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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又到了,本期揭示构思的任务轮到达斯。我走进那个空书架的房间时,故事正要开始。我想要躲开那些猛抬起来迎向我的圆眼镜,就把椅子拖近壁炉。炉火摇动黑色的影子,影子的主人们一动不动——并且马上恢复了之前的沉默与静止。

达斯用他粗硬的红色发茬顶撞空气,然后把下巴撑在手杖把儿上。他开始讲述,偶尔用手杖敲打作为停顿与破折号。

ex:他们用这个词称呼——或者更精确地说,总有一天会用来称呼——我现在打算告诉你的那些机器。科学家们给了它们更长、更复杂的名字:差速观念发动机、伦理引擎调节器、具象化设备,还有一些我不记得了,但是更多人压缩简化了这些名字,只把它们叫作ex。然而,我应该从最开头讲起。

我们不再知道关于ex的想法最初出现的准确时间——我相信,早在20世纪中期,甚至更早。一个晴朗有风的早晨,一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城市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几个大嗓门女人站在一家商店橱窗前叫卖胸罩。风不断地要把她们手中的货物掀走,拉扯带子,吹得蕾丝胸罩鼓胀如气球。拥挤的人群推推搡搡地经过,对风的挑逗与叫卖者的声音全不留意。在这喧闹的街头,过街横道上只有一个人突然放慢脚步,盯着那些飘动的东西看。注意到他的目光,叫卖者从人行道上冲着他又喊又挥手:我的——别买她的——我的——别买她们的——我的最便宜!一辆车冲向发呆的男人,猛地刹住——司机隔着玻璃愤怒地吼叫,威胁说要把他压成肉饼。但那个男人,没有变成肉饼或买家,而是从衣物上挪开目光,也从人行横道上移开脚步,继续走路。如果那个把我们这位路过者错认作别人——跑上去,然后离开——的面色潮红的年轻人,能够用眼睛看到他们身后,他会一劳永逸地理解:每个人都总会把任何人错认为其他人。

但是,年轻人、司机或者小贩,尽管目光被那个路过的怪人吸引,却既没有看出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瞬,就是那个脑袋里,蹦出了关于ex的想法。这个神秘路人留给后世的只有零散的几张没有标题的草稿纸,当时他脑子里的联想是:“风——外在形式的分离与膨胀——以太风——思想的内在形式的分离、外化与膨胀——颅内的振动、振动记录图;以太风的冲击波把整个的‘我’赶出去,进入世界——连同皮带一起见鬼去。”这种联想的飞跃最终落入钳制中,逻辑开始工作,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打起精神来:“我们必须使灵魂社会化,如果一阵风能把帽子从头上吹掉,吹到你面前,那为什么不用一种受控的以太流把藏在人脑袋里的全部精神内容从头盖骨下面吹出来?为什么不把每一个in都变成一个ex?”

被关于ex的想法困扰的,是一个空想者,一个梦想家,他那颇为零碎的博学不能激活想法,也无法驾驭梦想。据说,这个匿名者,给人们留下了绝妙的提纲,却默默无闻地在贫穷中死去,他写的方案、画的草图,在很大程度上是幼稚的,在实际操作中也是无用的,但却在不同人的手中流转,最后落入工程师图特斯手里。在图特斯看来,思考就等同于建立模型,事物像风吹动帆一样推动他的想法。年轻时他就开始对旧的观念运动原则[英国生理学家威廉·本杰明·卡朋特(william benjamin carpenter)在1852年提出了这一概念,将其描述为“头脑被某种观念控制,意志的指导力量暂停时,肌肉对这些观念做出的无意识反应”。]感兴趣,并且立即建造了一个观念运动模型——一台用力学装置代替生理性肌肉挛缩的机器。甚至在看到匿名者的手稿之前,图特斯已经用自己大胆而精确的测试改进了古老的青蛙肌肉强直反应实验。比如,图特斯将覆盖在青蛙眼睛上的那层薄膜与其观念运动联系起来,从而可以让眼睛这样或那样动。他还可以在眼睛注视某个对象时吸引其注意,令其盈满泪水,让眼皮开合。为了创造出所谓的“人工观察者”,图特斯做了许多相当粗暴的实验,但收效甚微,因为从青蛙神经中枢产生的生理性神经支配始终在起作用,持续干扰从机器产生的人工神经支配。匿名者的想法立即拓宽了图特斯的思路,也拓宽了他的实验范围,他意识到,机器必须控制那些有着明确社交意义的人体运动和肌肉收缩。匿名者主张,以动作作为其构件的现实,“部分太多而总和太小”;他认为,只有把神经支配从分别起作用的神经系统中取走,并将它交给一个单独的中心的神经支配者,才能根据计划组织现实,结束那个业余的“我”。把来自个人意志的颠簸替换为来自一个根据道德与技术方面最新发展而建造的“伦理机器”的颠簸,才能让每个人回馈一切反应:一个完全的ex。

甚至更早,在完善自己的观念运动而未察觉其未来用途的时候,图特斯已经在它的基础功能中加入了与大脑的传出神经相关联的主要的肌肉。但是,随后,一个有点叫人反感的案例妨碍并搁置了他的作品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案例是,图特斯结识了一个社会名流,一个意志强烈、性情专横但却身患怪病的男人——最初是普通的半身不遂,后来扩展到全身,几乎全部自主肌肉系统都萎缩了。这种病让他的肌肉逐渐失能,连最基本的手部运动和日常的行走、对话,都要让他付出越来越多的努力。意志坚定的他专注于与日益严重的病情搏斗,但他的行动范围却不断缩小:肌肉变得越来越松弛,越来越软弱,最终他的精神被紧紧地卡在了一个无法动弹的、由松松垮垮的皮肤与脂肪构成的袋子里。接到这个可怜人的求助后,图特斯着手复苏其运动机能。每一天,通过收缩与放松病人的肌肉,神经支配者的按键会强迫病人的身体从墙边缓慢地走到门口然后走回来,迫使他挥动手臂,让他用力吧嗒嘴巴,清晰地说出词句。但是这样给予的行动是极为有限的:沿着盘卷的绳索,这位名流的身体随着机械键的咔嗒声作僵死的蹒跚,仿佛是在猛冲。的确,这位病人仍然能够缓慢而吃力地独力写下每个疗程的计划。经过三个星期突破生命的努力,这个紧紧捆扎的皮肤与脂肪的袋子,推动插在他绵软的手指中间的铅笔芯,试图涂抹着写下:杀了我。图特斯掂量着这个计划,决定把它变成一种experimentum crucis(拉丁文,意为“临界实验”,即能够决定某种假说是否正确的实验,这一概念最早为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提出)。即使在图特斯用这个看似肌肉完全失能的对象所做的试验中,这位机械化的神经支配者的作品,仍然被与机器精确的乐谱交混在一起的无法理解的意志的抓挠给败坏了。不可能预测到意志的抵抗的每一种形式,更重要的是,用自杀做实验,在某一个时刻必然会出现机器意志与人的意志之间的狂暴冲撞。图特斯的行事如下:事先悄悄把子弹壳里的火药去掉,然后当着实验对象的面把弹夹插入左轮手枪,打开扳机,把这致命武器裹进他无力的手指里。接着,机器开始运作:实验对象手指抽搐,然后抓紧手枪握把;食指无法做出正确的动作——图特斯把这个难以控制的手指塞进扳机孔。再按一下键——他的胳膊弹起来,肘部弯曲,把枪管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图特斯仔细观察实验对象:他的面部肌肉没有对抗的迹象;没错,他的睫毛眨动,瞳孔放大成黑斑。“很好。”图特斯咕哝道,转身按下一个键——但是,真奇怪啊,这个键卡住了。图特斯再用力,他听到咔嗒的金属声。他先是检查机器,推压、放开那个现在又不卡了的键。然后他按了某个开关,那个有着无法理解的自我意志的皮囊突然向前一栽,像被子弹击中的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然后瘫倒在地。图特斯冲上去:实验对象死了。

匿名者的粗糙手稿,让我们的实验者(如我所述)重新投身实验,迫使他放弃那套由旧式的导线、终端、夹钳组成的系统,之前为了维持一个动作的传送者与接受者之间的直接关联,他那惯于建模的头脑已经在这种系统上耗费了太长时间。快速翻阅泛黄的纸页后,图特斯感受到匿名者想象中的“以太风”的第一道吹拂。对于动力工程,我的知识不足,无法理解他新的无线观念运动设备的结构。图特斯本人很快就完全被卷入他自己的专业领域中去了:问题是那种生理性的神经支配抵抗着通过以太转发过来的冲动,它们甚至比那些直接来自机器的冲动更强烈。经过多次重复实验后,近乎绝望的图特斯最终意识到:只有把实验对象的肌肉系统同神经系统隔绝,只有把一个人同其他人隔绝,观念运动才能完全控制实验对象的行动与行为。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了解到两个姓“诺托蒂”的意大利细菌学家所做的实验。年长的那位老诺托蒂,在图特斯的研究之前很早就发现了“头脑寄生虫”。甚至在那之前,科学界就已经大体确认了噬髓鞘细胞的存在——这种细胞会吸收末梢神经的髓质,是导致神经炎的有形成分。但是我们可以设想,诺托蒂充分利用了显微镜和趋化性,最先碰到这种高度复杂、难以捉摸的头脑动物群。他喜欢说,诺托蒂模仿耐心的园丁,最终在密封烧瓶中以普通的胶状培养液的形式获取了不同种类和亚种的大脑细菌。他没法像孟德尔处理花粉一样在玻璃培养皿中处理细菌:首先,细菌同花粉颗粒相比简直是无限小;其次,微生物是无性的,这就排除了杂交法。但是他也有优势。比如,即使在神经原纤维的最纤细部分郎飞节[郎飞节(ranvier's node),在神经细胞中,部分细胞是没有髓鞘的神经细胞。而在比较高级的动物的神经系统中,神经细胞的轴突部分是由髓鞘包裹着的。而髓鞘并不是完全包裹着轴突,它们是分节的。每一节大约有1mm长,节与节之间有一小段是裸露的部分,这些裸露的部分就被称为郎飞节。]上,细菌在24小时内所繁殖的代数,就同公元元年以来人类的繁殖代数差不多。这样,如诺托蒂所说,只需要更紧凑的时间,他就能通过逐渐改变热量与化学效果,在细菌世界里取得在家养动物身上需要上千年才能实现的实验效果。简而言之,诺托蒂努力创造出了一种可寄生于大脑的类型特别的微生物,他称之为弧菌属噬菌体(vibro phags)。弧菌属噬菌体被注射到脑膜下面,能迅速繁殖,然后像毛毛虫啃啮叶片一样,攻击主要聚集于大脑皮层下方的神经分支。弧菌属噬菌体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寄生物,也不是腐生物:这些无穷小的猎食者偷偷潜伏在神经鞘内,不吞噬物质而是吞噬能量,它们以振动为食,靠神经细胞释放的能量生存;它们阻碍神经能量的所有出口,堵塞头脑面向世界的所有窗口,截断头脑的信号,以给自己微小的身体供给能量。这一发现让老诺托蒂终于启动了他已经准备了一辈子的实验。这个人脖子像公牛一样粗壮,声音却像个太监,他一直希望为这个被长期埋葬和遗忘的关于“先天观念”[先天观念(innate ideas):法国哲学家笛卡儿认为人们所获得的观念有三类,“有一些是先天的,有一些是从外面来的,有一些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笛卡儿认为,只有第一类观念,那些不证自明的是最真实、最可靠的。在他看来,一些具有普遍性与必然性的简单公理与原则都是上帝在人出生前就放到人心里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是人们可以信任,并借此推理演绎而认识世界上其他复杂事物的基础。而英国哲学家洛克对先天观念说提出了批判,认为人的心灵初始时就像一张白纸,向心灵提供精神内容的是经验。]的哲学传说找到科学基础。“在新生的头脑还没有产生感觉之前,就派一支弧菌属噬菌体军团进入这头脑,”诺托蒂想,“在不损伤头脑的物质实体和分支的情况下,它们会阻断世界沿着神经纤维流入大脑。如果我们让运动神经(尽可能地)免疫,特别是让发音器官免疫,心灵就会吐露其ideae innatae(拉丁文,意为‘先天观念’)。”

这个残忍的怪人(多数怪人都是残忍的),发现了不可见之物,却对显见之物视而不见。作为破烂陈旧的笛卡儿学说的信奉者,诺托蒂开始在他实验室附属的接种中心的婴儿身上进行这项危险的实验。结果等来了一场荒诞的法庭审判,报纸报道称其“令人恐惧”。这个老科学家被宣判对数十名儿童的死亡负有责任,他从实验室开始,以监狱告终。受害者的血泪摧毁了他的“著作”,让它们被鄙弃、被遗忘。

然后,急于重建家族声名的小诺托蒂开始做contrario(拉丁文,意为“相反的”)实验:父亲试图封闭头脑的入口,儿子则试图用活细菌作为塞子,堵住所有的出口。贬黜老诺托蒂的法令让小诺托蒂感到压抑,他似乎想要永远废除所有的法令。也许没有人比小诺托蒂更厌恶匿名者所鼓吹的用行动丰富现实的想法,但他仍然是把匿名者的思想加以实践的最佳人选。

小诺托蒂很快获得了新类型的弧菌属噬菌体,这个类型的细菌只寄生于运动神经,潜藏于意志与肌肉之间。但这个顽固的家伙并不满意,在研究运动神经纤维内部的化学过程时,小诺托蒂辨明了彼此分离的神经干的趋化性[趋化性(chemotaxis),亦被称为化学趋向性,生物对外界环境中的化学物质刺激所产生的趋向性反应。指身体细胞、细菌及其他单细胞、多细胞生物依据环境中某些化学物质而趋向的运动,这对细菌寻找食物(如葡萄糖)十分重要,对于多细胞生物的发展,趋化性和其他正常功能一样不可或缺。另外,已证实此机制会在癌细胞移转中被破坏掉。]之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区别。他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控制人体自主行为的神经纤维制造出的化学反应,同那些交感神经系统的纤维与没有卷入意志努力的神经支配者颇有些不同。热爱旧式哲学图景的老诺托蒂可能会试图证明久已被放弃的自由意志原则,但他的儿子小诺托蒂讨厌形而上学的回忆,他锐意前行,对任何旧蓝图都不屑一顾。他再次使用趋化性诱使他的弧菌属噬菌体进入自主神经支配的系统。此前,在确定这个新亚种的特性时,他就将这种独特的微量细胞培养出的自体噬菌体命名为——或者说描述为——“事实吞噬者”;现在,不用冒着蹲大牢的危险,他可以把“事实吞噬者”注入神经系统纤维。父亲的厄运,还有他自己在法律方面的经验,让小诺托蒂格外谨慎:常规的实验路径是从兔子到豚鼠到人体,而他在人体试验前犹豫了。

一天傍晚,正在琢磨实验事宜的小诺托蒂接到通知,有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想要同他见面。

“让他进来吧。”

来访者跳进书房,三大步跨到矮胖的诺托蒂面前,握住他胖乎乎的手掌。此人的手掌瘦骨嶙峋,握力极大,镶牙闪亮,他向吃惊到脑袋上仰的诺托蒂介绍自己。

“图特斯。工程师。你有风车叶片,而我有风,让我们把谷子再碾细些。同意吗?”

“什么谷子?”诺托蒂跳起来,试图挣脱他善于抓握的手。

“我说的当然是人。我坐下来说。”访客高瘦的身体滑入一把扶手椅。“你把你的细菌给我,我把我的以太风给你,它的作用是收缩与放松肌肉,我们联手重建一切人类现实:从上到下——理解吗?我们已经从相对的两端挖掘了一条隧道——到此我们相遇了:镐对镐。我已关注你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你很少发表实验成果,我也是这样。我仍然要预测:如果把你的一切同我的一切联合起来,就会颠覆一切。这是图表,”——图特斯拿出一个公文包——“我的ex,对你的in。现在给我看你的细菌。”

“它们很难被看到。”诺托蒂试图忽略这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它们的意义甚至更难看到。但是,我能看到它们。”

“你在冒险。”诺托蒂开始结巴。

“我会抓住机会一试,”图特斯把公文包砰的一声拍到办公桌上,“但还是继续谈业务吧。这里有一张必须从神经系统中解放出来的肌肉的名单。植物性过程的神经支配,一部分心理无意识行为装置,这些我们可以让人们保持原样。而其他的全都要服从于我的以太风:我会让这架风车的扇叶按照我要的方式旋转。哦,我的exes将会产出纯粹的谷物!”

“但是一个人必须要有资本——”

“我们拥有的会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你会看到的。”

两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久以后,世界上几个大国的政府都收到了诺托蒂和图特斯发出的一份简单的备忘录,标明“紧急”和“机密”。这份备忘录以精确的图表和数字为支持,提出建立exes的计划,并且列出了由此设施产生的——经济和道德方面——令人意想不到的好处。某些指明的收件人从来没有收到这些计划,它们遗落在某些部门里。其他一些收件人则不屑一顾。但在某些国家——主要是那些汇率不稳、债务膨胀、惯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国家,这个计划被送到一个委员会,快速审查、讨论。图特斯同时收到两个首都的召唤,于是只能先去其中一个。经过一系列秘密听询,机械神经支配被决定用于对抗精神疾病。当时(故事中的当时),精神异常者的数量成倍增长。单靠科学无法处理这样的灾难,它同日渐增长的精神压力与日常生活的扭曲密切相关。反社会精神疾病的比例飞速上升,加重了对社会的威胁:暴力性的精神病患者,不可治愈的偷窃癖,色情恋物癖,潜在的杀人犯……治疗和管理所需的巨量资金成了国家财政预算的巨大负担。“为了照顾患病的上百万工人,国家就会失去数十万甚至更多的工人,每年还要花费越来越多的资金建设新的精神病院,雇佣医疗人员,等等,”计划书写道,“与其把病人同健康人隔离,为什么不在精神病患者自己的机体内把疾病同健康隔离呢?精神疾病只破坏神经系统,肌肉系统则不受损害。给无法从事对社会有用的工作的精神病患者注射由诺托蒂教授发现的细菌,其肌肉系统——同头脑一起从社会中被窃夺——就会回归其正当的主人。竖起一个ex,所有精神病患者的肌肉——从它们自己的神经中心(即便对社会还不构成威胁,但显然也是无用的)转接到一个单独的中心神经支配设施,比如图特斯a-2——将会去工作,不要报酬,只为社会与国家好。建一个相对廉价的ex不仅有助于减轻国家财政负担,还能在一夜之间产出新的巨量的劳动力资源。”

不久以后,第一个ex那细长的玻璃管就拔地而起。光亮透明的金属电缆与丝线,从它透明的杆茎状的烟囱上延伸出来,似乎消融在空气中,结果在开幕及启动仪式那天,当祝贺的人群涌向围绕着巨型外化装置的金属栅栏时,人们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朦胧的空白(当天有雾)。人们开始纷传:资金被盗,投资虚假,预算膨胀。首相登上讲台,摘下大礼帽,露出秃顶,指着那片空白,冗长地讲述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他说的话,像是从一块烂糟糟的旧地毯里拍打出的灰尘,他还转动眼睛斜瞄围绕于身边的空白——偶尔,嘴里还在说话,他心里却想道:“如果它真的不存在,那会怎样?”那个ex后来对首相实施报复——在事件过程中——把他变成了一个前首相(ex-premier)。

人们感到既失望又可笑,开始散去,空中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一种轻柔的、玻璃似的尖细颤音,越来越高,像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不断拉紧直到断裂——ex开始工作了。

第二天去上班的人们注意到,城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人:穿着和其他人差不多,但走路时带有一种抽动的节律,每秒两步,不多也不少;他们双手抱胸,头像是楔在肩膀中间,一动不动的瞳孔似乎是被拧到那个位置的。急匆匆奔赴各自目的地的人们没有立刻明白这就是第一批从精神病院里释放出来的人——按照诺托蒂的方法,他们的肌肉与自己的神经中枢脱钩,然后改由ex一号驱动。

这个系列的精神病患者的机体已经用弧菌属噬菌体处理过,无痛苦地与头脑分离,并做了适当的调整——每个新人的肌肉组织如今都是自然的触角,与那个巨型神经支配器调谐,从事共同的机械任务。

晚上有流言传来:以太风驱动的人已经遍布整个城市。他们下班回来时,激动的市民聚集在街角向他们欢呼,但他们毫无反应,只用那同样抽动的步伐——每秒两步——走着,双手抱胸。母亲们把孩子藏起来:毕竟他们曾经是精神病患者,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母亲们被告知不用害怕:万无一失,自动防故障。

在一个十字路口出现了奇怪的场景:一位老妇人在经过的新人中认出她的儿子。两年前他被套上约束衣带走。她惊喜地尖叫,冲向儿子,喊他的名字。但这个ex驱动的人大步往前,鞋子均匀地踏击人行道,他的脸上没有一根肌肉抽动,紧咬的牙关里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太风的吹拂无所不在。老妇人歇斯底里,被人强行带回家。

人们开玩笑地把这些人称作“ex人”,第一批“ex人”只能进行最简单的活动。他们能够走路,能够抬高或降低控制杆——这就是全部。但在几个星期之内,由于差速齿轮逐渐得到运用,精神病院成员们的加工工艺也越来越先进。根据诺托蒂—图特斯系统组织起来的生命变得越来越复杂,现在你可以看到擦鞋工死气沉沉、一板一眼地擦鞋——上,下,上,下。一家时髦的酒店有ex驱动的门童,从早到晚站在门边,手握门把,用短促、迅疾的动作,一会儿拉开,一会儿关上,把那些来看新鲜的人赶进入口。第一部神经支配设施的建造者们还没有预料到所有偶发情况,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如下情况:一天,著名的专栏作家图闵斯入住这家酒店,他走下楼时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酒店里的各色物事与面孔,想要给接下来的专栏找个题目。他的目光落到正为他自动打开门的门童脸上就定住了,对方的眸子让他慌忙后退——他撞上了墙,但还盯着对方,沉思地咕哝道:“题目找到了。”

很快,这位颇受欢迎的作家就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名为:“为in辩护”。文章简洁地描述了两双眼睛的相遇:无论它们来自何处。图闵斯邀请所有市民——首先是ex的建造者——更加频繁地凝视那些受机械操纵者的眼睛,然后他们就会明白,人们不能为ex所为。人们不能强迫他人过着一种异形的、批量生产的生活。人是一种自由的存在。就算是疯子,也有发疯的权利。把意志的功能托付给机器,这是危险的,大家还不知道机械的意志想要什么。图闵斯热情洋溢的文章结尾是一句口号:in反对ex。

作为回应,一份机关报头版刊登了一篇社论,传言该文作者是图特斯。这篇未署名的文章指出,图闵斯针对一双瞳孔的歇斯底里的大爆发,被不合时宜地加上了挽救整个社会有机体的目标——他关于“自由意志”的长篇大论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旧货了——在一个以科学为依据的决定论的时代甚至有点叫人发噱。至关重要的是,精神疾病,其反社会意志是对社会的威胁,所以不应该被给予自由意志(既然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于自然中,那也必须是被生产出来的),而应该被给予来自意志的自由。政府将会毫不退缩、坚定不移地推进这一工程,制造越来越多的ex驱动人。

但是图闵斯不肯罢休。他对上文的所有论断都做出了回应,并且,不满足于媒体辩论,而是创建了一个“美好旧大脑协会”,组织了一帮同情者进行抗议集会。活动参与者佩戴的徽章上画着大脑的左右两半球,还印着一句口号:in contra ex(拉丁文,意为“in反ex”)。当政府开始在ex一号旁边建设改进过的新ex二号时,美好旧大脑协会的支持者们倾巢而出,威胁要摧毁这台机器。军队被派来镇压抗议,仿佛是为了证明ex保卫自身的能力,ex人的武装支队和军队一同在街头列队行进,一秒两步,井然有序。

图闵斯的组织准备迎接更多的镇压——主要是逮捕——但接下来却没发生。在内阁的一次秘密会议上,已经逐渐积累了越来越多权力的图特斯,力排众议做出一个决定,并交付给一个ex去执行。图闵斯随后消失了——不太长,就几天——之后就突然改变了立场,从contra(反对)变成了pro(赞成)。人们说,图闵斯在死亡威胁下叛变了,还有别的说法。这些都不是真的:图闵斯仅仅是被一个ex驱动了。一个超级复杂的微分器控制了大作家的说话模式,并接管了他的笔,强迫他自食其言。图闵斯心中仍然诅咒、憎恨一切ex,但他的肌肉与心智分离了,采用热烈而有效的辞令支持制造更多道德机器。图闵斯的崇拜者们拒绝相信他会叛变,坚持认为那些文章都是伪造或假托的,但他的手稿被复印张贴在市政厅的玻璃橱窗里,让哪怕最极端的怀疑论者也哑口无言。被“斩首”的美好旧大脑协会渐渐解散,特别对许多人来说,因为制造了更多机器,未来倒也显得颇有吸引力了。比如,服兵役的义务就不用健康公民承担了,而是交给了被激活的“疯人”,政府说,这是社会道德与卫生的问题,牺牲健康状况有问题的人比牺牲健康人更有意义。结果就是,让许多健康人认为是反自然的、滑稽可笑的那些机器却被称作“道德的”,显得正当,并且一点也不可笑。

ex的飞地日益扩张。当然,应该问问:为什么要造那么多机器?如果它们只是针对精神病患者,难道不是太多了吗?但是建造活动的狂热让每个人都激动了。似乎以太风越出了边界,扫清了世界上的一切批评与怀疑。我害怕它也会扫清我和我的言语……

达斯突然停下,手杖也停止敲击。他似乎卡住了,圆眼镜不安地盯着我们。

“是的,我差点错过关卡——我的主题——依我看,它现在可以有两条路径。它可以选择ex,把它们的以太风暴变成一场一切生理性的神经支配都无力抵抗的飓风,然后……但是,然后我会不得不放弃相关的‘事实吞噬者’主题。不会那样:一旦引入了一个形象,就一定要让它延续到最后。一个情节的结构就像是一个ex的结构:激活是可能的,取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选择让主题顶着这股风航行。接着听吧。”

诺托蒂的细菌学实验室里的工作一刻不停地进行着。他让助手们去寻找一种更加强悍的弧菌属噬菌体,自己则着手研究人体是否可能对事实吞噬者免疫。很快,两项任务都或多或少地完成了。一方面,他的助手们获得了一种抵抗力极强的噬菌体,可以忍受脱水、温度变化,能在脑外任何环境中短时间生存。另一方面,诺托蒂发现了一种新的化学复合物“init”(此处意为“初始化”),在注入血液,无损伤地穿透大脑后,会杀死噬菌体,并让有机体一劳永逸地对其免疫。经过初步试验,几个已经由ex驱动的狂暴的精神病患者被注射了init:他们原来的病涌出大脑,重新涌入肌肉。这些精神病患者在实验室里狂怒地摔打,四处破坏,并被马上消灭,试验宣告成功。图特斯指示诺托蒂教授开始批量生产init。在最高政府委员会的下一次秘密会议上,金牙闪亮的图特斯报告道:

“如果说我赞同以太风仅用于精神病患者,那我会觉得自己是疯了。无形的ex森林正在每日生长。很久以前我就宣布放弃人工调谐肌肉系统的方法。任何肌肉组织,只要同头脑隔离开,其神经就会被正确的频率支配。我们的每个ex都被设计为一种特定的频率,一旦开始运作,就会激活与此频率调谐的一整个系列的人们。当然,考虑到他们的肌肉接收者已经从内在的神经支配上被切断,也就是那该死的‘美好旧大脑’,我恐怕它还会给我们制造许多麻烦。总而言之,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国家给世界供应所有种类的罐装食品、提炼物、干果、压缩营养品。这种新的弧菌属噬菌体足够强壮,可以抵抗压缩、脱水等处理,最终到达全世界消费者的机体,然后被血液带往大脑……当然,init应该被严禁出口,只能留给我们自用。不需要我描述,你们也应该想得到,init和ex之间将会出现一个怎样的新世界,而我们又能从中获得多大的利益。”

很快,无数的弧菌属噬菌体培养剂被压入块状汤料,干制和冰冻进各种食品,被封存进成千上万的罐头里,运往千百万毫无怀疑的嘴里,让它们自己吞下自己(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诺托蒂没有用助手,第一批init生产得非常慢,只供应给极少数顶级政府官员及其随员:把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托付给ex后,他们决定先给最理智的人(也就是他们自己)免疫,以避免被机器驱动。在未来,更多的init生产出来后,将会在资金被用于建造各种ex的地区,由中心分发给所有获得授权的公民,但是……但是诺托蒂突然死了。在实验室发现尸体时,他脖子肿胀,眼珠突出,死在玻璃瓶罐中间。有关init的笔记或方程式没找到。诺托蒂总是随身携带的装有少量init的小药瓶(除了图特斯和秘密委员会成员,没人知道其存在)也不见了。这下连图特斯都又紧张又迷惑。在委员会紧急会议上,这个早已惯于给人答案或拒绝回答的男人,第一次提出了问题:“应该怎么办?”

最年轻的委员会成员,名叫泽士,他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是泽斯?”泽斯跳起来,带着困惑的微笑扫视我们。

构思者们交换目光。

但达斯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就这样吧。如我所说,某位泽士站起来,此前他很少表现自己。他聪明而残酷——是那种被迫用剪影替代有血有肉人物的幻想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传统的反派。是的。他有答案:启动ex。所有的ex。毫不迟疑。

委员会成员一阵骚动。图特斯反对。

“但是,免疫项目还没有实施。所以,ex甚至能够驱动——”

“那就更好了。管理者越少,越容易管理。而且,难道我们不应该考虑init消失这一事实吗?我们的计划,包括init的秘密,就算还没有,也可能落入不当之人的手中。如果继续拖延,关于我们计划的传言就会泄露到国外,甚至在那之前,本国人若是有所察觉,也可能干掉ex,也干掉我们:你们认为他们会因为我们的免疫而饶恕我们?”

“不——”图特斯的声音显得犹疑,“但现在启动ex还是太早了。细菌还没有到达世界上所有的头脑。而且,我还不确定,我们那些超级强大的ex就算同时启动,是否能够驱动超过三分之二的人类。可能会出现个体肌肉组织的差异——还不能根据ex系列来把它们全部分类。”

“好极了,”泽士插嘴道,“世界上肌肉组织的三分之二就够了,足以让ex群体压倒没有被ex驱动的人:完全够了。我提议按照如下步骤进行。第一,把带有细菌的罐装食品也投入本国市场——以最低价格。第二,不惜成本,短期内建成我们的超高能量的超级ex。第三,工程一完工,就从科学研发转到政治治理。”

泽士赞成图特斯的看法,在对头脑的争夺中,细菌会击败思想,但情况发展得比他预计的还要快。紧急会议后的次日上午,工人没有出现在ex建设工地,街头呈现出一派敌意:新印刷的非法传单到处流传。城外,一场示威游行嗡嗡作响地即将成形,被派去包围示威者的军队拒绝服从命令。泽士意识到一定得分秒必争。他没有浪费时间召集委员会,而是带着一队亲信冲去神经支配设施的透明杆矗立的那片无形的飞地。没有人阻止他们——所有操作人员都去参加示威了。

被传单召来的一群人肩并肩地聚集在紧挨城市边界的一条巨大的深沟里。演讲者爬到树上尖着嗓子喊叫:有些人说的是一个被部分揭开的阴谋,另一些人说的是公共资金被浪费、去向不明,有人说这是叛国行为,还有人说要报仇、要雪恨。涌动的人群举起拳头和棍棒,嘲讽的怒吼上回荡着雷鸣般的颂歌。因为太过嘈杂,没人听到轻柔的、玻璃式的尖细声音穿透空气。但是某些奇怪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部分人群突然散去,返回城市。树上的演讲者以为是自己的发言刺激了群众去行动,但他们错了——是第一批新一代ex发挥了作用。人群一片寂静。现在人们可以听到神经支配设施混合的鸣响。另一个高音调的铃声在回荡,一支新的队伍开始成形,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把人们聚集起来,与之前的队伍呈90°的折线朝另一方向延伸。甚至盘踞在一棵橡树上的年轻鼓动者也能看出,这些人不是要去复仇或者毁灭,他们全都胳膊抱胸,列队前行,步伐机械而精确。这位年轻人几乎因为愤怒而哭泣,他在撤退的人群后面高喊,却只感到某种无形的力量揪住了他的肌肉,松开了他的拳头,把他的胳膊拽向胸口。失去平衡的他从树上摔到地上,但却无法哭喊:无形的力量也钳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严重受伤的双腿动起来,膝盖打弯又伸直,追赶那支队伍。他的心中涌起仇恨与无能的狂怒:“如果我能回家,拿到枪——会给你们好看的。”他的脑子要反叛,但肌肉却强迫他反着干。“我要去哪儿?”这个被隔绝了的想法冲击着他的脑子,而他的腿却像是做出回答一样,领着这想法的主人慢慢地——一秒两步——走向无形的飞地周围的铁栅栏。“这样更好,”这位鼓动者感到高兴,“我正想去那儿。”带着近乎肉欲的愉悦,他想象自己用手头拿到的随便什么东西捣毁那透明的纤维,刨掉那玻璃杆,从它们看不见的旋转部分上扯掉线缆;他的脚步似乎作为呼应,领着他走向零件纵横交错的最大的ex,那个还没完工的超级ex。他用力拉伸每一块肌肉——似乎有什么神秘力量在帮助他——抓住一根才转紧一半的玻璃杆,但是随后,他的手就像是偶然一样沿着玻璃杆滑溜溜的表面滑下来,接着就开始慢慢地,但却有条不紊地把那根玻璃杆拧紧到位:到了现在,这个可怜人才明白,他和其他人,被自动地安置到这儿来,是为了完成ex的建设。

开始从无形的飞地中吹出的以太风很快颠覆了这个国家的每个邻国的体制。猛烈的以太风能够煽动革命,泽士称之为“机器制造的革命”。这个过程简单极了:像把玩线控傀儡一样控制肌肉,ex在主要城市聚集起木偶般的人群,然后强迫他们包围政府大楼,高声齐唱某些简单的两词或三词的口号。逃避被神经支配器驱动的人们只能跑——远离那些机器的以太触须。但是,超级ex很快就完工并开始运行了,它的控制力甚至到达大洋彼岸的肌肉。逃跑者的乌合之众试图组织抵抗,相对于那些节拍器般直直走路、无法自己决定方向的新人,他们也有某些优势——行动灵活且复杂。现在,统治者们开始有条不紊地逐个街区消灭不受驱动者。“新人”们以绝对整齐的队列大步前进,像干草机碾压成熟的草场——从边境到另一道边境——刈割路上每一个活物。出于致命的恐惧,人们藏进森林深处,或者躲进地下掩体,有些人模仿新人们机械的运动,参加他们的队列,逃过屠戮。如我们的泽士所设计,扬弃人类谷壳的工作,在每个地区,由接受过免疫的两三百人中的特别观察员加以指导。当以太扫帚做完大扫除,所有民族融合成一个单一的世界国家,国家的名字结合了机器与试剂的名字:exinia。

做完这一切,泽士宣布进入和平发展阶段。第一道敕令是创造能够为图特斯系统中的机器服务的人类机器,要有理性的灵巧与熟练的自动型。在政变与随后的战斗中,那同样的一小撮接受免疫的官员不得不人工操纵机器:运行ex的工作需要复杂的运动,还要考虑同样复杂的信号。图特斯最后的创造,一个运行所有ex的ex,终于完工了,极大地解放了为提供神经支配而艰苦紧张工作的寡头们。第二道敕令是,取消exinia全境的公共教育:教导人们似乎已经全无必要,因为一切都可以交给神经支配者。留给公共教育的资金转而用来改进无形飞地中那个单一的中央神经系统。同时,每个人的“ex”,他的肌肉潜力,都被登记注册。坐在中央ex的控制器旁,泽士总是精确地知道他手上有多少肌肉力量可用于这项或那项任务,按照他觉得合适的方法分配或者重新分配。很快,exinia的城市就耸起无数巨型摩天大楼:没错,它们全都是根据由以太波线条决定的同一种设计建造,街道直如保龄球滚槽,沿着子午线和平行线,从住宅区通往工厂,从工厂通往住宅区。工人们的一切可供应的力量都被神经支配者接管,他们生活在光亮而宽敞的豪宅里,吃得也好,但是否感到幸福就不得而知。他们的精神——与外部世界切断,隔绝在与肌肉组织分离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存在的迹象。

政府专注于将生活全面ex化,全力维持这种生活。“计划之爱组织”要求再修建一座交配ex,定期猛吹简短而强烈的以太风,让男人爬到女人身上,交合,完事儿,好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数量的受孕。顺便说一声,获得免疫的人中有泽士的一名私人秘书,一个年轻人,额发同我们的莫弗一样。懒得再想名字,就让我叫他穆弗吧。

“你起名儿的方式可真是轻慢啊,”莫弗恼火地说,“我建议你——”

“秩序!这里只有我有权提出批评,”泽斯提高嗓门,“继续讲故事吧。”

这个穆弗在ex化之前很早就徒劳地爱上了一位女士,尽管他条件很好,但那位女子对他并不看重——穆弗决定用ex来协助自己满足私欲。对于机器来说,这没什么差别。在一个指定的时刻,它把那个女人送到指定的地方,但它的影子并没有消散。紧张而多疑的穆弗即使在做爱的过程中也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清晰得几乎如同幻觉,他能听到钢制的转子在旋转,振动电流关闭又打开,还有单调的高音呼哨。是的,我的朋友们,一直拉扯着那些网眼状半球的皮带的风——那第一天,还记得吗?——只能用空气充满它们。ex也能够制造任何东西,除了情绪。每个早晨,我们可怜的莫弗——对不起,穆弗——都悲伤而自闭。对他很和气的老板,开始搓手,吹嘘重新组织世界的任务几乎已经完成,而穆弗只是报以沉默,还有阴郁的目光。

一种持续了数月、数年的现实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等待被解读,等待被正确的领会与传播。历史,以近乎天文学的精确度,被提前计算,变成了一种精密科学,其效果得益于两个阶级的辅助:init(统治者)与exon(被统治者)。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扰乱pax exinia(拉丁文,意为“exinia统治下的和平”),但是……

第一批“计划逃避者”(最高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为其拟定了这一名字),像是这个被驱动的世界上出现的异常。比如,某些(显然是接入了错误的神经支配)exon过桥时不是纵向走,而是横向穿越;相当数量的退出者,他们的肌肉不得不被注销;ex的折旧率偏高。然后交配ex开始出现故障:对人类产量的预测落空了——生育率非常低。这可能还不算太紧要,但当掌管exinia国内所有ex的中央ex运行中开始出现无法预料的技术错误与缺陷时,情况就变得紧急了。遭到问题轰炸的图特斯心不在焉地摇头,最终宣布:“要检查机器,就必须停机。”

经过一次冗长的会议,作为测试,exinia决定停止ex一号。选择ex一号是因为:第一,这是运行最久的ex,出故障也最多;第二,你们应该记得,它驱动的是精神病患者——牺牲他们看似最为人道。

在指定的日子,指定的时刻,ex一号切断神经支配,突然之间,几百万人——像船帆没了风——坐下,瘫倒,委顿在地,不管当时身处何地。一些init经过被注销的exon身旁,看到这些“尸体”的眼睛还在动,睫毛扑闪,鼻孔翕张(某些对操控无害的肌肉仍由exon自主控制)。接下来的三四天,人们经过这些成堆的,不能动弹的人类肉体时,不得不掩鼻,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活着腐烂。然而,机器的检修仍然没有结束,出于公共卫生的考虑,这些睫毛扑闪的肉体不得不被倒入深坑,填土埋平。

与此同时,ex一号完全被拆成了零件,漫长而艰苦的检查造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神经支配设施运行完美,”首席专家图特斯骄傲地宣布,“对机器的指责是错误的。但是,如果故障的原因不在ex身上,那么……一定是在exon身上,根源是他们的精神被隔离、被忽视。我最近观察到一件简单而有教育意义的事:一个exon,被安置在一台机器的把手旁,神经支配安排他从右往左转动把手,但他实际上一会儿往左转,一会儿往右转,仿佛他的肌肉被两种相互冲突的神经支配所控制。是的,当我们切断他大脑与世界的通路,也切断了我们通往他心灵的通路。如果门是关着的,那你就没法越过门槛,无论从里还是从外,都不行。当然,我并不在乎所有这些类似灵魂的附件,在过去的野蛮时代,它们被赋予了多么荒唐的名字,比如‘内在世界’,等等……”

“你也不在乎,达斯。”莫弗给这故事轰然一击。不顾会长的警告手势,他把怒气冲冲的面孔转向达斯,说得那么快,几乎把自己的话给吞掉了。莫弗对故事的侧翼发起攻击:“是的,你,像你的图特斯和泽士,对这整个幻境中唯一有趣的东西毫无兴趣——就是那个被剥夺了肌肉的精神,被窃走了行动能力的灵魂;你从外面进入事实,而不是从里面;你比你的细菌还糟糕:它们吃事实,而你吃事实的意义。告诉我们这故事讲的不是ex而是exon,而且……”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会说穆弗同你有同样的感受。在我提到的那次会议上,在图特斯发言后,他——有点让他老板吃惊——跳起来,目光闪闪,开始说……但是莫弗已经饶过我了,让我不必重复他说的话。谢谢。我会继续讲。而且,这个穆弗,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他的生存状态,你需要知道,他把闲暇时光都用来写短篇小说。当然,是秘密地写,而且纯粹是“写给自己”,因为找不到“其他读者”……在ex的时代,文学同所有那些“内在世界”一起被完全切除了,所以也就绝无可能找到读者。穆弗的一篇小说——《离散人》,我相信是这个名字——描述了一位杰出的思想家的故事,当无形的飞地发生政变时,他正在完成他的思想体系,用以发现新的重要意义。他也被突如其来地召入了“自动人”的行列,做起了同样简单的工作,五个或六个动作,日复一日,无力抛弃人性,那是他仅剩的观念:在一个行动与思想、构思与实现分离的世界,他就是一个离散的人。

另一个故事关于一个漂亮女人,她的美从灵魂深处一直发散到手指尖(传记经常会写偏)——机器把一个她痴爱的男人给了她,而“他”并不知道,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稿纸上被划掉了许多行,还有许多墨水斑点,所以我没法告诉你更多。

最终,我们这位“大有前途”的年轻作者决定考虑一种同时满足存在与ex化的生命。这个故事关于一个男孩,他缓慢地进入青春期——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前,他就被ex驱动了。对于这个存在来说,没有任何世界存在于ex之外:对他来说,ex是超验的,他把自己的行动视为外在的事物,正如我们看待周围的物体与身体。他认为自己的身体是从他的意识上摘取下来的,绝对不会与它相连。简而言之,他认为,机器的运转决定了一切客观现象,是与时间和空间同等的第三种康德意义上的感知形式。这个男孩从不知道意志有可能直接传递到行动,也不知道构思可以传递给现实,这种ex化的思考自然会导致他从构思与意志的世界自身来认识它,并导向一种极端的唯心论。然而,一步一步地,穆弗将他的主角领出了这个封闭的圈,强迫他寻找并找到了一个避开ex逻辑的例证:和之前的小说一样,通过幸福的巧合(多么稀罕啊),心灵的祈祷碰巧被一个ex的行动回应。这些偶然的协调瞬间让这个exon开始梦想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此种例外反而是常规,但是我不会讲完这个故事,因为穆弗没有讲完:泽士发来电报,要求穆弗立刻去见他。

穆弗发现他的老板有人陪同——尽管“陪同”二字并不准确——泽士站在两个exon前面,那两人被安排坐在扶手椅里。

“根据你在上次会议的发言,我如果没理解错的话,你应该乐意踏足另一个世界。关门。很好。现在我会为你打开这两人的灵魂。坐下来,认真看。”

“但我不理解……”穆弗嘟哝道。

“你马上就会懂。2小时40分钟前,我给他们各自注射了一克init。这个小药瓶里还有足够两三个人用的分量。第三个小时快结束时,init就会起效。现在注意了。”

“但是,这就是说诺托蒂……他的死因。”穆弗目光迷惑,飞快地从两个木偶转向泽士,又转向桌上那个小瓶子。

“别说废话了。看,有一个开始动弹了。几分钟前,我让他俩都接触了驱动。那意味着,你意识到……”

两个木偶中的一个以怪异的方式抽动起来,挺起胸膛,攥紧拳头。他的眼睛仍然闭着。然后嘴里开始涌出泡沫,眼睛睁开,但一时还不能眨动,只是迟钝地瞪着泽士和穆弗。他的大脑与肌肉分离多年,似乎正在摸索着返回的路——然后,它们突然有了交流:他像动物一样叫喊着跳出座位,扑向泽士。他俩马上就在地板上翻滚起来,撞到椅子腿,掀翻椅子。穆弗冲向这两具缠成一团的身体,挥舞手上抓着的钥匙,猛砸exon的太阳穴。泽士摆脱纠缠,努力站起来,嘴角流着血,大口呼吸。他的第一句话是:“干掉他。然后把另一个捆起来。快。”

穆弗把还活着的那个exon捆起来,exon开始扭动,像是正在从一个长久而深沉的梦里醒来。

“绑他的脚,”泽士厉声喝道,往地板上啐了一口血,“我可不想再打一架。”

被绑住手脚的那人终于睁开眼。令他身体震颤的痉挛与精神病患者疾病发作的情况不同,他没叫,只是安静而悲伤地呜咽、啜泣,像狗一样。他空洞的蓝眼睛流出泪水。泽士逐渐恢复了镇定,把椅子拉近,带着略微有点悲哀的微笑,仔细打量对方。

“他们在ex化之前,都是我认识的人,穆弗。这个还活着的,我几乎还喜欢过,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一个哲学家,也算是个诗人。我承认,为这次解除驱动的实验选择对象时,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要让老朋友恢复那种不被机械支配的生活,恢复自由身。好吧,你看到结果了。我想这就够了。重点在于:如果这两个人(在ex化之前有着稳定心智与聪明头脑的人)都无法承受被逐出现实的后果,我们可以设想,其他的精神病患者也不行。简而言之,我们被疯狂包围,千百万精神错乱者、癫痫患者、狂热者、愚蠢者。机器控制了他们,但是,如果他们被释放,这些人将会攻击我们,践踏我们和我们的文化。退出exinia。我必须告诉你,浪漫的穆弗,我想要加速一个新时代,init纪元。我想知道,我夺走诺托蒂的生命,夺走其他人的自由,我是否错了?但是现在我看到了……在扭打中,那个装着最后几滴药剂的瓶子摔碎了,我觉得这其实是件好事。”

走回到街上,穆弗机械地迈步出发,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此时正是exon们下班的时候。我们的诗人汇入他们井然有序的队列,一秒两步,缓慢地行进,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多么迅速地顺从了他们严格而精确的节拍。与机器僵死的推力发生接触,给他身体中注入了一种轻快的、无灵魂的空虚,他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空虚。在泽士的书房里经历过那些事以后,他想要游戏时光,想尽可能长久地不思考。于是他仿佛参加游戏一样,有意地双臂抱胸,瞪着前面一个exon的圆脑袋,他心想:“我必须跟着他做,一切都照他那样——这样会更轻松点。”这个圆脑袋,有节奏地摇动,在十字路口左转。穆弗也左转。圆脑袋沿着大街直直地走向一座钢铁拱背的桥。穆弗也跟着。然后走上石头栏杆中间一个有回声的上坡。突然,像台球从桌边的软垫上反弹一样,圆脑袋先是撞上一边栏杆,然后以反弹的角度撞上另一边。穆弗也一样。圆脑袋现在变得更圆更红,越过栏杆,投向下面的桥洞:扑通一声。穆弗也照办:扑通一声。

值班主管通知泽士,他的秘书死了,泽士皱了一会儿眉头,然后抬起眼睛,对突然沉默的init们说:“继续。”

他继续了,但随后发生的事情非常令人担忧:不服从神经支配的案例每小时都在激增,变得非常普遍。为中央ex服务的exon(极度需要精细的运动协调)不得不被下岗并毁灭:他们变得太危险了。现在又回到当初为建立exinia而斗争时的情况,所有ex都交由init控制。未来显得黑暗而艰难,这些被娇养、已经不习惯工作的寡头们重新上岗,几乎昼夜不停,在巨大的仪器键盘上咔嗒咔嗒地敲打出人工的存在。但是,调谐,那精确计算出的旧调谐,没有产生结果:这些键不断出现故障,让神经支配的推力在到达exon不顺从的肌肉前就消散了——现实短章的乐谱永远到不了琴弦。无形的飞地中透明的杆子继续发声,像是一群呆滞的嗡嗡作响的黄蜂,但它们曾经明智的曲调变成了互相争斗的以太波的不协调音,干扰并扭曲了著名的exinia治下的和平。

如今,无形飞地变成了所有init的居所,飞地外的铁丝网上每一天都挂满试图穿过它的exon的尸体。在ex区域工作的监管者(来自init群体)大多死于暴力,剩下的逃往中心。派人接管那些ex的努力被认为是不可能成功的——飞地如今被隔绝、被包围了:包围它的有铁丝网,有疯狂,有未知。

所有自我解除驱动的exon的尸体都被解剖分析,他们的头脑和末梢神经系统被仔细检查。他们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种神秘的物质:在神经组织内产生,数量极为微小,似乎是一种保护性的分泌物,逐渐建立,并以某种方式与自我解除驱动的过程产生联系。泽士叫来实验室主管,要求准确的解释,然后他从一方镇纸下面扯出几张发黄的纸片,放在主管面前。

“笔迹是诺托蒂的。”主管看了几眼就抬起眼睛,困惑地咕哝道。

“我听说你是个化学家,可没听说你是个笔迹学家。现在回到重点吧。这个方程式是否与刚刚发现的保护性分泌物类似?”

“一模一样。”

“多谢。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说,这种物质已经是第二次被你发现,被我命名:init。”

在秘密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上,泽士听了其他人的意见后,总结道:

“所以,in已经起来反抗ex了。init与噬菌体之间发生战争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只要噬菌体还没有开辟一条战线,只要数以百万计的疯子没有突破对肌肉的封锁,就还是个平局。我提议我们停用ex。全部停用,毫不迟疑。”

投票环节,每个人都弃权了,除了泽士:在这无形的飞地中,他一个人的意见就足以压倒所有人。一直在空中环绕的ex的嗡嗡声慢慢地开始减弱,音调飘悠悠地升高,像一群被烟驱逐的黄蜂一样渐渐消失。就在那一刻,数以千万计的人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或者有气无力地抽搐着。

init现在从他们的铁丝网监牢里出来了,分成小队,从那些苟延残喘的身体中穿过。大逃离的第三天,某些小队还在发臭的腐尸中艰难地跋涉,而另外一些人已经到达了无人区——或者可以说,无尸区。但是这些init避难的森林和山洞并不是完全荒僻的,那里还住着半野蛮的部落与游牧者,他们是在最初的以太风开始扬谷的时候被放逐出文明社会,逃进森林与灌木丛中的。他们远离边界,挖洞入地,因为害怕被无形的神经支配设施驱动。他们从城里带来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兽皮与树皮,用邪神ex的名字恐吓森林中长大的后代。人数少得可怜的init或者死绝了,或者遁入了这个人类丛林群落。历史的车轮划出了一个完整的圈,又开始转动沉重的辐条。但是,如果那个假名为“匿名者”的人,那个差点在一辆普通汽车的普通车轮下完蛋(你还记得吧)的人,如果当时他在车轮下完蛋,同他的想法一起被压扁,那么,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尽管……

达斯摘下金属边眼镜,用一块软薄绸擦拭镜片。他的瞳孔突然暗淡,被眨巴着的发红的眼睑遮盖,似乎已不再能捕捉主题。

房间里铺开一片沉默。然后椅子被推开。拉尔第一个走到门边。我害怕会长再次拦住我问问题,但泽斯还坐着,盯着燃尽的火焰,仿佛被某个艰难的想法耗尽。我紧跟着拉尔离开,没被注意,也没和别人打招呼。

我在前厅追上他。我们一起走到几乎无人的午夜街道。

“我恐怕不太擅长言词。你需要答案,但我忍不住发问。也就是说,问你。你是他们中间我唯一作为人看待的一个。我可以这么做吗?”

“我正在听。”拉尔没有回头。我们继续往前——胳膊挨着胳膊——走在无人的路上。

“身处你们这些自称构思者的人中,我感到古怪、别扭。我坐在那儿,而你们——好吧,简单地说,我不想在一群init里做一个exon。你们为什么需要我?你们杀死了你们的字母,但我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构思,也没有字母。让我重述一遍:我不想做一个exon!”

“你有正确的直觉。‘exon’——那不算坏。我没有获准回答,但我会尽量。你可以把任何事情都怪到我头上,我是个init嘛。”拉尔环视了半圈,面带亲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着我。

“怪你?”

“是的。如果我没有同泽斯进行那场针和线的辩论,我们的壁炉前就不可能迎来第八把椅子。”

“针和线?”

“是的。在你初次出席我们的周六聚会的前一个星期,我试图证明:我们不是构思者,而是怪人,仅仅是因为我们自我隔绝才无害。我指出,一个没有一行文本的构思,就像是一根没有线的针——它能刺,但不能缝。我说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害怕物质。我把这种态度称作‘物质恐惧症’。他们攻击我,泽斯尤其激烈。自我辩护时,我说,我怀疑我们的构思只是构思,因为它们没有得到太阳的检验。

“‘构思和植物都能在黑暗中生长,植物学和诗学也能在没有光的情况下进行。’泰德迅速反击,支持泽斯。‘如果你想要用比喻来战胜我,’我回答,‘太阳照不到的花园只能长出苍白的芽。’然后我告诉他们无光种花的实验,结果令人惊奇,总是会培育出长得特别高、分枝特别多的植物,但把这种暗中生长的标本放到见过日夜的普通植物旁边,你会发现它脆弱、萎蔫、苍白。简而言之,这场争论提出了问题:我们的构思能否承受光线,它们在我们的暗房外也有效果吗?我们决定邀请一个外来者,用他的耳朵暂做判断,此人得是一个在文字化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普通读者。我们书架上的空无能得到足够明晰的证明吗?这时,费弗开始担心。‘黑暗,’他说,‘会把人变成窃贼——这是很自然的。我们将往这个闯入者的脑袋里塞满我们的构思,如果他从中提取,并用它们去换得金钱与生命,那该怎么办?’‘别荒唐了,’泽斯说,‘我知道一个完美的人选。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主题都告诉他,丝毫不用担心。他碰都不会碰。’‘为什么?’‘因为他笨手笨脚,是费希特所谓的纯粹的读者:是纯粹构思的最佳拍档。’这就是全部情况。请原谅我。”

他与我握手,然后消失在街角。我站着不能动弹,吃惊又迷惑。拉尔走了,但他的话仍在我耳边盘旋,我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最终勉强恢复后,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没有说完我必须要说的话,也没有问他最重要的事情。狭窄黑暗的街道在我面前延伸,像一根从针眼里滑脱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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