得到一元至一元三毛之间的美金。文章所占的位置是美国报纸上棒球或者橄榄球讯息占的位置,而且归在“我们的英勇的航海的记事”这个标题下面。南方临海的、经营得很好的游艇内港里,至少要有两个脸上的皮肤被阳光晒黑、头发被盐水泡淡的爱沙尼亚人,要不,就算不上完美无缺。他们在等最近一篇报道的支票。支票一到,他们就会把船开到另一个停泊游艇的内港去,写另一篇记事。他们也很幸福。几乎跟“阿尔齐拉三号”上的人一样幸福。当个英勇的航海者,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嘛。

在“伊里迪亚四号”上,一个非常有钱的人的职业性的女婿和他的名叫多萝西的情妇睡着。多萝西是工资很高的好莱坞导演约翰·霍利斯的妻子。导演的脑子在硬撑着,要让它比他的肝后死,这样他在临终的时候,就会自称是共产主义者,拯救他的灵魂,他的其他器官都烂得那么厉害,没法挽救了。那个女婿,个子很大,像招贴画上的男人那样漂亮,仰面躺着,在打呼噜,可是多萝西·霍利斯,那个导演的妻子,醒着;她穿上一件晨衣,来到外面甲板上,眺望停泊游艇的内港的黑沉沉的海水,一直看到防波堤现出的那条线上。甲板上挺凉;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把吹到她的晒黑了的额头上的头发向后捋平,接着把她的晨衣更紧地裹住身子,因为天气凉,她的奶头鼓起来了;她注意到一艘从防波堤外面开进来的船的灯光。她望着灯光稳定而快速地移动,接下来,在内港进口处,那艘船的探照灯开亮了;探照灯光猛地掠过水面,扫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眼睛前漆黑一片;灯光照到海岸警卫队的码头上,照亮了等在那儿的一群人和从殡仪馆开来的那辆黑得发亮的新救护车,这辆车在葬礼上兼作柩车用。

我想我还是服点鲁米那[鲁米那(luminal):一种安眠药,苯巴比妥的商标名。]的好,多萝西想。我一定要睡一会儿。可怜的埃迪醉得像死人。这表明他已经喝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真可爱,可是他醉得马上睡着了。他多么逗人喜爱啊。不用说,我要是跟他结婚的话,他会跟别人去混的,我想。不过,他真逗人喜爱。可怜的宝贝儿,他醉得这么厉害。我但愿他早晨不会难受得没命。我得去梳理头发的波浪,睡上一会儿。头发简直乱得不像样了。我要为他打扮得讨人喜欢。他真逗人喜爱。我巴不得带一个女佣人来。可是,不行。哪怕贝茨也不行。我想不出可怜的约翰怎么样了。啊,他也逗人喜爱。我但愿他好一点儿。他的可怜的肝。我巴不得我在那儿照看他。我该去睡上一会儿,免得明天模样吓人。埃迪真逗人喜爱。约翰也是这样,还有他的可怜的肝。啊,他的可怜的肝。埃迪真逗人喜爱。我但愿他没有醉得那么厉害。他个儿这么大,性情那么快活,真是呱呱叫,没错儿。也许他明天不会醉得那么厉害了。

她走到下边去,摸回到她的房舱里,坐在镜子前,开始刷一百下头发。长长的猪鬃刷子刷过她的可爱的头发的时候,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埃迪真逗人喜爱。可不是,他确实是。我巴不得他没有醉得那么厉害。男人都要那样出点毛病。瞧约翰的肝。不用说,你瞧不见他的肝。那模样一定实在可怕得要命。你瞧不见他的肝,我感到高兴。不过,男人身上没有一样是真的难看的。不过,他们对它怎么想,倒是挺有趣的。不过,我认为是肝。或者腰子。串烤腰子。有几个腰子呢?除了胃和心以外,几乎样样都有两个。当然啰,脑子也只有一个。行了,一百下到了。我喜欢刷头发。在你做的事情中,几乎只有这一件是对你有好处而且是有趣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亲手干的事情。啊,埃迪真逗人喜爱。我就走进去吧。不行,他醉得太厉害了。可怜的孩子。我要服鲁米那了。

她望着镜子里的她自己。她漂亮得异乎寻常,小小的、非常美的身段。啊,我会行的,她想。身上有的部分不及其他部分好,可是我还会行一些日子的。不过,你总得睡觉啊。我喜欢睡觉。我但愿能美美地、自然地、真正地睡上一觉,就像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那样的睡觉。我想,这事跟我们的成长,结婚,生孩子,然后喝酒太多,还有做一切你不该做的事情有关。你要是能睡得好的话,我认为不管哪一件事情都不会对你不好。喝酒太多的除外,我想。可怜的约翰和他的肝,还有埃迪。不管怎样,埃迪是宝贝儿。他真逗。我还是服点鲁米那的好。

她对镜子里的她自己扮了一个鬼脸。

“你还是服点鲁米那的好,”她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那个镀铬的保暖瓶,倒了一玻璃杯水,服下鲁米那。

这叫你神经紧张,她想。可是,你非睡觉不可啊。我拿不准要是埃迪和我结了婚的话,他会怎么样。他会跟一个年纪比较轻的女人勾搭上,我想。我想他们跟我们一个样,并不能改变他们生成的这个模样。我就是要干许许多多回那件事儿;我感到那太妙了;至于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新人,那压根儿算不上一回事儿。要紧的是干那件事儿;只要他们跟你干,你会永远喜欢他们的。我的意思是说,同一个人。可是他们不是生来这样的人。他们要新人,或者年纪更轻的人,或者要一个他们不该要的人,或者要一个面貌像另一个人的人。或者你要是浅黑色皮肤、浅黑色眼睛的话,他们就要一个白皮肤、绿眼睛、金头发的。或者你是白皮肤、绿眼睛、金头发的话,他们就去追求红头发的。或者要是你是红头发的话,那么,就会找另一个。一个犹太姑娘,我想;要是他们真的要够了的话,那他们就会要中国人,或者同性恋的女人或者天知道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要不,他们是确实感到腻烦了,我想。要是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话,你也没法责怪他们了;我对约翰的肝也没有办法,或者说他喝得那么多,把身子糟蹋得一塌糊涂,我也没有办法。他真好。他真妙。他真是这样。他的确是这样。埃迪呢,也是这样。可是他眼下喝醉了。我想,我最后会变成像条母狗那样的骚货。也许我眼下就是了。我想,你变成骚母狗后,你也一点不知道。只有她最好的朋友会跟她说。你从温切尔[温切尔(walter winchell,1897—1972):英国记者和广播员,1924年在《纽约写真晚报》主持专栏《在百老汇》长达5年之久。后来进《纽约每日镜报》。该报1963年以前一直刊登他由辛迪加广为散发的专栏文章。]先生的专栏中读不到。那将是一个由他播出的崭新的好名词。骚母狗性。约翰·霍利斯太太像条狗似的从海岸来到城里。比娃娃更单纯,更普通,我想。不过,女人确实日子不好过。你越是对一个男人好,越是对他表示你爱他,他越是快地对你感到腻烦。我认为,那些好男人天生该有许许多多妻子,可是你自己试着去做许许多多男人的妻子却累得要命;然后,当他对这感到腻烦的时候,一个简单的人就接受他。我认为,我们最后都会变成骚母狗,可是这是谁的过错呢?骚母狗有极大的乐趣,可是你要做个好女人却不得不真的愚蠢得要命。像埃莱娜·布拉德利。要做个好女人得愚蠢、好心而且真的自私才行。说不准我已经是了。他们说,你自己也拿不准,可你总是自以为不是。一定有对你和对那件事儿不感到腻烦的男人嘛。一定有。可是谁拥有着他们呢?我们认识的那些人都是在不对头的教养中长大的。现在我们别去谈那一套。不,别去谈那一套。也别又去谈所有那些汽车啊、舞会啊。我但愿那鲁米那会起作用。该死的埃迪,真该死。他真的不该醉得这么厉害。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没有人能改变他们长成这个模样,可是喝得烂醉跟那可一点儿没有关系。我认为,我是条骚母狗,没错儿,可是我这会儿着着实实地躺在这儿,要是整整一宿睡不着觉的话,那我会发疯的;要是我服那该死的玩意儿服得太多的话,那明天早晨我会整天感到难受;而且以后,有时候,它就不会使你睡着了;不管怎样,我会动不动就发火,神经紧张和感到不好受。啊,得了,我倒不如干那事儿。我不喜欢,可是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你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这样干,干那事儿,哪怕,哪怕,哪怕不管怎样,啊,他是逗人喜爱的,不,他不是,我是逗人喜爱的,可不是,你是,你是可爱的,啊,你是这么可爱,可不是,可爱;我并不要干,可是我在干了,这会儿我真的在干了,他是逗人喜爱的,不,他不是,他甚至不在这儿,我在这儿,我一直在这儿,我是个没法走掉的人,不行,再怎么也走不掉。你是逗人喜爱的人。你可爱。可不是,你是可爱,你可爱,可爱,可爱。啊,可不是,可爱。你就是我。就是这样的嘛。就是这么回事嘛。一直像现在这样和等现在过去,又怎么样。现在都过去了。好吧。我不在乎。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要是我不感到难受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好。我可没有难受。现在,我觉得快要睡着了。我要是醒来的话,在我确实醒来以前,我会再干那事儿的。

她随后去睡了,在她最后睡着以前,没有忘了转过身去侧睡,这样她的脸就不会贴在枕头上了。不管她多么瞌睡,她不会忘了那种把脸贴在枕头上的睡相有多么糟糕。

还有另外两艘游艇在海港内,可是那艘海岸警卫队的船拖着弗雷迪·华莱士的那艘海螺王后号,开进黑沉沉的停泊游艇的内港,靠上海岸警卫队的码头的时候,两艘游艇上的人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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